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朱子学中的穷理精密派
——以“北溪之陈、双峰之饶”为中心
2022-04-07许家星
许 家 星
(北京师范大学 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哲学学院,北京 100875)
朱子建立了一套广大精密的思想体系,其弟子后学从不同角度对朱子的思想学术加以阐发,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朱子学。我们可以从不同角度来考察、划分朱子学在发展中形成的类别。或从地域的角度审视,则可发现朱子之学作为一套具有普遍性的思想系统,在其传播过程中与各地域固有的思想文化相结合,而呈现出一定的地域化特色。如浙江金华朱子学兼具东莱之学重视文献考据的特点,江西朱子学则体现出融会象山学而重视尊德性工夫的倾向。或从诠释朱子的进路来辨析,则可分为考据派和义理派,金履祥《论孟集注考证》与饶鲁《四书讲义》即是其中代表。或从诠释朱子的题材入手,则可分为纂疏体、章图体等,赵顺孙《四书纂疏》和程复心《四书章图》较为典型。从不同角度对朱子学的划分各有其意义,有助于丰富和深入对朱子学传承演变的认识。本文拟从治学风格的角度,来探讨朱子学中出现的以陈淳、饶鲁为代表的穷理精密派,希望有助于朱子学学派分化的研究。
一、“北溪之陈,双峰之饶”
黄百家对黄榦(号勉斋)之学的发展有一论述,认为勉斋传朱子正统,其学分出金华何基一派和江右饶鲁(号双峰)一派,而双峰之学又再传于吴澄。他说,勉斋“又于江右传饶双峰鲁,其后遂有吴草庐澄”[1]2812。故饶、吴并论成为对宋元思想史的一个流行看法。但吴澄与双峰之间的师门传承关系,虽经程若庸之中介而看似清晰,实则仍有复杂之处(1)如方旭东即不认为吴澄受到程若庸多大影响。参见方旭东:《尊德性与道问学:吴澄哲学思想研究》引言,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5页。。如就吴澄所论来看,未曾见其议及与双峰的师承学脉关系,而其对双峰学术之批评则广为人知。吴澄在《中庸简明传序》中表达了对朱子《中庸章句》的批评,提及双峰亦质疑朱子说,实有引双峰为前辈之意,而无再传弟子之感。他说:“澄少读《中庸》,不无一二与朱子异。后观饶氏伯与父所见亦然,恨生晚,不获就质正。”[2]431吴澄在《尊德性道问学斋记》中对陈、饶训释精密的治学风格表达了批评与反思。他说:
程氏四传而至朱,文义之精密,句谈而字议,又孟氏以来所未有者,而其学徒往往滞于此而溺其心。夫既以世儒记诵词章为俗学矣,而其为学亦未离乎言语文字之末,甚至专守一艺而不复旁通它书,掇拾腐说而不能自遣一辞,反俾记诵之徒嗤其陋、词章之徒议其拙,此则嘉定以后,朱门末学之弊,而未有能救之者也。
夫所贵乎圣人之学,以能全天之所以与我者尔。天之与我,德性是也,是为仁义礼智之根株,是为形质血气之主宰。舍此而他求,所学果何学哉?……况止于训诂之精、讲说之密,如北溪之陈、双峰之饶,则与彼记诵词章之俗学相去何能以寸哉!……圣学大明于宋代,而踵其后者如此,可叹已……澄也钻研于文义,毫分缕析,每犹以陈为未精,饶为未密也,堕此科臼之中垂四十年,而始觉其非。[2]841-842
吴澄从圣学传承的高度,指出周张二程上接孟子之传,而朱子集其成,然朱子学具有“文义精密、句谈字议”的潜在问题,导致弟子后学滞留于此文义之学,流于朱子所竭力反对的言语文字、记诵词章之学。尤其在南宋嘉定(1208—1224)以来,随着朱子学地位的上升,朱子学记诵词章化的弊病愈加明显,形成了一种新的理学化的记诵词章之学。这意味着朱学的异化,走向了自身的对立面,背离了圣学之传。在吴澄看来,真正的圣学应是推崇以仁义礼智为内容的德性之学,是复性之学。圣学有严格的标准,无关才气与行为,即便贤如司马光、诸葛亮之学行,亦非属圣学。批评以北溪和双峰为代表的朱子后学,流于训诂之精致、讲说之细密,与作为俗学的记诵词章之学实并无本质不同。吴澄对周张二程朱子所阐明的圣学被以陈、饶为代表的朱子后学扭曲背离的现象,极感痛心。反思自己在治学途中,亦曾荒废40年光阴于此,堕入文义分析之学,曾试图与陈、饶为代表的文义训释之学一争高低。吴澄这段话对理解宋元朱子学的发展具有重要启示意义,它表明在朱子去世不久,朱子学即开始滑向记诵词章训诂之路,这固然属于“朱门末学之弊”,但其源头却在讲究“文义之精密,句谈而字议”的朱子学本身。吴澄直接批评朱子学过于精详而流于巧繁,造成思想文本整全存在的分裂。吴澄《中庸简明传序》言:“朱子因之,著《章句》《或问》,择之精,语之详矣。唯精也,精之又精,邻于巧;唯详也,详之又详,流于多。其浑然者巧则裂;其粲然者多则惑。”[2]430故他试图通过重举尊德性的大旗,以对治将理学俗学化的不良倾向,这是他被认为靠拢“陆学”的内在原因,本质上源自他对朱子治学风格的批判和扭转。后来王阳明重新拈取此话头,认为吴澄之说表达了对朱子支离分析之学的深切反思,故特意收入《朱子晚年定论》之末以为佐证(2)王阳明言:“朱子之后,如真西山、许鲁斋、吴草庐,亦皆有见于此,而草庐见之尤真,悔之尤切。今不能备录,取草庐一说附于后。”参见王守仁:《王文成公全书》,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73页。。
吴澄之评提醒吾人,在朱子后学的研究中,除了流行的地域、师承、思想、政治等考察视角外,治学风格亦是值得考虑的一个重要因素。吴澄即以训释精密为尺度,将双峰与陈淳并列为朱子后学“精密之学”的代表(尽管是反面意义)。陈淳以其《北溪字义》之精确而久享治学精密之盛誉,而双峰之学则因文献不足之故,学界对其思想精密之处罕有论述。故本文在展开陈、饶比较之时,将倾斜于双峰。从治学风格的角度开展北溪、双峰的论述,窃以为此不仅有助于深化对二者思想的认识,而且对把握朱子后学的特点及其发展路径同样不无小补。
二、穷理精密之学
义理精密实为朱子治学的旨趣与尺度所在。北溪正以治学精密之特色,赢得朱子赏识。朱子再三言:“安卿书来,看得道理尽密,此间诸生亦未有及之者。”[3]2697“安卿思得义理甚精。”[4]2885北溪之学以精密见长,实是对朱子穷理精密之学的继承光大,如他对朱子《四书》的推崇即突出了该书精确、定准、磨刮的特点。他说:“况如《四书》者,实后学求道之要津。幸文公先生注解已极精确,实自历代诸儒百家中磨刮出来,为后学立一定之准。一字不容易下,甚明简而涵蓄甚富,诚有以订千古之讹,正百代之惑。”[5]711-712可见朱子与陈淳在“精密”这一治学宗旨上达到高度契合。而后人对《北溪字义》的评价亦赞颂其精密性。如赵汸赞该书“欲析之极其精而不乱,合之尽其大而无遗”[6]231;陈宓言该书“决择精确,贯串浃洽”[7]88;胡荣赞为“毫分缕析,脉络分明”[7]89;林同评为“剖析详明,议论精当”[7]90;顾仲以为“简而该,切而当”[7]94。那么,《北溪字义》是如何做到精密切当呢?陈淳在《北溪字义》中已交代了其分析、界定字义的方法,显示了明确的方法论意识。第一,单看与合观。言“性命而下等字,当随本字各逐渐看,要亲切,又却合做一处看,要得玲珑透彻,不相乱,方是见得明”[7]1。单看本字须亲切,合观多字须玲珑透彻,这使得该书达到了“玲珑精透”的效果。第二,界分与脉络。即“于一本浑然之中,须知得界分不相侵夺;又于万殊粲然之中,须知得脉络相为流通处”[5]745。做到浑然中有界分。盖范畴之间“元自有脉络相因,非是界分截然不相及”[7]24。但同时应注意范畴间的脉络关联,不可将之视为“判然二物”[7]26。第三,具体提出横观、竖观、“错而言之”[7]23、“过接处言之”[7]24的纵横交错定义法。第四,注重范畴关系的灵活性,不可“泥著”。第五,遵循文本原则,此可谓总原则,实包含前述几种方法。“大凡字义,须是随本文看得透方可。”[7]38故学者认为陈淳的《北溪字义》形成了一套理学范畴体系,实现了朱子学义理的精致化、概念的规范化,堪称东亚第一部哲学字典(3)张加才认为陈淳“自觉地运用了一整套诠释方法,并将朱子学的范畴体系逐步彰显出来”。参见张加才:《诠释与建构——陈淳哲学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35页。另参见邓庆平:《朱子门人与朱子学》第四章“义理的精致化与规范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此等评价皆指向了北溪之学穷理精密的特色,故以之为朱子学穷理精密之代表当无异议。
吴澄对陈、饶的反面批评则提醒吾人,作为朱子再传的饶双峰同样具有穷理精密的特色,实堪与北溪相媲美而不遑多让。作为对双峰思想有相当了解的吴澄这一判断并非信口之论,实有所据,且得到了学者广泛呼应。朝鲜学者亦将陈、饶二人相提并论为钻研字义之学,精于穷理的反面代表,如张经世语带嘲弄地指出,“虽仅得钻研之效,而亦不过为双峰、北溪之学矣”[8]322。李显益认为陈、饶偏于道问学工夫,言“朱门后来如陈北溪、饶双峰,则似道问学意思多”[9]540。批评二者虽穷理极精,然已流为口耳之学而无关德行。“朱门晩来口耳之弊甚盛。虽如北溪、双峰之精于理者,亦有所不免。”[9]270尽管双峰作为朱子再传之重要人物,在宋元朱子学界影响甚大,且又因有关《四书》之论被广泛收入《四书大全》而影响了东亚的朱子学,然因并无任何著述流传后世,导致学界无法对其思想开展深入研究。故下文主要通过史伯璿《四书管窥》等书对双峰之说的引用与批评,来管窥其穷理精密之特色。就目前双峰散落各书的言论来看,他仍是采用了注经和讲学模式,通过对朱子《四书》的再阐发来表达思想,体现了很高的学术水准和分析能力。其穷理精密大致体现在以下方面:
一是细腻的字义辨析力。朱子对穷尽毕生精力的《四书集注》极为满意,认为经过其“四十余年理会,中间逐字称等,不教偏些子。学者将注处宜子细看”[4]655。双峰对朱子《四书》注文进一步加以精细解析。或剖析同一概念的不同内涵,如比较分析《论语》据于德的“德”在不同语境下朱注的细微区别,言“‘德’”字之训,前云‘得于心而不失’,此云‘行道而有得于心’者,前篇是泛释‘德’字,‘德’是得之于天,‘不失’是不失于己。合此二者,方尽得‘德’字之义”[10]138。双峰认为与“为政以德”从得失泛论“德”的意义不同,此是专就德的意义而论,就道与心而论德。或解释朱注用词之深意,如“君子有三变”章朱注“听其言也厉”为“辞之确”,学者提出“厉”应该是“严”而非“确”义,双峰认为“厉”虽然有严之意,但“严”的语义色彩过于猛烈,而“确”则表达出是非分明,丝毫不变之意,是对“厉”最贴切的形容。“‘厉’也有严意,但曰‘严’,恐人认做猛烈。‘确’者,是是非非,确乎不易之义,形容言厉最切。”[11]363或解析虚词之作用,如辨析“博学而笃志”章的“而”,言“看两个‘而’字,形容得两截分晓”[10]315。或辨析近义词,如指出《论语》“恶勇而无礼”章“果敢”与“勇”意义不同。“果敢”属于精神气质,需要通过学习来开导教化之,“勇”属于血气,需要礼仪来节制文为之。双峰说:“果敢即前章之刚。果敢属性质,勇属血气,果敢者有学以开明之,则不窒;勇者有礼以节文之,则不暴。”[12]719或对朱子字义解提出异议。如《论语》“一言而可以兴邦”章的“若是其几”“不几”的“几”,朱子皆解为“期”。双峰认为“几”实具有“期”和“近”两种意义,朱子解失之牵强片面。双峰说:“但四‘几’字皆训‘期’,犹觉牵强,当分作两样看:‘其几’之‘几’训‘期’,‘不几’之几训‘近’,则意晓然矣。”[11]301凡此,皆体现出辨析细微的特点。
二是基于“本文之意”的立场反思朱注。反思朱注是双峰诠释《四书》的一个鲜明特征,体现了不同于北溪维护朱子的为学取向。此一视角使双峰能摆脱朱注羁绊,挑出自谓精密无比的朱注存在之问题。依据朱子所遵循的发明圣贤文本之意的诠释原则,双峰指出朱注并非如其所标榜的“无一字差”,而是存在诸多偏差,“恐非本文之意”成为双峰对朱注开展精细反思的一个根本原则。双峰据此原则对朱注的反思多达200余处,典型者如批评朱子格物补传“表里精粗”“全体大用”之语,乃朱子所自造而《大学》所本无之意。他批评朱注,“亦是自立此八字,经传中元无此意”[13]691。又批评《论语集注》专一推崇“禘”而忽视“尝”,不合圣人之意,应结合《中庸》之说解之。他说:“《集注》专一推崇禘祭之说,似未尽合圣人之意。”[13]724又如《孟子集注》“仁之实”章解为“仁主于爱而爱莫切于事亲,义主于敬而敬莫先于从兄”[14]287。双峰指出仁义可从性、德、道三个层面讲,本章应从道的角度切入,《集注》仅从爱亲师兄的道德事实层面解释仁义,不合本文之意,当加一“道”字保持作为体的仁与作为用的爱的距离。史伯璿指出:“饶氏谓仁义有以性言者,有以德言者,有以道言者,此章当作道说。《集注》‘仁主于爱,义主于敬’八字,恐非本文之意。若曰‘仁之道主于爱,义之道主于敬’,可也。”[13]818
三是对朱注背离本文多种现象的归纳,体现了双峰从切合本文的诠释立场出发,追求精密之学的特色。一则指出朱注脱离文本而越位,“搀先说了”,如批评《中庸章句》以“无物不有”解“不可须臾离”提前说了,此处并无此意。双峰说:“‘不可须臾离’只是‘无时不然’底意思,则(按:当为‘至’)费隐鸢飞鱼跃方是‘无物不有’意思,《章句》此一句是搀先说了。”[13]858或批评朱注“说早了”,如指出孟子“得志行乎中国”只是说“志”,朱注认为是“说道”,说早了,后文“其揆一也”才是说道。双峰指出:“《集注》解‘得志’做‘得行其道’,说得‘道’字太早,‘得志’是得遂其志,留得个‘揆’字在后面说,‘揆’正是说道。”[13]818-819二则指出朱注说“粗了”,所论不合文本之意。如鬼神章主旨是论道之隐,朱注引程子“造化之迹”说,双峰认为程子此说并非论鬼神,故朱子引之于此显得粗疏。史伯璿指出:“饶氏谓程子之言别有所指,朱子引之于此,则粗了。”[13]899三则指出朱注存在误引程子等说的情况,导致偏离文本。如批评“逝者如斯”章引程子道体不息之说,是偏离文意之误引。双峰言:“程子是发明圣人言表之意,非解此章文义也。”[13]772四则指出朱注与经文“隔了一层皮”,未契合文本。如“其揆一”的“其”,双峰认为是指大舜、文王,批评《集注》之解无甚意义,导致其说与经文之意疏远隔阂。史伯璿言:“其揆一也,饶氏谓‘其’字指舜、文而言,‘揆’便是符。……《集注》言‘度之而道无不同’,又隔一皮了,不曾解得‘其’字。”[13]819五则指出朱注取舍不当。如批评《论语集注》“多学而识”章所引谢良佐说完全无关经意,不应取入。双峰言:“谢氏全说此章不着,不知《集注》何故载之。”[15]卷八,一页上双峰批评《论语集注》对明道说的删除不妥。朱子在选取明道忠恕解时,删除了明道“此下学上达之义,与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同”句,双峰指出朱子误解了明道之意,删违此句违背了明道之本意。他说:“《集注》以其与‘此与违道不远异者,动以天尔’之意不同,故删去‘与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之意同’一句,却恐非程子本意。”[13]733六则指出朱注用语过重。如批评孟子道性善章朱注对性的注释语义过重。双峰言:“《集注》此处说得‘性’字稍重。”[13]803总之,饶氏基于注文与经文应严丝合缝、精密紧切、无有偏差之要求,归纳朱注背离文意的多种表现:搀先(过早)、过粗、稍重、隔皮、取舍不当等,体现了注以明经的诠释立场。双峰对朱注的批评,实有入室操戈、以朱攻朱的意味,于朱子面前论精密,似有班门弄斧之嫌。然双峰侃侃而论之,体现了以道自信的一面。
四是比较而通贯的方法。比较朱子各说异同,寻求其最终定见,以达到解释的圆融自洽,是阐发朱注的常用之方。双峰同样通过比较而观的方式,指出朱注存在两说相互冲突而不够圆融之倾向。如批评《中庸》“鸢飞鱼跃”章朱注既提出“所以然”为道之隐,又认为本章只是专言费。双峰说:“《章句》‘所以然’三字已是亲切,但于斡旋之语更少圆耳。盖《章句》不合谓章内专说费而不及隐,所以如此下语。”[13]885或指出朱子之解与所引程子之说的不同,如双峰认为“本末”章朱子以正心诚意为本,洒扫应对进退为末;程子则以已发之事为末,所以然之理为本,据理事言本末,可见两说冲突。“程朱所论本末不同,朱子以《大学》之正心诚意为本,程子以理之所以然为本,朱子是以子游之意而推之。”[11]364
双峰还居于综合与分析的立场来反思朱注。或注重解释的综合,批评朱注过于分析。如“博施济众”章提出博施、济众是一回事,批评朱注引程子说分论博施为养赡,济众为治广不妥。史伯璿指出:“饶氏谓博施济众恐只是一事。博施是推恩于四海九州,济众是四海九州无一人不被其泽。”[13]747又如“民可使由”章的“由之、知之”的“之”,《集注》分别解为理之所当然、所以然,双峰认为此“之”皆指理,无须分为所当然与所以然,批评朱注过于分析。史伯璿引之:“今《集注》云:‘由是由其所当然,知是知其所以然。’似乎是两事。”饶氏曰:“两‘之’字皆指此理而言,不须分析可也。”[13]762双峰又批评《中庸章句》把诚与道分为本与用的关系不妥,认为“诚即道也,似不必分本与用”[10]637。有时批评朱注过于综合而缺少分析。如“观过知仁”章《集注》引尹氏“于此观之,则人之仁不仁可知矣”[14]71。双峰认为“观过斯知仁”是专指好的一边,即因过知仁。若是小人,则无须观其过已知其不仁。尹氏之误源于上句兼两边说,故认为下句亦当如此。双峰言:“要之,上文虽兼两边,其意实重在这一边。观过知仁,恐只说这一边好底言。”[12]404或批评朱注只是阐发了经文意义之一偏,“只说得一边”而不够全面。如指出“用之不行,舍之不藏”分别指好遁与好进两种人,但谢氏“不用求行,舍之不藏”仅论好进者,而未顾及好遯者,故言有所偏。双峰指出:“用之不行是好遯底,舍之不藏是好进底,人自有两样。谢氏谓:‘不用求行,舍之不藏’,只说得一边。”[13]750
五是据为学工夫批评朱注。据实践工夫以诠释经典,是朱子解经的基本方法。双峰同样立足工夫论诠释的立场,对朱注作出了深刻而精细的反思,此点较《北溪字义》更为鲜明。如批评朱子极为看重的格物补传空疏阔远、汗漫无边,无法真正引导学者切近下手用功,徒增其茫然无绪之困惑。史伯璿说:“饶氏谓朱子补传似乎说得太汗漫,学者未免望洋而惊。”[13]690-691双峰还批评《中庸章句》解慎独的独为暗室屋漏处、念虑初萌时,导致工夫存在遗漏,主张独实指贯彻意念始终。他说:“独字不是专指暗室屋漏处……亦不是专指念虑初萌时……意存其中,则己之所独知,故谓之独。意与事相为终始……自始至终,皆当致谨,岂特慎之于念虑方萌之时而已哉!”[13]680双峰此等工夫论诠释还涉及字义理解。如他批评《中庸章句》把“强哉矫”的“矫”解为形容词“强貌”,语义重复无力。史伯璿引其说:“饶氏谓此‘矫’字当训作矫揉之义,言强哉其为矫揉也。若以矫为强貌,则为曰矫哉强。”[13]880
综上,双峰对朱注开展了吹毛求疵般的评议,归纳了朱注中出现的粗、细、隔、早、先等弊病,挑战了朱子以《集注》达到了“不多一字、不少一字”之精准地步的自许,在朱子后学中引起极大反响,体现出双峰强烈的批判精神和精细的穷理精密工夫。但应指出的是,双峰在解释理念与方法上皆严格遵循了朱子之教,遵循朱子以文义、文意与工夫解经的三大原则,以实现发明圣贤原意、指点现实工夫的诠释目标。双峰的训释不仅具有精密的特点,且较北溪更多了一层批判反思之色彩。
我们略讨论下双峰与北溪论述字义的方式及取向之差异。《北溪字义》基于对朱子的理解,26条字义之解以采用、化用程朱诸说为主,从不同角度展开专门分析,显得紧凑有序。而双峰之论是紧扣《集注》文本展开,采用随文注释方式,对《集注》加以剖析,相当于“疏”,显得对每一字义阐发的专门性不强。然双峰所论,颇精细新颖。总起来看,《北溪字义》重在论述每条字义,双峰则重在针对朱注解释。尽管彼此存在论述旨趣与体裁之别、心态之别,但宗旨皆是对《集注》的再阐发,此是根本相同处,皆体现了对概念敏锐细致的分析力。即以二者关于“忠恕”的解释为例。北溪以1 700字篇幅,分成9条对忠恕加以解释。分别论忠恕之义,忠恕“一而二”的关系,圣人忠恕,学者、天与圣人三层忠恕义,三层忠恕的理一分殊关系,圣人与学者忠恕之别,忠恕之联系与差别,理一分殊论《中庸》《论语》之恕及仁恕关系,对误解恕为饶恕、宽恕义的辩驳。北溪在承继程朱说基础上,对忠恕的字义、关系、层次、联系与区别、恕的误解等作了条理分明的详尽阐发。这种阐发不离《四书》文本、程朱之说,具有条理明晰、精确简易、立体通贯的特点。双峰在“忠恕一贯”章亦深入剖析了对忠恕的看法,依次讨论忠恕与一贯、忠恕三层含义、《大学》与《论语》之忠恕关系、程子仁恕与忠恕说,并批评《集注》曾子精察与力行的体用说,批评《集注》删除明道“此下学上达之义”说,讨论《中庸》“费而隐”章的忠恕。就陈、饶“忠恕”解比较来看,有同有异。同者皆围绕程朱之说展开,皆论及忠恕关系,仁恕关系,《论语》与《中庸》忠恕解之关联等。所异者,在诠释态度上,北溪以继承发展朱子说为主,颇具照着讲的意味,也提出了恕可包忠,强调忠恕为理一分殊关系等见解。而双峰则体现了对朱子强烈的批判精神,而具有接着讲的意味。双峰注重从工夫论与境界论论忠恕与一贯,强调三层忠恕说的体用之别,特别论及曾子与《大学》忠恕的关系,并由此论及曾子、子思的道统之传。特别是从工夫角度批评朱子精察力行说遗漏了心上涵养工夫,强调体用与知行的贯通,批评朱注妄删程子之说,背离程子本意,割裂了忠恕所具下学上达之体用义和《论语》与《中庸》的内在贯通。
三、朱子后学形态的新划分:穷理精密派
学界关于朱子后学的研究,多注重地域与师承两个因素。地域具有划分简单、操作易行的特点,尤其在古代重视乡土和人员流动交往受限的情况下,以地域论学确有其依据,表现在朱子学上,即有浙江朱子学(以金华朱子学为代表)、安徽朱子学(以新安朱子学为代表)、福建朱子学(以闽北朱子学为代表)、江西朱子学(余干双峰学为代表)等。如果说地域是思想学术在空间上的横向展开,那么师承则是思想学术在时间上的纵向绵延,黄宗羲、全祖望的《宋元学案》给我们呈现了如何通过编织代代相传的学术谱系来提纲挈领地刻画古代学术传承。就朱子学而言,勉斋与北溪皆堪称第一代杰出传人,皆属于朱子所赞赏的会看文字、穷理精密者。而双峰则是勉斋之传,朱子再传,其辈分较北溪为下。在地域与师承而外,思想、政治也是影响学派发展的重要因素,思想在学派发展中处于基础地位,有学者即从思想形态来论述南宋朱子学的发展(4)何俊从思想的形态化、思想的学术化、思想的政治化三方面论述宋元朱子学的发展。参见何俊:《南宋儒学的建构》第五章“思想向文化转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309—413页。。政治则属于影响学派发展的外部条件,如庆元党禁、元代科考的罢黜与重开、明成祖夺权等皆是对朱子学发展带来重大影响的事件。
本文根据一种似新实旧的学派考察方法,就北溪、双峰共同的治学特点,将二者划归为朱子学中的穷理精密派。据治学方法、特点来划分学派本是传统做法,如汉学与宋学之分即是如此。但是以之为朱子学的学派之分,似乎尚未多见。任何的划分必然有一个潜在的对立面存在,如以穷理精密作为北溪、双峰的朱子学特色,那么考证翔实则是北山学的特色,此在金履祥《论孟集注考证》、许谦《读四书丛说》中即昭昭可见。此等划分是为了讨论方便,为了更好彰显学派、学者的特色。朱子之学自身训诂与义理兼具,但其主导倾向自是以注重文本分析的义理解释为主,而北溪、双峰很好的继承弘扬了此点。广义而言,注重理学范畴(字义)分析的著作,皆属此穷理精密派,如朱子弟子程端蒙的《性理字训》、双峰弟子程若庸的《增广字训》。反之,注重文本训诂者,如张存中《四书通证》、詹道传《四书纂笺》即属于考证派。当然,也有著作是兼具二者,但其重心实则往往仍在义理。以穷理精密来划分朱子学派,有助于超越狭隘、排他性的地域、师承等因素,凸显朱子学发展的途径与特色。当然,以陈、饶为代表的穷理派亦曾受到朱子、勉斋的批评和警戒,吴澄将陈、饶的穷理之学特别拎出作为朱子学异化的典型痛加批判,张经世等朝鲜学者亦认为陈、饶的穷理之学偏于道问学,似乎缺乏尊德性的实践工夫。如此观之,则穷理精密似可看作代表了朱子学的道问学方向,而与注重下学实践的尊德性相对应,这一系强调检点身心和主敬、操存、反省、力行工夫。但就陈、饶而言,二者皆颇为重视主敬工夫和蒙学教养,双峰专门注释过朱子的《小学》,主张立志、居敬、穷理、反身四个方面作为为学之方,对师道亦有专门阐发。故不能因为陈、饶重视穷理之学而推出二者必无实践工夫,在朱子学这里,尊德性与道问学乃统一而非对立关系。
再就穷理精密派而言,同样存在内在的差异。同为穷理精密之北溪与双峰,在诠释态度和关注点上存在很大差别,即护朱与非朱的立场。双峰通过细密的分析,对朱子说提出有力挑战。这一批判精神本来就是穷理精密应有之义,对提出者具有很高的要求。尤其在视朱子《四书集注》为“浑然犹经”之作,努力领会其意尚力有不逮的背景下,双峰之立异确乎体现了入室操戈之意味。双峰对朱子之批判,完全建立在对朱子文本细密分析的基础上,建立在对朱子之学方法的忠实继承上,是一种“内在批判”而非外在攻击。双峰的批判实可谓是对朱子“求真是”精神的继承,是对朱子“看文字须仔细”治学理念的真正弘扬。另外,双峰不仅注重义理分析,其对文字的训诂考证亦多有新解,此则又不同于《北溪字义》。如对《论语集注·乡党篇》名物之解的批评等,皆颇有见地。
正是因此穷理精密之学,双峰在宋元朱子学中具有广泛影响。其思想还通过《四书大全》而成为明清四书学之主流,对中外士子产生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就此而言,双峰思想之价值及意义并不亚于北溪字义之学。陈、饶虽皆可谓朱子治学精神之嫡传,然双峰对工夫论的重视,对朱子“求真是”反思批判精神之传承,则与北溪不同(5)双峰对朱子加以反思的“求真是”精神,得到深受其影响的元代新安理学家陈栎、胡炳文、倪士毅的传承。参见许家星:《朱子学的“求真是”与“护朱”之争——以陈栎〈四书发明〉为中心》,《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就此而论,双峰较北溪更为全面地弘扬了朱子的治学思想,启示吾人精密的文本解析之学、自由的批判反思精神、切己的为学工夫,是进入朱子广大精微的思想世界的必经之途,也是转化和发展朱子学的不二之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