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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嘉荃日记述略

2022-04-08王尧礼

贵州文史丛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社会史贵州

王尧礼

摘 要:《乐嘉荃日记》是民国时期贵阳乐嘉荃先生的日记体著作。该《日记》从政局、匪患、商业、民生、风俗及交游等方面,为研究民国贵州史提供了宝贵而丰富的资料,具有时事、学术、文献的多重价值。另外,《日记》还记载了民国时期气候、物产、饮食、书画评论、读书杂记、地方掌故、贵阳城郭等方面的情况,为研究民国贵州社会史提供了重要的史料。

关键词:《乐嘉荃日记》 贵州 民国史 社会史

中图分类号:K05;K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2)01-109-120

《乐嘉荃日记》的影印出版,对民国贵州史的研究意义非小,以其涉及当时贵州经济、社会的方方面面也。

乐嘉荃,字良臣,又作良丞,号稼翁、亚侠、寿红轩主人,贵州黄平人。同治十年(1871)生于湖南洪江乐氏邸宅,光绪十七年(1891)与其兄嘉藻(字采臣)遷居贵阳普定街新宅(今君安宾馆处),一边读书,一边经商,频繁往来于贵阳、洪江之间。光绪末年,短期在湖南做过小官,后贵州新政、新学兴起,回贵阳任贵州学务公所图书课副长、省咨议局议员,辛亥革命后除担任两年乐群小学校长外,基本居家读书,经营家业。民国二十一年(1932)四月病逝,享年六十一岁,归葬贵阳北郊上麦西乐氏墓地。

乐氏是近代贵州的文教世家,产生了乐嘉藻(教育家、中国建筑学者、文博学家)、乐嘉荃(诗人、书画收藏家)兄弟,乐森璕(地质学家,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乐黛云(比较文学学者、北京大学教授)。其先江西抚州府金溪县,殆乾隆初后迁黄平旧州,亦农亦商。其商业起于道光、咸丰之际,至光绪中前期达到鼎盛,先后在湖南洪江、常德,云南昆明及本省黔西开设商号。咸丰、同治间,贵州大乱,故乡不能安居,遂举家迁往洪江,乐嘉荃及其兄弟嘉藻、嘉芸、嘉芹、嘉兰皆生于洪江。至战乱平息,其父海平命嘉藻、嘉荃回黔治举业,并在贵阳普定街购屋定居。嘉藻一心读书,以光绪癸巳科(十九年,1893)中举,嘉荃则学商兼顾,对举业也不甚上心,仅得秀才,后来大概以捐纳得小官。但嘉荃天资甚高,才华恣纵,且一生勤于读书、作诗填词,始终不失读书人本色。留下的纂着有《寿红轩诗》《寿红轩词》及杂纂《倚天魔剑诗录》《书画最录》《法帖源流》《邃古一得录》《识小馀录》《寿鸿轩杂文存稿》《闲居清课录》,最重要的是留下了一百三十六册日记,为研究民国贵州史提供了宝贵而丰富的资料。

乐嘉荃晚年勤于写日记,留下来的有十一种:《翠墨居日记》二册,收甲寅(民国三年,1914)三月至四月计十三日日记,丁巳(民国六年,1917)二月初八至十二月廿九日日记,戊午(民国七年,1918)正月初一、初二日记,己未(民国八年,1919)五月初一至冬月三十日日记,庚申(民国九年,1920)四月初一至十七日日记;《壬戌日记》(民国十一年,1922)十四册,缺正月初一至十八日;《癸亥日记》(民国十二年,1923)十册,全;《甲子日记》(民国十三年,1924)十二册,缺一月、二月;《乙丑日记》(民国十四年,1925)十二册,缺二月、三月、七月、八月、九月、十一月;《丙寅日记》(民国十五年,1926),缺一月;《丁卯日记》(民国十六年,1927)十二册,全;《戊辰日记》(民国十七年,1928)十六册,全;《己巳日记》(民国十八年,1929),全;《庚午日记》(民国十九年,1930),全;《辛未日记》(民国二十年,1931)十六册,全;《壬申日记》(民国二十一年,1932)仅有正月初一至三月初八日,盖不久作者即逝世矣。

乐嘉荃在日记中自云其写日记始于辛卯(光绪十七年,1891),即乐氏在贵阳置房产之时,但辛卯至民国癸丑(二年,1913),民国乙卯(四年,1915)、丙辰(五年,1916)计二十五年间的日记今未见。民国丁巳(六年,1917)、戊午(七年,1918)、己未(八年,1919)、庚申(九年,1920)的日记虽有,除了丁巳四个月、己未六个月日记外,甲寅、戊午仅有一两日、十几日,聊胜于无而已。所缺的日记,一是未写;一是未写完,如《翠墨轩日记》几种;一是遗失,因为他的日记是可以借给别人看的,他也邮寄或托人携带给远在京、汉的儿子们看,邮寄、托带的辗转丢失,别人借阅亦多有不还者,他在日记中多次提到;一是自毁。《壬戌日记》十月廿六日记:“偶检《辛丑日记》,无可观览,惟所记交游大半零落,不胜山阳闻笛之感;又先公弃养,朋侪哀挽,多可存者。略记如左,以志不忘。”今不见《辛丑日记》,殆已毁之。《辛未日记》九月十五日载:“还家,检旧书,得《癸卯日记》二册,拟付摧烧,事迹、交游有可记者,录而存之。”癸卯是光绪二十九年(1903),今亦不见,当是付之一炬矣。尽管如此,保存下来、流传至今的日记,还是非常可观的,尤其是壬戌至去世间,十年又两个月日记基本完整。

乐嘉荃日记的内容庞杂,兹摘其要而述之。

一、政局

乐嘉荃传世日记所记录的年代,正是军阀割据、连年混战、交替执政的时期,贵州也不例外。甲寅至壬申,十八年间,经历了兴义系、滇系、桐梓系三派军阀,刘显世、任可澄、卢焘、袁祖铭、唐继虞、刘显潜、彭汉章、周西成、李燊、毛光翔、王家烈十多个都督、省长、省主席。仅看这个名单,就可知政局变化是如何频繁。政局的多变,导致政治的混乱,大大小小的军阀,甚至土匪占地为王,如刘显世、袁祖铭、彭汉章任省长时,周西成就占据了赤水一角,不听省政府号令;袁祖铭、周西成时期,刘氏仍然在黔西南拥有很大势力;周西成时期,李燊举兵争夺省政,最后失败,仍在盘江八属蹂躏多时。乐嘉荃日记记录了历次省政更替给贵阳带来的震动,《壬戌日记》三月十一日(1922年4月7号)载:“日来合城惊疑,奔走骇汗,嗲口喘气,谋迁避之策。有城外搬至城中者,城中搬至城外者,问之则嗟叹。”这是袁祖铭“定黔军”即将兵临城下时的情况。《己巳日记》五月十一日(1929年6月17号):“五时闻炮声,续续二十三响,市人有奔避者。”其实是李燊(字晓炎)偕滇军攻占贵阳后,“临时政务委员就职”“此礼炮也”。市民成了惊弓之鸟矣。乐嘉荃每天读京沪报刊,了解天下事。他是个家国情怀很重的人,对如此现状只有忧愤、悲叹,如《乙丑日记》六月廿四(1925年8月13号)之载:“以民国于今,十四载矣,政府治丝而棼,日甚一日,愈深愈热,吾民其能免于颦蹙呻吟者几人哉,予欲无言。”

乐嘉荃日记反映,军阀在保住自身势力、地位、利益的前提下,有时也做一些为地方谋安定、图发展的事,如贵州的周西成。周氏于民国丙寅(十五年,1926)五月入主省政,己巳(十八年,1929)四月战死,不足三年,却做了几件大事:统一全省,整顿吏治,肃清匪患,清理财政,兴办实业,创设电厂,开挖公路,改造省城,严禁赌博,创办大学。这几样,只要做成一样,都会名垂青史,而周西成都基本做到了。周氏死后,乐嘉荃多次赞扬并扼腕叹息,如:“使非周前省长毅然决断,恐城中马路十年尚无影响。以是而思周前省长,岂复再得?”(《己巳日记》六月十三日,7月19号)“未久周省长来,百废维新,万端就理,蒸蒸日上,几欲与沪汉媲美,盗贼亦豁清,路不拾遗,太平景象复见今日。吾民何辜,将星遽陨。”(《己巳日记》九月初五,10月7号日)“适有包车,因雇以回。初月朦胧,马路雄阔,电火歷落,仿佛北京戏散驱车回寓风味。此种享受,胥周西存(成)省长之赐也。”(《己巳日记》九月十四日,10月16日)“当刘、彭治黔之时,遍地皆匪,群盗如毛。周西成起于赤水,不一二年,百废兴举,风声所播,如风之偃草。及移一县治全省,弊绝风清,几于路不拾遗。”(《庚午日记》四月廿五日,5月23日)乐嘉荃说,历任省长中,他唯一未有接谈的就是周西成,他的高度评价周西成,不是阿私,而是公论。壬戌年(1922)乐夫人刘氏去世,省长袁祖铭亲临吊丧,亦不见其在日记中有好语。可见其持论公正,大抵不诬。

二、匪患

匪患每个时代都有,而民国年间由于政局多变、社会失去控制,显得特别猖獗。《乐嘉荃日记》对匪事的记录,累累然也。如壬戌二月廿日(1922年3月18号):“同伯远过丹臣,其戚欧阳重山来信,言黄平十一日四更,匪由东门入城,枪声不绝,喊杀之声盈耳,儿啼女号,老幼惊窜,搜刮至次日,挨户不遗。拉夫数百,为之肩抬以去。”《丁卯日记》八月十五日(1927年9月21号)载:“杨季霄来谈,询以镇远渐次恢复否,乃云残破犹昔,其地破产,尤以书籍为一册不留。谭中丞家历代所遗,三船不能尽,而瓷器、衣镜、古董、书画皆付一炬,以匪不知其用也。已前万家烟火,刻仅三百馀户,可知其大概矣。”这真是镇远一郡乃至全黔文献的大劫,谭氏世宦之家、簪缨之族,历代所积文献,不知凡几,竟尔荡然无存。《己巳日记》四月初一日(1929年5月9日):“安息会之东贵州代表赵洪武来。其人此次随施牧师至兴义遇匪,同行者皆奔避。施不知为匪也,向之交涉。匪令其将枪交出,施言无枪,而以手取片,欲已明其为教士之意,匪误以取枪,遂开炮中其肩,又一炮中其胸膛。倒地时尚问同伴之死否。匪搜其身无炮,但有数十元,劫其行李以去。”这位教士是美国人,是乐宅背面永乐巷福音堂的牧师,半年前才偕其妻并三岁幼子到贵阳,与乐嘉荃之子森琅、森玮有交往,多次出入乐宅。此次因护送一位女教士赴昆明,不料遭此惨祸。

最严重的一次是“南笼匪祸”。刘显世被迫下台后,依滇唐于昆明,时时不忘卷土重来,其堂兄刘显潜派显世之子刘建吾、亲信刘盛唐联络收编广西游匪。据新修《安龙县志》记载,民国十一年(1922)三月二十日,广西匪一千五百人进入南笼(今安龙)县城,次日大肆掳掠烧杀,强奸妇女,二十二日押送财物、妇女数百人撤回广西。甫经“定黔”而任省长的袁祖铭之父袁干臣也在其列,粤1匪索要赎金八万大洋。袁祖铭派部将何光厚率军追击入桂,由于担心袁父被撕票,不敢有所作为。赎回袁干臣后,何光厚电请百色驻军配合解救被绑妇女,百色各界也积极相助,救出三百一十一人,因各种原因死亡者不下七十人,入桂黔军、保安团官兵又战死、染瘴而死者三百馀人。当时的南笼县知事胡尧年(字桐生)一子一女亦被绑为人质,悲痛不已。袁干臣、何光厚指斥他失职,他神惨心灰,遂尔辞职。他在辞职书中说:“此次变起仓猝,全城糜烂,尧年无状,未能维持,虽觉有憾于心,然启祸者大有人在。”胡桐生与其弟桂生,都是乐嘉荃的友人。《壬戌日记》五月初八日(6月3号)日记:“饭后胡君桂生来坐,言其兄桐生亦还省。述及南笼惨状,令人恻然,大致如报上附张陈述。会有天幸,桂生于先一小时携眷口与法国教士出城,桐生前往送行,不二里即闻枪声。旋即往乡间暂避,四出调团,次日有一二处选隘屯扎,匪以为援至,相率掳获人口财物以去。入城检视,全城无幸免者。闻搜索至百馀次,几于扫地无馀。桐生家人失陷贼中者五口,媳及女之外,袁指挥之封翁干臣先生亦被掳去,后以四万赎回。闻有匪欲与桐生为难,只得回省。”九月廿七日(11月15号)记:“桂生来坐,并言被掳去侄男女刻经全数赎回黔,无损失者。以黔军入粤境,居人深恐报复,设一慈善会,专赎被难妇女人口,亦善举也。”后刘显世发电自责,有“南笼事痛心之极,惭惶无既。有子不肖,贻害乡邦,失教之罪,世无可辞,从重严惩”等语(闰五月廿二日)。

到了周西成主政,以严刑峻法治匪,乃大有改观。其铁腕手段,民间至今传说。据云周西成治匪从整顿吏治入手,他以为盗匪不绝,是因为官匪勾结,所以治匪先治官。如官员任职都要赌誓,以后犯罪怎样处罚,一旦真犯,就用其赌誓时所说的刑罚进行处罚,并戴枷游示全省。在《乐嘉荃日记》里也有记载。《丙寅日记》四月廿七日(1926年6月7号)载:“星五又言毛某已委宣誓坛委员,凡委差缺者,例须赴坛宣誓不虐民、不要钱,否则神明鉴之云云。”七月初五日(8月12号):“饭后松笠来,因言杨旅营副冷绍荣潜行来省,以贵(贵定)、龙(龙里)一带区团讼其劫杀者累累,冷寓齐家湾,当夜传问,次日枪决。”九月初八日(10月14号):“松笠来谈,因言拓寿山独山为曹旅看管,前此传述,有枷游八十一县之风传。昨有人自平远、大定来者,竟遇之于两处,以滑竿肩之,颈带薄板方枷。”十月初二日(11月6号)又记:“霖生来谈,因言北区署长以听断草率,几酿抄没重案,撤差枷号游行,曾遇之市中。省长嫉恶如仇,毫不假借,可以为故入人罪者戒。”十月廿四日(11月28号):“饭后阅《改进报》,有东门卡员钟子明收税舞弊,由侦察目击,人证俱获,供认不讳,割耳枷号,游行示众。令饬贵阳县派警押解,环游各县一周。闻赃仅一元,而发令之初,公然在首邑触犯,故不克轻恕。”

严刑峻法,收效甚速,社会治安状况很快好转,贵州到湖南的商路在被土匪阻断几年后开通了。《丙寅日记》十月初七日(1926年11月11日)载:“过三牌坊访戴蕴山,日来购货颇忙,前次开帮,获利颇丰,曾椷知根梅,久未得覆,未免坐失事机。刻黔境肃清,湘路亦通,汉、湘价提。”日记记载周西成是本年四月廿日(5月31号)进省,至此尚不足六个月。

三、商业

商业,可以说是乐嘉荃日记着墨最多的内容,因为他兼有商人身份。关于商业的文字涉及商路、货物、商号兴衰、商人际遇等。

贵州商路分东西南北四路,分别走湖南、云南、广西、四川,而以东路为主。东路有三条,由南至北,是清水江、潕阳河、锦江,以潕阳河、清水江为主。清水江、潕阳河都在洪江汇入沅江,故洪江是黔货出山、外货入黔之最大集散转运地。乐嘉荃日记主要涉及清水江一路,此路的起点是麻哈1下司,官家在锦屏王寨2、洪江设立管理机构,对商务进行监管及征收税费。由于土匪横行,出黔商家都要结帮,并请军队护送。乐嘉荃是湘黔商务通讯处的负责人,其日记中对商帮的起送、沿途的安危忧心忡忡。商帮经常在被驻扎沿途尤其是王寨的军队拦截,乐嘉荃写信,派人持往协调疏通。庚午十二月十八日(1931年2月5号)载:“饭后过车干甫,询以王寨交涉,因言此次王部举动过于操切,一般皆谓绍翁3为部员包围,刻公开紧急会议,特商人人愤慨,一致主张要求取消新纳税制,仍照旧章,刻已发出快邮代电多分,恳乞主张公道。向章护费每石四十元,系到洪筹缴,又原王寨保护十元,后经洪派代表交涉豁免。此次将开帮之前,办事处以洪电通知商人令每石预支廿元,计合十二万馀元,时黔中银根奇绌,货价日增,洪款至黔,只合八五至九十以石计,汉票大跌,商人蹙额筹措,有认息至四五分者。然以群众关系,不容委卸,只得隐忍。及帮至下司,又以久候至三月馀,一面月息担负,一面盘缴增加,外帮啧有烦言。乃至王寨,忽出洪电,谓有□□图洪,货帮停运,次日又出洪电,谓应纳之五十四元,除预支之廿,馀数以现款完纳,方能开行,若无现款,准以特货八角照纳。此电到省,皆谓一再为难,使商人毫无旋转之馀地,因有以上代电之举动,设使目的不达,只有改道入桂。日来存省滇黔特货,鉴于洪运艰难,纷纷电询粤价及接护各事,若不转圜,影响于湘鄂税收非细。予日来所闻,不出此种论调。日前滇商杨志高亦有此言,予谓王寨之事不难解决,取道入桂之说,劝其宜从审慎,且旱跕过长,应接需人,不似下司之一直水程也。志皋亦盼王部体恤行商,速谋解决,则改道之说自然不成问题。还家,因草长椷,历陈始末,且两帮不下万石,厥数至巨,婉恳绍翁通融,以体恤商艰。”所谓“特货”,即是鸦片,中央政府本已命令禁种禁销,但滇黔由于获利巨大,并未遵守,课以重税而准其营销,称为“特种商品”,俗称“特货”。贵州向称贫瘠,物产不丰,经济落后,但土壤极宜栽种罂粟,晚清以降鸦片成为财政支柱。民国军阀割据,战事频仍,军费剧增,一倚鸦片贸易维持。从上文所引日记,可知一石1特货,仅军队护送费就是四十元(日记后文又说是五十四元),可见利润之大,无怪乎屡禁不绝。直到王家烈解职,军阀政府倒台,国民政府派员主政贵州,才大规模厉行禁烟。尽管如此,穷乡僻壤仍有种植。云南烟土假道贵州外运,需要缴费。《辛未日记》二月十日(1931年3月28号)载,每千两缴一百六十元。云南烟土产量最大,大半取道贵州,所缴之费亦不少。

贵州出山的货物,大烟之外,还有木材、朱砂、桐油、五倍子、蓝靛等,以烟土为大宗。《乐嘉荃日记》亦偶尔涉及鸦片以外的黔货,如蓝靛。《己巳日记》正月初十(1929年2月19号)载:“按贵州产靛,以黄平为大宗。同治中年,先公驻常德,转运销黄平靛,上水则以棉花、布匹。比时旧州,靛号至多,城内靛池十馀,每池容数万斤。以黄平水道,舟楫之利,直达两湖。黄平茅篷船,人皆乐于雇用。靛之为物,以一种植物加石灰入池内浸泡,久之色染石灰成蓝色,漉去粗层,沿潕水以下,皆称最佳。其物类芜菁,遍城乡皆种之,以至瓮安各县。光绪末年,德靛始至常德,数年之间,货价大落,蚀本者累累皆是。今惟销邻县数百里耳。设加以德靛浸灌,此物将有绝灭之日。优胜劣败,理或无爽,设各省再不提倡实业,群谋抵制,行见全国皆成漏卮,岂黄平一隅已哉。”本是贵州优势产品,由于外国货的大量输入而遽形萎缩。还有桐油也是贵州的大宗商品,如镇宁六马所产桐油一向闻名。外省商人也在贵州设厂收榨。《乙丑日记》五月初十日(1925年6月30号)载:“今日《黔灵》有庆元丰商号被提桐油百馀桶。大河不通矣,是油号尚在青溪设庄,大约粗货尚可通运。庆元丰,洪江油商继张高而起者,已四十年。予昔与其号东刘缺口识,今久作古人矣。洪江桐油业至巨,专销汉口、镇江,近英、美由汉口收购,提炼成一种漆,为髹器及涂墙壁之用。每年率至铜仁、青溪收购桐子,用旧法榨制成桶。辰河一带采购,皆归洪江熬炼,以求一律,亦湘西巨产也。业者以江西帮最盛。予数经组织,皆以缺乏当行人材而止。”

对于贵阳市面,乐嘉荃很少言及,惟于书店、书画店、古物店似特别关注。以其难得,兹不厌其繁,选录于下。

《甲子日记》十月初一日(1924年10月28号):“过抚牌坊,有抱经堂书肆。肆主何姓,予向识其父何友莲,回溯当年,几三十载,其人丱角,犹能相识,殷勤留坐,执礼甚恭。以架上捡十馀种请观,惟湖北局刻《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及粤刻《广博物志》尚可收藏,又湖南翻刻《藏园九种曲》,其他无可观者。”

十月十六日(11月12号)载:“饭后陈生来,同出,过抱经堂阅旧书,为购局刻毛边纸《御批通鉴》,又仿汲古阁《春秋》,又苏刻《庾子山集》,又《朱子全书》各一部,洋十七元。此外厉太鸿《宋诗纪事》原刻至佳,惜残缺过多;传忠书局大字《曾文正全集》,毛边纸刷,此版片藏长沙文正祠,传忠堂在祠侧。由辕门上至大道观黄聋子,晤绍丞购皮衣一、貂翎眼大褂,索三百元。以细雕行龙舞凤抹红烟壶出观,精细绝伦,里层小朵灵芝云,鳞片羽毛匀整入画,纤悉无遗,颈口工字花边,处处入格,信佳品也。索价四元,与以二元,拟三元得之。此断非乾隆以后所作,早岁物产丰饶,百业鼎盛,一物之成,虽费工累月,所糜有限,而士大夫刻意求工,力崇精雅。道、咸以后,兵燹之馀,国运渐至颓靡,于百工事物可觇其盛衰矣。过胡占元,无可观览。过陈兴隆小憩。过萧天顺,翻阅残旧书籍,谓有古香宅袖珍《史记》,喜而索观,乃许湾仿刻。又《骈字类编》《海山馆丛书》,惜皆残馀。为陈生购小欧阳《道因碑》,尚属数十年前旧拓,京沪时尚此书,寒云、丹斧极力提倡,風气为之一变矣,议价六角;又旧石印亲爱堂及《纫斋画剩》。陈生喜之,亦携以行。”

十月廿二日(11月18号):“同陈生入城,过抱经堂,为陈生选购广州刻《广博物志》廿四册,连泗纸印。又原版《钦定广群芳谱》四十八册,二扣纸印。此书康熙殿本最佳,余家曾有藏本。此仿刻之佳者,惟中有补本二,尚属一律。又朱套《史记菁华录》。予取潘稼堂耒《遂初堂文集》,尚是康熙初刻,惜缺文集首册。又《樊子》一册,庚申孟冬绍兴樊氏用虞山周氏鸽峰草堂所藏鸣野山房旧藏本开雕,寐叟书眉;又赵注《绛守居园池记》,己未秋中山阴绵绛书屋据《绛州志》重刊本,诸宗元署检。两书新刻之精者。樊宗师文奇奥排戛(奡),不可句读,此亦不可不读者。陈生与谐价,共十二元,亦旧书之廉者。过胡占元常卖,取旧坑井字沟洫研砚,亘雕檀合,似非近制,边有连环回文颇整齐,议价三元五角。”

《辛未日记》六月二十日(1931年8月3号)记:“黔中佳品率由外省官场携来,廿年以来,渐次消灭,宜古物肆之减色,今只黄聋、张麻二家矣。”

从以上文字可知书店有抱经堂(店主姓何)、萧天顺(应是店主名),书画古物肆有黄聋子(应是店主外号)、胡占元(应是店主名)、张麻子(应是店主外号),分布在抚牌坊(今省府路西端)、大道观(今小十字)。此外贵阳的书店著名的还有几家:王家巷的文通书局,既是出版机构,又是书店,兼营本版与外版书;小井坎1的商务印书馆贵州分馆、中华书局贵州分局,前者是刘品洁为经理,后者是凌惕安主持;还有一家文艺社。古物(古旧器物)是宦游贵州的官员带来的,辛亥以后是军阀割据,政府不再派官员来贵州任职,货源就断了,“廿年以来,渐次消灭”。经营最久的黄聋子,佳品越来越少,虽然“其人盈箱累橱,皆破旧字画,而铜、瓷、珠、玉以至钟表古玩,无不充牣者,又无一可中程格”,“终日无顾客”。到了辛未十月中旬,背着一身债务病故了。

日记中记载了很多商品运销、商帮规矩、金融汇兑、商号兴衰、商人轶事、货价增减之事,是贵州商业志的重要数据,新修省市商业志不知注意此否。

四、民生

政治动荡,军阀混战,民脂民膏都被敲榨殆尽。生活在这个时代,诚人之大不幸。乐嘉荃晚年深居贵阳,极少出城,他对下层人民生活状况的了解,除了目睹,主要是通过租种其田地的佃户。正常年景,农民的稻米用来缴纳官粮,自家以杂粮为生。一但有灾,不免以野菜、树皮为食。甲子、乙丑两年,贵州连遭大灾,先是水,后是雹,再是旱。《乙丑日记》三月十六日(1925年4月19号)记:“刘佃自麦西解米来,亦言冰雹为灾,该地小麦、罂粟、蚕豆被捶都尽,有守田塍间痛哭者。”闰四月廿日(6月10号)记:“夜,朱晓峰由大塘来过谈,言青岩近省一跕略有雨泽,定1、广2一带,田多龟坼。贵阳食米,向为定、广、马场、青岩是赖,相距百里内外,而雨旸相悬若此,设若所言,是可忧也。”贵阳城里米价最高时每石四十元,乡间米价更高于省城。朱晓峰对乐嘉荃说:“大塘3仅百家,驻军一营,米谷缺乏,军食责望尤急。目前米斗八元,量加省城十分之四,途多饿殍,时见全家绝食致毙者。以膏腴肥沃之地而至如斯,兵祸之为烈矣。主持者其有所动于中乎?然祸不自今日始。”十月十五日(11月30号)记:“乡民采蕨根以食,积得升合以缴区董,泪随米粒以俱下。”“去年旱荒之甚,率用野菜,至树皮、草根都尽,下游多采蕨根。”(《丙寅日记》二月初七日)

贵阳社会各界纷纷通过各种方式捐助赈灾。商会、慈善组织、寺观、天主教会捐款捐米,设立粥厂,救济灾民。但灾民太多,秩序失控,至有孕妇在人群中生子、小孩被踩死等事。学校、文艺团体、外省会馆举行义演,筹资赈灾。贵州灾情引起了京、沪等地的关注,乐嘉荃长子乐森璧被推举为贵州华洋义赈会华方董事,与法国天主教会的洋方董事一起赴京报告灾情,募集赈款。至丙寅七月初三日(1926年8月9号),乐森璧来信说:“华洋义赈会由京汇黔之款,共三十七八万元,连申水约及五十万元,较之去年颇为充裕。”乐森璧后又言外国人控制的海关捐助四万元。另据凌惕安日记,法国牧师谭上德募捐二十万元。姚茫父等人又在北京发起义卖,所获也极有限。累计不及百万元,区区此数,对殃及全省的灾难,可谓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罢了。

其实“甲乙之灾”是天灾,更是人祸。如果家有馀粮储备,不至于造成这样大的灾难。甲子年春滇军撤回云南,勒索开拔费三十万大洋、服装费十万大洋,乡民无钱缴纳,滇军派兵下乡抢粮,储粮被抢一空,突然遭此大灾,完全束手无策,只有听天由命。滇军不但搜刮钱粮,还要拉夫。《甲子日记》三月廿七日(1924年4月30号)载:“今夜内外城封夫,遇人即拉,仆役不欲出门一步。”次日又记:“座中有谈封夫者,反缚百十一组,以枪解护,两日几及千人。南门一乡人被迫急,跳入河心,适水盛涨,为巨湍卷去,意其死矣。”黔军回来,在贵定沿途以上收获无主之尸两百馀具,都是前此封去夫役,冻饿倒毙,也有人受了刀枪之伤。军队将遗尸集中到昭忠祠,等待其亲属殓埋。所以,乐嘉荃说:“以膏腴肥沃之地而至如斯,兵祸之为烈矣。主持者其有所动于中乎?然祸不自今日始。”

五、风尚

军阀治下的贵阳,是一个封闭的内陆城市,交通闭塞,经济落后,观念陈旧,迷信横行,烟毒泛滥,人们大多思想落后。

乙丑天旱,贵阳市民自发祈雨:“见市人祈雨,有扮演旱魃者及虾蟹兵卒纸扎,以四人肩一龙王,不幸泼水过多,舆人感寒前颠,龙王踬焉,头触石尖,额破血流,何王之不幸也。汲水自城中,乃以浇泼耗去,谓可触雨工行雨。此种愚诚不可及也。往年以一狗巡行日中,亦谓可致雨,不知出自何书,亦求雨之掌故也。”庚午年(1930)又旱,“一般群众翘首企盼,政府首长虔诚乞祷,民人立墠,市间擒魃、缚草龙,群儿炷香,唱乞雨歌,循例举行,无所弗届。”(闰六月初二日,7月27号)。在此之前的二月间,发生了一次令人啼笑皆非之事。二月初二,王家巷文通书局失火,次日广东街、新街口、新东门接连起火,所幸扑救及时,未酿成灾,但引起合城惊慌。有人以为去年将火神庙改作县立中学,触怒了火神祝融,遂有连日火警。士绅文式如的夫人自往火神庙,摘下孙中山像,以香楮祭神,命道士开光安神位。县知事郑绍臣闻讯前去阻拦,说应呈准上级,方能撤去,文夫人言:“关系合城,若上级追究,我自任之,不以累君。”鄭无可奈何而去。普通人的思想、智识、观念,于此可见,无论四时八节、婚丧嫁娶也。

烟毒泛滥,是当时社会的一大毒瘤。贵州土质、气候适宜种植罂粟,以获利巨大,无处不有。《己巳日记》八月十八日(1929年9月20日)载:“敬常郎岱人,因言其地嗜烟之风无间老少,有女论嫁,先问有烟枪多少,已不能吸烟或仅数人,其贫可知也。绍儒亦言大定、黔西无家不吸烟,以其地田少土多,产烟数万担,所售未罄,多以自吸。”关岭县一带还有“吸食烟蛆之怪”,“法以枯烟煎成,杀鸡剖腹出肠脏,实烟其中,复以绳密缚无少隙,埋之土中,五六年复取出,仅馀鸡骨,其他亦已变成无数干蛆,珍重收藏。每食以小银碟置数枚,烟签穿其一裹之合烟炙吸,香满一室,非贵客不以献也。缉臣为其地承审员,勘案入乡,曾亲试之,言之津津”。乐氏家族亦深受烟毒之害,乐嘉荃四弟嘉芹七子中,只有一人不吸烟,父母死后,每人所分家产本足以饱食一生,然而不幸很早就染上毒瘾,不能自拔,遗产荡尽。最小的两个,年仅十二三岁,已流连烟馆而不归。每思及此,乐嘉荃痛心疾首:“伤哉小满,年仅十三而染嗜好,伊谁之责?保护何人?吾书至此,吾心碎矣,手颤不能止,搁笔累唏。岂仅吾一人之责欤?恶社会可恨哉。”(《戊辰日记》闰二月廿五日,1928年4月15号)乐嘉荃亲友中甫及中年而逝世者,为数不少,大抵都是烟毒所戕。

然而毕竟已经是民国了,新文化运动已在京沪等地开展,贵阳再如何闭塞,也不能纹丝不动。社会风尚的变化首先在知识界兴起,这表现在关心国事、艺文雅集、婚姻自主、衣着打扮等方面。

《乙丑日记》五月三十日(1925年7月20号):“达德学校将以今夜演《沪江潮》《新旧家庭》,票价悉充上海救济工人款项。热心毅力,视他校何如也?闻齐生已还,组织必有可观也。”六月初三日记:“子璧侍谈,言昨夜达德演《新旧家庭》,女宾极盛,至七八小时,隙处都满,不仅无座,并立处亦无之,因先回。廖寅生演旧家庭之老妪,穷极仿模,虽至好不能辨其为廖君也。廖君由北京师范毕业,在京演剧,轰动一时,宜其受各界欢迎也。各幕皆有幕外讲演,黄君齐生遍历英法俄以归,演说尤为动听。前夜《沪江潮》,以包伯恒君之朝鲜人尤为淋漓尽致,满场感动,有泪盈双睫者,亡国奴诚不易当也。达校诸君勇于任事,一切富有经验,此次取材布景,恰合一般心理,故能受群眾欢迎,其造诣诚非他校所能几及也。”

民国二十年(1931)九月二十三日,九一八事变消息传到贵阳,“晨十时兴,饭后子琅以日报号外来阅,谓此关系太大,逊至亡国,否则亦酿成二次世界大战,匆匆去。且言今日往上课,各校得报,一律停止,准备游行,人民下半旗致哀,商人罢市。隐几无憀,百忧萃集,闻最远有高呼‘打倒之声,至为凄厉,知各界示威游行”。九月二十七日:“日来东省事件,男女学校学生分组街市演讲,至为热烈,而军官团学生至于声泪俱下。”十月十日记:“今日双十节,已国难方殷,党令停止庆祝宴贺,报色用蓝示致哀也。”

由于电讯与新闻事业的进步,远在西南万山中的贵阳,也能得知国家大事而有所反应,使国家、民族的观念逐渐深入人心,对促进青年一代精神面貌的改变,也应不无作用。

从外面读书回来的青年,带来了新的生活、娱乐方式。己巳正月六日(1929年2月15号)乐氏两子森琅、森玮在家里香雪堂召集音乐会,参加者多为在外读书回来的青年人及在贵阳的外国传教士。“七时,子琅报告会概,大致言贵州僻处山国,一切文化以交通不甚便利,输入非易,而娱乐一项,设备尤属困难。吾人终岁勤劬,精神上殊少调节,于生理一方面亦属非宜。际值新年,酒食燕集,无日无之,藉资醵谈,以舒沉闷之脑筋。事诚佳矣,然不稍变易,久亦生倦。不揣固陋,约及中外知好,组织一音乐会,且略备茶点,以供休息。草创简亵,复苦狭隘,尚乞原谅。继由子玮宣布节目。第一部,风琴独奏聂安陶,唱日本歌刘丹吾,提琴独奏何叔晋,唱中国歌罗、熊、花三女士,唱意大利歌聂安陶,唱京戏邵光奎、乐静六,SAXAPHONE(按即萨克斯管)、风琴合奏施牧师及其夫人,二人合唱外国歌李义生及李玉琼女士,口琴独奏陈继周。休息半小时。第二部与前略同,加入七弦琴独奏邵女士,唱德国歌杨万选。九时半略用茶点,散会。本夜到会亲友约在四十馀人,后至者多不能容。以堂厅三间,除长桌陈设,瓶梅、果点、茶具之外,仅能安放四十馀座。人多,盆炭复炽,毫无寒意。瓶梅繁蕊丛枝,得暖大半破萼。炉台俾瑟芬石膏像,神采活泼,是谓西欧音乐之圣,复有海东青大宣炉,隔火炙香,沉檀馥郁。电光如雪,琴韵悠扬,间以婉妙之清歌,仿佛神寄仙国,尘虑都清”。如此家庭音乐会在当时的贵阳,殆亦罕见,无怪乎六旬老翁心潮澎湃,久而不已,不惜以如许华美之词铺赋其胜。

乐森珣、森琅、森玮兄弟与陈恒安、罗纯武、文立之组织“蝴蝶会”,实际就是约及男女同好,远足野炊、采集植物标本而已,也成了一种时尚,中学生竞相效仿(见贵州省文史研究馆编印《黔故续谈》)。乐嘉荃日记中贴存蝴蝶会在鹿冲关小修院的几张合影。

其时国家多故,国事蜩螗,学生被推到了前列,每有大事发生,都有学生的声音,北京女学生装也为各地女青年刻意仿效。这种学生装是短衣长裙,衣短而紧身,凸显女性体态之美,在现在已属保守之列,而当时的老派人物已经不能容了。《丙寅日记》七月初一日(1926年8月8号)载:“沿街少数妇女有上衣不掩脐者,姿势轻薄,度非良家一流。”《己巳日记》三月初八日(1929年4月17号)记录了其子森琅告诉他的一件事:朱某在北京大学文科毕业,周西成办省立贵州大学,聘为教授,其妻携子后来。其妻是河北人,间关数千里来黔。朱有老母,旧家庭之观念甚深,其妻产北方,出身学籍,装饰极时髦,短衣及脐,后臀突出,且不习烹饪,朱家世朴素,操作时出母手,姑妇之间,遂不相能,且责其更易装束,其妻不以为然。前日夫妇携子有城外马路,笑语之间复以服装非宜为言,其妻反唇,谓何不另娶,朱言另娶也是意中事。入夜还家,乘人不觉,窃取其母烟膏两许服之。深夜朱始发觉,送医已晚,遂死。乐嘉荃议论曰:“古语有云,服之不衷身,身之灾也。区区衣饰,有何不可更易,而一般女子以为干涉其自由,无亦解放之念中于人心,出生死以争此潮流耶?新旧之关系,为祸烈矣。”陈寅恪说“不自由,毋宁死”1,此乃五四时代的人生追求、价值追求,不是乐先生所能理解的。《辛未日记》三月十四日(1931)记载,广货商吴四兴向其谈“各货囤积,畅销无日”,“今玉器无人过问,以女界多数剪发”。此处所言玉器,当是指玉发簪,剪短发,自然不需要簪子了。妇女剪发而导致玉簪滞销,可见剪发的不仅女学生。

乐氏一门,正是贵阳得风气之先的人家。光绪末年,严修督学贵州,大力倡导新学,对乐嘉藻、嘉荃兄弟影响至大。嘉藻又两度出游,一次赴日本考察教育,一次赴南京参观南洋劝业会的展览,游历北京、上海、武汉,开了眼界,染了新风,从而深刻地影响了乐嘉荃,乐嘉荃又影响了他的儿子们。嘉荃很重视子女的教育,其六子中,长子乐森璧留学美国学化学,四子森(又作珣)留学德国学地质,五子森琅就学国立北京医学专门学校(后改北京医科大学),六子森玮先在北大学英文,另三个儿子也是在贵阳的中学毕业。儿辈游学回来,又反过来影响其父。他们在外地,经常将报刊寄回贵阳,其父通过报纸了解了外面的世界。他对儿辈的所选学校、专业,毕业后的择业,都不过多干预,五子森琅在京供职期间与原籍修文的袁氏女结婚,他也并不以为忤。所以乐嘉荃的思想境界、智识水平在当时贵阳士绅中是领先的。像这样的进步人物,对于学生装都不能接受,遑论其他。这也是新旧交替时代的必然现象。

六、交游

乐嘉荃的交游圈很广,基本上每天都有人来访,或他自己出访。

往来最密切的是商人,因为他本身也有商人的身份。他与这些人交往,大多是谈生意,通庆吊。这些人对他也很尊重,他遇到困难时,也经常得到他们的帮助。

其次是友生。其友生很少,他在日记称为友生的只有三个,陈恒安、凌惕安、刘越凡,而他最欣赏、看重的是“二安”。“二安”是贵州现代著名学者,值得一述。

陈恒安,原名德鹤,乐嘉荃为改德谦,字恒安。贵阳人,其父陈茂初也是商人,晚年学文而颇有成,乐嘉荃在日记中有赞词。乐嘉荃第一次见到陈恒安,是癸亥年九月十五日(1923年10月24号):“适陈君茂初亦以事奉约,因过团井巷宅,相晤于居室。玻窗明洁,花木楚楚,菊有佳色,多就萎谢。令其幼子初见,质尚聪俊,彬雅有礼。略询近课,亦颇明晰。”九天后,“陈君茂初率其子来请受业,并以果点为贽。以古文选本令其抄读,允每星期讲授一篇”。其后陈恒安经常来乐宅就教,实际起始不止一星期一次,后来渐少。每逢新年、端午、中秋以及乐嘉荃生日,陈恒安都必来贺。平时彼此间也有馈赠,大抵是书籍、字画、笔墨纸砚,见面也多谈读书、诗词、字画。《甲子日记》八月初七日(1924年9月5號)载:“陈生今午来,以羊毫、狼颖各二为赠,送近一月日记来阅,随翻近诗,似较稳炼。生质地本佳,故其进功也速。愧予疏慵,不克有所启迪,获益无多,良深怅叹。”这是陈恒安第一次送老师礼物,也是老师第一次在日记中赞许他。《丁卯日记》六月三十日(1927年7月28号):“饭后陈生来,以近作读《汉书》‘壶中天一阕来请商订,亦字句之未稳者尔。出笔韵味都佳,后起之秀也,吾辈当让出一头地。”这里用了一个典故,欧阳修读了苏轼的文章后,写信给梅圣俞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了。此语在以后的日记中还多次出现。陈恒安也影响了他,如向他推荐鲁迅等新文学家的著作。己巳年(1929)十一月,陈恒安就任电信局秘书,乐嘉荃感到很惋惜:“予深惜恒安有此宝贵光阴,不忧盐米,正宜伏案修业,何苦汲汲谋升斗。或以恒安所诣,不免屈宋作衙官之感,然亦未易言也。”(十一月初八日)后来陈恒安拟外出游学,乐嘉荃颇多鼓励之语:“即令不能考大学,游历一周,文字得江山之助,以其天资学力,必有以异于他人。”(《庚午日记》二月十六日,1930年3月15号)后陈恒安游学南京中央大学,受业于汪东、吴梅诸大家之门,诗词、书法都有很高造诣。

凌惕安,贵阳人,达德学堂毕业,与王若飞同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并协助其叔父凌秋鹗(校长)管理学校。为弥补薪水的不足,稳定骨干教师队伍,壬戌年(1922)末他偕同事创办了安岳兴业社,包括中华书局贵州分局、永大百货店、大森绸布店。凌惕安并未如陈恒安之正式拜师,而是惕安执弟子礼甚恭,久之遂成师生关系。凌惕安《壬戌日记》正月十六日载与王慎余到乐宅访乐伯恒(森璧),是则认识乐嘉荃当是此年。他在乐嘉荃日记中第一次出现,是甲子三月十四日(1924年4月17号)以后互以日记借阅。六月初五日,乐嘉荃在凌氏日记上批语“至性过人”。十月十三日日记:“友生中资地清明而力学不倦,厥惟倜葊(惕安),其人立志甚坚,私淑湘乡之为人,曾刻一佩印以见志,他日力行不怠,信可畏之后生之一人也。”《戊辰日记》四月初五日(1928年5月23号)日记:“惕安以石赞卿1侍郎及莫子偲徵士遗像来观。惕安有黔中名贤事略之纂辑,不独有光史册,且地方文献久而无征,不可谓非吾党之责。友生中惕安下笔明朗,雅擅三长,扬幽阐微,其庶几乎。”这部“黔中名贤事略”,后来定名“清代贵州名贤像传”,民国三十五年(1946)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其时乐嘉荃已去世十五年矣。乐嘉荃为此书提供了多人的照片、画像,如花杰、唐树义、袁思韠等。《己巳日记》十一月初四日(1929年12月4号):“三时,十二侄偕惕安来,谈次因及《平黔纪略》,所见竟与予合,因畅谈久之。惕安亦欲从事整理,予谓初步仿四裔年表,某年月教苗匪由某处起事,缘因为何,某军征之,克或不克,某月某匪破某城,以何年月剿灭;次步纪事本末之例而列简表于前,低一格采及当时父老传闻、里巷琐谈。则合前书以观,纲举而目张。不似《纪略》之难于寻求,且一事而久无新闻,忽经出现,非翻前此多页而觅其所以倡乱之故,则较有兴趣。”此乃凌惕安编撰《咸同贵州军事史》之缘起,由此亦可见乐嘉荃也为此书的结构贡献了建议。凌惕安编撰甚速,乐嘉荃得信很高兴,言惕安“勇于任事,其吾党之雄欤”。又言:“吾黔著作界沉寂久矣,报载诸作,率多草草,未必信今而传远。《平黔纪略》多人属目,久乃获见,未餍所怀。今惕安能于短期以科学方法整理成书,行见人手一编留心黔事者其兴会何如。”(十一月十八日,12月18号)同时他又为陈恒安采辑杨龙友事迹之半途而废感到惋惜,“吾当勉其卒业”。至今未见陈恒安此书,不知完成与否。至辛未五月十九日(1931年7月4号)《咸同贵州军事史》完稿,“予乃略翻《军史》清本。首编引历代之劳役聚敛,不恤民隐,以致无告编氓铤而走险,苗变之役,亦非例外。详阅目次,朗若列眉,纲领俱在,首尾无遗。数年精研,斯为无负。开端插图数十幅,搜罗之勤,俱有苦心。此书动议,原出鄙人,而结构之宏,诚为鄙愿所不及,又非草草成书者所可比也。”此书两年后在十月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乐嘉荃已在本年四月逝世,不及见。中华版任可澄序、杨恩元跋、凌惕安凡例,皆未提及乐嘉荃,乐氏日记正可补其所缺。凌氏著述还有《郑子尹先生年谱》《黎莼斋先生年谱》《柴翁书画集锦》,可谓不负乐氏重望。可惜凌氏不得安享天年,不然还会有所著作。

乐嘉荃交游圈中值得注意的人物不少,如清末贵州书画家何威凤,辛亥革命元老平刚、周素园,教育家周恭寿、北伐名将王天培、省主席毛光翔等。他还记载了来黔考察而过访的日本人类学家鸟居龙藏、我国地质学家丁文江。

乐嘉荃日记内容的主要方面概述于上,但远不是内容的全部。其他如风俗、物产、饮食、书画评论、读书杂记、地方掌故、贵阳城郭等,都值得关注。

乐嘉荃是诗人,一生勤于诗词创作,另外本次同印《寿红轩诗稿》《寿红轩词稿》收录自作诗词数百首,是他自己选定后,请人以“寿红轩丛稿”的笺纸工楷抄录。其学生陈恒安曾出资请付印,但是他未允,后来一直随日记、杂著等保存于贵州省博物馆,其诗词不为世人所知。此次随日记一起影印,对研究民国贵州诗词创作大有裨益。

《寿鸿轩杂文存稿》《闲居清课录》《倚天魔剑诗录》《书画最錄》《法帖源流》《邃古一得录》《识小余录》《砚掌故》几种属于杂纂。《寿鸿轩杂文存稿》,收其所作赠别序、寿序、书画赞、器物铭、祭奠文、祝文、信稿共二十则;《闲居清课录》收笔记体短文二十八则,涉及花卉、园艺、水果、纸张、砚台、字画等。此二者属于著作,其他都是读书时随手所抄。这类杂抄有的注明出处,有的则无。价值虽然不大,但由此可观乐氏的兴趣所在。

最后再谈谈乐嘉荃日记的体例。

乐嘉荃的日记纪年是旧历、新历并存,前是阴历,后是阳历,最后一年即壬申年则是民国纪年在先,阴历在后。日期之后,即详记当天气温、晴晦、旸雨、风力,有时还记感慨。他曾说气候关乎农业收成、农民生活,故而尤其关心。他既是士绅、商人,还是地主,在麦西、叶庄、二歌寨(今作二戈寨)都有稻田,租给当地农民耕种,气候的好坏,也影响到他的收入,所以记载尤详。如果研究民国前期贵阳的气象史,乐嘉荃日记是很好的资料。然后是记事、饮食、阅报、待客、访友、读书。每天的日记一般都很长,成百上千字的常见。他是朋友所称的“富贵神仙”,有钱复有闲。他从骨子里是个读书人,每天都要读书,主要是读史。不但读,而且摘抄或概述所读内容,全抄史书人物传的“史臣曰”。他还喜作追述与考证,当天遇到某人,往往追忆与其人甚至其先辈的交往史;得到某物,先述此物的好坏,再言此物何处所产为佳。因物及人,因人及物,写得悠悠远远,情意绵绵,有一定的学术性,又有很强的可读性。他有很自觉的文献意识,阅报、读信,都要摘录,尤其是重要事件、儿女们的来信更是如此。有时有人送字画来兜售,他即使不买,也要抄下上面的题跋。可以说,乐嘉荃日记具有时事、学术、文献的多重价值。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就是他的日记不只是为了自己备忘,而是可以借给别人看的,他的子侄、朋友、学生都可借阅。有人说《胡适的日记》是日记体的著作,移作乐嘉荃日记的评价,我以为也是恰当的。

A brief Account of The Diary of Yue Jiaquan(《乐嘉荃日记》)

Wang  Yaoli

Abstract:The Diary of Yue Jiaquan is the diary work of Mr. Yue Jiaquan of Guiyang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Diary provides valuable and rich information for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Guizhou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in terms of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banditry, commerce, people's livelihood, customs and friendships, and it has multiple values of current affairs, scholarship and documentation. In addition, the Diary also records the climate, products, food and drink,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criticism, reading and miscellany, local stories, and the city of Guiyang during the Republican period, providing important historical materials for the study of the social history of Guizhou.

Key words:The Diary of Yue Jiaquan;Gui Zhou;History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Social History

责任编辑:李子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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