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统称代词二语习得偏误类型研究*

胡云晚，王一惠，雷 励

(1，2.浙江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3.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一、引言

汉语统称代词是统括一定范围内所有人的代词，包括自称、对称或他称代词，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类，主要涉及“彼此”“大伙(儿)”“大家”“大家伙儿”“各位”“各自”“列位”“众人”“众位”“诸位”10词。各工具书及汉语教材，编撰目的不同、适用对象有别，对统称代词的收录各有侧重：《辞源》《辞海》收录“彼此”“大家”2词；《汉语大词典》收录了“彼此”“大伙”“大家”“各自”“列位”“众人”“众位”“诸位”8词；《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收录有“彼此”“大伙儿”“大家”“大家伙儿”“各自”“列位”“诸位”7词；《现代汉语八百词》涉及“彼此”“大伙儿”“大家”“大家伙儿”“各自”5词；普通高校常用《现代汉语》教材中，统称代词多收录在“人称代词”小节中，几乎均为“彼此”“大伙儿”“大家”3词。

若着意对外汉语教学研究，宜以《汉语水平词汇与汉字等级大纲》(简称《HSK词汇大纲》)与《新汉语水平考试大纲》词汇等级表(简称《新HSK大纲》词汇表)为参考标准。《HSK词汇大纲》涉及“大家”“大伙儿”“彼此”“各自”“诸位”5词，分属甲级、乙级、丙级、丁级词汇项目，位于其等级内的第119、263、71、570、3443条。《新HSK大纲》词汇表涉及“大家”“彼此”“大伙儿”“各位”“各自”“诸位”6词，分列二级、四级、五级、六级，各词等级及收录情况汇总如表1。

表1 《HSK词汇大纲》《新HSK大纲》词汇表统称代词等级与收录一览

关于统称代词的选用，我们还就三套对外汉语权威教材《汉语教程(第3版)》《HSK标准教程(1-6)》《发展汉语(综合版)》做了封闭式调查，发现三者所涉及的也是“彼此”“大伙儿”“大家”“各位”“各自”“诸位”6词。据此，本文选用该6词为考察对象，以HSK动态作文语料库及本文作者所授课学生的日常用语为偏误语料(1)本文所涉及的非偏误语料来自CCL语料库、教师课堂用语及三套对外汉语教材用语。，发现二语习得者由于缺乏汉语语感，严重依赖工具书或教材且甄别能力欠缺，在统称代词的习得过程中，偏误词句时有发生，主要包括面称语词错用、义素替换错位、复指成分错序、语体组配失协四类偏误。

二、面称语词错用偏误

面称是指当面称呼人的独立的称代性成分或词语。如：

(1)同学们，中秋快乐！

(2)*(2)*表偏误句。大家，中秋快乐！

名词性词语“同学们”可以面称，统称代词“大家”无面称功能，如“大家”这种因不能用作面称成分而发生的偏误为“面称语词错用偏误”。

称呼语用于称呼对方以引起注意，一般由名词性词语充当。独立成分独立于一般成分如主语、谓语、宾语等之外，不与其发生语法关系。称呼语与插入语、感叹语、拟声语是常见的独立成分类别。凌德祥(1998)认为[1]183:“大家”一般则不能单独用于面称，因为“大家”不能作为独立成分。我们的语料调查支持该观点：尽管“大家”“彼此”“各自”与“大伙儿”“各位”“诸位”语义上具有相类称代作用，语法上，“大伙儿”“各位”“诸位”可作独立成分，“大家”“彼此”“各自”却无作独立成分的功能。该语言现象，崔希亮(2000)也有过相关论证，认为“各位”“诸位”具有称谓功能[2]48，可以作独立成分。语用上，陈翠珠(2009)把人称代词看作是一种特殊的称谓形式，而谦称代词、敬称代词和傲称代词看作是人称代词的特殊形式[3]10。由此，基于既有事实，或许可以推论如下：“诸位”因书面敬辞色彩(3)“彼此”“大伙儿”“大家”“各位”“各自”“诸位”6词的语体特征，参见前述工具书《辞源》《辞海》《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词典》《现代汉语八百词》等。而具称谓属性；“大伙儿”口语色彩浓郁，与“诸位”语体相对；“各位”无明显口语或书面语倾向。语体不是影响“大伙儿”“各位”“诸位”称谓属性的最主要原因，而是因为“伙”“位”的语义本源(4)“伙”源自古兵制，十人为火，同火之人互称火伴，俗称伙伴、同伴，亲近义特征明显。“位”指人所在或所占的地方，发展出官位、职位等义项，又特指君王之位，与“位”相关的词多含敬意。有亲近或尊敬属性，从而使之具备了谦称、敬称甚至傲称类功能的潜在条件。“彼此”“大家”“各自”的语义本源，很难生发出如“大伙儿”“各位”“诸位”这种谦称、敬称甚至傲称的语义功能，从而缺乏发展成独立成分的可能性。如：

(3)大伙儿，我们加油干吧！

(4)各位，我们刚从上海回来。

(5)诸位，好好享受你们的青春吧！

(6)*彼此，好好关心对方一下吧！

(7)*大家，口语考试在哪个教室？

(8)*各自，上完课我们就回家了。

“诸位”与“各位”“大伙儿”作独立成分的能力有强弱之别：“诸位”“各位”强于“大伙儿”，“诸位”强于“各位”，从强到弱，可表示为“诸位>各位>大伙儿”，封闭性语料中，不计词频影响，三者作独立成分时的语例数量(5)通过检索CCL语料库发现，“诸位”“各位”“大伙儿”作独立成分的语料分别为262、406、23条。又见《现代汉语常用词表(草案)》，三者词频分别为9776、5383、7262。可以从侧面起到较好的支撑作用。之所以出现该现象，是因为语义条件首先发生制约作用，表谦称、敬称甚至傲称类功能时，“位”的本源语义强于“伙”的本源语义，继而，语体特征发生制约作用，书面语体强于中性语体与口语体。

此外，称代性词语、称谓式问候与面称概念不同，“大家好”和“你(们)好”可用于开启会话，为称谓式问候，与面称有别。语境而言,“诸位”“各位”可以在讲演中用作开场呼语,其他代词无此功能，如若不清楚代词称代的功能，容易把“大家”与“各位”“诸位”混同起来。如:

(9)*大伙儿/大家!你们好!我演讲的题目是《我爱中国》。

(10)诸位/各位!我演讲的题目是《我爱中国》。

三、义素替换错位偏误

语言系统中各语义成分在对立基础上形成语义聚合关系，语义场的本质是语义的类聚，是由具某些共同义素与区别义素的一组词聚合而成的场。统称代词因[+统括性]共同义素聚合成统称语义场，统称性为其本质属性，“彼此”“大伙儿”“大家”“各位”“各自”“诸位”均具[+统括性]义素特征。旁称代词“人家”是跟上下文提到的某人对待着说的，指那个人以外的某个人或某些人[4]84，具[+旁称性]义素特征，二语习得者经常把“人家”与“大家”混淆在一起。如：

(11)*随着社会文化水平的提高，人家越来越重视“吃饭”。

统称义场的“大家”与旁称义场的“人家”共有[+称代性]义素，二者的区别特征为“大家”具[+称代性][+统称性][-旁称性]、“人家”具[+称代性][-统称性][+旁称性]，例(11)因混淆了“大家”的[+统括性]与“人家”的[+旁称性]义素特征，发生了义素替换错位偏误，把“大家”替换成了“人家”。

统称代词内部各有语义倾向。根据语义特征可将“彼此”“大伙儿”“大家”“各位”“各自”“诸位”6词进一步分为“彼此、各自”“大伙儿、大家”与“各位、诸位”三小类(6)如果区分下文谈及的语义对象的方向时，“彼此”与“各自”有双向性与单向性的不同，综合其它因素，此处将其归为一个小类。。语义场有层级性，某词上一层级的义素必然为下一层级各词所具有，下一层级各词又必然拥有自己较具个性的义素特征，上位词必有下位词，下位词也可再有下位词。统称义场中，“统称代词”与“彼此、各自——大伙儿、大家——各位、诸位”为上下层级关系，六者共有[+统括性]义素特征，共有义素外，它们在语义(7)语义指词语本身的静态意义，而非运用状态下句子的动态意义。对象、语义指别性(8)本文的指别性指人称代词区分称代对象时所具有的方向性特征，与指代词的指示功能与称代功能有别。方面各有个性特征，具体区别详见下表2与图1。

表2 统称代词语义特征表

非运用时的静止状态，针对6词所指对象的方向这种语义指别性特征，可图示如图1。

图1 统称代词的语义指别性(9) 图1圆点表示说话者，圆圈表示会话对象范围，箭头表示话语指向，同向双箭头表示指向内部与外部。

“彼此、各自”“大伙儿、大家”与“各位、诸位”处于同一层级，区别义素特征如下：

彼 此 [+方向明确][-对称性][+双向性]、各自[+方向明确][-对称性][-双向性]

大伙儿、大家 [-方向明确][-对称性][-双向性]

各 位、诸位 [+方向明确][+对称性][-双向性]

不同层级的词语，因义素理解不当而生发混淆，容易出现义素替换错位偏误。如：

(12)*父母与子女之间，大家应该有良好的沟通。

“父母”与“子女”说明事件行为的对象，“之间”则强调对象的方向关系，例(12)因混淆了“彼此”的[+方向明确]与“大家”的[-方向明确]义素特征而产生偏误。

同一层级的词语，如果出现义素理解不当，发生义素混淆，也可能出现该类偏误。如：

(13)*我父母的感情好像越来越好了，二人更体贴各自了。

例(13)中，“各自”的[-双向性]与“彼此”的[+双向性]义素特征混淆，引发了义素替换错位偏误。

广义上，如果仅关注是否有共同义素，而不强调词性，同层级词语中，当某词与不同词性的词语发生替换偏误，同级其他词语也有与该词发生替换偏误的可能性。如：

(14)*这给互相造成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15)*一起坐在一个地方谈一谈互相的观点和难处。

(16)*虽然有紧急的事情，可是互相不愿意干，这样的话，这个社会怎么能发展呢？

例(14)“彼此”与“互相”具[+双向性]义素特征，因“彼此”与“互相”词性相异发生偏误。例(15)“各自”原本强调“单向性”，与“互相”并无共同义素，或许因与“彼此”同层级，受其影响，类推出义素替换错位偏误。特定语境中，尽管“大家”可有“彼此”的“双向性”特征，但例(16)无法衍生出[+双向性]特征，偏误缘由大概与例(15)相类。

四、复指成分错序偏误

指称同一个人或同一事物、句法结构上具有同等地位、属于同一语法成分的同位短语，因两词语前后项有互相说明的关系又叫复指短语，动态角度也可叫同位组构(10)同位组构：介于定中结构和并列结构之间的一种结构，内部构成成分之间既有一定的修饰性又有一定的并立性，同位组构与复指成分是一组相对概念。忽略动态与静态对立性的话，同位组构与复指成分所指相同。。统称代词经常置于“我们、咱们、你们、他们”后面，构成诸如“我们大家、咱们彼此、你们诸位、他们各自”这种语序固定的复指短语。二语习得者因不了解该语言现象的规约机制，容易出现“大家我们”这种复指成分错序的偏误。如：

(17)*大家我们都出去玩。

(18)*大家他们都在等下课。

那么，制约如“我们大家”这种固定语序的机制是什么呢？关于“代+代”式同位组构，刘街生(2004)做过较为合理的解释[5]95-96：代词的指别性与复称性(11)复称性指人称代词称代对象时具有复说功能。形成连续统，单复数人称代词指别性较强，自身代词复称性较强，统称代词兼具指别性与复称性，居于指别功能与复称功能的分界地带；“代+代”同位组构遵循一条基本原则，指别性强的代词居前，指别性弱的代词居后，或者说，复称性弱的代词居前，复称性强的代词居后。所以，人称代词“我们、咱们、你们、他们”必然置于统称代词“大家”之前，构成固定语序。与“我们、咱们、你们、他们”构成复指短语的“彼此”“大伙儿”“各自”，与“你们”构成复指短语的“各位”“诸位”同样遵循该原则。另一方面，因统称代词兼具指别、复称两种功能，所以，统称代词内部也可以出现“代+代”式同位组构并同样遵循上述原则。如：

(19)*彼此大家相亲相爱。

(20)这时若彼此各自坚持、互不相让,事情很可能由此全面瘫痪。

(21)于是，大伙儿各自回卧室去了。

(22)大家彼此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23)*各位大伙儿周末到上海旅游。

“各位”“诸位”强调对称，指别性相对明显；“彼此”重“双向性”、“各自”重“单向性”，复称性相对较强，但依然有所区别，“彼此”指别性强于“各自”(或者说“各自”的“复称性”强于“彼此”)；“大伙儿”“大家”以多向性为常，兼具指别、复称功能，指别性仍然略强于复称性。由此建立统称代词内部指别、复称性连续统如图2：

图2 统称代词内部指别、复称性连续统

如图2所示，指别性更强的“各位”“诸位”可置于“彼此(各自)”前面构成语序固定的“各位彼此/各自”“诸位彼此/各自”，“大伙儿”“大家”亦可置于其前构成语序固定“大伙儿彼此/各自”“大家彼此/各自”。例(19)“彼此”与“大家”组成复指短语时，发生错序偏误。“彼此”“各自”小类，“彼此”还可置于“各自”前，组成语序固定的复指短语“彼此各自”，如例(20)。

合格的复指成分经上述原则限制后还受第二条原则的过滤，即指别性强或者复称性强的代词一般不能自相同位组构，“各位”与“诸位”、“大伙儿”与“大家”、“各位、诸位”与“大伙儿、大家”，因指别性程度相近，不能构成“各位诸位”“诸位各位”“大家大伙儿”“大伙儿大家”“各位大家”“各位大伙儿”“诸位大家”“诸位大伙儿”等复指短语。例(23)因违背了该原则而发生复指成分错序偏误。

五、语体组配失协偏误

严格区分语体进行语法研究能更准确地揭示语言结构的规律[6]150。为适应不同交际需要而形成的语体，是修辞规律的间接体现者。口语体与书面语体是最为常见的两种语体：口语体偏口头应用，用词简白，文法疏放；书面语体偏书面表达，用词雅正，文法缜密。严格说来，中性语体即无明显口语与书面特征的语体也应予以重视。据此，统称代词内部，各词语的静态语体特征明显、性质稳定。“彼此、诸位”书面语特征明显，“大家、各位、各自”语体中性，“大伙儿”为口语词。语言表达中，词语的静态语体特征，受制于句子的动态表达，书面语体与书面语体的词语相互组配、口语体与口语体的词语相互组配，形成规范、和美、协调的语体特征。更高层次上，句子的语体表达受语境语体规约，书面语体环境对书面语体的句子要求相对较高，口语体环境将尽可能选择口语体的句子进行表达，具体而言，语境对语体的影响，多体现在文本的上下文语境、交际活动的社会情境特征与社会文化语境中[7]87-88。语体不同，语法特征也随之有异。崔希亮(2020)认为“语体的正式度也与语体的古今层次有关”[8]20，文言色彩强的“彼此”与“诸位”具书面语体功能，儿化主要出现在非正式的口语语体中，“大伙儿”因而具备鲜明的口语体特征。如：

(24)*诸位，我们去玩吧。

(25)而以三个和尚来看呢，如果第一个和尚在第二与第三个和尚分别到来后，还肯牺牲小我去挑水来喝，为大伙儿设想的话，这样就不会导致彼此间推卸职责，总也希望别人先去做，到头来反而没水喝了，这多么可悲可叹呀！

例(24)中，因“诸位”的书面语体特征与其后词语的口语体特征相异而难以在同一句子相协而生，发生语体组配失协偏误。例(25)中，口语体的“大伙儿”与口语体的“的话”等词语匹配，书面语体的“彼此”与书面语体的“推卸”相容，语体组配基本协调。

同时，我们发现，外国留学生在书面语运用上存在口语化倾向。例(24)中，“诸位”出现在口语语境中，而“诸位”实际上适用于如会议、讲演等正式场合，书面语体特征明显，因而，将“诸位”替换为“大伙儿”“各位”应该更加合适。例(25)来自议论文《由“三个和尚没水喝”想到的……》，口语体的“大伙儿”与书面语体的“彼此”共现，根据文本语境，分句之间语体相异，虽用词符合语法规范，但在语体选择上，“大伙儿”换用“大家”更为合适。

目前而言，对外汉语教学各环节较少涉及语体，对语体的重视度不够，二语习得者汉语语体意识淡薄且缺乏感知能力，不能真正区分汉语的书面语与口语，提高该能力较有难度。正如丁金国(1999)所言[9]29，语体意识的习得既无时限，也很难找出个共同标准。可以预测的是，随着对外汉语教学水平的提高，语体教学也将日渐成为教学目标并日臻成熟。

六、结语

关于统称代词同义词群，汉语二语习得者容易生发面称语词错用、复指成分错序、义素替换错位、语体组配失协等四类偏误。义群中，各词有其语义语法语用功能，可形成识辨性区别特征。语义上，各词称代性有异、指别性不同：“大伙儿、大家”统称性强，“各位、诸位”对称性明显；“彼此”具“双向性”，“各自”具“单向性”，“大家”常具“多向性”，特定语境中也可包含如“彼此”的“双向性”特征。语法上，各词复称功能有别、充当独立成分的能力有异：“彼此、各自”复称性强，“各位、诸位”指别性强，“大伙儿、大家”介于二者之间但更偏向指别性；“彼此、大家、各自”无独立成分功能，“大伙儿、各位、诸位”可作独立成分并具称谓功能。语用上，“彼此、诸位”为书面语词，“大家、各位、各自”语体中性，书面语、口语兼用，“大伙儿”为口语词。正因为统称代词的区别特征系统且细微，受语言类推机制诸因素影响，二语习得者代词称谓认知不清、义素特征分辨不明、复指语序判定不精、语体色彩感知不准，从而导致了各类偏误的产生。紧扣同义词群的区别性特征，深入开展统称代词内外部、动静态多角度多方面探究，可有效促成同类词语偏误动因与机制的深度阐释，继而减少偏误发生。该方法对非三身代词、一般性同义词群等，均可产生一定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