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
2022-04-08于琇荣
于琇荣
在魏红莲没死之前,春晓是不打算从窗子前走开的。
她用修长的五根手指触着窗玻璃的姿势,好像敲在琴键上一样。显然玻璃的凉出乎她的意料,她被惊到似的,猛地抽回手,失神地望着窗外被灯火染得光陆迷离的湖水。过了一会儿,她忘了玻璃的凉,头疲倦前倾,鼻尖几乎碰到玻璃上,深叹一口气,玻璃上的影子便模糊起来。窗内是黑暗,窗外是夜,一张狰狞的面孔映在玻璃上,她为此感到恐惧。但恐惧也就是一刹那的事,她接着对自己呼出的雾气沉思起来。
春晓经历过魏红莲两次心梗,知道心梗持续超过六个小时必死无疑,而她从发生心梗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阿司匹林是心梗溶栓最有效的药品,此时,它被冷汗包裹着紧紧地攥在春晓的掌心。如果它有感觉,能轻易透过她不住颤抖的手,识别出她的心正在濒临崩溃的恐惧里煎熬——那毕竟是自己的外婆。
刚才,春晓走进外婆——也就是魏红莲的卧室,拿着此刻正躺在她掌心的阿司匹林药片和一杯温开水。在俯身准备给她喂药的时候,春晓还习惯性地把杯子放到唇边,测试水的温度是否适中。可就在看到外婆的一瞬间,春晓停住了,眼前好像有什么事突然击中了她,一种巨大的从没有过的疲倦和厌恶感或者是逃避情绪,把她从当下以及接下来即将要做的事情里抽离出来。她转身逃一样走出房间,仿佛背后有恶兽在追赶着自己。
一想到两天以后,这张脸将以骨灰的形式存在,春晓心里就感到一丝忧伤。但那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在这个常年封闭散发着浓重潮霉味的房间里,她的离去,竟让春晓心情轻快明朗,甚至还有一丝悖逆道德的喜悦。春晓没想到自己内心竟如此平静,没有悲喜,没有慌张。死亡早晚会来,只是现在更恰逢其时而已,她安慰着自己。
仲夏时节很少有这样的夜,黑漆漆的,像被泼了墨似的黑,没有云,没有风,只有几颗若明若暗的寒星点缀其中。一架夜航班机,闪烁着和星星一样微弱的光,正由东至西缓慢移动。
春晓盯着飞机,心里却回想着刚才见到外婆的一幕。那是外婆吗?她像第一次看到她一样,觉得眼前那个干瘪的女人如此陌生——她的脸因疼痛怪异地扭曲,小而薄的嘴唇使紧抿着,透着一股狠劲。是那股狰狞的狠劲吓到自己?可自己早已习惯了,不是吗?这个守寡四十多年又中年丧独女的乖张老人,她还有什么诡异的言行、举动没让春晓见识过呢?
难道真的是晚饭时自己坚决的态度造成她发生心梗?还是她在用惯常的小伎俩来阻止自己离开?春晓揣测不透。
“他说过要娶你?”外婆语带嘲讽地问。
她问得很突然,就像她们继续着之前一直谈论的话题。而实际上,她们此前对这个话题没有任何涉及,并且,她们各自始终保持着沉默的状态,尽管春晓很希望外婆说点什么,可她一直沉默,对心知肚明的结局保持着一个局外人的观望。春晓知道,假如因为外婆沉默就以为她思维迟滞或者毫不在意,那可就错了,自己身体每一次细微的移动,以及脱口而出的叹息,一丝不漏地都被收入那双混浊的橙黄色的典型的老年人的眼睛里。当春晓的视线无意间与她相遇,她的目光会慌忙躲开,像个被发现的偷窥者一样慌乱。
春晓没有说话,只是继续一下一下地撕扯着一片吐司面包,却忘了放进嘴里。
“你想好了和他走?”外婆追问道。
春晓这才发现,餐桌上,被撕成一条一条的吐司面包已经堆成了小山。她很耐心地又一条一条捡拾起来,放到嘴里。在咀嚼的过程中,她听到自己“嗯”了一声,鼻音很重,但她确定那是一声清晰的回答。
没有声音。春晓抬头,发现外婆早已经不知去了哪儿,客厅里空荡荡的。她应该听到了,虽然春晓不确定,但她宁愿相信外婆听到了,那可是她预谋了很久并积蓄了很大勇气的结果。
外婆的听力很好。或者说是在她的直觉引导下,听力很好。有一次,失踪了很久的老猫花花,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午夜跑了回来,用前爪刺刺地拼命挠窗玻璃。可谁能听到呢?轰隆隆的雷在半空炸开,哗啦啦的大雨啪啪地撞击着窗玻璃。可外婆听到了,也不开灯,披着绣花睡衣,在黑暗里隔着玻璃数落、教训那只落汤猫,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却不肯让哆嗦成一团的花花进房间。直到花花几次跌落湿滑的窗沿摔到地上,而自己又说累了,她这才打开窗子放它进来。
当时春晓就站在客厅角落里,借着一道道闪电刺目的白光看完了整个过程。外婆面部扭曲的愤怒、狰狞、痛苦,像枚生锈的铁钉,牢牢地楔在了她的脑子里。那时她十一岁,父母双亡的第二年。也就是从那时,她对外婆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是的,她害怕外婆。从小,外婆就恩威并施,用比孙膑更诡谲的办法,轻易扼住了春晓的七寸。面对她,春晓感觉自己就像被狼盯住的羊,注定是天敌中最弱的那个,位于动物链最末端,终日战战兢兢只求存身。所以,那声“嗯”是积蓄了这么多年所有的力量才发出的回答。
一只猫的极限寿命是二十多年,这样算来,花花已经步入老年了。肥胖的它正蜷缩在客厅的布艺沙发里,吹着夕阳下徐徐的晚风,在惬意地打盹儿。从那次暴雨回来后,花花变得小心翼翼,再也不敢轻易踏出门槛,只在一百三十多平方米的空间里默默追随着她的脚步,并适时跳到她怀里撒娇求宠,甜腻得像个小情人。即便这样,每到外婆心情不好,还是会拿这件事训斥花花,罚它不给饭吃,直到它驯服在自己的脚下,喵喵喵地唱着讨好她的歌谣。外婆认为那是歌谣。
她为什么不去娱乐,像所有老年人一样去唱歌、跳广场舞?春晓一直想不明白,外婆每天除了精心调配一日三餐,就是发呆,似乎痛苦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乐趣。她从不笑,从不,平静的脸上像套了一张橡胶面具。在春晓的记忆里,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牵动外婆的情绪,既没有更喜悦,也没有更悲伤。如果一定要寻找的话,就是每年祭扫时,在外公的墓前,她偶尔脸上会闪过一丝神秘莫测的略带讥讽的笑意。
二十九岁的春晓知道,外婆想把她像那只猫一样捆在身边。每当意识到这一点,春晓就不寒而栗,感觉这个家像个坟墓,散发着植物分解腐烂的气味。春晓窃喜自己没有领东辰进这个门。近十年的时间里,外婆已经用各种令人无法想象的方法,逐一断了围绕在春晓身边男人的念想,这次,她也不会例外。只是春晓不知道,这个和咀嚼声一起吐出的“嗯”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为此,她心存忐忑、惴惴不安。直到当天晚上,她在睡梦里被擂击床板的声音惊醒——外婆发生了心梗。
小区最后一扇窗户的灯也灭了。不知是眼睛适应了黑暗,还是夜色淡了,窗外白蜡树、榆叶梅的枝丫渐渐清晰起来。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晚饭时的外婆,就像听死人说话一样恐怖。
机翼的灯光早已被夜色吞没得无影无踪,空荡荡的天空,没有留下一点它划过的痕迹。阿司匹林正一点一点被汗水溶解,掌心有种黏糊糊的不适感。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呼吸,整个世界陷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酣睡当中。她屏声静气地侧耳聆听,听到了夜风挤进窗缝的丝丝声,飞蛾碰撞灯罩的啪啪声,甚至听到了夜来香花瓣闭合以及叶子落地的声音,单单没有多余的呼吸声。她确定,并真切地感觉到,这空旷的三居室,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除了那只猫。死一样的寂静让她心悸,她感觉自己再次跌进被抛弃的荒野,就像小时候爸妈离开时的那一刻。
“乖,还不能接你回家,你要留下来陪外婆。”爸爸对哭泣的春晓说着,使劲点一下头,以表示把她留下来的决心。
“你爸怕死了你外婆。”妈妈蔑视地说。
这是春晓印象最深刻,也是和父母最后的一次对话。不久,他们就死了。
春晓对妈妈的印象很模糊,没有季节变化,没有具体事例,甚至连一点儿可以用来想象的依据都没有,只依稀在外婆的语言里得到辨识,“这个裙子是你妈妈给你买的”。后来,妈妈作为时间节点渐渐清晰,“你妈妈走的那一年”或者“你妈妈回来过年的那几天”。她依稀感觉妈妈是唯一不怕外婆的人,她们之间像不相干的物种,没有交集,没有反抗争执,而是用漠视表达对彼此的憎恶。“草集镇第一大毒舌妇。”这是妈妈对外婆的评价。
但她对爸爸的感觉就不同,仿佛爸爸的灵魂散落在春晓成长的道路上,等待着她,等待着她的成长,等待着她的理解,等待着与她骨肉血脉相亲相融的契合。
这份契合来自外婆同样的仇视。春晓依稀记得,从爸爸踏进外婆家门,她恶狠狠的眼神就没离开过他,直勾勾地盯在他身后,从厨房到院落,从喝茶的姿态到喉结抖动,直到春晓爸爸狼狈不堪地从外婆家落荒而逃。当外婆提出春晓由她抚养,爸爸没敢有丝毫迟疑,忙不迭地答应了她。
春晓不明白,外婆到底受到什么样的伤害,要对男人像跪在祖先面前发过毒誓一样仇视。春晓相信,爸爸对外婆顺从的态度,更多来自对妈妈的爱。遗憾的是,结婚以后爸爸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妈妈,反而对错失的某位女人充满深情眷恋。这让他变得冷漠、寡欢,失意让他的发际线迅速推高了足有两公分。三十多岁的男人,谢顶了。
春晓切身体会到像爸爸那般对外婆的恐惧是在初二。晚自习放学,她自行车爆胎,一个顺路的男生载她回家。在家门口,春晓刚从后座跳下来,外婆就从墙角阴影里走出来,风一样刮到她的面前,抓过春晓的马尾辫,嘴里骂着“浪货”,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吓得那个男生推着自行车就跑了,直到毕业,没敢和春晓再说一句话。而春晓,直到大学毕业,也没敢和男生单独相处过。
她比爸爸更怕外婆。
所以,大学毕业后,春晓毫不犹豫地选择去上海寻找工作。那短暂的自由带给身心的愉悦感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现在回味,春晓依然能清晰地感受那种快乐。科汇公司的面试结束已经下午一点多,同样来面试的师兄约她一起去维斯塔西餐厅就餐。两个饿急的人,面对美食暴露出贪婪的本性。刀子切割牛排,不时听到刀子划过铁盘的咯叽声。这曾是春晓最不屑的失仪之举,现在听起来却十分悦耳。终于离开家乡,离开外婆,她有种从没体验过的轻松放纵的感觉,甚至几次故意把刀叉碰得叮当作响,惹得师兄不时偷眼看春晓。但春晓并不为所动,仿佛对方不存在,只一心和牛排较劲,那副吃相,好像不是用嘴在咀嚼,而是饥饿的胃从喉咙里探出头来在吞。
师兄刚半块牛排下肚,春晓的餐盘里只剩下干净的T形牛骨。他不由分说,把两个餐盘调换过来,然后看着牛骨长叹一声,边伸着筷子挑餐盘里的意大利面,边说,“暧昧,就是这样开始的。”
春晓没理他。一有人陪,二有食物可以吃,有这两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师兄又敲着牛骨,自语似的说:“这是头小牛犊,也就大概三四岁吧。哎,你父母还好吗?”他忽然抬头很认真地问道。
春晓的心猛地疼了一下,眼前出现侧翻在鬲津河里的吉普车,以及困在车内溺亡在水中的一对男女。
春晓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不是因为他问到了自己的痛处,而是从一头被切割成牛排的牛一下联想到她父母的思维。飘逸的愉悦感在瞬间消失,春晓忽然对周围的一切感觉索然无趣,包括谈一场恋爱的念头。
“哦,多大年龄?”他看穿了似的。
春晓最讨厌在葬礼上问及死者的年龄,一个不经意的“哦”,似乎表示死者大限当至死得其所,而悲戚就成了多余的事。虽然父亲定格的三十六岁,正是意气风发令人唏嘘的年龄。她用沉默表达对这个问题的抗拒,但思绪,却一下子被牵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场车祸现场。
春晓原本并不想去认领尸体,岸边湿漉漉的绿色吉普车,车型、车号以及打捞上来的遗物,已经确凿无疑地表明死者身份,但她还是去了。那是被寄养在外婆家的第七年,没有归属感让她变得孤僻、冷漠、麻木,她想从父母那里寻找一点儿与爱有关的细节,哪怕这爱与自己无关,只属于他们彼此。警察打开车门,指点着介绍车祸经过和死亡原因。看着主、副驾位置的车窗玻璃上血迹斑驳,春晓仿佛看到了濒死时他们绝望的挣扎和强烈的求生欲望。但遗憾的是他们各自求生,从遗体的形态看,临死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转身去帮助对方,当然更谈不上温情的吻别或拥抱。看到这样的结果,春晓很沮丧。这时,外婆一声凄厉的哭号警醒了她:从现在开始,自己没有任何退路可走,外婆将是自己唯一的倚靠,无论是在乡下,还是搬进父母城里的房子,外婆都将是主宰自己命运的人。想到此,春晓仿佛跌进了黑不见底的深渊,竟觉得死也是一种幸福,不由得为自己悲戚的未来号啕大哭起来。
这些话,当时春晓并没有对师兄说,而是时隔七年后,她对东辰说的。当时,他们坐在一间由书吧改成的茉莉餐厅里。七年,足以让一个花季少女结婚生子的时段,而春晓还是一个人,既没有女朋友,更没有男朋友,并且外婆有让她长久持续保持这种生活状态的势头。
既然不喜欢外婆,当时为什么从科汇辞职回到家乡?东辰宠溺地问道。
春晓没有说话,看了东辰一眼,露出尴尬的笑。怎么说呢?她想,对于一个养育自己长大的老人,怎么形容都是错。
为了照顾外婆。她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高尚理由。而事实是,在春晓上班第十五天,外婆就找到公司老总,坚决要求辞退春晓。在她的描述下,春晓就是一个懒惰的、恶毒的、逃避赡养孤寡老人的忘恩负义的小人。不明就里的春晓当时是以旁观者的心态参与到现场的,在一片唏嘘声和讥讽的目光里,她看到哭泣的外婆正抱着老总的腿,跪坐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苦苦哀求。春晓羞愤得满脸涨红,甚至想推开窗子从十五楼纵身跳下去,但当看到老总鄙夷的眼神时,她连死都失去了兴趣,心里忽然悲哀起来,不是因为外婆伪装欺骗的举动,而是因为自己再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像切披萨一样,东辰把鸡蛋软饼分成六份,又一块一块放进春晓面前的餐盘里。茉莉餐厅没有鸡蛋软饼,是东辰在家亲手做好带来的。因为春晓说,它有妈妈的味道。
在安吉还保留着公寓?春晓低着头,自言自语似的说。她的声音和思维一样,轻飘飘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幽暗的灯光,镀金欧式玻璃门柄,慵懒的慢摇音乐催眠似的在耳边哼唱,对着特意为自己做的鸡蛋软饼说“安吉公寓”,感觉好极了。就像谈巴黎塞纳河左岸,或者像米兰·昆德拉在布拉格故居一样舒适。
“是的,留着呢。”
“距离鸥翅湾远吗?”
“哦不,鸥翅湾是景区。公寓在民生广场附近,那里有条洋人街,有家北海道料理,做的生蚝和刺身非常地道。”
春晓没去过那里,不知道这些词语代表什么,但她听到,这就已经足够了。
大多数事物背后都有个令人失望的解释,不论开始他们显得多么幸福。春晓可以迅速确定自己对事物的喜爱,比如一块石头,或者一种无意间渲染的渐变颜色,唯独对人的情感没有坚决准确的概念。但这又有什么问题呢?他能带自己离开这里,去往一个遥远而全新的地方,哪怕这就是爱的全部,也足以支撑她一生温柔以待。她不知此时微微战栗的感觉是否源于爱,但她知道自己对孤独正逐渐厌倦。她渴望交流,渴望呵护,渴望耳边有轻言絮语——即便明确知道那只是拙劣的谎言,她甚至只渴望一个拥抱,用一个人的胸膛来填满自己空荡荡的心。而在这一切之外,东辰还能带她离开,给她自由,这简直是命运对她曾历经苦难补偿之外额外的恩赐,她不想失去。
春晓曾经无数次在夜里祈祷外婆以一种永远无法预知的方式死去,连同关于她的记忆,都随着她的死去被抹得干干净净,而自己也将因她的死获得比想象中更好的生活。然后再把臆想放进回忆里,一点一点把记忆丰满成幸福的模样。当然,这种幸福的生活不是指物质,而是指自由,即便它可能意味着冒险、混乱或者其他被幸福忽略的东西。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春晓却忽然难过起来,不是因为外婆正在承受痛苦,而是她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的顺从不仅是因为外婆暴戾,更是自己本性怯懦,缺乏勇气。她可以自己忍受苦难,却不能在别人的苦难面前无动于衷,冷漠旁观。在明白了这一点以后,春晓感到无比悲哀和绝望。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煮基围虾,锅里平静的水面在瞬间沸腾起来,基围虾砰砰砰地往锅外蹦,吓得她啊的一声叫起来,忙盖上锅盖,拉上厨房门,捂住耳朵佯装聋哑人。仿佛不看,锅里的生死就没有发生,一切就不存在一样。
可她是人,不是虾。
春晓焦躁起来,浑身像长满了麦芒刺,痒痒的。她仿佛站在悬崖的边缘,承受着从垭口吹来的凛冽寒风,打着呼哨,如同发出命运警示的悲鸣。在无法救赎的悔恨里,自己承受得了一辈子背负的愧疚感吗?
想到这儿,春晓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她想起被东辰拥在怀里的感觉,他顺着发丝一下一下细腻地抚摸着春晓漆黑的长发,然后双手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疼惜地说:“别怕,以后有我在。”春晓的心瞬间融化了,小猫一样温顺地依附在他怀里,听着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声,感觉整个世界的雾全散了,露出了山高耸的形状,河水玉带一样逶迤幽长,花开了、鸟鸣了、草在疯长,一轮散发着光芒但不耀眼的太阳悬挂在头顶之上。而只要外婆醒来,就会用自己永远想象不到的方式,让那个宽厚魁梧的身影与自己背离,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她几乎是哽咽着走进外婆的卧室,悲伤和恐惧麻木了她的所有感官知觉。她直接走到床边,用冰冷的手颤抖着拨开那扇刻薄的嘴唇,把快融化的阿司匹林填进她的嘴里,迅速转身离开。她深陷在自己的悲伤里,甚至没有察觉到外婆身体的温暖,更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变换了一个更舒适的睡姿。
黑暗里,春晓重新站在窗前,像一条搁浅的鱼,面对着无际的夜色大口呼气,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透过气来,才能活。
她要死了,这个念头充塞着春晓的神经,是的,她不爱自己,可她是抚养了自己成长的人。她想起自己腹痛在床上打滚,外婆背她去诊所;想起第一次来月事,外婆不让她沾冷水;想起被同伴欺负,外婆站在房顶扯着嗓子的叫骂……她想得起事件,却想不起细节,外婆总在她最想表达感激的时候,抛下一个厌弃的眼神转身而去,留给她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春晓慌忙掏出手机,颤抖着按下120数字键,最后拇指在“发送”键上停留了一秒,只一秒,抖着手又使劲按了下去。几声响铃之后,电话那端传来接线员程式化的声音:“这里是120急救中心,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
“外婆心梗,我外婆心梗。”春晓颤抖着声音,仿佛刚发现外婆病情发作那样恐慌。自己站在黑暗里的那几个小时存在过吗?她自己恍惚起来。
“不要着急,请告诉我您的地址!”
“她要死了,快来救救她。”春晓呜咽着哭起来。接线员越劝慰,春晓的泪流得越多,俨然外婆已经死掉了,扑簌簌的泪像秋天的树叶,哗啦哗啦,总也落不完。
挂掉电话,春晓跌坐在窗前,把脸埋在褶皱的窗帘里哭泣。两只眼睛仿佛涌动的喷泉,按捺不住地往外汩汩地流泪。为什么哭?春晓不清楚,好像没有什么事可哭,又好像什么都能构成非痛哭不可的理由。她觉得自己就像那辆湿漉漉的绿色吉普车,刚从鬲津河打捞上来,必须用哭泣把所有的水分流干净不可,连同所有的委屈。
哭泣,对春晓来说仿佛已是相隔一个世纪的事,她忽然发现,酣畅淋漓地哭泣居然如此美妙。她沉浸在自己的哭泣里,不再悲伤。
很快,二十分钟后,闪烁着警示灯的救护车进了小区门。
几个医护人员迅速涌进卧室,围着外婆打针、测量血压、准备心脏起搏器。她死了?春晓胆怯地盯着那张布满皱纹巴掌大的脸疑惑,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这张脸的?每次视线经过,目光都轻飘飘的一带而过,用比一缕风穿过树枝更快的速度离开。
那是一张愁苦的脸,被一堆像芜杂荒草一样的白发包围着,每一条刀刻一样的皱纹里写满焦虑与怨怼。春晓忽然对外婆,也夹杂着对终将到来的迟暮之年的自己,给予深刻的怜悯与同情。她老了,像一头衰老的狮子,无论曾经多么高傲,也不得不在时间面前低头。
自己急于逃离外婆,难道只是基于对她的恐惧吗?春晓问自己。她细忖了一下,觉得不仅是对她的恐惧,更是对寂寞的恐惧。
外婆应该是更寂寞的,春晓想。她想起一个冬天的傍晚,为了逃避外婆,她足足走了两条街才回家。夜很黑,家里没开灯,也很黑。她以为外婆睡下了,便静静地坐在沙发里瞑目享受独处的静谧。过了很久、很久,黑暗里,她忽然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一个身影缓慢地从餐桌前站起来。春晓肌肉紧绷,惊悚地看着外婆在黑暗里一步一步轻车熟路地走向自己的卧室。她第一次感受到寂寞冰层一样断裂破碎的咔咔声,像小白鼠细碎的牙,咬得她浑身起满战栗的小疙瘩。现在她死了,世界终于安静了,自己终于体验到了双脚踩在大地上的踏实感。
太阳已经升起,卧室常年悬吊着的枣红色金丝绒窗帘也已被拉开,橘黄色的光线透过窗棂洒落进来,暖融融的,像置身在温暖舒适的粉红色气泡里。
医护人员把担架放在床侧,掀起床单把她往担架上移动,透过慌乱的手臂缝隙,春晓突然惊异地发现,外婆嵌在凹陷眼窝里的眼睛居然微微睁开了。春晓脑子嗡嗡轰鸣,不禁睁大了眼睛。是的,外婆的眼睛真的睁开了,看到春晓一脸惊诧的表情,她居然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然后,迅速垂下眼睑,像一个真正的病危老人一样,任由医护人员摆布。
春晓大脑一片空白,瞬间看穿了昨晚整个事件的真相。更大的恐惧感迎面向她砸来。她站立不稳,不禁踉跄着后退两步,顺着墙,一下瘫软在地。彻骨的冷,从指间末端,蛇一样顺着血管在全身游窜。
“快收拾衣物。”一位护士提醒春晓。
春晓神情恍惚,软着身子梦游一样在房间游荡。她提着包,拾掇着外婆的洗漱用具、衣物,临出门时,忽然想起钱。
钱一直由外婆保管,放在外婆房间橱柜的夹层。春晓拿过外婆的钥匙,打开橱柜,在夹层看到一个精致的木匣子,里面有存折、陈旧的票证、信封、几页泛黄的纸,还有春晓曾经的大红奖状。这时,护士抬着外婆已经走到门口。春晓来不及翻找,索性一股脑把匣子反扣到床上。在散乱的物件里,一张旧照片很是醒目。春晓随意一瞥,是甜蜜的一家三口合影——外公、一个陌生女子,中间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春晓猛地头皮一阵发紧,不由睁大了眼睛——那女孩分明是自己的妈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