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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 地

2022-04-12曾丽婷

青春 2022年4期
关键词:阿大爷爷

惊心的礼炮,震耳的鼓乐以及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掀开的棺材,这是阿大对死亡最初的印象。她一想到自己会老到像腌萝卜,老到像酸梅干,老到不能再老,然后佝偻着瘦小的躯体死去,被人捣鼓着塞进暗无天日的黑底红边棺材里,那种窒息感就扑面而来。当然了,也有可能明天就死去,被车撞死,失足摔死,听说还有喝水噎死的,想到这儿,她就会蜷缩进被子里,止不住地哭,哭累了,也憋不住气了,就把被子撲开,呼着新鲜空气渐渐入睡,第二晚,接着哭。

这个时候的她还没有想到,又或许是下意识地回避,更深一层的问题,如果所有人最终结局都是死去的话,那么早早地就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大概率是会比较早地离开。所以姑姑拉住她,让她去跟爷爷说最后的话的时候,阿大愣住,她不解:“你们不要爷爷了吗?”姑姑也愣住,眼圈可见地红了。爸爸脸一沉,大手就要挥过来,妈妈忙把她扯到一边:“你这孩子,不会讲话就不要乱讲!”

经过妈妈的一番解释,阿大想她懂了,他们没有不要爷爷,爷爷也没有不要他们,只是可怕的病把爷爷拉走了,他们要把爷爷拉回来。

阿大要做打败怪兽、拯救爷爷的英雄。怀着莫名的战意,阿大挺着胸脯走进爷爷的房间。

跟平时一样,蚊帐半挂不挂,斜着系在床柱上,边上挂着一个录音机,里边照旧放着听不懂的诵读佛经的声音,大人说可以安神辟邪,好不让坏鬼跑来蹭爷爷的生气。阿大不懂中间的道理,但自从挂上后爷爷就再也没有喊过不认识的鬼的名字,老友、兄弟、父母,他的童年、他的中年、他的老年,他过去的一切好像都被他忘记了,只是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偶尔清醒,也只是睁着淡色的瞳孔安静地看着人来人去。近来爷爷醒得更频繁了,听说中午的时候还拉着奶奶的手对她说:“老婆,这么些年你辛苦了。”别人都说这多半是回光返照,让家里大人早做准备。阿大不太明白,只是躺在床上悄无声息的爷爷比以前会紧紧握住她的手、赖着不让她走的爷爷更让人感到不安。

阿大走近,就又看到爷爷那张微蹙着眉,紧闭着眼,嘴角却放着松的脸庞。她有点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像坏掉的机器人,呆呆地看着爷爷。爷爷白白的头发贴着头皮,摸上去扎手得很,爷爷的皮肤也很白,是那种不见太阳的青白色,手上青筋凸显出来,人们说这是因为力气大,常常用力,青筋就被挤到皮上来了。爷爷也许真的很老了,脖子上的皮都耷拉下来了,阿大摸过,凉凉的,软软的,完全不像人的身体,好像身体里面已经完全空了。想到这里,阿大有点害怕,收回目光,又瞥见了爷爷那长长的耳垂,他们都说耳垂长说明寿命长。不过又是骗人的东西,大人总是撒谎,往往到最后,最愿意相信的也只是他们自己。

阿大感觉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了,于是她开口:“爷爷,你要看着我长大的,不要骗人。”紧紧盯着爷爷,没有反应,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失望:“我会好好长大的,做一个很好的好人,做一个很厉害的医生……”做医生了以后做什么呢?阿大在心里藏了半句话。

老家有个传统,逝去的、将要逝去的老人都要送进村里的祠堂才算得上最后的安息。这天晚上,爷爷又开始嚷嚷要回祠堂了,跟以前歇斯底里式的吵闹不太一样的是,这次,爷爷只是低声哀号,说上半句,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一头垂死的雄狮。

他的儿子女儿们坐在一起商量,许久许久,终于狠了心,不要再让老人这么痛苦,还是撒手让他去了得好。于是,叫起大大小小的孩子,一大家的人护着老人回到了他最初落地的地方。

夜已经很深了,祠堂里头没有电灯,黑漆漆的,只有几盏油灯幽幽地照亮一角。从正门进,跨过高高的门槛,经过一方天井,再往里走便是堂屋,一半是长长的草席,下面铺满了干稻草,一半架着一个临时搭的床,上头围着一床半旧不新的蚊帐,爷爷就躺在上面,不再叫嚷,似乎睡着了。小孩们都簇拥着坐在席子上,吊着眼皮,守着。大人们打着手电筒来回忙活。不时有人影穿梭,还有窸窣的讲话声。

盈盈的月光洒在蚊帐上,像舞动的蝶,缠绵着不肯离去。

仗着自己年龄最小,阿大总爱欺负爷爷,天微微亮就吵着要吃包子,大大的肉包子。爷爷只能牵出他那辆老式自行车,载着阿大去老街买包子,那儿的肉包子最大。那时的黄土路很长,爷爷骑得很慢,阿大扑在爷爷背上摇摇欲睡。有风吹过来,有时远远地能听见狗吠声,爷爷就吁:“走走走,不要吓到我阿女。”

虽是这样说,阿大小时候可不怕狗,捉鸡撵狗她都干过。阿大第一年上学就领着奖状回来了,爷爷一高兴,就给她买来一只别人家不要的奶狗。小狗像是从墨水里捞上来的一样,黝黑黝黑的亮,一双大且圆的黑眼睛,望着望着就望进了阿大的心里。

小黑,就是那只小狗,比阿大乖多了,不调皮不闹事,都夸是条好狗,看家捉贼样样都行。阿大贪玩,爬上屋前的老树上摘杨桃,结果下不来了,吓得小黑围着树团团转,伸着脖子使劲地吠。爷爷闻声出来,一看,又是搬梯,又是爬梯的,可算把阿大抱下来。

爷爷不知道从哪儿做了个秋千,挂在树上,阿大果然就不爬树了,闹着爷爷把她抱上秋千。爷爷一推,她就悠悠地荡出去,“高点儿高点儿”,又一推,“再高点再高点”,再一推,“太高了太高了”,惹得爷爷哈哈大笑,阿大也笑,咯咯地笑。

“爷爷是不是不出气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惊醒了阿大。哥哥姐姐们七嘴八舌地围到床边,细细看了一会儿,先是大堂哥扑通一声跪下去,其余人便也都软软地塌下来,呜呜地哭。阿大围在最后边,还没看清,就被哥哥扯了跪下。大人听到动静,进来一瞧,也都跟着哀号。阿大有点怨气,屋子里这样黑,指不准没看清呢,可听着周围的嚎叫,眼泪便止不住地掉。

不知过了多久,又不知是谁进来,“好了好了”地安慰:“老爷子这是喜丧哩,按规矩讲是不能哭的,扰了老爷子上西天享乐哩。”一听这话,大人们就抹干眼泪,虎着脸让小孩们别哭,又戴上笑脸招呼来人。

天亮了,之前联系的殡仪团来了,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也都来了,小孩们又被赶到席子上候着。贴上白对联、挂上白蜡烛、打鼓奏乐、舞狮开席,热闹得不像葬礼。大人们又开始了来回忙活,跨出大门和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聊天叙旧,跨进大门和小孩一起坐在席子上一言不发。阿大有点知道前堂的门槛为什么那么高了,踏出去是高高的地,要使使劲,压得下心头乱麻愁绪,踏进来是矮矮的地,泄去一身的劲,内心的柔软就又出来了。

殡仪团鼓着乐进来了,张罗着要给爷爷洗脸抹身,穿寿衣,入寿棺。按规矩是不能看的,阿大忍不住,酝酿着,瞧了一眼,先是腿被放下,然后是腰,再是头,最后摆弄一下手,爷爷的身子就稳妥地躺进了黑红黑红的棺材里,安详得好像在自家床上睡大觉。可阿大知道,再过会儿,棺材封住,大火一烧,爷爷就真的没了。

阿大想起了那只狗。小黑没陪她两年就被偷狗贼掳走了,没听见狗叫,爷爷说多半是被药晕了塞进麻袋里带走的。偷去做什么?多半是被那该死的贼佬卖去狗肉店里,赚钱花哩。阿大难过极了,有时路过狗肉摊便愤愤地瞪上一眼,摊上会是谁家可怜的狗?可怜的小黑又会被送进谁的肚子里,消解,融化,排出?

阿大又想起了那条黄土路。在阿大上了一年又一年的学后,再回来看时,土路偷偷换了个样子,抹上顺滑的水泥,种上嫩绿的树木,一点没有原来的样子了。屋前的老杨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掉了,那块地上,先是种了菜,后来又搭了鸡棚,好像从来没有那样一棵高大的杨树站在过那里。好像所有生命最终都会走向死亡,所有的事物最后都会离开。

族里最老的老叔公不知道喊了一句祭什么,把阿大的思绪又拉回了祠堂。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都走进来了,手上系着白带,面上看不清表情。老叔公抖搂着快要掉光牙齿的嘴,又喊了一句,所有人便都开始跪着痛哭。阿大并不觉悲伤或者害怕,内心只有种奇异的感觉。她看着众人,有光流泪滴子的,也有鼻涕眼泪甚至口水一起流的,有哭着抖嘴皱眉挤鼻子的,也有哭到满脸通红的,有干号不哭的,也有光哭不嚎的,好像众人都沉浸在哀戚的世界里……而她站在那里,却仿佛站在另外一个世界。冰冷的月光洒在天井上,砖缝里钻出朵朵青苔,深绿里泛着水光,带起薄薄白雾,腾空,上升,直至变成蒸气,消散,凝聚,又重回到地面……

作者简介

曾丽婷,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在读学生。

责任编辑 张范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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