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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复”与互文性的阅读:希利斯·米勒的解构主义阅读理论

2022-04-08黄亚婷

焦作大学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马利翁重复夏洛蒂

黄亚婷

(焦作大学人文学院,河南 焦作 454000)

1.“重复”理论

“重复”理论是米勒在其《小说与重复》(Fiction and Repetition:Seven English Novels,1982)一书中所集中探讨的问题,但是作为一种文学批评方法,米勒在此前也充分运用了“重复”理论,无论是对同一个文本还是同一个作家,或者不同作家的不同文本,它作为一种批评方法贯穿了米勒文学批评的始终。承接他此前所做的文学批评,他并不认为文学作品有一个权威的、固定不变的意义内涵,每一次的重新解读都是对上一次解读的颠覆和否定,在米勒看来,在否定了意义的单一性和确定性之后,这种一次次的否定才是文学文本本身存在的意义。米勒在《小说与重复》的第一章导论中,将他的这种“重复”理论分为两种形式,分别是“柏拉图式的重复”和“尼采式的重复”,米勒在实际操作中,同时采用这两种批评方式,共同进行,不分彼此,并将其重点放在讨论文学作品的异质性上。

1.1 “柏拉图式的重复”

柏拉图式的重复是指以柏拉图的那种以理念为万物摹仿的原型,在此基础上所形成的关于文本的阅读和批评范式,这种重复强调真实性和意义的原初性,当今的很多理论都在试图寻找一种意义的本源,在米勒看来就属于一种“柏拉图式的重复”,尤其是对于19到20世纪英国现实主义小说批评的“先在”预设,其强大的意识形态效应一直影响至今。

但对于这一重复米勒单独的论述并不多,它更多的是作为一种被米勒所反对和批评的对象而存在,“所有的现实主义小说都是反讽的文体”,因为重复的出现其本身就是对于文本的自我解构。但是我们需要注意的是,米勒在这里虽然对于这种肯定意义一元性的批评进行了否定,但是他自己也有陷入了自己所架构的形而上学二元论之中,这种解构主义的批评在这里的预设中更有阐释学的影子。他认为,文本在表面上有一个逻辑中心,但是从文本的其他方面来看又可以将这样的逻辑中心颠覆,“所有的重复样式都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体现了我将在本章里识别的两种类型的重复现象之间的复杂关系——既相互对立、又相互缠绕成一体”[1]。从《圣经》《荷马史诗》中都可以找到作为这一观点的例证,文本的“中心”是虚假的,是作为假定性的存在,为了探寻文本中的多元性内涵。可是我们也不应当忽视这一“柏拉图式的重复”,在西方文化中,文学被赋予权威来源于希腊人及《圣经》,这一传统虽然经历了很多曲折却依然流传至今,米勒提醒我们注意,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圣经》并非是绝对意义上的起源,因为这些容纳了更为古老的思想和故事的碎片。在《伊安篇》中,诗人(或者像伊安一样在公开场合颂诗的人)被看成是危险的颂诗者(rhapsode)[2]。神或某种灵感在通过颂诗者说话。苏格拉底用了一个磁铁的比喻:磁铁让粘在它上面的一层层铁圈都有了电。米勒认为,柏拉图并不太认同诗歌,但是具有反讽性的是,“他批判扮演别人的角色,自己却扮演苏格拉底的角色,所以他对文学的批判,是出现在一个夸张的文学作品中(即柏拉图自己的一个对话录)”[3]。米勒构筑的这种重复方式是作为传统对于文本解读方法的概述,而与此相对应的,作为向柏拉图以来的传统进行反驳的解构性重复。

1.2 “尼采式的重复”

与上一种重复方式相对应的是,“尼采式的重复”更强调差异性,即认为每一个文本和解读的独一无二性,世界正是建立在以“本质差异”为基础的相似性上,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要透过表层的这种相似性的差异,去寻找其内在的孤立性。米勒继承了以尼采、德勒兹为基础的这种差异性的重复理论进而进行他的重复观照下的文本解读,其实,这种重复与差异的理念在德勒兹的哲学理念里就有所显现,重复不仅仅是基于“本原”的重复,也不是对于这种“本质”的再现,而是体现为一种差异性的动力,其基本出发点是“关系”理念。它更侧重于探讨是具有相互性的“关系”,而不是具有单一性和实体性的“实体”的理念。德勒兹的重复与差异具有唯物主义本体论意义,并认为这种重复在多元的变化和不断分离演化中展现积极的作用。与此相对应的是,米勒所推举的小说与重复,或是说叙事与重复(fiction and repetition)则强调文本的断裂性和不确定性,文本内部相互指涉,文本之间也有相互指涉,同时,对于同一文本的不同批评之间也有相互指涉,这种新的和旧的相互指涉之间使得原有的文本不断重复、解构、重构。

经典文本的再阐释是很多文艺理论家都尝试做过的事情,这些由不同的“实体”构成,经过一系列“关系”的重构而具有新一层意义的文本,由于其不同的排列组合而呈现出文本间性,互文性的阅读在此基础上就成了自然而然的结果。米勒在继承了尼采、德勒兹的关于“差异与重复”的哲学诗学概念与对欧美文学的批评实践紧密结合,但是在具体的讨论中,米勒又侧着表现出了对于这两种重复的区分,而且善于从细小处着眼,这与他早期受到“新批评”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在经典的文学作品的语境中,每部作品仍然被看作是一个有机统一体,但是通过对互文性和重复的研究,米勒认为在文本的叙事结构中,“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基础不复存在,我们所努力寻找的不过是一个假设的、虚幻的“中心”,文本被隐藏在其本身的各种因素所肢解、破坏,也因而再也不能被视为围绕着某种以理性为中心的有机统一体,意义不断被延伸,也不断被消解,也正是由于这样的消解才有了更大可能性的重生,文本也由此重获生命。

2.重复:《呼啸山庄》和“神秘莫测”

《呼啸山庄》这部小说将洛克乌德周围许许多多的人物角色一一展现,但是又有很多模糊和不为人知的地方。洛克乌德作为和我们一样的读者形象出现在作品中,他在打开一个个谜团的时候却发现了更多的谜团,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并非一个很好的读者,例如,在他初入呼啸山庄的时候误把凯瑟琳·林顿当作希斯克利夫夫人,而且误把哈顿当作仆人。洛克乌德以老管家奈丽的口吻转述了她的话,这里的叙述语言也是尽力按照奈丽的表达方式表现的,然而洛克乌德是否误用了奈丽的语言,奈丽对于过去发生在呼啸山庄的一切的讲述又是否有她的误解,这是另一个问题。米勒在向我们解读这部文本时,是从以往的阅读作家作品的模式中走出,同时又发现这里存在的很多问题,并将这些问题组合起来,因为我们每个人的阅读都是以文本中的某些方面为基础,这样便可以有多种多样的对于这一文本的解释。

2.1 四种不同的解释

艾米丽·勃朗特的姐姐夏洛蒂·勃朗特是头一个《呼啸山庄》的读者,同时,夏洛蒂也于1850年在《雅典娜》发表了她对于《呼啸山庄》的理解,夏洛蒂满怀信心地将文本意蕴告诉了我们,但是事实上她至少引出了四种不同的解释,每种解释她也引用了相关的章节作为例证,可是她没有意识到这几种解释之间的甚至是互不相容的差异,这些解释一方面为我们进入这部小说做了铺垫,但另一方面却又引入了更大的谜团。

夏洛蒂在她的第一种解释里说,“在《呼啸山庄》里,艾米丽·勃朗特只不过仿效着自然,她以狂暴的激情、柔和的颤音,吟唱着她家乡林中的鸟鸣之声。这部小说不是艾米丽在诉说,而是自然通过她在说话。这部小说通篇洋溢着乡村的气息,它如一片旷野,荒无人烟,又如石南丛的那根那般扎手。不那样的话,它反而显得不自然,作者本身便是旷野精心哺育的儿女。”但是这一解释随即又被另一新的解释所取代,夏洛蒂又在接下来的解释中将自己一开始的这种解释覆盖,她认为艾米丽塑造了希斯克利夫、凯瑟琳·恩肖这样一些人物,但是自己却全然不知,夏洛蒂在这里说艾米丽的想象是充满忧郁的,并且是精心培育的,也就是说,她已经将自己内心的感伤流露出来,而不仅仅是置于自然和野外的那种乡村的无忧无虑。可是在接下来的第三种解释中夏洛蒂又说:“不,毕竟不是这样。”她认为艾米丽的这部小说是一篇宗教寓言,关于魔鬼、关于惩罚和救赎,就是基督教中的恶魔般的灵魂也在这里有所体现。在最后,她又说,“这并不是正确的解释或理由,事实上无论这部作品存在着怎样的特性,艾米丽不应为此受指责,因为她对此毫无责任”[4]。这里看似是为艾米丽文本中的这些矛盾和差异在开脱,然而却又在一次次的重复中将这些差异放大。在这里,米勒认为,夏洛蒂在这里的四种解释每一种都是以《呼啸山庄》实际文本中的一些方面作为支撑,就好像我们很多人在对某一文学作品做出评论那样,我们每个人都在扮演着一种预言家的角色,仿佛我们可以透过文字的表面去探求到文字背后的秘密,这样的阐释都在尝试着以一种合乎情理的论述来阐述作品的非理性内涵,这一努力在米勒看来无疑是注定失败的。但他又指出,虽然很多关于这部小说的论文并不是在同一条共同判断的轴线上,可是这种整体的解释依然可以为我们打开一条通向这部小说的路径,这样的解释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并且无穷无尽,它们之所以引人注目不是由于其相似性,而是因为这些解释相互之间的松散和不连贯。

关于《呼啸山庄》的解释多种多样,但米勒的目的却不止于此,他举这个例子是因为在他看来有关《呼啸山庄》的批评的特色是这些形形色色的解释间的互不相关竟达到了一种罕见的程度,正是这一互不相关性引起了米勒的关注,通过这种方式,每个解释都捕捉到了一些,而这样的捕捉其实也是一种重复和互文。“时间的转换,叙述者的成倍增多和叙述者中套叙述者,双重的情节发展,作者的隐退,缺少一个可靠而又富有见识的叙述者”[5],而这样的结构使得像洛克乌德这样的读者的期望受挫。

2.2 多重叙事

关于《呼啸山庄》这个文本本身,读者很容易被它的多重叙事线索所吸引,而这些并不连贯的叙事线索也在告知我们这个叙事是不可靠的。作品中不仅有大量的重复,更有大量的跳跃和空白,很显然这些空白是作品的重要细节,在这样的有序变化中,由于这些细节的遗漏,我们发现文本实在是太过丰富。在《呼啸山庄》第二卷第十章中,由于又多了一层叙事关系,这种多重叙事体现得更加明显。

《呼啸山庄》是洛克乌德经过呼啸山庄时通过女管家奈丽讲述在呼啸山庄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而记录下来并且编织出这一文本的,我们可以一层一层地来分析这种关系。首先,最外层是记录者,也就是所谓的“作者”,但是我们都知道,《呼啸山庄》在发表之初用的并不是艾米丽·勃朗特这个名字,而是用了一个男性化的名字,那么艾米丽为何要用别人的名字而不是自己的名字?艾米丽作为作者的身份也因之而遭到质疑。作为最外层的叙事者和记录者,她在这个文本中不曾存在,甚至于连一个局外人都不是,艾米丽并不是向我们全方位地展示了文本中的一切信息,相反,她有很多的空白和遗漏,也正是这些空白告知了她作为作者的不可靠性。因此,她并不是忠实可靠的,那么其姐姐夏洛蒂·勃朗特对这个文本所做的序言和解读的不可靠性就是另一个问题了。第二层的叙事是真正深入文本中的洛克乌德,对于洛克乌德我们一无所知,他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何可以在此逗留许久,而且可以离开此地时将此间发生的一切也顺便带离,我们可以想象,若是没有洛克乌德,那么这一故事便也不复存在了。在这一章中,洛克乌德出现的次数更少,有时候我们甚至觉察不到他的存在,但是他也在无形中成为和我们一样的读者,阅读同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有关的一切。在文本中,“我”并不是洛克乌德,而是女管家奈丽,洛克乌德解读着这里的一切,但是他的解读已然是一种“误读”。第三层的叙事者是奈丽,她作为《呼啸山庄》的叙事者可以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了,我们且看如下这一段:“在楼上我根本找不到凯瑟琳,楼下也没有。几个仆人也说他们没见着她。我在埃德加先生的屋门前听了听——鸦雀无声。我又回到她的屋子,把手上的蜡烛弄灭了,坐在窗前。天上是一轮明月,地上是一层晶莹的积雪,我想到她可能忽然想起到花园里去走走,换换空气吧。我真的发现了一个人影,正沿着林苑的内篱墙往前爬;可那不是我家的小主人,等他走到亮处的时候,我认出那是一个马夫。”[6]奈丽虽然作为这里的一个最为“可靠”的叙事者,但是从这一段中我们就可以看出,她并非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一样的人物,对于凯瑟琳是何想法,趁她不备凯瑟琳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也全然不知,而且即便是被奈丽发现的那个所谓“马夫”,也并非马夫而是小林顿。当然这里的“错误”在奈丽后来的叙述中得到了修正,但是更多的错位和不一致却并未得到补充说明,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的是,奈丽的这种误解直接影响到了洛克乌德的记录,也影响了文本的故事内容。米勒在他的解读中提醒我们要注意这中间的不一致和后来又添加上去的解释,他通过分析夏洛蒂·勃朗特在自己的解释中的不一致说明文本的复杂性。在接下来的文本中,奈丽认为是凯瑟琳在说谎,而凯瑟琳说她没有说谎,究竟是谁在说谎?“真相”在这里再度成为一个不可知的谜团。第四层的叙事者是凯瑟琳,她作为当事者同奈丽讲述自己在外游玩的所见所闻,她说自己同小林顿是如何玩耍、如何开心,以及如何又因为彼此的心事而发生不愉快,虽然凯瑟琳尽其所能地向奈丽讲述她所经历的一切,可是奈丽对于当时发生的一切依然一无所知,凯瑟琳有着最初的第一手的故事中的经历,但是却由于“语言”的限制而不能将这一切很好地表达。

通过以上的几层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从处于中心位置的凯瑟琳开始,到听者奈丽,再到听者洛克乌德,再到《呼啸山庄》这一文本的记录者,每一次的转述,经过转述者的改变而使得原有的意义丧失,经过层层转述和“重复”,文本的意义早已变得缥缈而模糊不定。

3.差异:皮格马利翁的多种变体

皮格马利翁原本是古希腊神话中塞浦路斯国国王,他不喜欢塞浦路斯国的凡间女子,由于他擅长雕刻,就按照自己的想象雕刻了一尊美丽的象牙少女雕像。因为他对于这幅雕像倾注了太多的精力和情感,就像妻子那样的抚爱她、装扮她,最终他爱上了这个雕像并向神灵祈求让这座雕像成为他的妻子,爱神阿芙洛狄忒被他的真诚所打动,最终使得这个雕像变成真人并和这个国王结为夫妻。而由此一词而来的“皮革马利翁效应”则指的是只要人们对一件事物抱有执着的追求精神,就会产生一定的效果,米勒在这里之所以引用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语言除了指涉作用外,还具有施为性作用,并由这个故事作为隐喻用言语行为理论来重新解读几部经典文学作品。

米勒认为在文学世界中,语言的施为性作用已经大于语言的指涉性作用,在《皮格马利翁的各种版本》一书中,他将分析的重点放在对语言的重复性施为作用上。米勒在这本书的前言中就说道,这本书就是为了探求因为书中角色的不同而导致的读者和作者的不同。

《皮格马利翁的各种版本》是米勒继《小说与重复》之后的又一批评力作,与《小说与重复》不同的是,米勒不再仅限于寻找文本中的重复和互文,而是注重寻找每一次重复之后的差异,并力图探求制约这种差异的语言性制约因素。他是从讨论奥维德的《变形记》及其中的一则关于皮格马利翁的神话开始的,在《变形记》中,皮格马利翁这个故事比较特别,因为《变形记》中的变形大多是由人类变为非人类,由生变死,而皮格马利翁的故事却与此相反。在这里,皮格马利翁创造雕像格拉蒂的这一过程已经突破了《变形记》原本所要表明的世界上的事物在神力的作用下从一种东西转换为另一种东西的故事,米勒想要说明的是,在这里虽则还是重复,但是语言的力量已经成为人类介入世界的一项重要手段。米勒在这里由此及彼地分析和批评文学作品时提出,“作家意识重复和重构现实、文学形象重复重构作家意识、文学阅读重复和重构文学形象的全新的动态建构论文学形象构造观”[7],皮格马利翁通过雕塑而改变了现实,那么在这里,雕塑就不仅仅是对现实的反映和摹仿,也不再是局限于和理念世界隔着三层的虚幻之物,而是开始对于现实世界有所干预和改变。艺术作品创作是经过对生活的观察和摹仿、对现实生活的重复和再造,主动创造更高一层的审美作品等几个层级,而每一个环节又是对上一层级的重复同时有所再造。艺术作品的创作更多地体现了作家对于现实的重复和干预,每一次的变异在创造新生活的同时也对于现实生活施加影响。

总的来说,希利斯·米勒的“重复”理论向我们展现了一个纷繁复杂的阅读小说的视角和分析路径,而文本的意义也在这样的分析中变得支离破碎、扑朔迷离,同时,我们应该注意到,最终米勒依然不忘谈在电信时代下的阅读,“重复”理论的提出使我们对于传统经典文本的阅读又多了一种方法,在解构主义理论饱受非议之时,这一点却仍是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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