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都赋》的名物铺陈与“申魏”倾向
2022-04-08李玉兰
李玉兰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贵阳 550001)
清代王鸣盛于《十七史商榷》中曰:“左思……作《三都赋》,抑吴都、蜀都而申魏都,以晋承魏统耳。”[1]其实,关于左思《三都赋》中“申魏”为正统的创作主旨古今学者颇多论说,或褒或贬。西晋至唐代,学人多褒奖之词,如皇甫谧《三都赋序》曰:“言吴蜀以擒灭比亡国,而魏氏以交禅比唐虞,既已著逆顺,且以为鉴戒”[2]859,皇氏以“唐虞”相比,显见夸赞。然而至宋代则开始有贬斥之声,蜀人王腾《成都文类》认为左思《三都赋》“薄蜀、陋吴、谄魏”实乃“防天下之忠义。”[3]后南宋魏了翁、元代郝经、清代周篆等人都不同程度地申发着王腾的批驳之意,无论褒贬,都揭示了《三都赋》“申魏”的创作意旨。可是,具体左思如何“申魏”则古今少有详论。“大赋以铺陈为本,落实于造语用字”关键在名物[4],故名物是左思“申魏”的关捩所在。学界关于左思《三都赋》的研究多从其创作动机、撰作时间、序注校勘、接受批评、主旨艺术等诸多方面展开,极少涉及《三都赋》名物的相关研究,对“三都”名物铺陈的特色亦是甚少论及。故本文以《三都赋》名物择取偏重的不同为视角,探究该赋名物体系的建构及其通过名物铺陈以“申魏”的实现途径。
一、揄扬时政与三都鼎峙
左思创作《三都赋》的动机内涵着强烈的政用倾向,其儒家经世致用的思想,揄扬时政的功用和博学炫识的冲动综合影响了左思的创作。他有意识地构建了蜀、吴、魏三都鼎峙的结构,以彰显其“申魏抑吴、蜀”的正统思想。
《晋书·左思传》浓墨重笔地描绘了左思创作《三都赋》的过程曰:“遂构思十年,门庭藩溷,皆著笔纸,遇得一句,即便疏之。”[5]2376为何左思会不惜耗费十年之久来创作《三都赋》呢?这与左思个人才志、经世致用的思想、“王政”理想及西晋政坛、文坛风气等息息相关。左思“家世儒学”与西晋人才选拔标准之间的矛盾是他长期困顿、政治理想无法实现的重要原因。《晋书·左思传》记载“左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人也。其先齐之公族有左右公子,因为氏焉。家世儒学,父雍,起小吏,以能擢授殿中侍御史。”[5]2375-2376从这则文献可知左思祖上为齐国公族,其父左雍也官至殿中侍御史。左思少时学鼓琴、书法皆不成,受其父鼓舞,立志成才,从小心目中便有了出人头地的志向,这为之后他出仕为官的政治理想奠定了基础。但是西晋门阀制度森严,人才选拔施行九品中正制,门第成为考核的核心标准。品第中正看中的是其父、祖的官爵,左雍的官位并不高,不能给予左思凭借的“世资”。除家世外,中正官还要考察个人才华和品貌。但据《晋书·左思传》记载,太冲“貌寝口讷”又“不好交游”[5]2376,完全与魏晋重容貌、清谈的风气不相容,这就使得左思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并不能获得较高的评价。但左思之妹左棻为武帝贵嫔,给他政治前程上又增加了一丝希望,左思并非是毫无凭籍的寒士,他所处的环境及拥有的资源,包括自身的才华,都使得他始终保持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这从左思的咏史诗和赋作中都可见一斑。左思咏史诗充满着高远的志向和浩然正气,他所存的5篇赋作中,有4篇都是具有鲜明政用特色的京都赋,不得不说,左思内心始终包含着扬名立身、经世致用的夙愿。
《三都赋》发挥着揄扬时政的功用,同时也展现了太冲追求“王政”的政治理想。左思他所秉承的乃是儒家的“王政”理想,而非兵家“霸业”的思想。这也是左思对班、张内在精神上的追随。班固在《两都赋》里表达了他儒家“王治”的治世思想,张衡在《二京赋》中也赞赏东都儒家礼乐观下秩序井然的状态,表达了对清明王政的向往。汉代“都城之争”的背后所代表的是两种不同的治世政策:主张都长安者,持“霸业”的政策,强调军事地理位置的重要;主张都洛阳者,持“王业”之政策,强调王政治国。汉末三分天下,王者之都的争论并未停止,而是演变为西晋的“正统”之争,最突出的一次即是有关是否伐吴的论争。《晋书·杜预传》载“时帝密有灭吴之计,而朝议多违,唯预、羊祜、张华与帝意合。”[5]1028又《晋书·荀勖传》曰:“及王濬表请伐吴,勖与贾充固谏不可”[5]1154。显然,当时以张华、杜预等人为首的一派主张伐吴,而以贾充、荀勖等人为首的一派则主张不伐吴,两派纷争不断。张华是当时西晋文坛的领袖,身边聚集了众多政治主张相同的文士,左思是其中之一。为了给伐吴制造舆论上的声势,张华一派就急需一篇表达一统天下理想的赋作。左思《三都赋》“申魏抑吴、蜀”的思想正发挥了这一功用,故张华不遗余力为《三都赋》造势,至西晋伐吴胜利,也正是《三都赋》“洛阳纸贵”之际(1)学术界关于《三都赋》的撰作时间,歧说纷纭,迄今未有定论,笔者以为《晋书》所载史料可信度最高,故倾向于傅璇琮等人的观点,认为该赋撰成于太康三年前,吴灭之前。。
左思以蜀、吴、魏三都鼎峙撰构赋篇,亦蕴含着鲜明的“申魏抑吴、蜀”的政治立场。从三都在文中出现的顺序来看,显然是作者结构上的刻意安排,左思以蜀都第一、吴都次之,魏都压轴,想要达到欲扬先抑的效果。然而,为何蜀都居吴都之前呢?或许黄侃之言能解蜀、吴二都在左思心中的不同分量,其于《文选平点》曰:“《蜀都》无一贬词,非仅为下篇留余步,实亦太冲之微旨。”[6]所谓“微旨”大抵是指左思以蜀承汉之正宗,秉承儒家尊正之故,对蜀都无一贬词,尊于吴都。可见《三都赋》结构的安排亦蕴含着左思鲜明的政治立场。
此外,《三都赋》还是左思博学炫识的得意之作。孔子言《诗》之用在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可见自古以来人们颇重博物。至东汉博物重学风气日盛,许慎《说文解字》更使博物之学备受推崇。西晋博物学大盛,张华著有《博物志》,并凭借博物多识得以侍上,且为文坛领袖。左思为张华幕僚,属于同一个文人团体,其作必然受影响。博物对左思创作《三都赋》又是极为重要的启发,前有班孟坚《两都》、张平子《二京》皆典范之作,亦步亦趋实难超越,遑论盛誉。想要超越前贤,则必要出新,故左思于博物征实一方苦作经营。如此,西晋京都大赋开辟了更为广阔的天地,举凡天文地理、山川物产、市井街衢、建筑器皿等无所不包。赋家越发求新求异,赋作广搜珍奇,重真求实,开启了大赋“征实”的创作之风。
二、《蜀都赋》:重山川物产、商贸市廛以显富庶繁华
清姚范《援鹑堂笔记》于《三都赋》曰:“三篇布置各殊,所以避复也。”[3]208显然,这是从赋家创作的角度而言,三篇内容必定不能重复。大赋以铺陈为本,尤重名物的呈现,三篇内容的各殊,即意味着名物择取的不同。这种名物的择取与偏重正突显了赋家的深刻用意。
左思写蜀都,尤重其山川物产与商贸市廛,突显蜀都之丰饶繁华。太冲对待蜀都的态度是“无一贬词”,但仍要屈尊于魏都。因此,左思将蜀都视为西南一个富饶的都城,在名物的择取上聚焦于蜀都之山川物产与商贸市廛,而对其历史、文化、制度、宫殿等相关的铺写则淡笔带过。
三国时期,蜀国的军事政治实力最弱,但却占据了有天府之国之称的成都。左思正是抓住了蜀都物产丰饶的这一特点来构思赋文。《蜀都赋》中的名物品类繁盛,其大致可以分为天文地理、人物典事、宫室建筑、器物珍宝、商贸市廛、动物植物、地产药材等六大类。其中天文地理、器物珍宝、动物植物、地产药材几类名物均可概括为山川物产,与商贸市廛同为《蜀都赋》铺陈的重点,意在突出蜀都之丰饶富庶。
名物涉及天文地理者,主要集中在山川地理的铺陈,如铺写蜀都地理位置的优势则曰:
廓灵关而为门,包玉垒而为宇。带二江之双流,抗峨眉之重阻。水陆所凑,兼六合而交会焉;丰蔚所盛,茂八区而菴蔼焉。于前则跨蹑犍牂,枕倚交趾。经途所亘,五千余里……于后则却背华容,北指昆仑。缘以剑阁,阻以石门……于东则左绵巴中,百濮所充。外负铜梁于宕渠,内函要害于膏腴……于西则右挟岷山,涌渎发川。[2]91-93
蜀都以灵关为门,玉垒为屋宇。有二江为天险,又有峨眉之屏障,是水陆交通之枢纽。蜀都地域辽阔,南面跨越犍为、牂牁两郡,连接着交趾。北面背靠华容,直抵昆仑,又有雄关剑阁、石门险隘;东边控制着巴中、宕渠二郡;西边则有岷山、岷江。其封域之内,则原隰坟衍,一望无边。凡此皆展现了蜀国都城,易守难攻、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蜀都物产丰饶,《蜀都赋》中言及的动物有孔雀、犀、象、白雉、猩猩等53种,植物更有木兰、梫、桂、杞、櫹、桐、枒、枞等多达77种;蜀地还拥有独具特色的火井、盐井、盐池等地产资源;名贵的药材有青珠、黄环、碧砮、芒消、风连等各式百药;多样的珍宝器物有金罍、觞、羽爵、樽、虎珀、江珠、瑕英、金沙、碧玉、象齿、犀角、珠贝等;华美的丝质布品有橦华、贝锦、黄润之属,凡此皆是左思刻意的择取,他力求以蜀地最有特色的物产以突显蜀都之富饶丰裕。
蜀都商贸络绎,市廛繁华。蜀都之气象不在帝都之高贵,豪门之显赫,而在于商贸市廛的热闹繁华。赋中左思极力铺排:
亚以少城,接乎其西。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贿货山积,纤丽星繁。都人士女,袨服靓妆。贾贸墆鬻,舛错纵横。异物崛诡,奇于八方。布有橦华,麫有桄榔。邛杖传节于大夏之邑,蒟酱流味于番禺之乡……嚣尘张天,则埃壒曜灵。[2]96
蜀都市廛众多,商贾如渊,铺肆罗列巨千,货物堆积如山,精美如繁星,纵横陈列,正待价而沽。都人士女穿着华丽的服饰,八方奇物皆聚集市场,橦华、桄榔、邛杖、蒟酱等应有尽有。整个市场热闹非凡,喧嚣的声音、扬起的尘埃都遮蔽了太阳。这番富有生活气息的商贸市场铺写,鲜活地展现了蜀都的丰饶富庶。
然而,对于蜀都悠久的历史及人物典事,左思则有意略写。蜀都历史可追溯至上古时期,相传蚕丛、鱼凫为当时蜀地的两个部族首领。至中古时期,秦惠王灭蜀,将公子通分为昌侯,又派张若、张仪修筑都城,后设置了蜀郡,李冰为郡守。如此悠远的历史,左思并非不知,而是刻意不用。都城历史的追溯往往有着追慕的意味,而这显然与他“申魏”的取向相背离,故太冲仅以“兆基于上世,开国于中古”[2]91一言蔽之。与历史相关的人物典事类名物,则经过了左思的精心筛选,历史人物多系武将、忠臣、豪侠、隐士、文人,如诸葛亮、姜维、王褒、相如、君平、卓氏、郑氏等。而对皇族之人左思只提到刘琮,而对刘备等蜀国君主一脉只字未提。刘琮是刘表之子,后降汉,被曹操封为青州刺史,爵至列侯。论荣耀地位,蜀国史上刘琮远远排不上号,但因左思意欲申魏,他却成为《蜀都赋》中唯一登场的皇族人物。由此可见左思名物择取的深层用意。
至于蜀都之文化、制度、宫殿等,左思皆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其目的均在于突现蜀都悠闲自得的都市生活,全然不复王权的尊荣显贵。如写蜀都游乐,则曰:
若夫王孙之属,却公之伦。从禽于外,巷居无人。并乘骥子,俱服鱼文……感鲟鱼,动阳侯。[2]97
游乐之人非帝王贵族,而是蜀中富豪之士在游玩娱乐,一切随心随性,不崇礼制;所猎非奇珍异兽,而是平凡的蜀中物产,音乐迷人动听,完全展现了蜀人悠游自得的生活情趣。可以说,左思笔下的蜀都是“乡邑”与“都城”的结合。
三、《吴都赋》:以水乡物产、兵器交通图现江南都会
吴都独特的地理位置、水产风物、兵器交通、市廛商贸等均带有浓厚的江南水乡风韵,左思笔下的吴都是一个有别于蜀、魏二都的水乡泽国,一个别致的江南都会。太冲以时空交错的笔法取用古吴都苏州与时吴都建业之名物,纵横交错,杂错纷呈,描绘了一个变幻多姿的吴都。
太冲笔下的吴都实际是一个“建括两地、包容古今的范时空概念”[7]。它跨涉了春秋时期的古吴都“苏州”和三国之吴都“建业”两座都城。因此,在名物的择取上,左思更加汪洋恣意,他常在人物典事、宴飨游猎、宫阙城邑的铺写上将古吴都苏州与时吴都建业之名物并举,穿梭而来。如赋中描写宫室城阙曰:
造姑苏之高台,临四远而特建,带朝夕之浚池,佩长洲之茂苑。窥东山之府,则瑰宝溢目; 观海陵之仓,则红粟流衍。[2]108
这里的“姑苏台”实为吴王夫差所起之“姑胥台”[2]108,“长洲”也是古吴国的苑名,汉赵晔《吴越春秋·阖闾内传》曰:“走犬长洲。”[8]“东山之府”与“海陵之仓”[2]108也是汉代吴王刘濞所建,以上显然都是古吴都之名物,而左思所言“桂林之苑”“落星之楼”则又为时吴都建业所有,如此交错铺写,着实营造了一种扑朔迷离的神秘感。
再则铺叙吴国历史人物及战事纷争时,左思亦采用着这种追溯先古的写法,赋曰:“春秋之际,要盟之主。阖闾申其威,夫差穷其武。内果伍员之谋,外骋孙子之奇。胜疆楚于柏举,栖劲越于会稽。阙沟乎商鲁,争长于黄池。”[2]117
以上所写战事、人物皆与春秋时期的古吴国关联,而与时下孙吴之都相关的人物、战事,左思则有意识地避而不谈。究其缘由,仍是左思“申魏抑吴、蜀”的思想体现。“申魏”则必不能推崇时下孙吴之功勋战绩。然而,吴国军事强盛,兵器精良又的确是其重要的特色,左思不愿轻易略过,故以追溯先古的方式,铺排古吴都之战事、名将、兵器等,从而消解了时吴都的军事政治意味。据笔者粗略统计兵器类名物在《吴都赋》中多达40余种,如鍦、鹤膝、犀渠、吴钩、越棘、纯钧、湛卢、戎车、雄戟、贝胄、旸夷、勃卢、旆、铍、矛、铗等,这些纷繁多样的兵器展现了吴国高超的兵器制造技艺及其雄厚的军事实力。
吴国物产丰饶,左思抓住了吴都南国水乡的地域特色,展现了与蜀、魏二都迥异的风貌,最典型者莫过于赋中铺写的水禽飞鸟,其中鸟类名物约29种、鱼类名物约37种。太冲名物铺写承汉赋恢弘之风,而愈益繁难,铺陈鸟类曰:“鸟则鹍鸡鸀鳿,鹴鹄鹭鸿。鶢鶋避风,候雁造江。溪鷛,鶄鹤鹙鸧。鹳鸥鹢鸬,泛滥乎其上。”[2]103铺写鱼类则曰:“于是乎长鲸吞航,修鲵吐浪。跃龙腾蛇,蛟鲻琵琶。王鲔鯸鲐,鮣龟鱕。乌贼拥剑,鲭鳄。涵泳乎其中。”[2]102
太冲四字一顺铺陈了十六种鸟属和十八种鱼类鳞介,他多据名物外形或习性的相似而类聚并列,或一字一物,如“鹴、鹄、鹭、鸿”,或二字一物如“王鲔”“鯸鲐”等,凡此皆以类相从,字形愈加整饬繁难。[9]如此大肆的铺排,彰显了这座南国水乡物产之独特富饶。
此外,笔者统计了其他种类名物的铺陈情况,其中植物类名物约有75种,包含枫、柙、樟、栟、榈等约29种木类名物;丹橘、馀甘、荔枝、槟榔、龙眼、橄榄等13种果类名物;篔簹、箖箊、箭、柚梧、射筒、篻簩、苞笋等7种竹类名物;薮、荂、蓲、藿、蒳、蔻等11种草类名物,凡此亦皆显示了吴都物产之丰。吴都的珍宝亦别具特色,赋中出现了20余种,如珊瑚、琛赂、琨瑶、頳丹、紫贝、八蚕、珂、珬、玉馔、明月、绿酃等,多是吴国特有,尤显吴都之富饶。乐器类名物也是《吴都赋》的别致之处,吴声细腻婉转,所演奏的乐器自然亦不同蜀、魏之声,赋中乐器如琴、筑、笙、竽、钲、鼓、箫、籁、金石、丝竹等,举凡皆显独特的吴曲吴声。
交通工具和狩猎、捕鱼工具类名物,是《吴都赋》名物铺写的又一特色。吴国地处江南水乡,其交通多依船、舸等工具,生活物资又多赖捕捞。独特的生活环境造就了吴都拥有别样的交通、狩猎和捕鱼的工具,展现了一个全然不同于蜀、魏二都的江南都市风貌。据统计,《吴都赋》交通工具类名物约22种,其中又以水上交通工具最具特色,约12种,如航、舟、棹、楼船、航、弘舸、舳、舻、盖海、鹢首、飞云、馀皇等。陆地交通,则有驷、舆、驰道、轺等,这样发达的水陆交通,为吴国的商业繁荣提供了有力条件。《吴都赋》中狩猎、捕鱼工具类名物多达30余种,其中就网类名物就铺陈了十数种,如罿、罻、罼、、罠、纲、紭、罾、罘、网、罟、罩、罺、罛、缗、缴、纶等等,左思如此不惜笔墨的铺排,鲜明地突显了吴地渔业、狩猎的兴盛。
与《蜀都赋》略写历史人物、宫殿、制度不同,《吴都赋》采用的是追溯先古、弱化时下的手法。赋家创作力避重复,不惟字句、语词,在艺术手法上亦可见其精心结撰的苦心。如历史人物,左思多写古吴都之先辈阖闾、夫差、专诸、孙子等,突出他们的贤明、果敢,而对时吴都之君主、贤臣、干将则一概不及。时吴都人物的择取则多取巧匠艺人诸如槁工、檝师、轻訬之客、趫材悍壮等。再如宫殿建筑类名物,太冲铺写亦多是古吴都之馆阁宫苑,如陟方之馆、馆娃之宫、桂林苑、朝夕池、东山府、姑苏台等。对时下吴都建业的宫殿池苑则少有触及。总之,左思笔下的吴都是一个富饶的鱼米水乡,一个军强民富、物产丰富的江南都市。
四、《魏都赋》:以宫殿、制度彰王道正统
“太冲赋三都,以吴、蜀递相顿折,以魏都依制度。”[10]可见左思创作《蜀都赋》《吴都赋》皆是为突显魏都。他在赋中表达了申魏为正统的政治立场及其对儒家“王政”的理想追求。因此,《魏都赋》在名物择取方面,与蜀、吴都二赋重山川风物、兵器市廛不同,左思着力铺写的是魏都的宫殿建筑和制度建设,以彰显其作为帝王之都的庄严肃穆。
宫室建筑类名物是《魏都赋》铺写最多的一类,主要分为宫室馆阁、城郭围墙、园台长廊、城楼城门、菀囿桥亭、戚里街道以及与建筑相关的名称。宫室馆阁类名物有概称和具指之别,概称类名物有紫微、帝宇、京室、永巷、堂、馆、白藏、大内、府寺等,而具指类名物则如文昌、听政、椒房、鹤、文石、楸梓、木兰、温室、牟首、广成传、旗亭、庾等。城郭围墙类名物有城隍、郛郭、墉、洫、堞、垣之属。园台长廊又有丹墀、抰振、陛、阁、牟首、三台、步檐之类。城楼城门类名物则如北阙、闱、闼、閈、阓、南端、延秋、长春、宣明、显阳、顺德、崇礼、华屏、閈、闳等。菀囿桥亭类名物又有菀、玄武、疏圃、石杠;戚里街道类名物诸如戚里、长寿、吉阳、永平、思忠、槁街。至于建筑类相关称名则多达几十种,仅与房屋部份相关者就有十数余种如橑、枌、桷、栾、栌、绮井、楹、龙首、榱、云雀、甍、绮寮、阁、扃、庑等,如此繁多细腻的铺排刻画,可见左思对魏国宫殿建筑的青睐。都城宫殿乃是天子群臣议论之地,对都城宫殿进行铺写,最能彰显统治者的政治法度。因此,左思才如此不惜笔墨,极力铺排。
为突显魏都是重礼制有法度的仁义之都,左思首要强调其“王者居中”的都城选址。赋曰:
正位居体者,以中夏为喉舌,不以边垂为襟带也。长世字甿者,以道德为藩,不以袭险为屏也。[2]119
又曰:
且魏土者,毕昴之所应,虞夏之馀人。先王之桑梓,列圣之遗尘。考之四隈,则八埏之中;测之寒暑,则霜露所钧。[2]121
左思认为魏都居“八埏之中”,处天子之正位,以中原为咽喉要塞,而不靠边陲为襟带防御;魏国君主以道德、仁义为屏障,而不以袭险重固的山河为依护。魏都乃是先王、圣贤的故乡,气候寒暑十分均衡,占卜师卜偃也预测其必将隆盛。这种浓厚的帝王气派在蜀、吴二都的铺写中是没有的,只有魏都才有这番皇家的尊贵与威严。
而都城、宫殿的建造亦强调依遵法制。赋曰:
经始之制,牢笼百王。画雍豫之居,写八都之宇。鉴茅茨于陶唐,察卑宫于夏禹。古公草创,而高门有闶;宣王中兴,而筑室百堵。兼圣哲之轨,并文质之状。商丰约而折中,准当年而为量。[2]123
显然,魏都营造之初,其规模制度就依循历代帝王之制,以长安、洛阳的宫室殿阁为样式,效仿唐尧茅茨不剪,夏禹卑宫低室,草创的都城古朴简陋。至宣王中兴,乃修缮宫宇,亦遵循简约之准则。魏都依遵圣明帝王的法度而建,简约而不堂皇,质朴而兼具文采。宫殿楼阁的细致铺写,亦处处彰显着节俭庄严,如铺排左边红色的听政殿曰:“匪朴匪斫,去泰去甚。木无雕锼,土无缔锦。玄化所甄,国风所禀。”[2]124天子听政之处,既不过分朴素,亦不作过多装饰,木饰无雕纹,土工不华艳,展现的乃是至德的教化和节俭的风俗,无一不彰显着魏都正统的讲求。
制度类名物也是左思为突显魏都不同于吴、蜀二都的特别安排。左思于众多制度中,又集中表现了魏国的政治制度,以职官制度铺写最为明显。据统计《魏都赋》中涉及职官制度类的名物多达24余种,如林衡、省中、侍、纳言、符节、司卫等,充分地展现了魏国朝政官员的设立以及君主治国有方之才干。职官之外,还涉及王城制度、历法制度、朝贡制度、朝堂制度、刑法制度、军工赏罚制度等与政治制度紧密相关的各式制度。虽未大肆铺陈,却也展示了魏国系统的政治制度建设。此外,《魏都赋》中还涉及了经济制度,主要聚焦于市场贸易、度量衡方面。市场贸易类名物有三市、肆、闤闠、质剂、刀布、贿、货等,涉及交易场所、钱币、规则等;度量衡方面则有畹、寻、关石等,凡此皆展现了魏都经济商贸之秩序井然,欣欣向荣的景象。
而物产、珍宝类名物,在《魏都赋》中的数量远远不及《吴都赋》《蜀都赋》,这并不是因为魏都少物产、珍宝,而是左思为了区别于吴、蜀之富饶,以宫室建筑和制度建设彰显魏都“正统”的地位。物产类名物,《魏都赋》中均是一些较为常见的名物诸如鹿、马、鱼、蝥、莲、蒹葭、梨、笋之属,它们并非魏都独有,至于珍宝类名物在赋中更是寥寥无几。左思此番苦心地择取名物,就是为了突显出魏都庄严肃穆、正统之都的气象。
综上所述,左思为晋人,他以晋承魏之正统,申魏抑吴、蜀。《三都赋》以蜀、吴、魏构成“三都鼎峙”的结构,这三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以魏为正统的思想下,左思刻意选取特定的名物类型,以突显自己申魏抑吴、蜀之目的,将蜀、吴描绘成一个富庶热闹的地方性都市,而魏才是威严庄重的帝王之都。故《蜀都赋》侧重铺陈山川物产、商贸市廛以显富庶繁华;《吴都赋》侧重铺叙水乡物产、兵器交通以图现别致的江南都会;而《魏都赋》则以象征皇权的宫殿建筑及与国家治理息息相关的制度建设彰显着正统之都的气派。左思以三篇各殊的名物择取书写着“申魏”的思想,在他看来,蜀都之富足,吴都之繁华,皆不若魏都之发扬典章礼义为大为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