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是青春期
2022-04-12任淡淡
任淡淡
三月周日的傍晚,我从网吧回家,在小区拐角听见有人叫骂。灌木丛刚覆盖上浅绿的新叶,我拨开叶子的缝隙,看见膀大腰圆的保安叉腰站在值班亭边上,仰头朝楼上指指点点。他脚边伏着破碎的花盆,土块和泥星子沾了一裤管。他骂的是土话,我听不懂,往楼上看去,多数阳台空空荡荡,但四楼阳台上摆着的几盆花中间空了一块。我走过去,那男人骂骂咧咧地瞥过来一眼。
罗方成知道我又去了网吧,早就在家里等着我。他今天系的是有个银色标志的黑皮带,宽且韧,抽一下就会留一天红印子。挨打的时候我看着窗外,思绪漫无目的地飞,飞到老师给我讲卷子时候的撇嘴,楼下不时出现的流浪狗,坏了的台灯和起夜拉肚子。屁股火辣辣的,连着大腿一起。我没晚饭吃,他倒是不管我吃泡面,但家里的泡面都过期了。我坐不了,就去楼底下站着。回来时看到的碎花盆已经不见了,但土块还堆在原地。
我盯着它看了会儿,忽然耳朵里飘进呜咽声和说话声。呜咽声是动物的,我忍着痛龇牙咧嘴地走了几步,绕过灌木丛。一个女孩背对我蹲着,地上有点血,脚边露出来一只小狗。看花色,就是经常来这边溜达的流浪狗,它耷拉着耳朵,皮毛乱七八糟,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
我引起了狗的注意,也引起了那个女孩的注意。她转过来,方领裙上的玫瑰也一同转过来。不施脂粉的脸,两道目光投向我,像默不作声的审视。我被她这样看着,有点紧张,还没想好手放在哪里合适,空气就递来她的声音:“能帮我把它送医院吗?”
我們从宠物医院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晚风吹着头发,远处的马路霓虹闪烁,街角花店的香味顺着风丝丝缕缕地攀游过来。她眯着眼睛,随手将碎发捋到耳后。我捏着裤角,反复擦着掌心的汗,保持着走在她身后不近不远的距离,心里的问题已因盘算太久而变得格外干涩。到路口等红绿灯时,我终于鼓起勇气要开口,张了张嘴一下子没发出声音。就在我奋力咳嗽破开嗓子里那道枷说出“你怎么认识我的”时,她的声音也正好响起:“一起吃晚饭吗?”
两道话音猛地碰撞后落下一瞬尴尬的静寂,血液忽地冲上头顶,嗡嗡地鸣在耳侧,我在慌张和羞愤间无意对上了她的眼睛。不过她没让这寂静停留多久。人行道绿灯亮起,她神态平静,裙子上的玫瑰刺绣被风吹得忽隐忽现。“你是住在对门402的吧?我和你在一所高中,上高三,以前见过你。你也算是名人。”她微笑着,我却腾地感到脸上发烧,这所谓的出名大概是指臭名在外。“你是不是叫玉岑?”
我讷讷半晌,终于憋出来一个“是”。
我们一起吃了晚饭,街边的小馄饨,她还坚持陪我去药店买了点涂膏,尽管我说不用。一周半之后我从宠物医院把狗接出来,它已经认识了我,见了面像见到主人一样激动,我随口给它诌了个名叫乐乐。抱着乐乐回家的路上本想着怎么跟罗方成讨价还价留下它,过红绿灯时思绪却又不由自主飘出去,飘回夜色里暧昧不清的玫瑰刺绣,飘回那张落落大方的脸,飘回她说“我叫楚葵”时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香味。
“你沈叔叔最近要回来,周末跟我一起去吃个饭。”
我磨磨蹭蹭翻试卷的手停住了。电风扇在头顶吱呀吱呀地转,带起的风依旧是热的。窗外的蝉不要命似的死叫。冰箱发出嗡嗡的低鸣。罗方成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边甩边眼睛看过来,提高了声调:“干吗呢?拿出来啊!”
我站住了。
“没考。”我说。
“你说什么?”他五官扭曲起来,面容变得很可怖。
“我没去考期末考!”我很大声地说了一遍,紧盯着他的眼睛。他瞪圆了眼,过了三秒,开始动手解皮带。我讨厌他每天都把衬衣扎进裤腰的穿法,因为中间总有一根皮带。我没躲,不想躲也躲不掉。他力气很大,一拽就让我跪在了地板上。皮带打上来,破空时带着听得到的啸声,又急又狠。我不作声,抬头看向窗外,透过窗帘依稀看到了对面的阳台。阳台上摆着花草,中间仍空着一块。一阵无法言喻的委屈刹那窜上心头,我鼻子酸了,眼泪止不住掉下来。我在制造痛楚的噪音里大喊:“打得好!打得好!”声音太高,破了嗓子。罗方成听了,下手更重。我哭得喘不上气,开始打嗝,喊得也更凶:“我总有一天再也不回来了!我再也不回来了!我找到我妈,就让你一个人在这儿等死!你再后悔!”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罗方成停下了动作,喘着粗气站在我身后。他停了,我背上屁股上就开始火辣辣地发痛。炎热和焦躁像无处不在的触手,紧紧吸附着我的神经。我听见他哑着嗓子在后面问:“你又去车站了?”
我也喘着气,不回答。
他坐下来的时候,我抬手狠狠擦了眼泪,站起来。膝盖也痛,但我忍着,居高临下地看他。他满头是汗。他也望着我。“你妈不会回来了,”他嘶哑着,“别去找了,她不会认你。”
“她是不要你,不是不要我。”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恶狠狠的,尽管还带着哭腔。
他看起来很疲惫,却依旧面目可憎,一抬眼,额上堆满肉纹。他说:“你什么时候能像人家沈叔叔的儿子一样懂事?你也不是没有见过。人家比你大,现在在复旦读书。为什么你就不能像他那样给我争口气?”
“你想要懂事的,那就认他做儿子,反正你们关系好,沈叔叔又不会介意。”更刻薄的话我没有说,我不愿意再挨一次打,虽然这有点窝囊。他扶着沙发要起来,我往后一退,看他几眼,转头回了房间。房间门没有锁,因为我常反锁门,罗方成直接把锁卸了。
乐乐见我进房间,奔过来偎着我腿转圈。我把桌上散乱的车票扫进柜子里,又把小猪存钱罐倒过来敲了敲,它有气无力地“当啷”几声算是应和。原地站了会儿,我蹲下抱起乐乐,打开窗户。它很聪慧,昂头对着外面“汪汪”叫了两声。不多时,对面阳台的移动门打开,楚葵低着头走出来。一看见她我就把刚刚受的屈辱忘了,傻笑起来,还举起乐乐的前爪朝她晃。楚葵在那边也笑,拿出我们一块儿买的玩具望远镜。我们在纸上写无聊的对白,再拿望远镜看对方写了什么。楚葵问我要不要她陪我一起找我妈,我回要。咬了会儿笔,我又写:我带你见我妈,她很漂亮的,肯定也会喜欢你。涂涂改改,最后我把纸举起来给她看:我们以后就住一块儿,到哪儿都一起,再也不用受谁的气……
罗方成发现了我和楚葵的事。
那阵多雨。入梅之后常阴雨连绵,在外面多待一会儿都能感到脚趾被泡发似的霉意。暑假,他大概是不用再担心我上学会被看出来,下了有史以来最重的手。在腰臀之外,我的脸还被附赠了一个发红的掌印。皮带的伤至多不过趴一两天,被扇出的耳鸣却一直一直响。我向打工店的老板娘提前要了这个月的工钱,背着包出了家门。出门时罗方成在家,我隔着门听见他在打电话,跟沈叔叔。这个姓沈的我见过一两回,没留下特别印象,从来都只有罗方成挂在嘴边的转述:沈家的教养,沈家的孩子,沈家的财产,一个最好的童年伙伴功成名就的故事。以前顶嘴的时候我问过他们家这么好为什么不帮我们,后来想明白了,没法帮,当然,通常也没人肯承认自己需要帮。
我登上高铁,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一张写着地址的纸片,还有小猪存钱罐和积攒整理好的一沓车票。
比起电视剧里那些九曲回肠的催泪桥段,我的寻找显得简单多了,劫财劫色的坏人、热心热肠的好人,一个都没有。我在快捷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下午找到了地址上的所在。敲门的那刻我确实紧张,手也发颤,有话想说,却被发抖的牙齿挡在后面。开门的是个戴眼镜的男人,问我找谁。我半天才问出来:吴淑凤在家吗?他看我的眼神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异样,那样的审视让我想起楚葵的眼神。他回头朝屋里喊:淑凤,有人找你。然后我的目光经过那男人宽厚的臂膀看到后面的书架,高高的红木家具上摆着兰花,长叶缝隙间出现一张人脸。那张脸和我偷藏在枕头底下的照片上的脸比起来粗糙些,也更老些,但依然端庄。我呆呆地看着她,视线随着她微微摇动,直到她到我面前。
玉岑?她看了我一阵,有些迟疑地叫道。
这呼唤惊醒了我,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和她对视。她看我的眼神也那么异样。紧接着,她往门外探身看了一遍:你一个人来的?你……罗方成呢?
一个人来的。我说完,鼻头一酸,眼泪到了眼眶边。这么多年的打骂和倔强都向着梦里依偎在母亲怀中撒娇的一幕奔去,涌聚成剧烈的委屈。我的声音是哆嗦的:“妈,我来找你了!”
“啊……哦,你进来,你进来。”她有点尴尬地一边点头,一边后退着给我让位置,又下意识转头看旁边的男人。我也跟着看。男人皱着眉不作声。吴淑凤回过脸,朝我招招手:“你进来吧,没事,就是……小舟在里头做作业,我们不要吵到他。哦,你没见过小舟吧,就是……你弟弟,今年上初一,刚补完课回来。你既然来了,我們晚上就一起吃个饭。”
话到耳朵里,像夏天冰柜里掉出来的弹珠,一蹦一蹦的冷。我问,你们是不是不想看到我。
怎么会呢!吴淑凤赶紧接话,话音未落又往旁边投去一眼。这一眼使我从后脑勺凉到血管。我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往屋里面扫了一眼,看见一道吊兰之后虚掩的房门和里面透出的与天光相似的几缕灯光。小舟。这名字形成的某种幻想在瞬间尖锐地植进我的脑海,我退后一步,转身出门就跑。我甚至分不清后面是不是有吴淑凤的喊声,只管猛跑一气离开。我从书包里拿出那些叠好的车票来撕,第一下没有撕动,我分出来一把一把攥着撕,零落的车票从手里滑向身后,但我没有回头看。
罗方成在家里等着我。推开门之后我站在玄关,沉默着和餐桌后的他对视。他穿着发黄的白汗衫和短裤,浑身邋遢,眼圈乌青,但什么也没说。我慢慢走进去,走向自己的房间,没有看他。忽然,他的声音传来,嘶哑得很难听:
“乐乐生病了。”
我冲进房间环视一圈,没有。罗方成在外头说:“在宠物医院,你去看看吧。”
我同楚葵再一次来到街角。乐乐瘦了不少,情况不容乐观,医生说是饮食的问题。明明就这么几天,它见了我却像见到久别的主人一样,呜呜咽咽想蹭上来。它被抛弃过一次了,我不会让抛弃再次上演。我和它说着它不一定听得懂的话,心里酸得直到出来也缓不过来。
楚葵陪我在花坛边坐着。过了好久她才开了口,说,小岑,你要做好失去它的准备。
为什么?我把头从膝盖里抬起来。我不会失去它,医生肯定能救回来。它是我的狗,我的狗就不可能会死。肯定是我不在的时候罗方成给它吃了什么不能吃的东西。他一点都不关心乐乐的死活,巴不得乐乐别出现在家里。我才不会如他的愿……
楚葵说,你爸如果不关心它,就不会把它送到医院来,你不见了,我很着急,更别说他了。说到这里,楚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又柔和地说,其实,如果不是你离家出走,乐乐根本不会进医院,是不是?
我愣了片刻。这句话就像霹雳一样尖锐地剜着我的心,使我的眼睛一下子被泪蒙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吼叫比意识反应来得更加迅速:对,对,全是我的错,你们都来怪我吧!我就是个问题,就是个累赘,就不该活在世上,怎么还没有自知之明赶紧死掉啊!
楚葵被我吓了一跳,一半惊诧一半怜悯地看着我。我很快明白失态将我置于了小丑似的境地,但无法回头,只能一边后悔地在心里祈求,一边紧紧地盯着她。过了半晌,她垂下眼睫,站起身说,我还要看几份预习材料,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接下来一周,我们没怎么联系。
周末时罗方成带我去见了沈叔叔,比起我记忆里的样貌,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我小的时候,他还算是个面目可亲的青年男人,眼前的他却形销骨立,眼窝深陷,样子是接近六十多岁中最惨烈的那种。可是,灯红酒绿也能使骷髅闪光。男女们粗嘎的谈话、碰杯的声响和夹杂其中的暧昧笑声使我到处不舒服。我依稀感觉他们天南海北的谈话中也躲避着什么东西,其中有无聊有厌弃,而坐在沈叔叔旁边那女人看着慈眉善目,但开口不是“离婚”就是“单亲”。这恶意冲谁来毫无疑问,罗方成却没了一贯的蛮横,怯懦得近乎尴尬。这幕场景看得我心头火起,等她再次提及时,我脱口而出了一句粗口。
乍然的沉寂是意料之中的。罗方成的勃然大怒是意料之中的。女人的悻悻然是意料之中的。姓沈的无比尴尬是意料之中的。这顿饭不欢而散是意料之中的。
这才好呢!
“我第一次见你那天,保安朝你家的阳台骂人。那盆花是你推下去的?”
我坐在地上,看着她的侧脸问。楚葵停下了收拾东西的手,偏过头微微地一笑。
虽然我说是来帮她收拾,但其实什么也没做。我看着她忙前忙后,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斜洒进来,给空中飘浮的微尘打上金色的背景屏。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她整理好了箱子,把录取通知书夹在最外层。光辉中立着的白色箱子变成了金色,她的眉眼也变得柔和梦幻。
“……乐乐呢,你不要它了?”我挣扎着爬起来。
楚葵绣着玫瑰花的长裙轻轻扬起。“它是你救的,以后就拜托你照顾喽。”
“明明是你让我一起去医院的。”我忍不住哽咽起来,胸口像堵着巨石,连呼吸都困难。
楚葵拉住我的手。“我们商量好了的。”她的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学习,过了两年你还喜欢我,就考到我的学校来找我。那个时候,我们都不会像现在这么幼稚了。”
叛逆可笑的是我,丑态百出的是我,幼稚的当然也是我。恋爱如果是功课,所有初恋者都是零分,而我比那还要糟糕许多。
到楼下我目送她上了网约车,然后魂不守舍地在灌木丛边坐了半天,一直看着捡到乐乐的地方。楚葵不知道,它的病没有好起来,前几天我在灌木丛里挖了个坑埋了它。
晚上罗方成没有回来,我在这间到处是我挨打记忆的房子里哭,嚷嚷,喊楚葵,喊乐乐,喊妈妈,无人回应。
第二天我醒的时候是傍晚了,摇摇晃晃爬起来洗了澡,穿着睡衣到外面,地上也干干净净。罗方成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从他那传来淡淡的烟味。
“你回来了?”我刚一张口,嗓音就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回过头,打量了我一遍。他必定会骂我,也许还会抽下皮带。
什么都没发生,他还是坐在那里,半晌说,这几天和你回趟老家吧。
爷爷病了。原来不是罗方成突发奇想,而是因为这行将就木的枯槁老人。当我站在爷爷榻前时,我感到自己带上了某种陌生人的审视。罗方成很少回来,即使回来也不带我,大概是因为怕我给他丢脸。毕竟爷爷的儿女子孙们,有的在国外上学,有的在国家单位工作,只有我和他的幺子一样没出息。我对这个应称为爷爷的人也没什么印象,所以看着那些来往很少的哥哥姐姐握着他干柴似的手掉泪时,觉得有些难堪。
这是一个相对闭塞的村庄,一切都还没快进到文明状态,随处都有泔水痕,鸡在各种沟里走来走去,破舊小卖部的老头耳朵半聋,喊半天才弄明白你要买什么东西,立在门口的大妈探头探脑,同时眉飞色舞地把昨天探听到的八卦绘声绘色讲给其他人听。爷爷病了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村庄,姑姑伯伯们也都先后来探望过了,只是我自踏进这里伊始,就感到一丝不适和怪异。我总觉得那些老头老太的视线苍蝇似的粘在我身上,我一回视,却又都不见了。当我侧头去看罗方成时,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手指用力,脚尖绷紧,显得格外紧张和沉默。
在这里待了三天,我知道了这一切的原因。
告诉我的有大姑、二伯、二伯母、三伯母,还有街头巷尾的邻居。每个人都状似亲热地探听,状似无意地提起,把他们想知道和想告诉我的藏在句头每一声问候和句尾每一声叹息里。我拼拼凑凑得知,罗方成是这个家里最不幸的幺子。那位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曾经力大如牛,他的妻子给他生了数个子女,而罗方成是其中最沉默和笨拙的一个。现在那些中年人都曾是叽里呱啦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他们喜欢恶作剧喜欢闯祸,更喜欢将它们栽赃到懦弱的弟弟身上——爷爷对幺子的溺爱引发的手足相残很快见效,溺爱变成了不满意,家里的每寸地上都有罗方成挨打的痕迹。
打得最狠的一次,是罗方成的丑闻曝光。
罗方成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和人家表白,被拒绝了。这事风一般传遍了村庄的大街小巷,爷爷把他打得几个月下不了地。爷爷家最笨的小儿子,一事无成的小儿子,从小被欺负的小儿子,成了大男人还这样孬,这样拎不清,成了全村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都说他要遭天谴,教小孩子别学他,爷爷家一度无人光临,连村民走过门前都要低头加快脚步。这之后,爷爷为了挽回家里的颜面,催着他赶紧娶了老婆。然而把婚结了,孩子还小,老婆听说了这件事,跟他离了婚。
故事的另一个主角是谁?谁也没告诉我,他们用彼此心领神会的挤眼和抬下巴交流。我拼凑完这一切,在爷爷家楼上阴暗的老房间里坐了很久。青灰色的天光透过窗棂照在破旧的书桌上,布满灰尘的玻璃压着一张全家福照片,褪了色,所有人都在,包括吴淑凤抱着的还是婴儿的我。大家笑得很标致,只有罗方成笑容淡淡的,眼睛看着地。
一通电话把罗方成叫回了城市。他没说什么事,只是一路把车开得飞快。他让我先回家,很晚未归。我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被开门的动静吵醒,才浑身酸痛地从桌上支棱起来。他提着一袋东西进来,脸色灰暗,像刚生完一场大病。我定定地看着他把那袋东西在我面前放下说,给你带了点蛋糕,吃吧。
他脸色的差劲和语气的平静有点可怖。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坐下来,双手抱住头使劲搓着,叹了口气,是几天几夜没睡的人那种带有浊气的极端疲惫的叹气。片刻,他沉闷的声音传来:你沈叔叔去世了。
突然间仿佛有电流窜过神经狠狠击中了我,使我浑身觳觫。但我一动也没有动,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那袋蛋糕。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最近总是想……昨晚我也想了很久……活着就好,你和那个女孩子……我不求别的,只求你能过得幸福,能照顾自己……考好学校也是……都不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了……
我挪了挪脑袋,把视线转向他。
我和楚葵分手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陌生而平静。我忽然觉得有一口气吐了出来,心里透亮。
我拆开袋子,拿出蛋糕,从厨房找来锯齿刀站着切。罗方成不再抱头了,而是用一种异样到警惕的眼神看着我。被他这样看着,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窗外的鸟拍着翅膀簌簌了几声,树叶沙沙响起来,一片晨光泻进还带着郁热的屋里,一下子冲淡了昏暗的浓度。我坐下,捧起半块蛋糕递给他:爸,分你一半。
责任编辑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