藏花木

包玉树

“姐，保重，我在桥那边……等你。”

她的目光在夜幕下闪烁，带着一种雾霭般苍凉的颜色。003的心抽了一下，猛地把她揽进怀里，触电一般，感觉到了对方的颤抖。“美人胚子，可惜了。”003发出一声叹息。她和004同病相怜，知冷知热。是的，她已无法阻止她接下來的选择了。

站在旁边的班长和同学听出了一些蹊跷，大伙弄不明白这两人在游戏之前为何像一对生离死别的恋人。

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在槐林上空回荡。班长的右眼皮狂跳两下，这让他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心头毫无来由地生出几分慌乱。

这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双人间，里面摆设简单：两张单人床，两只床头柜，两把塑料椅。无论是墙壁，还是物件，清一色的白，唯有摆在床头柜上的两小盆绿萝增添了一抹亮色。尽管空间足够狭窄，但在这座沿海小城，这样的标间待遇已属可遇不可求。关键是，在住院的最后一段日子，两人的关系已达“老铁”，现在反而感觉房间有些大，两张床的距离有些远了。若不是刘大夫和苗护士时不时进来嘘寒问暖，两人兴许会不管不顾地挤到一张床上共度长夜了。

其实，前后脚入院的两人住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仅仅一个月，但两人已处出了情分，先是忘年交，很快升格为闺蜜。年轻的称年长的“003”，年长的唤年轻的“钱妹子”“004”。两人的姓氏霸占了百家姓的前两位，这让她们沾沾自喜。

那段日子，晚餐过后，两位无所事事的女子会捂在被子里，斜靠在枕头上，脸对脸地“卧谈”。对她们来讲，“坐谈”已是奢望，“卧谈”相对轻松。

一周前，003被叫去医生办公室，过了很久，才红着眼圈回到病房。“咋了，姐？”004轻声问。003坐在004的床前，拉着她的手：“看你年轻，刘大夫不忍心喊你一起过去。刘大夫要停止我们的治疗，说没必要再受这份罪了。他打算明天为咱俩办出院手续。”

004恍若在听一则童话故事。既是童话故事，结局一般都很浪漫，也很美好，004竟有些神往，并没有感觉到恐惧与悲伤。这是个向死而生的地方，住得久了，适应了，会让人大彻大悟，也就不觉得有啥好怕的了。

“我真不想再这样苟延残喘了，浪费宝贵的住院资源不说，还收获不到预期的效果，可是出院后，又能去哪里呢？”

003自言自语。004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眶红了。

是呀，出院后，又能去哪里呢？

两人并非无家可归，只是有家难回。004的乡下老家，后娘当道，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不想回去忍气吞声遭白眼。003属于离异一族，净身出户，她也不愿回娘家打扰年迈的双亲。

两人打算同心协力抗拒。她们骨子里对“非正常出院”怀有一种难言的恐惧与排斥：病没治好（反而是加重了）就出院，等于被放弃，等于扫地出门，等于出院后坐以待毙。

两人不敢出院，不愿出院。这里地处偏僻，入住率不到一半，她们不主动要求出院，医院是不会下逐客令的。两人的缘分注定还要延续下去，可也仅仅只有“三个月”。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003轻轻哼唱，本来想唱得纵情一些，慷慨激昂一些，但缺少必要的气力。004听出来了，003唱的是《国际歌》，唱得有些不合时宜。003停止哼唱，喘息几声：“没错，世间最煞风景的事，就是慢慢等死，把剩下的日子过得空虚乏味。不行，我们要活个人样！”

004懵懂地望着003。

从医生办公室回来后，003好似换了个人。004一直觉得003有些神秘，她身上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深不见底。首先，003的身份成疑：公务员、国企白领、大学教授，还是律师？004猜不透。003不说，她也不问。但再是神秘，再是说不清道不明，再是深不见底，现在也和她一样，都是熬日子的人，躺在病床上，没啥两样。

“钱妹子，人生苦短，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何不放手一搏，做件惊天地泣鬼神的浪漫之事呢？”

“就咱们？浪漫之事？”004身体一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姐，咱们都是闻见土香的人了，剩下的日子扳着手指都能数过来，还有时间和心情浪漫？”

“这样平平淡淡地走掉，太便宜他们了！不行，咱们得创造点惊喜。”

003所说的“他们”，指向不明，004没有刨根问底。她从来就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女孩，但学业上除外。

“姐，咱们这个样子，还能创造啥惊喜呀？不吓跑他们就谢天谢地了。”

同样，004口中的“他们”也是含糊不清，但这不妨碍她们的谈兴。

“我想好了，那一天我要光光鲜鲜地离开，裸妆、素颜、自然本色，不要那些美容师对我涂脂抹粉。我要自自然然地来，素素净净地去，云淡风轻，这算不算一种浪漫？”

“算，当然算了。”004俨然一个判官，却话锋一转，“姐，咱们这个样子，再不化妆……”

“热玛吉，听说过吗？”

004摇头。“姐，别卖关子了，快说。”

“瘦脸针、玻尿酸、少女针、水光针……这些统统加在一起，也不抵热玛吉效果来得快。做过热玛吉，你的灵魂就有了香气。”

“真有这般神奇？”

“就是这般神奇。而且，热玛吉的成效显现就是术后三个月。我算了一下，现在做，正好来得及。”003半是甜蜜半是苦涩地笑了笑，“这就是我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咱俩一起去做，好吗？”

003温柔地望着这个女生。004太年轻，青春能让美丽自然绽放，其实本不要做什么热玛吉的。

“姐，做这个，贵不？”

“比较贵，报价三万。”

“不做，我……怕疼。”004顿了顿，“再说，咱俩都做一样的，就是雷同，称不上浪漫了。”

“你个鬼丫头，啥光景了，还嘴硬。说吧，你有什么打算？”

004一时间陷入沉思。“老师和同学都说我是个无趣的人，我真想浪漫一次，证明给他们看看。我……”

两人依然“卧谈”。004坦白，因为不懂浪漫，至今没谈过一次恋爱，连个像样的暗恋对象也没有。“你说，姐，我是不是缺乏激情？”

“正是青春好年华，怎么会呢！你呀，就是眼界太高！”

一个飘雨的日子，班长和几位同学结伴来探望004。

“这是我们班长，这是戴同学，这是岳同学……”床上的004直起身子，给003一一介绍。介绍完毕，本想抬臂习惯性地捋一捋头发，可她的脑袋上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遮阳帽，她已无发可捋了。

同学们在一旁讲着方方面面，唯有班长少言寡语，不时望向004。虽然躺在床上，盖着薄被，但班长已看出了女同学身体的单薄。因为瘦的缘故，004的眼睛显得特别大，与面部不成比例，这让班长心生凄惶，不忍心与她对视。一旁的003明察秋毫，以前的004对这个帅气的大男孩来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吸引力吧，是个好男孩，难得！

自始至终，004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带有斑马条纹的医用薄被把她从脖颈覆盖到脚踝。也许怕影响她们休息，班长他们仅仅待了一刻钟。临别，班长在她的枕旁放下一只厚厚的牛皮信封，轻轻地说：“下个礼拜天，你的生日，到时候不见不散。”

大家俯身跟她握别。004微闭双目，眼角挂着泪珠。

“好好养病，希望你早日回到我們温暖的校园。”班长笑着说。她觉得失去生气的身体一下子敏感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事后她这样不停地拷问自己。

“再见！”

平淡无奇的两个字从同学们口中说出，让她陡生感动。司空见惯的两个字，为什么只有在这里才感觉出它沉甸甸的分量呢？

就是那一刻，将她珍藏于心的一样东西唤醒了。她有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大胆念想。

“我看出来了，你们的班长，看你的眼神那真叫一往情深啊！”003用过来人的口气说，“看来，有人在暗恋你呢！”

“姐，甭瞎说。” 004垂下了眼皮，痴痴地望向窗外，内心泛起波澜。

经验老到的003是违心讲出这番话的。那其实不是火热的眼神，爱恋的眼神，怎么说呢，那眼神是怜悯的，哀伤的，有些许排斥的，总之，是多变的，复杂的，有距离的。但能携同学赶来探视，班长已是很好了，不像自个儿的前夫，至今影子都不见……

有生以来，004第一次品尝到离情别绪的滋味。她回忆了在校园的点点滴滴，还别说，班长对自己是有点不对劲呢！方才的那个握手动作，他离得那么近，她听到了他的鼻息声，嗅到了淡淡的体香。她按捺着怦怦跳动的心，陷入美妙的遐想中。

004生日的前一天，003送上一件大红旗袍。

“姐，太艳了，扎眼呢！”

“这样的颜色，正配你的年龄，明天穿上它。”

“姐，这衣服肯定很贵吧，我没钱……”

“说啥呢！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好吧，穿上你买的衣服，到了那个地方，你会一眼认出我的，对吧，姐。”

003一把攥住004的手：“妹子，无论身在何处，我们都做好朋友。”

004说：“到时候，我是姐，你是妹。”

003说：“我姓孙，你姓李，继续霸占《百家姓》前四位。”

“我是资深护士，你是主治大夫。”

“你在热恋中，我在妊娠中……”

两人嬉笑着，小心翼翼地，生怕扯动了身上的病灶。两人说东道西，泪水不知何时已打湿了面颊。

004的生日会是在病房里举办的。004身着大红旗袍，凹凸有致，加上003为她化了妆，根本看不出是个去日无多的患者。

事前003已跟管床医生和护士打过招呼，他们不仅不干涉，还送来了鲜花。

班长和同学们小心翼翼地绕开一些惯用的祝福语，送上了另一些美好的祝愿。这些其实都是最平常不过的语句，可在004听来，竟是十分的珍贵和奢侈。

临结束，004突然提出了一个请求：“你们能不能留下来，陪我做个游戏？”

“什么游戏？”班长问。

“藏花木。”

“这是小孩子的游戏吧？”一个同学的语气有些不屑，班长向他递眼色，他吐了吐舌头，不再吱声。

“我们老家穷乡僻壤，小孩子就喜欢玩‘藏花木’，没有成本，简单实用。”004的话带着深情和暖意。站在一旁的003笑而不语。

“好的，可在哪里进行呢？”班长目光明亮。

“海燕风电场。”004说出这5个字。

听到钱同学的回答，班长愣住了。那是他们曾经实习过的地方。他有些不可思议，做个游戏，有必要跑那么远吗？但他很快就想通了，钱同学想故地重游，唤醒一些美好的记忆吧！

大一那年，电力系的新生曾去沿海的海燕风电场参观学习。蔚蓝的天空下，高耸入云的风机，半空中悠悠旋转的巨型叶片，铁皮小屋，远处的浩渺大海，高傲飞翔的海燕，构成了风电场的全貌。004站在人群中仰头凝望，暖暖的春风下，宽大的叶片舒心地旋转着，仿佛一把巨大的刷子，把天空洗刷得更加透亮。

多么气派威风的“大风车”呀！同学们发出一声声惊叹。004完全沉迷到风电的世界里了，脖子仰疼了，眼睛看酸了，咋就是看不够呢！

后来，同学们手拉手，围着风机边舞边唱：大风车吱呀吱哟哟地转，这里的风景呀真好看，天好看，地好看，还有一群快乐的小伙伴……

一刹那间，004有了一种奇怪的念想：这片土地太值得热爱了！人生的最后一站，若是停在这里，将是何等的浪漫壮美啊！

当时004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住了，以至于在夏日的午后迅即出了一身冷汗。

记得当时她问了陪同的风电场场长一个问题：“风机上的叶片为啥不转快点呢？”那位年长的场长亲切地说：“这是按照电力规程设计的转速。其实呀，别看叶片转得慢，但它能耐大着呢！通过它，可以把风能转化为电能，它转一圈，就能发出一度电，能让一台冰箱平稳运行一整天。这就像人的一生，不紧不慢，按部就班，不要大起大落，不要速战速决，这，就是完美人生。”

参观了一整天，其他内容印象不深，唯有这句话她记得长久。

是呀，现在自己的人生就要速战速决了，既然注定成就不了完美人生，那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浪漫一次，不虚度这最后的珍贵光阴。

“风电场离这里三十余里路，怎么过去啊？”班长挠起头皮。003笑道：“这个不是问题，我们准备出发吧。”

他们相继出了病房，坐电梯到了一楼，看到楼下停着一辆气派的考斯特。看来，钱同学并不是临时起意，班长暗暗猜想。

四十分钟后，他们出现在熟悉的海燕风电场。苍茫的月色下，大地一片沉寂，鸟雀归巢，林木蓊郁。浓烈的槐花香夹杂着海腥味令空气变得黏稠。高入云天的“大风车”不紧不慢地做着圆周运动，周而复始。风机的顶端，缓缓转动的罩灯开启着深沉迷茫的夜空。一切都显得庄严肃穆。

月光洒了一地，这样的天气很适合藏花木。

“这里真好，世外桃源啊！这个风电场真会选址，在这里工作一定是幸福的。”003由衷地发出赞叹。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姐，保重，我在桥那边……等你。”

004的目光在夜幕下闪烁，带着一种雾霭般苍凉的颜色。003的心抽了一下，猛地把她揽进怀里。触电一般，感觉到了对方的顫抖。“美人胚子，可惜了。”003发出一声叹息。她和004同病相怜，知冷知热。是的，她已无法阻止她接下来的选择了。

站在旁边的班长和同学们不知所措，弄不明白“藏花木”之前两人为什么像一对生离死别的恋人。

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在槐林上空回荡。班长的右眼皮狂跳两下，这让他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004跟每位同学深情拥抱。她跟班长拥抱的时间尤其长，拥抱之后意犹未尽，还握了握手。班长感觉到钱同学的手又黏又热，不像是一位绝症病人的手。

003帮004把胸前和鬓角的花朵整理好。月光下的004像个美丽的新娘，003一时间产生了错觉，她觉得004接下来不是去藏花木，而是去赶婚车，去寻找自己下半生的幸福生活。

槐花白呀，槐花香，槐林深处是故乡……

004的心灵深处响起了一首歌，歌声让她抖擞起精神，朝槐林深处果敢地走下去。

一抹艳丽的红，在众人眼前跳荡，倏忽消失在神秘而遥远的黑暗中……

像是为了配合藏花木的人隐藏得更深更透，月亮悄悄地躲进了云中，让天地因黑暗瞬间融为一体。偌大的槐林显得更加幽深而神秘。咦，月亮姐姐也在做“藏花木”的游戏吗？

起风了。风徐徐吹拂过来，带着海腥味，掠过身体，大伙感觉到丝丝凉意。很快，头顶的雨丝飘然落下，几位配合004一起藏花木的同学都主动回到了大风车下，只有003和004没有回来。

“她们玩得够投入，也难怪……”班长喃喃自语。

终于，003出现了，气喘吁吁。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钱同学呢？”班长一个箭步冲到003面前。

“我们分别行动，怎么，她还没回来？”

这下，大伙真的紧张了。凝聚的雾气带着浓浓的海腥味沿着海面穿过槐林一路弥漫过来。同学们齐声呐喊：“出来吧！快出来吧！游戏结束了！”

“不要再藏着了，我们认输了！出来吧！”

“要下雨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回答大家的，只有风声和雨声。

“要不要报警？”有人提议。

“不要。”003回答得干脆利落。这时的003脸色是庄重的，又是坚毅的，言语是铿锵的，又是决绝的，“出发前，她交代过我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随缘，顺其自然不强求。我想，钱妹子接下来无论做什么，都是在听从内心的召唤，大家不要外力干涉，好吗？”

003莫名其妙的一席话让班长心中不免起疑，不过他记起了钱同学和他拥抱时贴在耳边说的四个字，顿时悟出了什么。

回来的车上，前排一个座位孤零零地空了一路。坐在后排的班长陷入纷乱的思绪里，他想，也许那上面正坐着一个人呢，一个赢了“藏花木”的隐身人，只是我们肉眼凡胎，看不见罢了。

班长和同学们不死心，翌日先是去了肿瘤医院，接着租车去了海燕风电场，大家扩大搜寻面积，几乎把槐林捋了一遍，仍旧一无所获。站在槐林的尽头，望着苍茫大海，疲惫不堪的他们沉默不语。

他们之后又去了两次病房，但意外的惊喜并没有出现。那个床位躺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班长有了错觉，觉得眼前的老人就是五十年后的004。“她不会人间蒸发的。”班长对自己说。

班长跟003作了短暂交谈，003告诉他们：“你们找不到她，这个游戏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她就是胜者，真的，这是004期望的结果，我最懂她。”

003的话有些语无伦次，班长没有继续探究。面对这样一位去日无多的病人，不应苛求太多。

两个月后，班长率领同学们去殡仪馆跟003做最后的告别。003躺在晶莹剔透的“水晶宫”里，面容娇媚，神情安详而甜美。班长以为那是化妆的效果，其实不然，那是热玛吉的效果——高科技仪器把003全身的精华都聚集到了面部。 003临终前不让梳妆打扮，就是为了到另一个世界后，能让先到一步的004及时认出自己，继续她们的闺蜜梦……

从殡仪馆出来，班长泪眼婆娑地望着长空，内心的恐惧与激动悉数被遣散，随之而来的是无比的思念与怀想。班长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们再去一趟风电场吧，告诉一下钱同学，003走了，走得喜庆，走得满堂彩。”

同学们没有异议。是的，在同学们的心里，钱同学一直躲在槐林深处，继续着藏花木的游戏，乐不思归。

好好活着——这是钱同学展开双臂跟他拥抱时耳语的四个字，现在班长感觉到了这四个字的分量。她仍旧躲藏在槐林深处，班长吸了吸鼻子，她永远活着。

模糊中，他看到一个女子袅袅婷婷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微笑。

责任编辑 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