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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忧

2022-04-09

金山 2022年4期
关键词:盐区沈家大安

夏天,晚饭以后,这城里男人为给家中的婆娘留个方便(闪个空档,让忙碌了一天的女人擦把澡),习惯于夹领破蓑衣或是摇把软沓沓的旧蒲扇,到城东护城河里洗澡、纳凉。那里有说书的、打讲的,还有外乡来唱小戏的。时而,还会猛不丁地听到扑通一声——孩子们从桥上跳到河里洗澡了。

赶上这城里哪家死了人,孝眷们要到城东土地庙里送晚汤(寓意死者吃饱了、喝足了,好上路)。护城河的桥头上,原本脱个精光的男人们,会做一些遮挡,闪出一条通道,让死者的孝眷们打桥上走过。

这一年,大盐商沈万吉病逝,儿孙们一色的白孝袍,列队从护城河的桥上通过时,桥边书场上的唱词正欢。其中有一段俗媚的唱段,还引起了大伙的笑声。这让沈家兄弟的心里极为不爽。

当时,沈家二公子沈达霖已经考中进士,但尚末封官,只是在翰林院里行走,类似于今天国务院里秘书班中的普通职员(否则,父母去世,他要丁忧三年)。但此时的沈达霖,有权向吏部进言,甚至可以直接上书皇上。

是夜,沈达霖与大哥嘀咕:“是什么人在那唱戏?”

原本心中就很窝火的沈家老大,此刻听二弟那么一说,心中的火焰腾地一下就烧起来,他喊呼管家,带几个人过去看看。

很显然,沈家人要去砸场子。

而此时,正在里屋静守的沈家老太太,听到儿孙们要去惹事,便把他们都招呼到跟前,说:“我们沈家办丧事,与城里百姓有什么关系?”

儿孙们不语。

沈老太太说:“我们沈家死了人,是我们沈家的悲伤,不能让全城人都跟着我们悲伤。”沈老太太没好说,咱们沈家在这城里,比起大盐商吴三才、谢毓流还差着一大截呢!人家也有死人办丧事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干扰百姓的欢愉呢。说到底,还是沈老二考中功名的那点光亮,惹得盐区父母官胡大安都登门来上了孝礼,此举给沈家人长了脸面,同时,也让沈家兄弟内心自我膨胀了,他们自认为沈家老二已经步入了仕途官道,这城里人就该尊敬他们沈家,岂能在他们沈家哭丧的时候听唱取乐!

沈老太太看出了儿孙们的心思,她指着二儿子沈达霖,说:“你是喝足了墨水的人,若是在你父亲的丧礼上扰民,惹得你父亲死后遭人骂,这可是大不孝!”

沈达霖站在大哥身后,空攥两把虚汗,任凭母亲数落,半天一句话不讲。大哥倒是把“过错”都揽下来,一个劲地冲母亲点头,说:“是,是,是!”

沈老太太沉思良久,指着几个儿子说:“你们若是真有那份孝心,别去扰民、搅民,想法子让人家来给你父亲多磕几个响头,送你父亲一程,那才是你们做儿子的大孝。”说罢,老太太掩面抹泪,挥手让儿孙们都退下了。

第二天,沈家丧事上陡然热闹起来。

前来沈家观望丧事的乡邻,一律留饭。沈府大门外,四口粥鍋,一字摆开,乡邻们拾碗喝饱了粥,可以把碗筷带回家。前来沈家吊孝、叩头者,送九尺白孝布;能在灵堂守夜、哭喊出“表叔”“表老爹”的,送九尺白孝布的同时,外加两块现大洋(当时,三块现大洋可以在盐区买一亩尚好的盐田)。

至此,城东的护城河桥上,已无人听书、观戏。沈家放粥、大办丧事之措,一时间传为美谈。

数日后,即沈家丧事办毕,沈二公子沈达霖回到京城,回想起父亲的丧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办得不妥帖。说不清是哪一个京城华灯绽放之夜,沈达霖把父亲丧事上的积怨,归结到盐区父母官胡大安的身上。沈达霖觉得,在他父亲的丧事期间,胡大安作为盐区的父母官,光来上一份丧礼,是远远不够的。他应该出面干涉一下地方百姓的娱乐。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沈达霖就觉得胡大安没有治理好盐区。于是,他奋笔疾书,给吏部上书了一道奏折,列举了胡大安在盐区管理上的“十大之乱”(这算是告恶状,或可以称作是背后捅人家一刀)。其中有一条,说盐区市民饮水,与妇人洗尿布同用一井。这原本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可吏部派人一查,确有其事。只不过市民饮水,是提井内之泉,而妇人洗婴儿尿布,是将井水提上来,在井台上淘洗而已。

由此,胡大安从盐区的五品盐政,贬至广西贺州,去做一个小小的通判。

这件事,对沈家二公子沈达霖来说,当时是解恨了,他甚至觉得胡大安是罪有应得。

可数年过后,也就是沈达霖由翰林出任邮传部右侍郎时(相当于现在邮电部的副部长),他忽而想起当年被他背后“捅过一刀”的胡大安,便在某一年广西官员进京述职期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听胡大安的情况,其用意可能是想提携对方。

不料,所得到的结果是——胡大安早已经死了(胡大安到广西后,可能水土不服,加之心情郁闷,没过几年,便撒手西去)。

沈达霖得到这个结果,几天都没有出门。他断定胡大安至死都在骂他。由此推理下去,他沈达霖遭人唾弃、爹娘遭人咒骂,是他对爹娘的大不敬和大不孝。顺着这个理念想下去,沈达霖的心事日夜加重。

不久,沈达霖在天津病逝。临终前,他交代儿女,有机会到安徽阜阳去看看。至于,沈达霖想让儿女们去安徽阜阳看什么,他尚未说清楚就咽气了。

后来,沈家后人在盐区志上查到,胡大安的家乡是安徽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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