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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沙琪玛还是大脑(外一篇)

2022-04-12董子鹤

青春 2022年4期
关键词:秃子大夫作家

啊,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冷了。其实现在毛衣毛裤穿得也不少,但总觉得头两天还挺热,这一下子突然就降温了。外头咋也不见太阳了啊,一阵接一阵的冷风往屋里钻,我的手也跟着发凉,是窗户没关紧吧。我喊道,玲玲,玲玲,你看看窗户。

哎!从远处传来清脆的应声,玲玲跑过来蹲到我身边说,我刚洗完衣服,那边阳台窗子留了个缝,您冷啦?她往围裙上抹着手上的水珠。我说,嗯,冷。玲玲说,没事,您坐着啊,我去关窗户。我扭头继续望着窗外,找太阳的踪迹,她趿拉拖鞋的声音离远了。

刚才想问玲玲晚饭吃啥,她现在做饭可跟以前口味不一样,好吃。我牙不好,又想解馋,她就给我做肉末鸡蛋羹。她没换牙那会儿我就给她蒸鸡蛋羹,可那会儿放不起肉啊。

太阳从那边的楼后面冒出来了,照在屋里真晃眼。我侧过身去晒后背,正好让眼睛避开阳光。热量在背上散开,像一双热乎的手给我按摩,慢慢地加力,怪舒服的。窗户咣当咣当地响,现在应该还是上午吧,阳光这么好。

玲玲过来问我,咱们中午还吃鸡蛋羹吗?我还给您买了沙琪玛。我说,沙琪玛好啊,咱娘儿俩一起吃,你就爱吃沙琪玛。玲玲说,行,那我去弄饭。我想转过身晒正面,可是身子一沉,没转动。玲玲上前搀我一把,对我说,要不是今天刮大风,我就带您到楼下晒晒去了,也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我不想出门,出去谁也不认识,而且玲玲也不让我一个人出门。

吃了午饭,玲玲扶我上床躺着,没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做了那个做过好几次的梦:我的头被几根胶皮带子固定住,上面连着好多电线,肖大夫拿着电锯在我的头盖骨上划出一个方块,又用手术刀从我的脑子上切出一个方块,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放进嘴里咬下去,嚼的声音“噗叽噗叽”的。我求她别吃我的脑子,她说,我也爱吃沙琪玛,不行吗?

醒来之后屋里已经没了太阳,天就要黑下来,窗户依旧让风刮得咣当当地响,这一天又要过去了吧,我这是睡了多久啊。坐在床上环视了一圈被玲玲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心想我女儿真能干,将来嫁了人,家里一定也是干干净净的,把每个角落都收拾得……呀,我藏起来的钱玲玲应该没有发现吧。打開衣柜底层的抽屉,钱就放在大相册底下那个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红色塑料袋里,里面是一叠用报纸裹起来的百元大钞和一袋零钱。这个相册好久没翻了,里面的老照片破得不成样子。这张是我坐在炕上抱着玲玲,那是一九八几年吧,但我脸上咋没有个笑容呢。旁边那张是玲玲刚上小学那年照的吧,婆婆带她去公园,她耳边还别着一朵花,她编着跟我年轻时一样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不过生完玲玲我就把辫子剪了,一直是短发。玲玲从小就一直好看,随我,长大了还这么好看。这个是……我跟建华领证的照片,他穿制服显得好精神。建华,建华哪年走的……算了,这事不敢往下想。

呀,您怎么坐地上了,到床上看吧,地上凉!玲玲惊呼着从远处跑过来,我赶紧把相册合上放回原处,又使劲在上面按了一下,把钱袋压实。她把我扶起来说,要不咱们先吃饭,晚上肖大夫过来看您。

别让她来啊,她是坏人,玲玲啊,你可得保护好妈妈!妈妈不想看医生!

晚饭没吃沙琪玛,玲玲给我熬的鱼片粥,她说是从手机上学来的南方吃食,真鲜,我吸溜吸溜地喝了三大碗,浑身暖乎乎的。吃完坐在沙发上,玲玲又给我捏腿,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可得把玲玲好好地留住,她要是嫁人走了,我可怎么办啊。新闻联播那个女播音员的尖领衬衫真好看,但是人我就不认识了,新换的吗,前一个不挺好的吗,犯啥错误了?

新闻联播一完,肖大夫准时上门。你说你个当大夫的,不穿你的白大褂,倒穿个破羽绒服,戴个毛线帽,跟一只熊立起来似的,看着就来气。玲玲竟然还特热情地上前招呼道,玲姨来了,外面冷吧?肖大夫边摘帽子边说,是啊,今儿这大风,晚饭吃完啦?玲玲说,嗯,奶奶可吃得不少,我给熬的鱼片粥。肖大夫说,那就行,就怕老太太吃不好。她一屁股坐到我旁边,离近一看,这大夫也是操心受累的主儿,脑袋上都有不少白头发了。

看着玲玲端着一杯倒好的热水递到肖大夫手上,我瞧准时机,适时地缓缓开口说,玲玲,妈想喝热水。肖大夫听了又转递给我,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我说,你瞅啥呢?肖大夫说,没,没事,我就看您气色不错,您按时吃药了吧!那声调尖利得像切开我脑子的那把电锯。肖大夫又朝着厨房扯开嗓子嚷,屋里白天不冷吧,这两天可又降温啦。

我默默地看着电视,天气预报说……说了啥啊,全给我搅和了,一句没听见。

玲玲回答,不冷,这两天给奶奶穿得也多,您放心吧。随后传来一阵碗碟声,肖大夫说,我帮你弄啊。等她起身进厨房,天气预报也完事了。我想回屋待着,路过厨房时听见一个声音在说着“好像已经彻底不认人了……”我放轻脚步来到厨房门外,又听见另一个声音说什么“有加重的趋势”、什么“关键期”,说啥呢,背后咒我老糊涂了?我故意把拖鞋趿拉出声音,那说话声立刻停了,只剩下一阵叮叮咣咣。

关上房门,再检查一遍装钱的袋子,纸包里四十张红的,四千块整,没错。可我越来越觉得手跟不听使唤似的,这么点钱哆哆嗦嗦数了半天,数乱了又重新数一遍,那袋零钱我干脆就不数了。这钱可千万别让人看见,尤其是那个倒霉的肖大夫,她还真拿这儿当自己家了。

刚坐回床上,门被肖大夫推开了。她说,听您屋里没动静,看相册哪?怎么给扔地上了?

糟了,我怎么忘了把相册放回原处!

她捡起相册坐到我身边,翻开一页,指着一张彩色照片上那涂着红嘴巴、额头点着红点的小脸,问我,您认得这是谁吗?我说,问这干吗,这谁啊?肖大夫说,就看您记不记得,您仔细看看。我说,我看这干啥,爱谁谁。她说,行,那您再看看这……我打断说,我不看,你别在我眼前晃悠行吗,走走走走走。

肖大夫拿着相册起身,正要打开抽屉,我心想,完蛋,她要拿钱!我猛地站起来,两步迈过去,推了她后腰一把,骂道:滚!谁让你动我们家东西了!我边骂边往门外推她,玲玲跑过来一边拦我,一边掩护肖大夫夹着羽绒服逃跑。我冲着门外嚷道,别再让我看见你!滚!

玲玲把我搀回屋里,我缓了半天,身上才不发抖了,心脏也不怦怦跳了,对玲玲说,下,下回,别让她进咱家门。玲玲说,行行,我听您的,您上回就把她轰出去了。我说,她来一回我轰一回。玲玲说,您也别激动,她没有恶意,不会伤害您的。我说,你怎么不向着妈妈啊,跟外人合起伙欺负我吗,她都要把我开瓢了你不知道吗!玲玲愣了一下说,我知道了,以后不让那个可,可恶的肖大夫进门,您放心。

于是我原谅了玲玲,药我也乖乖地吃了,当妈的怎么能跟女儿过不去呢。晚上玲玲替我用热毛巾擦了身子,给我搽护手霜时,我对她说,你看你这手,都快跟我一样糙了,你也得多搽点。玲玲攥着我的手往自己手上来回蹭了蹭,对我说,您看,我这不也搽了嘛。我拉住她的手说,将来你嫁了人,这双手妈就摸不着了。玲玲说,您放心,我就这么陪着您,不嫁人。

晚上我躺下得早,玲玲也忙一天了,替我关灯前问我要不要拉上窗帘。我说,别拉了,不然跟躺在棺材里一样,闷得慌。我闭上眼,想回忆点年轻时的事情,却只能在脑海里拾起一个个零碎的画面:那棵栽在大杂院里的柿子树,胡同仿佛永远化不完的积雪,那张永远在吸吮我乳头的小嘴,那家卖鸡蛋糕、沙琪玛的糕点铺,那满地菜叶和垃圾的市场,那串急促的敲门声,那副眼镜上碎裂的镜片,那件带着枪眼和大片血迹的背心……那时我正在歇产假……那时候啊,眼泪都要哭干了,真难啊……我想起来了,建华就是那时候走的……

蒙住的被窝被玲玲掀开,她略带惊讶地问我,您咋哭了,快起来,别呛着。她把我扶起来,递过纸巾给我擤鼻涕,又一个劲儿拍我的后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亮光,我看见玲玲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好像还没躺下。我说,没事,就是想起你爸了。玲玲轻描淡写地说,听您提起过好多次了,我爸是执行任务牺牲的。我说,那你咋不难过啊……也对,你那会儿还吃奶呢,根本不记事。玲玲说,其实我都知道,知道您把我带大不容易,现在就到我报答您的时候了。我说,乖女儿,好女儿,妈不想他了,妈有你一个就够了,这辈子就够了。玲玲说,好了好了,您别再想了啊,快睡吧。黑暗中我拽住玲玲的手说,陪妈说会儿话吧,妈一会儿就睡。玲玲坐到床边说,您说吧。我说,刚刚我就想啊,你一出生就能吃,但我那时候又一下子没奶了,我埋怨自己废物,你奶奶就劝我啊,说小孩喝粥长大身体一样好……我说话的时候玲玲打了个哈欠,我转而问她,玲玲你困了吧,赶紧睡觉去吧,妈也睡了。玲玲又帮我盖被、关灯,她带上房门的时候,我听到一声不知是遗憾、悲伤,还是释然的叹息。

睡在这样的夜里,我感到不踏实,奢望着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我还能抓住脑海中所有想留住的回忆,就像把杯子习惯性地放在床头柜上,夜里醒来想喝水时往那个位置一抓,就可以实实在在地拿到,而不是茫然地摸索半天。

啊,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冷了。其实现在棉裤棉袄穿得也不少,但总觉得头两天还挺热,这一下子突然就降温了。外头咋也不见太阳了啊,一阵接一阵的冷风往屋里钻,我的手也跟着发凉,是窗户没关紧吧。我喊道,玲玲,玲玲,你看看窗户。

哎!从远处传来清脆的应声,玲玲跑过来蹲到我身边说,我刚拖完地,那边阳台窗子留了个缝,您冷啦?她往圍裙上抹着手上的水珠。我说,嗯,冷。玲玲说,没事,您坐着啊,我去关窗户。我扭头继续望着窗外,找着太阳的踪迹,她趿拉拖鞋的声音离远了。

每天都是相同的,吃了睡睡了吃,既没事做,也不出门,按说我身体也还算结实,腰不塌背不驼,腿脚也还好使,却已经变成了“三等公民”——等着吃早饭,等着吃午饭,等着吃晚饭,每天要做的事情就这三样。唯一不同的是今天太阳迟迟不出现,我也跟着昏昏沉沉,还没吃午饭就把午觉睡了。

吃过午饭我又躺下,可这会儿就睡不着了,望着天花板出神,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午饭吃的是虾仁青豆,我把虾仁全夹到玲玲碗里,玲玲却一个劲儿让我吃。我脑子里又闪出一些画面,一只黏湿的手拿着刚剥下的虾仁壳,灶台上焯水的青豆,饭桌上三把勺伸向同一个盘子,还有一句“你把虾仁夹给奶奶呀,妈吃豆就行”,一件沾上了呕吐物的小衣服,木盆里一个劲儿扑腾洗澡水的玲玲……

我起身下床走出卧室,只听厕所里传来淋浴声,想要开门进去,却没按动门把手,就边拍门边喊,玲玲,玲玲。门里水声停了,好一会儿才打开一道门缝,从里面探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问我,您咋没午睡呀,我洗个澡,您用厕所吗?我说,妈帮你洗吧。玲玲说,您说啥?我说,妈帮你洗啊。玲玲说,我不用,不用,您去午睡吧,不用您帮忙,您关门,太凉了。说着她伸出一只手往回推我,我顺势把门拉开,一眼看尽玲玲用浴巾挡着的瘦削裸体。她惊呼,您干啥!这,这地板滑,您快回去,快出去!我说,你这说的啥话,从小都是妈给你洗。我越靠近玲玲,她就越退后,不让我摸到她还挂着水珠的身体。她大喊,您别这样,要不然我,我叫肖大夫来了!

突然听到那个名字,我像遭了雷劈似的愣在原地,默默地退出厕所,里面的水声良久才又响起。我像蔫了的白菜一样无力地瘫倒在床上,心脏怦怦地跳,失神地望着天花板,玲玲竟然学坏了,要让那个恶魔来对付我!

直到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急忙闭上眼睛,又听见玲玲在我身前驻足片刻后走开,再听见她在远处说,玲姨,刚才奶奶突然闹,闹病了。就刚才,奶奶午睡时我想洗个澡,洗到一半奶奶突然推门进来说要给我洗,还想摸我,我当时啥也没穿啊,真是吓坏了,差点滑倒。奶奶现在睡了,我刚才看了。嗯,我没事,不不,不用跟我道歉,之前也跟您提过,我自己的奶奶就得这病,我照顾她四年,直到把她送走,老人的那些行为我都知道。依我看啊玲姨,您真应该再带奶奶去趟医院了,而且她昨天夜里又哭了一回,说是想您父亲了。对,好几宿了,现在都得等奶奶夜里闹完我才能睡,就现在这情况实在……这周末啊,行,到时候我跟您一起,奶奶现在不能跟您单独相处。不是不是,您听我说,奶奶能把我认成您,可是太幸运的事情了,您要这么想,她虽然是牵错了手,但也比她找不到依靠,孤独地过晚年生活要好,您说是不是……您别哭啊,我一直把她当成亲奶奶,您就放心吧。嗯,那您忙吧,有事再给您打电话。

果然,她们都觉得我老糊涂了,我必须做点什么,让她知道我脑子没病。对,就这么办,给玲玲一个惊喜。

我躺着装睡了不知多久,直到听见一声关门声,这应该是玲玲出门买菜了。我又保持原样躺了一会儿,直到确认安全了才下床,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大棉袄套上,打开红袋子抓起所有的零钱塞进口袋,穿上棉鞋出门了。

但等我出了小区之后发现,坏了,怎么到处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我沿着马路往前走,一整排商铺像是洗过牌似的,跟以前都不一样了。这里应该有一家早点铺的啊,前面的理发馆也没了……最要命的是副食店也找不到了,他们冬天在门口支上油锅卖炸素丸子,光是闻味儿都能直接闭着眼找过去,我的目的地糕点铺就在那隔壁,可现在全都找不到了啊。我加快脚步往前走,要是再找不到可就完了啊,万一玲玲买菜回去发现我不在家,她就要叫肖大夫来了!算了,还是问问路吧,别再抓瞎了。

路上没什么行人,我走进一家店,门口的柜台里有个秃子正坐着看手机。我问他,同志,请问糕点铺怎么走?那秃子看我一眼说,糕点铺啊,这附近可没有,您买啥啊?我说,买沙琪玛。秃子说,啊,我这儿就有,就后面,右手边那排。我往里面望去,才发现这是家小超市。我对秃子说,同志您受累,我眼神不行,您帮我拿吧,一定要最好的。秃子又看我一眼,缓缓地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往里面走去,又晃晃悠悠走回来。我心想,这人什么毛病,腿脚还不如我吧。只见他手里拿着个大塑料包对我说,黑芝麻的,十八。我从外套里掏出那把零钱,攥在手里一张一张地往外抽,十块的找到一张,五块的找到一张,还得找三张一块的,但是眼睛找不准,手里也没劲,干着急。秃子说,行了行了,您给我二十,我找您两块。我一听这话,哦,这样也对啊,把两张十块的递给秃子,他从柜台下翻出两个钢镚递给我,又接着低头看手机了。

我走出超市往回走,秃子追出来,在我身后喊道,沙琪玛忘拿了!我回身一看,还真是,但秃子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于是我只简单跟他道了谢,便继续往家走。这小子别是盯上我的钱了吧,哎哟,幸亏没带整钱出来。可我怎么感觉才刚走过一遍的路又变了,原先右手边的一排商铺怎么变成一面砖墙了,不对啊,这路不对啊。天色好像更暗了,现在几点了啊,回不去家可咋办!

我拦下一个从身边走过的人问,同志,这是哪儿啊?那人说,体育场侧门。我说,我好像找不到家了。那人却直接走掉了,头都没回。我想转头往回走,一眼就看见那秃子朝我走来,到我面前问,老太太,您是不是迷路了?我警惕起来,不跟他说话,接着往前走。秃子说,我刚才报警了,看样子您是找不着家了,您先跟我去店里等警察过来,行吗?

一听说报警,我放心了一大半,这秃子肯定不是坏蛋,坏蛋怎么敢报警呢?没过多久,有辆警车来接我,我抱着沙琪玛上了车,他们把我带到一间屋子里,让我坐在长椅上。有个警察问我,大娘,出门没跟家人说啊?我说,我女儿爱吃沙琪玛,我出来给她买,想给她个惊喜。警察笑笑说,确实是惊喜啊,您家在哪儿,还记得吗?我说,我懵了,方向乱了,本想着能自己走回去。警察说,没事没事,我们这就联系您家人啊,您再坐会儿!我有点激动,一个劲儿地道谢。警察说,您别哭,我给您倒杯水啊。

我看着墙上挂着的警徽,想起結婚照上建华戴的大檐帽,上面也有这样一枚警徽,他们都是好人,墙上也写着呢,为人民服务。我还是紧紧地抱着那包沙琪玛,虽然本想给玲玲吃的,但我肚子已经饿了,于是打开包装吃一块,这破塑料袋一点也不好撕。那杯开水从热喝到凉,警察进来跟我说,肖玲玲是您女儿吧,来接您啦。看到玲玲从门外进来,我立刻站起身来迎上去,脑子里有好多话想对她说,比如“玲玲你看,妈给你买了沙琪玛”,比如“玲玲对不起,妈没用,妈是老糊涂了”,比如“玲玲你快接妈回家吧”……正琢磨如何开口,突然我又看见玲玲身后还站着另一个人,肖大夫!

警察说,来,跟您女儿回去吧,看把家人担心的。我指着肖大夫大喊道,警察同志,救命啊,那个人想把我开瓢啊,快把她抓起来!警察愣了一下说,她不就是您女……然后又赶忙改口说,啊好好好,您别激动,我不让她过来。

我感到四周乱作一团,所有人如巨浪般向我扑来,一个尖利的音调在切割我的大脑,一双有些粗糙的手在试图控制住我。我尖叫着把手里的沙琪玛高高举起,朝玲玲和肖大夫的方向扔过去,整包沙琪玛在空中解体,像一颗提前爆炸的炮弹。我不知那份名为“依靠”的爱会砸中谁,也不知我这颗快要分崩离析的大脑会以何种方式砸落在地,最终摔个粉碎。

一场读者见面会上的全部话语

“嗯,读者朋友们下午好,欢迎您来到XXX书店新天地店,参加《终生大事》作者戴安 · 露易丝的新书《‘与生活长谈三部曲》见面会。2011年,一本《终生大事》风靡了大江南北,也正是通过此书我们认识了戴安 · 露易丝女士,随后她的多部作品也成为我们耳熟能详的畅销书。今年夏天她的第一部虚构作品在国内出版,她也应出版社的邀请从英国来到中国,在我们的书店举办这次新书发布会。让我们掌声欢迎戴安 ·露易丝女士。”

“大家好,我是戴安 · 露易丝,很高兴见到各位。”(所有戴安·露易丝的话已替换为口译员转译的中文。)

“欢迎您,您是第一次到中国来吗?”

“是的,第一次来。”

“来到中国有什么感受吗?”

“这里的美食非常棒。还有,读者也很热情。”

“哈哈哈,那今天见到这么多读者,相信您一定有很多想跟我们大家分享的东西,下面就把舞台交给您。”

“我很高兴能在这个夏天来到中国,我非常喜欢这里的读者,你们年轻、富有活力,反观以前在伦敦的书店举办活动,有一次台下只坐了两个老妇人和一个带着婴儿的母亲,还有一个在睡觉的男人……

“大家应该是从《终生大事》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这本书的写作契机,产生于我刚刚生下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对自己的生活现状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发泄的冲动,成了我对整本书的雏形的最初构想。当时我的经纪人把稿件拿给出版社的编辑看,得到的反馈是:‘你这样会触怒很多人。可是我的经纪人,一个跟我年龄和经历都相仿的女人,下了很大功夫说服了编辑,最终才使它有机会面世。

“在英国出版之后很多人说那是一部‘煽动叛乱的女权主义著作。我记得当时我要骑车送女儿去幼儿园,可家门口堵着吵吵嚷嚷的抗议者,我不得不把自行车骑上了机动车道。我不想做一个女权主义者,说我背叛了‘母亲这个神圣的身份。我只是写出了我所认为的‘母亲的真实样貌,以及我作为女性对‘母亲这一身份的认同与不认同——主要是不认同。在那段被攻击的日子里,我失去了写作的动力。渐渐地,传到我耳中的攻击声音变弱了,可能是我已经产生了免疫力——也有可能是他们有了新的抨击对象。

“在《终生大事》被引进中国之前,我或多或少有些担心,在我有限的认知里,中国的女性是世界上最勤奋、最坚韧的群体之一,她们会认同我这些消极的观点吗?没想到我的中国编辑菲耶王女士在邮件里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她一定要出这本书,一定要把这本书推向全中国,因为这里的女性同样需要这样一本书。在此也要感谢你,菲耶。

“我没有什么机会直观地看到中国的女性读者对《终生大事》的评价,但聽王女士说,有人把这本书戏称为‘生育劝退指南。说实话,我很感谢这样的评价,虽然这不是我的本意。

“说到这次出版的《‘与生活长谈三部曲》,这是我五年来所写的三部中篇小说的合集,它们不是上中下册的关系,而是三本独立的小说。接下来我要从每本书里选出一段故事讲给你们听。

“第一个故事,我想给它起名为‘沉默。这是主角吉尔——第一人称的‘我——合作多年的出版经纪人在一次文学节晚宴时讲给‘我听的,是她自己的故事。她年轻时在出版社做过编辑,凭着一颗热爱严肃文学的心,在入行第三年,孤注一掷挖掘了一位奥地利作家,因为她坚信这是一颗未经雕琢的玉石,还举全社之力为作家做宣传,把一位新人的处女作成功送上了畅销书榜单,后来得了奥地利本土的一项文学奖。社长对她大加褒奖,不久后她就升任了副主编。

“这听起来只是段无聊的职场晋升经历,而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流言如不速之客般开始在社里传播,说她和那位作家有着不正当关系。这些流言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她和那位作家是如何在维也纳邂逅并发生一夜情,之后又如何发展成地下恋情的关系,她如何挪用出版社的资源使作家名利双收,以及那位作家把自己版税的几成私下分给她等等。

“这桩未经证实的丑闻一出,‘我的经纪人的工作开始处处受阻,她手下的编辑——昔日同部门的同事——突然开始纷纷离职,她的邮箱经常出现植入了病毒的邮件,还有来自一些男性同事的荡妇羞辱。对于所有流言与伤害,她一直以来的态度是不予理睬,即便受到了社长和董事会的问责,她都没有为自己发声、正名,也没有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作家或其他人。

“她并不是没有反击流言的力气,只是想继续专注于文学和自己的编辑工作。她几乎是盲目地相信‘真相的力量,而忽略了另一种毁灭性的力量:流言可畏。随着流言不可遏制的扩散,她最终真的成了一个唯利是图、无恶不作的职场罪人,几乎无法在出版社立足。

“她离开出版业,花了半年时间去东南亚穷游散心,复出后她的职业变成了出版经纪人。令她惊讶的是,起初找上门来的作者,绝大多数是男性,其中一些披着羊皮的狼真的以为她会用身体促成他们的生意!反而是她用坚实的文学素养帮助了一位位有潜力的作家出版了作品,也用真正的能力证明了自己,而从始至终她都用沉默应对流言,使其不攻自破。

“第二个故事,我想用‘健忘来命名。这是‘我在参加一次国际写作营时一位来自中国的作家朋友讲述的。

“有一位业余作家正在写自己的处女作,为此他还辞了职专心写作,妻子、女儿到别的城市参加一场婚礼时他都没有同去,而是独自在家写作。他写作时高度专注,不准任何人进入书房打搅。一天晚上,作家正因一处重要段落写不出来而发愁,他接到妻子从外地打来的电话,是女儿问给她买的头饰还在不在。作家完全不在意女儿的问题,以自己的健忘作为搪塞的理由,他冷淡的语气还把女儿搞哭了,妻子却没有发火,只是安慰作家继续好好写作。

“其实那个头饰确实是女儿背着妈妈请求作家给买的,只是他完全忘了这件事。女儿只是把头饰藏在作家书房椅子上的一摞衣服里,因为父亲不允许她进书房,所以没能带到婚礼现场佩戴。

“这个故事对‘我有所触动,于是‘我对那个朋友说:你告诉我的故事,看似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以‘健忘为理由去忽视女儿的需求,我也可以听得出他醉心于自己的作家梦——那部作品是他的处女作,我作为作家可以理解专注的必要性——但这其中透露出一种权力的不对等。作家把他‘完成处女作的目标作为推卸家庭责任的借口,而看向更深层次,则能看出他把这个借口看作一种特权……使他凌驾于家庭责任之上。实际上……

“喂,喂……再帮我拿一个话筒。谢谢。

“实际上这是一种权力的滥用,他单方面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也享受妻子、女儿俯首称臣的状态。他错误地怀有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这并不能让他取得写作上的进展,更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对待妻子女儿的方式是不对的。

“那么,如果给这个故事补充一个喜剧式的结尾,就只能这样安排:作家找到了女儿的头饰,并写出他整晚为之发愁的那个段落。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延续这种优越感,从而名正言顺地彰显自己的权力。否则他会被困在焦虑与自满的旋涡之中,直到目睹自己彻底的失败。这就是第二个故事。

“最后一个故事我想叫它‘善良。这个故事出自‘我所教授的写作课中的一位学生,当时‘我在课上让学生们每人以‘善良为题讲一个故事。她跟她的丈夫买了一套二手房,那个社区地段不错,房价也不贵,但隔壁的邻居是个十分讨人厌的老人。他们装修房子时,装修工屡次遭到老人的警告,夫妻俩还经常接到物业公司的电话,称老人投诉他们影响了自己的休息,甚至让物业公司勒令他们搬走。丈夫出于愧疚和绅士风度,关切地询问了老人每天休息的时间,让工人避开这些时段。但没有用,老人依旧不停上门警告和投诉。

“‘我的这位学生感到十分不满,对于老人的指责表现出十分反感的态度。老人甚至成了她噩梦的主角:她梦见她和丈夫住了进来,有一天她听到了敲门声,开门后却发现门前站着一具腐烂的尸体,这具行尸正是那个老人——她已经无数次暗自诅咒老人去死了——丈夫却热情地请那个死人进门,对他客气地表达着歉意,还邀请他日后经常来做客。

“她将自己的噩梦归咎于丈夫一直以来的懦弱,不能理解他为何对老人的胡搅蛮缠如此忍让,为何他不能维护她。他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她对丈夫宣泄了所有的怒火,丈夫只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也没有指责老人的无理指控,他只希望装修能尽快完成。吵到了最后,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她也彻底失去了理性。她不禁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邪恶的老人会将她变成跟他一样的魔鬼,仿佛一种降格,一种堕落?

“其实不难看出,‘我这位学生的一切愤怒看似都来自那位老人,因为她将其视为邪恶的化身,她的不满、噩梦、与丈夫的争吵,所有非理性的行为都是由老人而起。但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已经屈服于那个老人。这是人的本性里最基础的一点:人会向力量大于自己的事物屈服。而善良——看似是邪恶的对立面——实际上是邪恶孕育出来的,它只是人战胜了本性而诞生的产物,善良的力量远远弱于邪恶的力量。面对邪恶,我们要么战胜它,要么就被它同化。所以,她所思考的降格问题,答案非常简单:邪恶早已占据了上风,她只能成为邪恶的奴隶。

“这就是我从《‘与生活长谈三部曲》中选出的故事,我在这三本书里记录下主角吉尔与他人的无数段对话,那些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和观点,而主角只是一个时隐时现的参与者。这样的写法淡化了所有的角色,只剩下一段段敘述出来的故事。或许你会很讨厌这样一部作品,又或许你会觉得很有意思。‘我和每个人的对话都是一次与生活的长谈,希望大家能够喜欢这套三部曲。谢谢。”

“感谢露易丝女士精彩的分享,相信大家一定对我们的《‘与生活长谈三部曲》有了浓厚的兴趣。接下来是读者提问环节,有想和露易丝女士交流的问题,请您举手示意我们的工作人员。好,这位读者。”

“露易丝女士您好,非常喜欢您的《终生大事》,这本书我在孕期就已经读过,还给我老公看了,现在我们的儿子已经两岁了。我的问题可能有点长,起初我发现了一种可能是在中国独有的现象,像我们这样的新手妈妈会有一些育儿的社群,在群里我们是这样互相称呼的,就是在孩子的名字后面加上‘妈字——比如我儿子叫浩轩,我的群聊名称就是浩轩妈——也就是说我自己的名字根本不会出现。我们成为母亲之前本来明明是女人,现在却成了自己子女的附庸,我实在不明白,所以想问您觉得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呢?谢谢。”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其实简单说来,是女性的自我身份认知,随着孩子的出生而失效了。我能懂你面对自己的独立人格被‘母亲身份吞噬时的焦虑,我也曾有过这种感受。

“在我小女儿一岁时,我曾在本地的儿童中心认识了很多初为人母的女性,她们年轻的脸上时常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笑容。我曾向她们问过一个问题:生育对你的意义是什么?她们的回答几乎一致:孩子让我的人生圆满了。我对此表示高度怀疑,一名女性一定要靠外部因素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吗?可能这种想法有些激进,但这也是我在《终生大事》里所坚持的观点:作为‘母亲的女性,仍然应该尽全力维护自我的身份认知。

“对于你的问题,我想从我自己的经验中给出答案:随着我两个女儿的成长,我从无时无刻不在照料她们,与整个社会脱节,到逐渐开始回归写作与作为女性的正常生活,才找回了自己的写作者身份和独立人格。这一点,我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别无他法。当然这些都是我个人的看法,希望你有天也能战胜这种焦虑。”

“谢谢您。”

“好的,感谢这位读者。来,其他读者有没……”

“抱歉,我想讲两句!露易丝女士您好,我是一名小说作者,不过目前我的作品还没有出版过,跟您今天讲的第二个故事的主角差不多,哈哈哈。您的新书我还没有读过,不过听了您今天的演讲,感觉和我的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在,这个这个,探讨人性啊,欲望啊,善恶啊。嗯……我感觉您写到的这些问题单独拿出来都可以写成一整部作品,而我在写的小说就是将您没有展开写的话题,用一个最严肃、最深刻的意识流笔法来探讨。

“应该是和我个人的性格有关,曾经我是一个很,很有强迫症的人,思考问题比较容易往深处去想,是善还是恶,是对还是错,一定要分出来。后来是读到了那个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啊是‘似,‘似水,就觉得,啊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然后我就开始一个写作的尝试,把自己的判断、自己的思考写进作品,就,写到现在也有将近六十万字的体量了。目前我正在写一部新长篇,讲的是……”

“不好意思,这位读者,请您抓紧时间提出您的问题。”

“哦,我的问题就是:我在您的讲述中看不到一个明确的善恶观,是因为表达自己的观点会被骂吗?”

“呵呵呵,这问题……”

“什么玩意儿……”

“您这个问题,我恐怕要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需要说明的是,在这套三部曲里,主人公在记述故事的时候是以自己为出发点的,但是那些故事的讲述者又有自己的视角和思考,不是主人公没有自己的道德判断,只是她不将其带入那些故事。”

“我们作家不就应该写唤醒人性、寻找救赎的作品吗?用写作去剖析,去,去告诉人们行善,怎么对抗邪恶吗?!”

“因为主人公只是在和他们谈话,而非评判。允许多种观点的存在,有时候会更利于作品进行下去,我在这里只需要纠正整部作品的走向。希望会对您的写作有所帮助,谢谢。另外,您所描述的那种作品,以我的能力目前还写不出来。”

“谢谢这……”

“可是……”

“您还有问题吗?这位读者。”

“没,没了。”

“那请您把话筒还给我们工作人员。由于时间关系,咱们还有最后一个提问机会,来,这位读者。”

“您好,非常喜欢您的作品,《‘与生活长谈三部曲》我也是上市第一时间就读完了。我的问题比较简单,就是之前您的作品,国内出版的作品都是非虚构类,这次出版的是一套小说三部曲,但我在书里见到的主人公吉尔,形象上又能看到您本人的影子,请问您在这三部小说中,是用非虚构作品的写法进行创作的吗?或者说,您是在写自己吗?”

“我不会把我自己和吉尔严格区分开,如果把吉尔和我个人的体验剥离开,会削弱整个作品的现实基底,毕竟这是一套属于我个人的小说集。当然有读者不喜欢他们所读的作品中带有太多作者自己的影子,我曾经听自己的学生说过,他们中有人会在读某些写法很个人化的小说时给作者做画像……可能是作者在作品中留下了太多踪迹。如果你可以从这三部小说中看到很多我的影子,那就说明我成功了。谢谢。”

“好的,提问环节到此就告一段落了,再次感谢露易丝女士来到我们XXX书店,谢谢您,请您到签售桌前就座。下面是签售环节,请已经买到书的读者沿会场右侧通道排队,签名后请有序退场,谢谢各位的配合。”

“您好,可以跟您合个照吗?谢谢,太荣幸了!”

“您好,之前就买过了您所有的作品,今天都带过来了,您可以每本都签上名吗?”

“您好,能给我的朋友写一句祝福的话吗,她今年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我希望她能尽快走出来。她叫Lisa。”

……

“嘿,我就说嘛,这孙子绝对不买书就走了。你们下次干脆就别让那人进来了行不行?”

“是,刚才看您都快急了。每次都是他,跟住在店里一样,只要有作家来他就准现身,还非得把自己的大作讲一遍,捣什么乱呢?还跟外国人聊,以为人家爱听呢!看您今天都不想搭理他,好家伙,自己把话筒抢过去就开始了,要不要脸?”

“行了,我先到那边开会去,你们在这儿盯着,估计顶多半小时。问问作者用不用喝点东西,给做杯咖啡去。那个,王老师,王老师,咱们稍后在商场五楼就餐啊,我们已经订好单间了,我们店员会带你们过去。我那边还有点事,有什么问题您跟那边的两位店员说就好。”

“谢谢您啊,您先忙吧。”

作者简介

董子鹤,1994年生,做书的。

责任编辑 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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