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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桃林

2022-04-08倪苡

鸭绿江 2022年3期
关键词:桃林蜘蛛瓶子

李小莫站在北窗边,望着夜空中的半个月亮,忽然想起了桂花,她把目光投向楼下的几棵桂花树。这个秋天有些潦草,时过十月中旬,桂花还没有开。去年的这个时候,桂花已开了两次,今年却迟迟不开,叫人无可捉摸,就像宋标。李小莫跟宋标结婚十几年了,准确地讲,宋标像一只蚕蛹,躲在蚕茧里,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李小莫从不知道他真实的模样。上个月他提出离婚,就像当初他跟她结婚那样突然。李小莫问为什么,宋标说:“儿子已经去上大学了。”李小莫说:“那我的作用就是给你生个孩子,把他抚养到上大学?”宋标说:“随你怎么想。”

李小莫没有同意离婚,他们冷战了一个多月。李小莫想的是宋标的念头会一天天被磨平,他会渐渐安于这种平滑无误的生活。李小莫是小学老师,宋标是初中老师,两人都是学校的骨干,日子过得相当顺畅。这样的日子李小莫觉得很好,就算家务活儿大部分是自己做,她也毫无怨言。宋标要上晚自习,她没有晚自习,早早放学,回家干点家务活儿也不算多大的事。

现在是夜间十一点半。站在二楼的李小莫看见宋标被人扶着进了楼道,听声音扶着宋标的是他的发小。李小莫赶紧去开着门等,宋标醉得如一摊烂泥,软塌塌的,发小把宋标扶进客厅的沙发便告辞了。

沙发上的宋标仰躺着,很快打起了呼噜。李小莫站在沙发前,看着这张依旧俊美的脸,心里一疼,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泪水打在宋标的脸上,有一滴滴到宋标的眼睫毛上。宋标的眼皮子动了几下,李小莫往后退了一步。宋标并没有睁开眼,呼噜声又高昂起来。

李小莫听说过醉酒会死人的。他会这样死去吗?李小莫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我希望他死去吗?”李小莫轻声地问自己。

“让我去死。”宋标口齿不清地回答。

“谁说要你死了?啊?”李小莫赶紧争辩了一下。

李小莫话音未落,宋标的呼噜声继续响起。李小莫不确定宋标是不是听见了刚才那些话,继而蹲下来推推他:“你说话啊。”

宋标呼噜声忽高忽低,任由李小莫推搡,他像肉案上的肉一样,你把他摆成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李小莫把他的手臂拉直或弯曲,他都没有反应,倒是他裤兜里的手机像魚一样滑到地毯上。

李小莫的注意力转移到宋标的手机上。关于手机,他们俩有君子约定,谁都不看谁的手机。这约定看似平等,其实并不平等。李小莫下班回家后,手机随手往鞋柜上一放,就再也不关心手机了。而宋标除了睡觉,其他时间他的手机都不离身,像保密局工作人员。李小莫也好几次想过手机这事儿,宋标肯定有问题,手机里肯定有问题,但她从没有看见过他的破绽。李小莫想着自己怎么着也算知识分子,捕风捉影之事不是她该干的,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宋标已经提出离婚,她还需要假清高不看他手机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李小莫抓起宋标的手,将手指一个一个按在手机指纹解锁的位置,最后在他左手的中指上找到了解锁指纹。李小莫打开手机,去了房间,准备拉网式地排查。还没等她到房间,就看见了置顶的一条微信是值得她怀疑的。对方微信名是“沙滩上的鱼”,宋标没有重新给“沙滩上的鱼”备注真实姓名。宋标在今晚上十点多的时候,给“沙滩上的鱼”发了一条奇怪的信息:“我愿做一只雄蜘蛛,只为你。”

李小莫思考了很久,没搞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她继续看他的微信,微信聊天记录只有这条内容很玄,其他微信都是可以贴到大街上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大白话。

这是一条不寻常的信息。李小莫知道宋标最怕蜘蛛,抑或说最怕见到蜘蛛。结婚这些年,家里偶尔出现一只蜘蛛,宋标都要惶惶然好几天,他坚信只要看见蜘蛛,必有倒霉事发生,这奇怪的念头是从他母亲身上得来的。宋标母亲在宋标小的时候就出事了,出事的前一天,宋标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饭,忽然饭桌上空悬下一只大蜘蛛。宋标想都未想,从餐桌上抽出一张纸巾,一操手,在空中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捏死了那只蜘蛛。宋标这动作快得只容得下母亲说出了一个字“别”。宋标问母亲:“怎么了?”母亲懊恼不已地说:“这种肚子大的蜘蛛跟那种细长腿肚子小的蜘蛛不一样,这种肚子大的蜘蛛是来报信的,要有倒霉事发生了。”宋标不以为然,可母亲着实在第二天死于车祸。宋标为这事悔恨了多年,现在他为了一个女人,突然要做一只蜘蛛。李小莫苦笑了一下。

李小莫翻看“沙滩上的鱼”的朋友圈,一个字都没有,朋友圈只显示三天消息,这三天“沙滩上的鱼”没有更新朋友圈。李小莫陷于茫然。

李小莫比宋标小五岁,这场婚姻里,李小莫从来都觉得自己高攀了。李小莫姿色平平,宋标那张脸却太会长了,简直是画出来的。第一次见到宋标,李小莫就惊呆了。那些天李小莫迷上了电影《泰坦尼克号》,她看了三遍,哭了三遍。影片中爱情的美好和疼痛久久盘在她的脑海里。她向往有那样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

宋标的出现是上天的安排。他们是在一次中考监考中相遇的。中考的考点很多,由初中和小学各派出数名老师,每个考场主监考是初中老师,副监考是小学老师。李小莫和宋标被随机分在同一考场。那天的宋标穿着黑色短袖衬衫,戴着黑框眼镜,他的头发是向后梳着的,他的额角、脸型、发型太像《泰坦尼克号》的男主杰克了。还有那黑色衬衫,很少有男人能把黑衬衫穿出高贵气质,宋标做到了。他皮肤很白,眼睛虽不像杰克那黄眼珠闪着迷人的光芒,但宋标眼睛也不小,在镜片后面,显得那么深邃。当然,他的身材也跟杰克一样,瘦高而有型。

“李老师,李老师。”宋标轻声喊李小莫。李小莫回过神来,怀着一颗狂跳的心分发试卷和草稿纸。

监考是供人遐想的最好活计。李小莫想,如果能和这个男人恋爱一场,她愿意像电影中的杰克一样,为对方而死也无憾。整场监考,宋标很认真,他冷峻地看着考生。李小莫数了一下,整场考试,宋标看了自己三次,每次都微微一笑。

李小莫后来有事没事就去实验初中找宋标。终于有一天,宋标说了一句:“我们结婚吧。”

李小莫愣在那里,她想的是,他们还没有正式恋爱呢。宋标轻声说:“你没想好?”

“想好了,想好了。”李小莫連忙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小莫忽然回过神来,宋标的寡言,不是她以为的他深沉得如哲学家,而是从没爱过她。上个月,他也是那样轻描淡写地说:“我们离婚吧。”

第二天是休息日,太阳穿过阳台玻璃,投到宋标脸上。李小莫照例起来煮早饭。虽说一个多月前,宋标提出离婚,且以后每隔三五天,他都会来一句“我们离婚吧”,但李小莫除了第一次问了为什么,后来的几次,她都置之不理,该拖地就拖地,该煮饭就煮饭,好在宋标没有闹,也没有不吃她煮的饭。

李小莫煮好早饭,又来到沙发前,她考虑要不要喊宋标起来吃饭。脸上洒满阳光的宋标,皮肤亮白,一丝皱纹也没有。李小莫禁不住摸摸自己的脸,是脸的粗糙还是手的粗糙,不得而知,总之,摸上去是粗糙的。她越来越配不上这个男人了,李小莫沮丧地站在沙发前。宋标突然睁开眼睛,李小莫有些惶恐,好在宋标并没有看她,他漠然地看着天花板。李小莫转身离开,将早饭盛好放在桌上。宋标去了卫生间,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卫生间出来,不去餐桌,又坐到沙发上,眼睛盯着关着的电视剧机屏幕。他空洞的眼神让李小莫想起了有一年夏天,她看见的沙滩上的鱼,沙滩上的鱼的眼球就是这样白多黑少,一动不动地死盯着前方。

李小莫没理他,自个儿吃早饭,宋标还是用那双死鱼眼盯着前方。李小莫吃了一点儿,没什么胃口,也坐到沙发上,问:“你吃不吃?”

“不吃。”

“你到底想怎样?”

“这次我一定要离婚。”

“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错,都是我的错。”

说到这里,他们同时看见了一只蜘蛛。这只蜘蛛几乎从天而降,灰褐色的身体贴在瓷白色的茶几上,一动不动。茶几上有两盘水果、一套茶具,还有一包抽纸,这些东西都可以是蜘蛛的藏身之地,但这只蜘蛛不知怎么想的,停在一个空旷地带,那么凛然。

宋标转过头来看李小莫,以前家里每见蜘蛛,都是李小莫活捉了蜘蛛,然后将其丢到窗外放生。宋标这一看,显然此时这活儿还是由李小莫干。李小莫轻轻拉开茶几的抽屉,拿出一个透明瓶子,是维生素E的瓶子,里面还有一粒维生素E。宋标看着李小莫没有用温水就吞下了那粒维生素E,忍不住跟着做了一个吞咽动作。

李小莫吞了那粒维生素E,接着就左手拿着空瓶子,右手抽出一张餐巾纸,两手配合着将蜘蛛装进了瓶里。

“你这是干什么?”

“养你。你不是要当一只蜘蛛吗?”

宋标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你看我手机。”

“你都提出离婚了,那点小秘密难道比离婚的事还大?”

“要怎么样你才答应离婚?”

“告诉我她是谁。”

瓶子里的蜘蛛快速地沿着瓶壁爬上爬下,有时还跳一下,跳上去撞到瓶盖,又摔到瓶底,摔下来的它团成一团,细细的腿收进了身子下。李小莫双手托腮,观察着蜘蛛。宋标伸手去拿瓶子,李小莫一手将瓶子抓了过来:“你敢碰它,你就别想离婚了。”

李小莫留着这只蜘蛛,她想搞明白,宋标为什么要当一只蜘蛛呢?难道“沙滩上的鱼”是养蜘蛛的?

“她是我一直爱着的女人。当年我跟你结婚,是因为她不同意我为她单身一辈子。现在她离婚了,我想跟她结婚。”

李小莫现在明白了,十几年的谜底揭开了。那句轻描淡写的“我们结婚吧”是宋标对那个女人唯命是从的产物。李小莫答应结婚,是帮他完成他对“沙滩上的鱼”的忠贞不渝。她愤怒地给了宋标一巴掌,宋标木头一样坐在沙发上,不言不语。那一巴掌过后,李小莫也没有说一个字,她在床上躺到了中午,一滴泪都流不出,只是胸闷。

李小莫没有煮午饭,她离开了家,不知道要去哪里。这些年她除了家和学校,几乎没有任何可去之处。她没有朋友,每天下班后就是回家带孩子做家务等丈夫下班。现在她快没有家了,没有丈夫了,孩子又上了大学。她像空中飘飞的一片叶,没有依傍。小区门前的梧桐树枝干那么粗,叶子那样宽大,李小莫是第一次这么久地盯着它们看。继续往前走,她发现小区附近的店面原来是这样五花八门,有宠物店,她没去过;有美容院,她没去过;有泡脚房,她没去过。现在不统计她没去过的,统计统计她都去过哪些地方。她只去过超市和理发店,就连服装店她都不记得是几年前逛过的了。她必备的四季衣服都是网上买的。儿子大了以后,不要妈妈陪着买衣服了,都是宋标陪着买。儿子认为父亲的审美比母亲强。宋标穿衣服很讲究,都是有款有型的品牌,且都是实体店的。

李小莫在街上茫然四顾,没有一家店是她想进去的,行人与车辆在身边来回穿梭,嘈杂声、商店里飘出的歌声、广告叫卖声,这些声音让李小莫感到厌烦,她要找个清静的陌生的地方,可以放声痛哭的地方。她想到了学校附近的一片桃林。

李小莫是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学校附近有桃林,她是上学期才发现的。如果不是班上的章余洋胡闹,李小莫恐怕至今都不知道那片桃林。事情的起因是数学老师的一套试卷。这套试卷,数学老师有时去复印室复印了给学生考试,有时复印了让学生周末回家做。章余洋是数学老师的儿子,他把父亲试卷后面的答案拿到学校门口的小商店里,复印了数份,在班上高价出售答案。沈星是章余洋的同桌,是班上的学困生,对答案自然是渴求的。但他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平时父母也不给零花钱,被逼无奈的沈星偷了家里的钱到学校向章余洋买答案。这事就在沈星那里出了纰漏,沈星父母因为孩子偷钱买答案,告到学校。结果,数学老师在班上狠狠地批评了儿子。章余洋一气之下放学后没有去办公室等爸爸,出了校门,躲进了学校的那片桃林。那天学校领导、老师及章余洋的爸妈找到半夜,才找到了树林里的章余洋。李小莫是章余洋的班主任,当然也参与了找人行动,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天的夜半歌声。

大家找到那片树林时,已接近半夜,所找之处都是根据班上学生或家长或监控提供的信息,最后一处是这片桃林。那是初夏季节,桃树叶子茂盛,按常规,叶子上应该有许多毛辣子。毛辣子可是不讲人情的,扎你一下让你又肿又疼。按理来说,章余洋不可能躲在这片桃林。可孩子是不按大人套路出牌的,章余洋不仅躲在桃林,还躲到半夜。

一行人找了多处,无果。大家心里焦虑到崩溃,谁都不说话,大家心照不宣地觉得来章余洋躲在桃林的希望不大,可他们实在想不出可找之处了。

他们灰头土脸地来到这片桃林。当桃林里传来了《月亮姐姐快下来》这首歌的时候,大家都停下了脚步。怎么来形容这歌声呢?所有人都听出了歌声里的胆怯、无助。每个音气息不足,歌唱者似乎在一边哭一边唱。最先出声的是章余洋的妈妈,她带着哭腔高声喊:“洋洋!洋洋!”

树林里的歌声停止了,接下传出来的是章余洋的哭声。李小莫当时就流下了眼泪,她最懂此刻的章余洋。章余洋的害怕、孤独像电流一样电到了她。有好多个宋标夜不归宿的夜晚,李小莫就是这样害怕、孤独。上个月,宋标连续两个晚上没回家,李小莫难受时,也学着章余洋唱歌,可她唱着唱着,声音就抖起来,最后以哭泣收场。

今晚,李小莫把自己送进桃林里,这个季节的桃树叶子已落光,毛辣子没有了。李小莫没有想有没有毛辣子,她只是需要这样一个无人的空间。她幽幽地走到桃林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李小莫是个胆小的人,宋标不回家的时候,她首先是醒着等,等到半夜,确定宋标不回家了,她就去把房门反锁了,不反锁房门她会睡不着觉。

黑夜中的桃林,让胆小的人充满无限的想象,有多种可怕。李小莫现在不怕,她就是想把自己放进可怕中,随便被什么野兽叼走,或者被小鬼抓走,都可以。

她像夜游神一样往桃林深处走去。桃林现在只剩枯枝枯叶,看守桃林的种植户已不在了,连那条黑狗也跟主人回家了。整个桃林是李小莫的,她走到桃林深处,仰起头,张大嘴巴,放声大哭。这哭相大约只有几岁的孩子才有。李小莫委屈极了,她向这个世界所要不多,就一个长得像杰克那样的丈夫而已。她以为长成杰克那样的男子就会有杰克那样的深情?对。她向世界只要这样一份深情,她从没羡慕过别的女人漂亮的脸蛋、漂亮的衣服及品牌包包,从没羡慕过。她气定神闲地守着家。就在这学期前,宋标没有任何异常,他每次夜不归宿都是出差或旅游,他是好男人。直到上个月他开口说“我们离婚吧”之前,李小莫都认为他是好男人。宋标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李小莫都没往心里去,以为忍过他一时的情绪,这事就算了了。可无论她怎么讨好这场婚姻,宋标都睁眼瞎,说出那么剐她心的话。

手机铃声《我心永恒》划破了李小莫的哭声。李小莫放肆的哭受到了干扰,她渐渐平息下来,铃声和她的哭声同时停止了。李小莫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手机一看,是宋标的。她把手机重新放回口袋,不打算回复他。她没接到他的电话,但这个来电本身让她心里好受些。她抬头看天,天上亮着半个月亮,星星在浅蓝色的天空中亮晶晶的,像孩子们调皮的小眼睛,薄薄的浮云在天上慢慢飘着。这么美的天空,李小莫多久没看过了?如果记得没错的话,结婚生子后就没看过吧。手机铃声又响了,李小莫这次没有拿手机看,让它响吧,让打电话的人急着吧。李小莫一直以来是个让人省心的人,今晚也让别人为她操操心。宋标打了三个电话,后来就不再打了。

风起了。光秃秃的桃树枝条随风舞动,有一根枝条轻轻抽在李小莫的左颊上,李小莫把右颊凑过去,枝条却调皮地往另外方向晃动。一根枝条的心意她都猜不透,她怎么能摸得准宋标的心意呢?她神色黯然地靠着一棵桃树,闭上眼睛。

秋天的风跟夏天的到底不一样,凉意从四处逼过来。李小莫的头开始疼起来,她的头部只要受凉就会疼,这是老毛病了,都是生孩子落下的病根。她从桃林走出来,刚走到路上,迎面开来一辆车,灯光直射过来,刺得李小莫用手遮住了眼睛。

汽车停在李小莫身边。“你真的在这里啊。杨优电话我,说你在桃林,我起初还不相信。你在这里干什么?”

李小莫拿开了遮住眼睛的手,看见宋标立在她跟前。他来找她了。她鼻子发酸,说出的却是一句倔强的话:“不用你管。”

“上车回家吧。”

“不坐你的车。”李小莫说罢,转身就走。宋标一把抓住她,把她塞进了汽车后排座上。

李小莫到家后,看见餐桌上放着青菜粥和青椒炒肉片,这样的饭菜是李小莫平时最喜欢的。现在她看着这些饭菜,只有想哭的感觉,只是觉得很累,她澡也没洗,和衣躺在床上。

很困。头疼折磨着她,睡不着觉。宋标推开门,站在房门口,说:“我们都冷静些,好聚好散,行吗?”

“我会给你们两个让路吗?你做梦!”

李小莫声音高了起来,人也从床上跳起来。宋标不再接话,看看她,然后退回客厅。

李小莫也来到客厅,她看到了茶几上装着蜘蛛的瓶子,宋标没有扔它。蜘蛛团在瓶子里,没有结网,不知道死了没有。李小莫拿起瓶子,蜘蛛很警觉地在瓶子里爬上爬下。

“你现在是不是就像这只蜘蛛,忙上忙下的,可是出得去吗?我是不可能跟你离婚的。”

“把它放了吧。”

“我不放它,我要把它放在你眼前,讓你看着它,一天天被囚禁在这里,一直到死。”

宋标不看蜘蛛,他皱着眉头看着李小莫,他好看的大眼睛变小了,眼神幽深得像一口井。

“你看它,昨天刚进来时,还能跳,现在爬来爬去,还能跳吗?”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别逼我。”

宋标说完这句话,闷着头去了小房间。这学期儿子上了大学,宋标就睡在小房间。分房睡就能离婚吗?李小莫在网上做了功课的,分居两年,可以强判离婚。但同在一个屋檐下,谁去证明分居?

李小莫看着蜘蛛。对,继续网上找答案。她在百度上输入了“蜘蛛”两个字,大量的信息涌现出来。李小莫一一看过去,她终于懂了宋标给“沙滩上的鱼”的微信:我愿做一只雄蜘蛛,只为你。

有资料显示,雌蜘蛛生育后代后,由雄蜘蛛外出觅食,当食物供给不足时,为了给雌蜘蛛补充营养,雄蜘蛛就会采用自残的方式,首先咬断自己的足给雌蜘蛛吃,当所有的足被吃完后,雌蜘蛛就会把雄蜘蛛吃了。

还有资料显示,雌雄蜘蛛交配完后,雌蜘蛛直接吃掉雄蜘蛛。

那么宋标生命的终极意义,就是为那个女人而亡?!

第二天放晚学后,李小莫邀请同事杨优吃晚饭。杨优推说今晚有事。李小莫不作声,跟在杨优身后,以致后来跟着上了杨优的车。

杨优说:“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只想问你几句话,不耽搁你办事。”

杨优有些吃惊,她认识的李小莫是个低眉顺眼的人,这人轴起来真超乎她的想象。

“杨,你是宋标的同学,你们相处得不错,平时聚餐,我也知道。现在宋标已经要离婚了,他说为了一个女人,你把那个女人的情况都告诉我,好吗?”

杨优系好安全带,说:“我真的要走了。”

副驾驶座上的李小莫没有任何反应。杨优转头看她,李小莫像一尊雕像,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杨优叹了一口气,说:“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你会难过的。”

“不知道真相,我会更难过。”

“我们几个同学都劝了他了,不要离婚,可劝不住呀,要死要活地爱着那个狐媚女人。”

“谢谢你们几个。”李小莫说了这几个字,她塑像一样的身子动了动,低下头,“你们别劝了,我口头没同意,心里是同意了。”

“他为了那个女人,年轻时不结婚,伤透了他爸妈的心。现在结婚生子这么多年了,要离婚,又伤透了你的心。”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说实话,她确实是一个漂亮女人,原来是我们这里的记者,现在在苏州当记者,但她比你大12岁呢。这个宋标,什么都好,就是在这个女人身上犯糊涂。”

杨优说了这几句就停下了,注视着李小莫,说:“你回家哄哄他,也许过一阵子他就回头了呢。”

“都回不去了。”李小莫有气无力地说完这句话,就拉开车门,下车了。她走了两步,又回到车旁说:“谢谢你。杨。”

李小莫走在秋风凉凉的街道上,她找谁说理去?没理可说。她的十几年的日夜陪伴,以及小那个女人的12岁,都是留住宋标的结结实实的砝码,结果怎样呢?她沿路前行,现在是下晚班的高峰期,汽车、电瓶车、行人包括鸟儿像在跟天色赛跑,匆匆赶路。只有李小莫像是从外星球上掉下来的,她步履沉沉,走走停停,根本不关心天快黑了,她不是每时每刻处在黑暗中吗?她也没有想奔赴的地方,家比街上更冷。

她信步去了桂苑公园,桂苑公园以桂花之多而得名。公园建成之初很热闹,每年举办桂花节,举办了三年,市领导换了,这七八年,桂苑公园像过了气的明星一样,再也无人提及,桂花树倒是越发蓬勃了。

李小莫还没迈进公园的大门,就闻到了桂花香。桂花开了。这些天她没在意这事,从前她会在桂花花期折几枝放家里,宋标看着李小莫折回的桂花,说:“桂花不仅仅是香气四溢,用途多着呢,可以做桂花糕、桂花酒、桂花圆子等。”李小莫因此还做了一次桂花圆子给宋标吃。宋标说他也就是随口说说,不一定喜欢吃这些。想到宋标,李小莫刚刚闻着桂花香有些上扬的嘴角又耷拉下来。她无力地往公园深处走,看见了一张长木椅,就坐下了。

夜晚的公园很安静,静得只听得见风声,还有树叶摩擦的沙沙声。李小莫坐下不久,发现这公园并不是她一个人,前面不远的桂花树下,一对男女正相拥在一起。李小莫将目光移开,然后站起身拐弯向右走,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树叶的哗哗声越来越响,响得有些异样。随即,李小莫就看见眼前的桂花树枝上倒挂着一把撑开的大伞,有个人一手扯着一根桂花枝,一手掰桂花,桂花像雨点一样落进伞里,发出簌簌的声音。李小莫站在原地,想退回去,采花者看见了李小莫,她停止了采花,来到李小莫跟前——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老妇人说:“你别说出去,我不是采了去卖的,我是采了回去给老头子做桂花圓子吃。你也可以采一些回去做桂花圆子吃的。”李小莫知道这里的桂花是禁止采摘的,这老妇人是趁着夜色偷呢。老妇人见李小莫不表态,不敢继续去采。李小莫说:“哦,我不需要。我走了。”

李小莫往公园门口走去,她不再奢望在这公园里能寻找到片刻的宁静。

李小莫到家的时候,宋标在家等着,问:“你今晚又去哪里了?”李小莫没有理他,又拿起蜘蛛瓶子,观察了一会儿,说:“你看,它爬起来像蜗牛,看来快死了。”

宋标现在是每天说一次“我们离婚吧”。这天,宋标说这句话的时候,李小莫正在看蜘蛛,蜘蛛在瓶子里一动不动。李小莫摇着瓶子,它就顺着瓶底滚来滚去,颜色好像变浅了,体积好像变小了。她回答道:“你看,它死了。你要做一只蜘蛛,最后是不是就这样子?”

宋标说:“你是不是逼着我起诉离婚?”

“起诉?我怎么了?证据呢?”李小莫说,“你莫急。我要等那个女人重新结婚或复婚了,我就跟你离婚。”

“你这是无理取闹。”

“你搞女人,是我无理且取闹?”

说着,李小莫将那装着死蜘蛛的瓶子扔向宋标。宋标身子往旁边一侧,瓶子在地板上滚到墙角边。宋标盯着瓶子看了一会儿,用大拇指和食指捡起瓶子,其他三只手指翘着,像是拎着一只死耗子,迅速扔进了垃圾桶。

这之后李小莫和宋标继续冷战,李小莫不再正常做饭给宋标吃。李小莫看见宋标到家了,她就出去。她怕听见他说那句“我们离婚吧”。她还想着每天晚上出去,宋标会不会再去找她。她出去也没干什么事,就是这里站站看看,那里坐坐待待,走走神。

一天晚上放学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有的老师坐在办公室等雨停,有的老师开车回家。李小莫没带雨伞,她没有在办公室逗留,跟平时下班没什么两样。放学铃一响,她把教本放上办公桌,拎起手包,走进雨中。最近她脑中一片混沌,宋标及这场婚姻已经进入她的骨头、她的血液,她剔不出去。淋一场雨,会使她头脑清醒点吗?也许会。她这样想着。

雨中的街比平时冷清。路边没有卖菜的大妈,怡和路上也没有了“老窖馒头”的叫卖声。宋标喜欢吃老窖馒头,怡和路是李小莫上下班的必经之路,卖馒头的老太看见李小莫就会喊上一声:“李老师今天买馒头吗?”

李小莫站在怡和路上,轻轻说:“以后都不买了。”雨越下越密,李小莫头发上已有水珠往下滴,她依然在雨中前行。风很大。雨斜斜地射在脸上,微微疼。是谁把她丢在这风雨中?是宋标,是她一生渴求的爱情。李小莫大颗大颗的泪水滚下来,她汹涌的泪水比雨水还大。

雨越下越大,像在陪着李小莫哭泣。就在她哭得不能自制的时候,李小莫头顶上出现了一把黑色的大伞,她的身边多了一个撑伞的男人。李小莫惊愕地看着这个男人,她看着他的时候,眼泪止住了,可还是不禁连续抽泣了两下。

“你哭了?”男人问。男人是外地口音,但看上去有熟悉的感觉,特别是那黑框眼镜,跟宋标的一样。李小莫瞪了他一眼,目光犀利,快步遠离了男人。男人紧赶几步追上去,又把伞遮在李小莫头上。

李小莫这次没有加快脚步,她没有看男人,也没有和他说话。男人说:“我知道你是老师,我是上个月才调到这里工作的,住房租在你们小区,我在你学校旁边的邮局上班,我上下班经常看见你。”

男人友好的解释,让李小莫心安不少,她又开始想自己的事。这个人长得像宋标,但宋标不像这个人。宋标每天想的是和她离婚,哪会在雨天为她撑一把伞呢?

男人把李小莫一直送到楼下,这一路上,李小莫只在这会儿对男人说了两个字:“谢谢!”

男人一路上也保持着沉默,在李小莫开口说了“谢谢”后,男人说:“凡事想开点,顺风顺水的人毕竟少之又少。”

李小莫没有再说话,转身进了楼道。

李小莫上了二楼,从包里取出钥匙,准备开门时,门开了,宋标在家。李小莫放下手包,她在换拖鞋的时候,宋标说:“我们好好谈谈吧,初步写个离婚协议。”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安排?”

“我是不对。你就是什么好人吗?谁送你回来的?我在楼上可都看见了。”

李小莫有被人扼住喉咙的感觉,她连续喘了几口粗气。在宋标心里,她已经这样不堪了,还要撑下去吗?她一阵晕眩,蹲在地上。

“你自己说说,这几天你哪个晚上没出去?你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宋标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都干什么去了,我心里有数。”

李小莫站起来,头还是很晕。她一只手扶着鞋柜,一只手向宋标摇了摇,说:“打住,我们离婚吧。”

第二天,李小莫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忽然想到了那只蜘蛛,它到底是一只雄蜘蛛还是一只雌蜘蛛呢?

【责任编辑】陈昌平

作者简介:

倪苡,原名倪瑞美,江苏如皋人,教师。有小说见于《作家》《钟山》《青年文学》《小说选刊》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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