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御制文献做“江南”文章
——以康熙御制诗总集的编纂为中心
2022-04-07郭康松李明欣
郭康松,李明欣
(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清军入关,“不数年间,天成地平,区宇宁谧。于是戢戈櫜矢,而典章文物兴焉,制礼作乐,仁渐义摩”[1]1。其文治的重要手段之一就是构建御制文献体系,在稽古右文的口号下,达到标榜正统、统一思想学术之目的。从历时分布来看,清代御制文献的编纂起步于顺治,兴盛于康乾,渐衰于嘉道,式微于咸光。御制诗总集大多集中编纂于康熙中后期。康熙四十五年(1706)后,《御定全唐诗录》《御定全唐诗》《御定四朝诗》《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历朝闺雅》《御定历代题画诗类》《全金诗增补中州集》《御选唐诗》《千叟宴诗》等御制诗总集纷纷问世。其后御制诗总集的编纂数量呈断崖式下降,是因为康熙朝已经基本完成了对全国,尤其是江南地区士人反满精神的消弭,也做到了诗学观念的统一。
在新清史的论争过度强调“满族性”与“汉化”的对立之后,近年来学者们逐渐从两极对立思维中走出,重新考察“文化”相互涵化的过程,其中权力运作复杂的江南地区受到了关注。典型研究成果有杨念群的《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他认为满族作为异族能够建立起自身统治的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实现了对“江南”这一核心文化区域的成功改造和治理,且并非传统的“汉化模式”所能完全解释。他主要讨论了两大问题:一是探究清朝“正统观”建立的背景及内容,二是考察江南士人如何沦为建构“大一统”意识形态的协同者,这些正是清代政治文化研究的重要问题[2]。同样把“正统性”视作理解清朝历史关键的还有姚念慈,他指出清代统治者的高明之处在于竭尽全力使汉族“接受满族统治承继中原历代王朝的正朔,并承认这种合理性与合法性”[3]4。考察康熙御制文献的编辑出版史,不难看出其与江南地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江南作为清初的重要经济文化繁盛区和民族矛盾尖锐之地,一直是康熙文治关注的重点区域,而康熙御制文献体系的构建确实是有计划地奔着“正统”目标而去的,是其“正统性”被承认的重要原因。本文从康熙御制诗总集的编纂活动入手,探讨康熙如何做到消弭江南士林的遗民精神、收编江南士林共襄文治。
本文所使用的“江南”,并非行政和地理意义上的“江南”,而是文化意义上的“江南”。关于“江南”所涉的地域范围,李伯重(1991)所界定的“八府一州”得到了江南社会经济史研究的广泛认同(1)关于江南范围的界定,李伯重、周振鹤、徐茂明等作过专门论述。李伯重在《简论“江南地区”的界定》(《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91)一文中,依据“地理上的完整性”“内部经济联系的紧密与经济水平的接近”“已得到历史承认的特定概念”,指出明清时期作为经济区域的江南应为今天的苏南、浙北,包括苏、松、常、宁、镇、杭、嘉、湖以及由苏州府划出的太仓州等“八府一州”,“与本来意义上的长江三角洲地区大致相若”。后来的江南研究多承袭此观点。周振鹤的《释江南》(《中华文史论丛》第49辑,1992)认为狭义的“江南”指太湖流域,主要涉及苏南和浙北。明清时期以苏州为中心是名副其实的江南地区,而清代前期的扬州在文化心理方面依然维持江南地位。徐茂明在《江南的历史内涵与区域变迁》(《史林》,2002)中指出,“江南”从春秋到明清,有一个由西到东、由大到小、由泛指到特指的变化趋势,其中镇、宁与其他“六府一州”有较明显差异,故而他将明清时的江南界定为苏、松、常、杭、嘉、湖和太仓等“六府一州”。严耀中在《江南佛教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中划定“江南”地域为闽、浙、赣及苏南、皖南、淮南的沿江部分。其后的诸多江南文化研究大多将“江南”框定在苏南、浙北、皖南、淮南、上海、徽州的范围内。,而“文化江南”比“经济江南”涵盖的地理范围理应更为广阔。王桂平在《清代江南藏书家刻书家研究》(2008)中对“江南”的范围作出了更广泛的界定:包括江苏的江宁、镇江、常州、无锡、苏州、松江、扬州,浙江的杭州、嘉兴、湖州、金华、宁波、绍兴、台州,安徽的徽州、宁国、池州、太平等府,共计十八府。本文的“江南”是以上述十八府为主的长江下游地区。“御制诗总集”指皇帝亲自撰著,或由皇帝敕令儒臣编刊进呈,或由士人呈进而得到皇帝认可、敕令修订刊刻,并御制序文的诗总集。“士人”包括已出仕和未仕的读书人。
一、清初江南的诗学观念
清初诗坛诗人辈出,清诗选本的大量推出最能印证当时诗歌创作的繁荣。钱价人在《今诗粹》的《凡例》中极言顺治时期的诗坛盛况:“近来诗人云起,作者如林,选本亦富,见诸坊刻者,亡虑二十余部。他如一郡专选,亦不下十余种。或专稿,或数子合稿,或一时倡和成编者,又数十家。以至一笺一帙,散珠屑玉,不可胜穷。如入邓林者厌杞梓,等樊桐者弃球琳;骇目惊心,应接不暇。”[4]74到了康熙二十年(1681),翁介眉在《清诗初集序》中总结道:“诗之盛也,莫今日若。诗之滥也,莫今日若。惟其盛,故不能无滥;惟其滥,则不得无选,而别其次第之体裁。”[4]179至康熙二十九年(1690)孙鋐在《皇清诗选刻略》中总结道:“国家人文彪蔚,远胜历朝。而风雅一宗,尤为备美。即今数十年间,名噪吟坛者,已不下千百人。将来接武而起者,又可量耶?”[4]211从这些文字中我们可知晓,顺治朝至康熙中期,诗歌创作与诗选的编纂呈现出勃发的状态,“风雅一宗,尤为备美”,在众多文学体裁中,诗歌尤为繁盛。
江南丰富的藏书资源与兴旺的私营出版业有力地刺激了诗集的流通。清朝建立(1644)至康熙四十二年(1703)康熙决心编纂诗总集的60年间,江南选家编刊的选本占据了清初选本的大多数。陈伯海、李定广编纂的《唐诗总集纂要》[5]收录了60年间刊行的唐诗总集共30种,其中22种由江南人编刊,11种由入清不仕的遗民编刊,16种由清朝官员编刊;据《清人选宋诗研究》[6],60年间刊行的宋诗总集共11种,其中9种为江南人编刊,9种为清朝官员编刊,只有1种是遗民编刊;据《清人选明诗研究》[7],60年间刊行的明诗总集共30种,其中23种由江南人编刊,16种由入清不仕的明遗民编刊,11种由清朝官员编刊;谢正光、佘汝丰编著的《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4]收录了60年间刊行的清诗选本33种,其中22种为江南人编刻,19种为入清不仕的遗民刊刻,7种由清朝官员刊刻,而且选本所选诗人也以江南人为主。由此可见,入清不仕的遗民与清朝官员是清初操觚选政的两大群体。
江南的明遗民在唐诗、明诗与清诗的选政活动中表现活跃。一部分遗民仅是关心风雅,单纯从诗学的角度出发选诗。唐诗选家基本是这种类型。如江苏遗民金人瑞应其子金雍之请,为解说唐人七言律诗作《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江苏遗民龚贤酷爱中晚唐诗,致力于中晚唐诗的收集、汇刻,于康熙元年(1662)成《中晚唐诗纪》,为《唐诗纪》补缺;曾师从钱谦益的江苏遗民徐增从顺治五年(1648)起解说唐诗,顺治十四年(1657)开始编写,至康熙元年(1662)整理成《而庵说唐诗》。这些明遗民在论唐诗时,延续了明代诗学的价值取向,大多强调“诗必宗唐”,他们选编唐诗是出于认同唐诗经典的自发性的诗学行为。
而江南的明遗民在编选明诗和同时代的诗时,便难掩山河易代的悲情。江苏遗民陈济生仿元好问《中州集》事,于顺治十六年(1659)编成《启祯遗诗》以诗存史,记载下明末义士的忠孝之心与不平之气。三岛序云:“三十年以来,国家变乱之故,君子小人之进退,尽于此矣,岂非天哉?此不独当于采风之家而已也,固可谓之史。”[8]240比起诗学成就,陈济生更在意存录国家危亡之时忠节者发而为诗的心声,多收仇视北兵、忠诚故国之诗。如魏学洢的《祖逖》诗云:“英雄不得志,此事休问天。刘生南院死,祖生亦可怜。击楫渡中流,激昂先看鞭。一夫搆内难,壮士功不全。浩歌唾壶缺,使我泪涟涟。”[8]256魏学洢的诗饱含节义之士功业难成,不知效忠何处能挽救国家颓亡的痛苦。缪昌期的《槛车》中也有“一死无余事,三朝未报心。南枝应北指,视我实圆阴”[8]257之语,传达出至死忠贞于明朝廷的坚定态度。还有朱明镐“铜马连群压帝畿,百官犹是殿庭非”[8]659的诗句讽刺了投清的贰臣。浙江遗民韩纯玉在编选《明诗兼》时,也有意收取义士之诗,《续四库提要》记载道:“是编汇有明一代之诗,自洪、永,迄启、祯,大致因人而取其诗,使其诗藉人以传,而于明季殉国诸贤,无诗则已,有诗而不甚佳者,亦必摭拾一二。”[9]765江苏遗民程如婴、朱衣于顺治七年(1650)编成《明诗归》,其凡例也明确将“名节忠义”的选诗标准置于“风雅”之前:“是选所收,大约多名节忠义之什,而风雅次之,即如靖节之赋闲情,亦必寓意于规讽者。”[7]263
明遗民也将亡国血泪倾注在清初诗选中。顺治四年(1647)冯舒在《怀旧集序》中说:“岂生初盛世,老际横流。火焰昆山,嗟玉石之莫辨;桑生沧海,痛人琴之两非。虽鲁殿独存,亦尧年道改矣……和泪舐墨,朝书暝写。”[4]2顺治八年(1651)黄传祖在《扶轮续集自序》中称:“予选续集,而更有说焉,盖不徒以诗选诗焉。愀然念兵戈扰扰,饥馑颠连,父子家室,离析莫保。”[4]6《吾炙集》写道:“其所采撷,率皆板荡之余音,黍离之变调,盖遗民故老,怆怀旧国,其零篇剩墨,可歌可泣,令人流连咏叹,凭吊欷歔而不能自已。”[4]35-36江南的遗民选家们在“兵戈扰扰”的残山剩水间“和泪舐墨”,所选时人的诗作大多书写亡国之恨,抒发故国之思,表达守节之志,揭露民生之苦。
清初的江南聚集了大量明遗民,是遗民气节最突出、反清民族斗争最激烈的忠义之地。江南遗民卓尔堪所编《遗民诗》所录大半也是江南遗民,凡例说“以诸君子之诗,多近变风变雅”[4]264,大量“变风变雅”之音通过诗选得以流传于世。宋荦在《遗民诗序》中传达出了其对“凶荒丧乱亡国”背景下“变风变雅”之音的理解:
孔子删《诗》,未尝尽存风雅之正而逸其变,又岂能使狂童怨女,放士鲜民,皆奏《清庙》之音,而不为《黍离》《板荡》之咏也哉……予读其诗,类皆孤清凛冽,幽忧激楚……然皆敦厚而不流于焦杀,史迁所云“小雅怨诽而不乱”,兹为近之……虽非盛世所宜闻,然譬诸霜雁叫天,秋蛩吟野,亦气候所感使然,非谓天壤间必不可由此凄清之响也。[4]262
宋荦作为东南文坛领袖,与江南文人多有往来,他能够理解遗民“忠义牢骚”的诗句出自性情,认为“凄清之响”乃衰世气候使然。而他同时身为清朝高官,也明白“变风变雅”之音“非盛世所宜闻”,所以他为《遗民诗》所作序文呈现出一种复杂的心态。清代统治者所期待的盛世之音与明遗民发愤而作的“变风变雅”之音恰是清初诗坛上不可忽略的矛盾力量。
明遗民多为“变风变雅”之音辩护。如黄宗羲在《陈苇庵年伯序》中反对“正”“变”有高下:“正、变云者,亦言其时耳,初不关于作诗者之有优劣也。美而非谄,刺而非讦,怨而非愤,哀而不私,何不正之有?”[10]345他还认为衰世之音气势感人:“元气之在平时,昆仑旁薄,和声顺气,发自廊庙,而鬯浃于幽遐,无所见奇。逮夫厄运危时,天地闭塞,元气鼓荡而出,拥勇郁遏,坌愤激讦。”[10]320同样反对伸正绌变的还有申涵光:“温柔敦厚,诗教也。然吾观古今为诗者,大抵愤世嫉俗,多慷慨不平之音。自屈原而后,或忧谗畏讥,或悲贫叹老,敦厚诚有之,所云温柔者,未数数见也。子长云:‘《三百篇》,圣贤发愤之所作。’然则愤而不失其正,固无妨于温柔敦厚也欤。”[11]19申涵光认为,“愤世嫉俗”“慷慨不平”这样的“变风变雅”之音可以算作“敦厚”,“愤而不失其正”不能算是“温柔敦厚”诗教的对立面。
反观清初官员选清诗,则极其重视开国气运,诗选的序文多宣扬“正始”之音。翰林编修傅维麟于顺治十三年(1656)为《观始集》作序曰:“开创伊始,措施之际,涣污之颁,以至著书立说,举必有关气运,度可为千百世法程;要必正人出,以左右圣天子,助流休化,端其肇始。是大臣责也,谏官职也。”[4]24傅维麟将用风雅体现清初元气之敦厚引为文官的责任。魏裔介意图通过诗选振起“元音”:“倘圣天子审定音乐,采择而录之,诚足以阐扬休德,厘正风俗。即藏之名山,而元音可作,亦无慙于贞观、弘、正之际矣。”[4]27魏裔介将唐贞观与明弘、正作为盛世风雅的比较对象,是因为唐贞观与明弘、正是可资模仿的文治典范。明代翰林黄佐在《唐音类选序》中指出了唐太宗时诗发“正始”之音正出于太宗本人的主导:“音虽起于心,而通于政,君实主之,而臣邻承之。然后士民感其善,则日入于治;惩其邪,则日免于乱……故初唐之诗,太宗为主,而承以虞、魏诸臣,其音硕以雄,其词宏以达,洋洋乎其鬯矣哉!”[12]91
明末屠隆同样将贞观的“正始”之音归结为唐太宗的政治:“唐文皇神武,定区宇,既手提戈与群逐鹿者角,又操觚与群雕龙者角。王者精神鼓扇一世,故当时海内士,人人毕力称诗,其称诗要不苟然……又王者之政趋之,风移之,莫有出其笼罩者。初唐之政善,其风庞,诗葩而含。”[12]93
这些议论均认为诗与政治相通,有所作为且提倡风雅的君主,其诗坛必然会受到盛世的感召。明代弘治、正德年间,以“前七子”为代表的拟古诗潮非常活跃,格调论唐诗学大盛,是明代诗歌趋于极盛的时候。李维桢在《金陵近草题辞》中作出了简要的总结:“盖弘、正以来,诗追古法,至嘉、隆益备益精。极盛之后,难乎其继。”[13]76魏裔介期待清诗“元音可作”,需要“圣天子”亲自主导,有明前后七子这样的文人推助完成。他是清初最早意识到主动推动一代“元音”的官员之一,在一众遗民选诗以纪时变中,他的诗选政治立意极其突出。
自“毛郑正变之学”通行,诗家论诗普遍认为声音之道与政治相系,“世道之盛衰,时政之治乱,盖必于诗之正变者得之”[12]91。故而自唐起,文人以颂圣之作显帝王非常之功,元以后文人鸣盛的意识更为突出。如戴良在《皇元风雅序》中清晰地道出了元代“鸣太平之盛治”之风气:
然能得夫风雅之正声,以一扫宋人之积弊,其惟我朝乎?我朝舆地之广,旷古所未有。学士大夫承其雄浑之气以为诗者,固未易一二数。然自姚、卢、刘、赵诸先达以来,若范公德机、虞公伯生、揭公曼硕、杨公仲弘,以及马公伯庸、萨公天锡、余公廷心,皆其卓卓然者也。至于岩穴之隐人,江湖之羁客,殆又不可以数计。盖方是时,祖宗以深仁厚德,涵养天下垂五六十年之久,而戴之白老,垂髫之童,相与欢呼鼓舞于闾巷间,熙熙然有非汉、唐、宋之所可及,故一时作者,悉皆餐淳茹和,以鸣太平之盛治,其格调故拟诸汉、唐,理趣故资诸宋氏,至于陈政之大,施教之远,则能优入乎周德之盛衰,盖至是而本朝之极盛矣。继此而后,以诗名世者,犹累累焉。语其为体,固有山林馆阁之不同,然皆本性情之正,基之德泽之深,流风遗俗,班班而在。刘禹锡谓八音与政通,文章与时高下,岂不信然欤?[14]497
戴良的《皇元风雅序》称元诗得“风雅之正声”,有国运之“雄浑之气”,诗人皆“鸣太平之盛治”,政教堪比“周德”。元代诗人就已有明确的“鸣盛”意识,将诗盛与国治联系起来相互佐证。至明代,鸣盛也是台阁诗人的风气,台阁重臣杨士奇即以“颂圣德,歌太平”为己任。诗人可以主动让笔下的诗呈现出治世之诗的风貌,诗成为统治者塑造政治清明的工具。
对康熙而言,诗不仅是一种文人文化,诗的风貌还是诗人政治态度的体现;治世之音是他关心风雅的必要结果,更是他政治有为的有力证明。明遗民感于时运为“变风变雅”之音辩护,在统治者的立场上,“变风变雅”之音是不折不扣的衰世之音,不符合新兴清朝的政治需要。江南是抗清情绪最激越、诗学尤为发达的区域,江南人的诗在康熙眼中也因此成为非常重要的政治窗口,将他们的“变风变雅”之音转化为风雅正声,就是康熙必然面对的政治任务。
二、康熙御制诗总集宣示儒家诗教
清代康熙十七年(1678),康熙诏举博学鸿词科,这个重大的文治事件包含对诗坛的整饬。内阁大学士冯溥的万柳堂集聚了前来京师的文人雅士,他在与众人论诗时释放了重要的信号:宋诗“非盛世清明广大之音”。自康熙十年(1671)吴之振在京师推行宋诗起,宋诗一度风行于世,让一些文人陷入学诗不知何处取法的茫然:“今之论者,左初盛而右中晚,且及宋元,锦坊花样,逐时新爽,非人所能为也,然亦惘惘无所适从。”[15]932万柳堂论诗解决的就是宗唐还是宗宋的选择问题。毛奇龄记载了冯溥当时的观点:“益都师相尝率同馆官集万柳堂,大言宋诗之弊,谓开国全盛,自有气象,何骛此佻凉鄙弇之习!无论诗格有升降,即国运盛杀,于此系之,不可不饬也。”[16]813冯溥警醒徘徊于宋诗的上层文人,宗唐才是符合统治需要的盛世之音。冯溥作为康熙倚重的文学侍从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康熙的诗学想法。《清史稿》记录了那年的康熙确有注意诗风的举动:“上留意文学,尝从容问大学士李霨:‘今世博学善诗文者孰最?’霨以士禛对。复问冯溥、陈廷敬、张英,皆如霨言……上征其诗,录上三百篇,曰《御览集》。”[17]117其后康熙“命文简改官词林,因之得置高位”[18]180。
康熙通过阅读王士禛的诗了解诗坛的创作思想,钦点王士禛为诗坛领袖,意欲借助他的文化影响力干预诗坛。毛奇龄的《西河诗话》载:“初盛唐多殿阁诗,在中晚亦未尝无有。此正高文典册也,近学宋诗者率以为板重而却之。予入馆后,上特御试保和殿,严加甄别。时同馆钱编修以宋诗体十二韵抑置乙卷,则已显有效矣。”[16]841康熙在御试馆阁文人时暗示自己宗唐祧宋的态度,是统一文学侍从诗学宗旨的举动。康熙从拉拢上层文人宗唐入手,试图利用上层文人的影响力推广更符合盛世元音的唐诗。
冯溥便利用了博学鸿词科的特殊时机,感召了毛奇龄、施闰章、徐乾学、陈维崧等拥护清朝统治的文人们一同推动诗歌为文治服务,其后他们便活跃于选政活动,诗选的序跋间常见他们称赞国家有治,向读者呼吁盛世之音。如康熙二十三年(1684),朱彝尊为顺治十七年(1660)刊行的《唐风怀》作序,与原有的几篇序文相比,朱彝尊的序显现出了浓郁的政治气息:
今张子唐风之采,正当圣天子稽古右文之世,风行于上,而名公巨卿又皆骚坛风雅,扶摇上媲李唐。行见四方风动,将海隅日出之地,罔不深入人髓,靡然从风。清庙明堂雅奏,咸希一道同风,远绍乎《三百》,非止《国风》而已也。余在下风,因拭目俟之矣。[5]492-493
朱彝尊入直南书房后为江南很有影响力的唐诗选本作序,难免有推广官方意识形态的意图。他不仅表述了对颂圣之作“靡然从风”的期待,在序中还说:“唐之秽风腥风,概屏弗染,即终暴之狂风,不根之飘风,符阳之怪风,亦斥远弗录”,直接亮明了崇正抑变的态度。这与黄宗羲、申涵光等明遗民为“变风变雅”之音辩护的态度截然不同,说明了文学侍从在有意整饬妨碍“盛世”的诗论。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选派理学名臣汤斌为江宁巡抚整顿江南士风,谕令中说“江苏风俗奢侈浮华,尔当加意化导。移风易俗非旦夕之事,从容渐摩,使之改心易虑,当有成效”[19]1224。
其后,江南确实迎来了唐诗选的高峰。陆次云《唐诗善鸣集》、李沂《唐诗援》、顾安《唐律消夏录》、赵臣瑗《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等纷纷刊印,绝大部分编者属于清朝官员。其中多含劝学盛唐诗之意,表达了对士人学习中晚及宋元诗的担忧,如《善鸣集序》曰:“至我朝,圣天子在上,喜起赓歌,诗教昌于廊庙,学者共识其非,厌蹈袭而思变通,始复中晚、宋人诗是问。”[5]581康熙朝的宋诗选也集中于这个时段,除《宋诗啜醨集》外,均由出身江南的官员针对宋诗之弊编选。至于清诗诸选,陆次云《皇清诗选》、蒋鑨与翁介眉编《清诗初集》、孙鋐《皇清诗选》、倪匡世《振雅堂汇编诗最》、王尔纲《名家诗永》、顾施桢《盛朝诗选初集》、韩纯玉《近诗兼》、陈维崧《箧衍集》等,序文中均强调“鼓吹休明”“相与鸣盛”。康熙三十六年(1697)六月十五日,康熙给提督江南学政学士张榕端、提督浙江学政侍讲张希良的上谕中,又谈道:“近来士习未变,文事未彰……南土人文所萃,尤宜加意作新,多方鼓舞,以称朝廷培植人材至意。”[20]64康熙所谓“士习未变,文事未彰”,说明康熙三十六年(1697)时,江南仍旧“士习未变”,盛世雅音不足,万柳堂论诗后上层文人推动“治世之音”的努力并没有达到让康熙满意的效果,这应当是促使康熙亲自在御制诗总集中宣示诗教的重要原因。
康熙御制诗总集得以编刊的直接原因是江南臣工代刊的实现,使得卷帙浩繁的诗集可以不在刊刻能力有限的武英殿修书处刊刻。曹红军的研究[21]44认为康熙在康熙三十八年(1699)南巡至江苏时见到了宋荦《绵津诗集》二十二卷,精美的诗集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他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再过江苏时便让宋荦承刻《御制诗集》,这是臣工刊印天府书籍的发端。在此之前,已刊刻的御制文献涵盖了经史与文章,作为“经史之绪余”的诗歌开始编刊正当其时,以《全唐诗》为代表的御制诗总集可以直接利用江南的文化资源实现编刊,用当时流行的序跋论诗的方式对江南诗坛产生直接的影响。
《全唐诗录》《全唐诗》《御选唐诗》三部唐诗总集直接宣示了康熙对唐诗的特别推崇。总集与选集并存表现出康熙对唐诗集的尤为重视。钦定、敕修与亲选的三种模式并存,表明康熙为了发挥唐诗的示范效应,对编纂过程的干预越来越深入主动。康熙首先明确了应把唐诗作为诗歌取法的标准。《御制全唐诗序》有言:“诗至唐而众体悉备,亦诸法毕该。故称诗者,必视唐人为标准,如射之就彀率,治器之就规矩焉。”[22]1《御选唐诗序》也说:“虞廷典乐依永和声,帝亲命焉。成周时,六义领在乐官而为教学之先务,自《三百篇》降及汉魏六朝,体制递增至唐而大备,故言诗者以唐为法。”[23]1在《御制全唐诗录序》中,康熙表达了对“正变”的重视与对颂圣之音的关注:
文武成康之际,王泽洽,颂声作,洋洋乎洵足以继《薰风》之操,并《卿云》之奏也……唐之太宗致治,几于三代之隆,躬自撰著,一时文人才士、将相名臣,咏吟递发,藻采缤纷,踵袭雅骚之迹,光昭正始之音……顷以视河南巡至江浙,见比闾士庶有吹豳击壤之风,献诗颂者络绎于途,虽其工拙浅深各极其不齐之致,而衢讴巷舞俨然。省方之所采、列国之所陈,亦可见人情之爱戴。[24]1-2
康熙将唐诗作为颂圣之音的典范正是冯溥等人所倡导的观念,这次他用御制序的方式正式颁示天下。在《御制全唐诗序》中他也表达了对时人作诗“蹈袭剽窃”之弊的关切,并以唐诗为例提出了解决办法:
夫诗盈数万,格调各殊,溯其学问本原,虽悉有师承指授,而其精思独悟,不屑为苟同者,皆能殚其才力所至,沿寻风雅,以卓然自成其家。又其甚者,宁为幽僻竒谲,杂出于变风变雅之外,而绝不致有蹈袭剽窃之弊,是则唐人深造极诣之能事也。学者问途于此,探珠于渊海,选材于邓林。博收约守,而不自失其性情之正,则真能善学唐人者矣。岂其漫无持择,泛求优孟之形似者可以语诗也哉?[22]2
清初诗坛一直有趋附古人的弊病。朱彝尊曾斥曰:“三十年来,海内谈诗者每过于规仿古人,又或随声逐形,趋当世之好,于是己之性情汩焉不出”[25]430,“予每怪世之称诗者,习乎唐则谓唐以后书不必读,习乎宋则谓唐人不足师。一心专事规摹,则发乎性情也浅”[25]445。康熙认为唐人为诗能够做到“自成其家”,是因为他们各尽才力,追寻风雅之指归。面对“唐三百年菁华咸采撷荟萃于一编之内”的《全唐诗》,读者应当“博收约守”,效仿唐诗时应注重抒发“性情之正”,而非“泛求优孟之形似者”。康熙依托唐诗典范倡导“性情之正”的观点应当受到了朱熹论“思无邪”之影响:“思,便是情性,无邪,便是正。以此观之,《诗》三百篇皆出于情性之正。”[26]545清初诗论对“性情”的论述大多出自明遗民。钱谦益推崇性情诗论是为了纠正明代复古派带来的模拟之弊,强调“性情”优先于“格调”,诗歌须发于诗人自我之“性情”。李泰来总结为“以性情为诗文,而非以诗文为性情”[27]115。康熙也倡导从“性情”出发,反对“四唐说”:
虽穷达殊途,悲愉异境,而以言乎摅写性情,则其致一也。夫性情所寄,千载同符,安有运会之可区别?而论次唐人之诗者,辄执初、盛、中、晩歧分疆陌而抑扬轩轾之过甚,此皆后人强为之名,非通论也。[22]1
自严羽的“五体”辨始,方回的《瀛奎律髓》分“盛唐”“中唐”“晚唐”,元代李存所辑的《唐人五言排律选》按“御制”“诗帖”“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依次编选,“四唐说”雏形显现。元代杨士弘所辑的《唐音》首次从源流正变着眼录唐诗,开“格调”论的先声,至明高棅的《唐诗品汇》正式确立“四唐说”的系统,并依托其“终明之世,馆阁宗之”的崇高地位,对明代诗人论诗思维产生了深刻影响。高棅所推崇的是伸正黜变前提下的盛世之音。其实在明代晚期已有反对以“四唐说”刻版论唐诗的声音,如黄克缵在《刻全唐风雅序》中说:“唐诗虽风雅一大变乎,然变而不失其正……何惭于风雅乎……世分初、中与晚,而评无取羽翼、正宗……何必高视初、盛,而卑视中、唐也?”[5]433他认为不输风雅的诗之“正”是重要的风格,没有必要以运会与时代来区别论诗。有类似议论的还有董应举,他在《唐诗风雅序》中详细论述了反对“四唐说”的理由:
以唐无盛际,而唐诗之盛亦时见于初、中之间,不得专称,遂去盛而以初、中、晚为号。大约于全唐之作,取其温柔,不取其怒张;取其敦厚,不取其挑薄;尽芟正宗、羽翼之说,惟雅是归……予以性情在人,声气在宇宙,发为诗歌,虽视其时之所尚,与其气运之盛衰,而一种浑涵深厚和平之气,终未尝绝,时盛则磅礴一世,时衰亦留于数人。故唐诗之尤也,多有《三百篇》遗意,何论中、晚,亦何必苦分中、晚也?吾夫子选诗,在可兴、可观、可群、可怨,可翼彝教、达政学,而不拘于正变,乃以时代论诗……然愚犹以为并初、盛、中、晚之名不可立也。[5]435
董应举认为评价唐诗的标准在于是否有《诗经》之风雅、能否自抒“性情”、是否符合“温柔敦厚”“兴观群怨”的诗教,而气运之盛衰反映在诗歌创作中并非绝对。再观康熙反对“四唐说”同样认为“运会”不能够区分“性情”,可知康熙是在充分了解当时诗学重要命题与观点的基础上论诗,有鲜明的指向性与充分的说服力。
但康熙强调“性情之正”的深意不止于此。清初宋诗派主张从“性情”出发论诗,是为了消解盛唐诗的唯一典范性。黄宗羲曾论说道:“诗自齐、鲁分途以后,学诗者以此为先河,不能究宋元诸大家之论,才晓断章,争唐争宋,特以一时为轻重高下,未尝毫发出于性情,年来遂有乡愿之诗。”[10]371以“性情”论诗,无意中将宋诗地位提高到与唐诗同一标准下,肯定了宋诗的价值。反对尊唐黜宋,为变风变雅辩护,这些诗论难掩亡国明遗民的私心。但“性情”论确实是打破门户之见、调和诗学纷争的有用工具。不过“性情”的含义还可以有关诗教,黄宗羲有“万古之性情”之论:“盖有一时之性情,有万古之性情。夫吴呕越唱,怨女逐臣,触景感物,言乎其所不得不言,此一时之性情也。孔子之删之,以合乎兴观群怨、思无邪之旨,此万古之性情也。吾人诵法孔子,苟其言诗,亦必当以孔子之性情为性情。”[10]363康熙所推崇的“性情之正”应当是蕴含社会理想的“万古之性情”,需要诗人向内探求、自我规范。博学鸿词科出身的翰林李澄中认为“性情之正”关乎“礼教”:
周文王盛时,以《葛覃》《卷耳》风天下,天下翕然化之。自聘享、赠答,以及燕婉、儆戒、怀思,咸有礼以相维,故执翿由房、鸡鸣于役,著之篇什,而奉之为经。夫亦曰“得性情之正”云尔。后世礼教浸衰,“懊侬”“子夜”之歌,淫亵慆荡,显中于人心,而漫为风俗,无惑乎诗愈盛而愈衰,防维不立,温柔敦厚之旨已亡也。[28]185
“性情之正”的条件是发于性情、止乎礼义,这样的诗才符合“温柔敦厚”之旨。魏象枢更是将其总结为“忠孝”:“《风》《雅》而降,唐杜甫诗犹近古,其长篇短句,悉出忠孝,为得性情之正,后世特称曰‘诗史’。”[29]380博学鸿词科出身的翰林潘耒认为“贞烈”即可称为“性情之正”:“夫诗以道性情也,贞臣烈士,性情既得其正,形诸声诗,自为天地之元音。”[30]349康熙推崇“性情之正”,其实是从诗教出发论“性情”,让“性情”符合礼教要求,用“忠孝”满足统治需要。他在《御制佩文斋咏物诗选序》中称“忠孝”为“诗之道”:
昔者子夏序《诗》,谓“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若是乎诗之道大矣哉……孔子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夫事父事君,忠孝大节也。鸟兽草木,至微也。吾夫子并举而极言之,然则诗之道,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即一物之情而关乎忠孝之旨,继自骚赋以来,未之有易也。此昔人咏物之诗所由作也欤。[31]1
康熙关注“诗之道”,重视诗人作诗时心志是否关乎“忠孝之旨”,“忠孝”的对象是清朝。这种论说有着鲜明的政教指向,在传统诗学话语的基础上设置了立场。
康熙所反映出的儒家诗教观是清初儒家风雅诗学复兴与儒家诗学体系重建的成果。明朝灭亡后,汉族文人积极推动儒学复兴以求避免“亡天下”,表现在诗学领域即是重整诗学传统。清初诗家重视对诗歌伦理的重新阐释,不仅重新阐发“性情”的概念,还反复提及“温柔敦厚”。钱谦益曾说:“诗人之志在救世,归本于温柔敦厚。”[32]247钱谦益将诗人的志趣与“诗教”联系起来,反映了清初诗人用“诗教”统摄诗学理想的现象。张天植在《观始集序》中称“温柔敦厚”为“诗之始”:“孔子之删诗也,又择其合道者存之,不合者去之。大率温柔敦厚,不淫不乱,此诗之所以称始也。”[4]23康熙所主导的御制诗总集正秉持着“温柔敦厚”的“诗教”:《佩文斋咏物诗选》“由名物度数之中合乎温柔敦厚之指”[31]1;《御选唐诗》所收录的唐诗“虽风格不一,而皆以温柔敦厚为宗”[23]1;《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序》中也有“举斯世而措之礼陶乐淑之中,被以温柔敦厚之教”[33]2之语。康熙诗论同样以《诗经》的雅正传统为核心,阐发儒家诗学的基本理念,将清初诗家重整儒家诗学传统的论述统合在一起。明遗民为了救世重建的儒家诗教体系被康熙的官方诗教涵摄在内,最终成为康熙文治的成果。儒家诗教从清初诗学理想的旗帜转化为维护清朝统治的诗学标准,诗歌创作的动机与效果被进一步规范,“变风变雅”不再因为出于“性情”就被认为无妨于“温柔敦厚”,康熙所希望的诗歌创作需要将发于“忠孝”的“性情之正”,转化为治世鸣盛的效果。自顺治朝魏裔介为清代的庙堂诗学振起先声,康熙十七年(1678)冯溥在康熙的授意下倡导博学鸿词科文人宣扬盛世元音,至康熙四十五年(1706)起通过一系列御制诗总集的御制序言正式将诗教颁布天下。康熙对诗坛的干预从潜移默化的渗透转为官方刊发的标举,兼顾诗学性与政治性,将明遗民出于传承汉文化的使命而大力推崇的风雅复兴的儒家诗教和清初官员致力于展现的颂圣元音合为一体,表现出了统一诗坛思想的编纂目的。
从古典诗歌的发展演进史来看,很多元、明诗家将《诗经》视为标杆,认为主性情的唐诗比主议论的宋诗更近风雅;在诗道衰落的年代,诗家纷纷呼吁以“温柔敦厚”之旨为代表的政教精神的复归。宋以后的诗论中常将唐诗与雅正传统相系,如明代胡应麟的“三变”说认为诗歌之道盛于汉、唐与明,晚明李维桢的诗论中也着意突出明诗的历史地位。在唐诗继风雅之正统的经典地位已然确立后,诗家称本朝诗歌可堪比唐诗,是有意识地将本朝诗歌塑造为风雅正统的举动。清初的诗家上溯《诗经》的雅正传统,为重整儒家诗学传统不懈努力。康熙在高士奇、冯溥、王士禛、宋荦等文学侍从的引导下显然也形成了继风雅之正统的意识,他在御制诗总集的序文中亲自解决诗歌传统重塑中的关键议题,确立以唐诗为主的诗歌的宗尚系统,希冀通过倡导诗学的雅正传统,以清诗之正统来佐证清朝之正统。康熙年轻时就在高士奇的指导下专意研读唐太宗诗,循诗教的思路解释并学习创作帝王诗歌,自觉效仿唐太宗在文治领域的行为。唐太宗重视风教,有颇多关心文翰的美谈;康熙同样展现出修举文教的勤勉姿态,不仅在诗学领域积极把握正统的话语权,而且将自己塑造为类似于唐太宗的可被历代君臣认同的帝王形象。
三、康熙御制诗总集的编纂对江南士人的规训
康熙有意识地选择江南士人参编御制诗总集,引导他们在编纂过程中增强对自己诗学理论的认同,准确理解有利于清朝统治的儒家诗教,再利用他们的文化影响力将康熙右文盛事广而告之,促进江南的汉族士人承认清朝的文化正统性,拉拢江南的士绅群体维护清朝的统治。
出身江南的翰林是康熙御制诗总集最主要的编纂群体。康熙把编刊《全唐诗》的任务交给曹寅后,诏谕翰林苏州吴县人彭定求、江苏长洲人汪士鋐、江苏常熟人汪绎、浙江昆山人徐树本和江苏泰州人俞梅修书。康熙四十四年(1705)四月初六,康熙驻跸杭州,召乡绅沈三曾、邵远平、谈九乾、沈恺曾、杨中讷、陈恂、查嗣瑮、陈邦彦进宫作诗,四月二十四日又在常州府召见乡绅王泽弘、熊潚、王材任、车鼎晋、从澍、潘从律、黄六鸿等进宫朝见考诗,从中选择了浙江归安人沈三曾、浙江海宁人杨中讷、浙江海宁人查嗣瑮、湖南邵阳人车鼎晋和江苏溧阳人潘从律就扬州诗局与编校《全唐诗》。其中除了居父忧期间奉诏参编的车鼎晋,其余皆为江南地区人。这些编校官在《全唐诗》的编辑过程中需要反复商议拟写凡例给康熙审阅,大小需要决策处均交由康熙钦定。康熙四十四年(1705)七月一日曹寅上奏云:“臣即将《全唐诗》及《统签》按次分舆,皆欣欣感激,勤于校对。其中凡例,钦遵前旨,除一二碎细条目与众翰林商议,另具折请旨外。”[34]32-33八月十五日曹寅奏折又云:“臣通翰林臣彭定求等十员,商酌校刊《全唐诗》凡例,进呈钦定,奉旨:凡例甚好。钦此。臣随交臣彭定求等十员祇受,钦遵校刊。”[34]33仅是确定凡例,校刊官们已提交了数次方案才令康熙满意,可窥知他们揣测圣意的谨慎心境与在诗总集的理想形态方面向皇权的妥协。
交往唱和也是《全唐诗》校刊生活中重要的部分,曹寅、朱彝尊、赵执信、吴贯勉与诗局中翰林们留下了不少酬唱诗作,他们还在序文与书信中讨论诗学。康熙四十四年(1705)十月朱彝尊借书给书局,并为曹寅《楝亭诗钞》作序曰:“今之诗家,空疏浅薄,皆由严仪卿‘诗有别裁非关学’一语启之。天下岂有舍学言诗之理……先生于学博综,练习掌故,胸中自有武库,浏览全唐诗派,多师以为师。”[35]7朱彝尊认为诗歌与学问关系很大,曹寅诗写得好源于对唐诗诸家学习了解深厚。他还在《寄查德尹编修书》与查嗣瑮切磋校勘杜甫诗的诀窍。在编校御制诗总集的文学场域中,身为校刊官的江南翰林们通过高频互动不断强化彼此对诗歌理念的认同,在接受康熙旨意的过程中逐步深化对康熙所主张的儒家诗教的理解。在编纂成果必须接受康熙审阅的压力之下,翰林们为了更有把握符合康熙的心意,甚至对“变风变雅”之音排斥过度。参与《御制佩文斋咏物诗选》校对的江南翰林(2)《御制佩文斋咏物诗选》的编辑人员也大多出身江南。张玉书为江苏丹徒人,王鸿绪为江苏华亭人,汪霦为浙江钱塘人,蔡升元为浙江德清人,杨瑄为江苏华亭人,陈元龙、查昇、查慎行为浙江海宁人,钱名世为江苏武进人,蒋廷锡为江苏常熟人,张廷玉为安徽桐城人。其中浙江海宁人查慎行、陈元龙与陈邦彦还依次参与编选了《御定历代题画诗类》。蔡升元、杨瑄、查升曾向负责校刊工作的高舆致书云:
是选原取字句芳润者,仰供皇上宸翰挥洒,颁赐臣工。故凡“愁”字、“悲”字之类概行避却。但古人诗中此等字样甚多,若一切删而不录,则可采者少。故抄录时遇此等字样,若意义可通者,从权改一两字。如第三册唐颜粲《白露为霜》诗,首句云“悲秋将岁晚”,回避“悲”字,故改“感”字。如此者颇多。今已奏明奉旨,古人诗仍照原本,不必更改,俟临写时再斟酌。以后此等字样概行票出可也。[36]113-114
这段话反映出翰林们担心诗总集中涉及“变风变雅”的字眼会惹恼康熙,不惜直接改换古诗的字句,甚至比康熙本人对古诗“变风变雅”的审查更严格,他们对于康熙旨意的顺从和对“变风变雅”之音的忌惮可见一斑。这些出身江南、拥护清朝统治的上层文人是康熙诗教最忠实的推行者,他们还凭借学政、主考官、家乡师长等身份将康熙的诗学期待传递给广泛的后学。
康熙四十四年(1705)春,康熙在南巡江浙的途中简拔士人入京,为江南部分举人、岁贡生和国子监监生提供了与翰林一同编选御制诗总集的机会。顾嗣立在《闾邱先生自订年谱》中记载了被选拔为《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录选官的经过:
四十四年乙酉,年四十一。春三月,上南巡江浙。四月十二日驻跸苏州。十四日集举、贡、监诸生与山林川泽之士于学宫,亲定诗题(恭读《御制幸云栖诗》,敬赋七言律诗一首,云:“幽寺花香引翠轺,洗心亭上好逍遥。辉分天竺三春日,气涌钱塘八月潮。竹韵敲风添藻思,泉声激石助萧韶。小臣何幸瞻神笔,烂漫光华仰帝尧。”)而试之。先二日,巡抚商丘宋公以《江左十五子诗》进呈行宫,特疏荐举张大受、宫鸿历、吴士玉、郭元釪及嗣立五人,至是亦同御试,上命掌院学士纳兰揆公(叙)同相国京江张公(玉书)、泽州陈公(廷敬)第其甲乙,一等中选者十五人,嗣立与焉。十七日总督阿公(山)、巡抚宋公率钦取汪泰来等于行宫门外习仪。未刻,掌院学士揆公引见行宫,十人一班,列跪御前,各通姓名、籍贯。上顾臣嗣立曰:“汝是顾嗣立?”注目久之。酉刻传旨,御试十五人各赐御书,嗣立得其二,一为《龙潭闻秋声诗》,一为《孝经石刻》。命巡抚每人给路费六十两,俱齐集阙下,内廷供职……(八月)十八日自苏北发舟达天津,登车进彰义门。适四兄官车驾司郎中,寓宣武门外,遂往依焉,时十月三日也。[37]79-80
由以上叙述可知,康熙早在宣旨纂选四朝诗的半年前就已开始在江南选拔为朝廷修书的人才,命在苏州学宫集合起来的举人、岁贡生、国子监监生以及赋闲的士人们现场赋诗,再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揆叙会同大学士张玉书、陈廷敬评阅诗字,取其中的前15人予以恩赏,供给路费,入京修书。据《圣祖仁皇帝实录》记载,顾嗣立参加的那次简拔实际上录取了53人:“戊寅(十五日)……命翰林院掌院学士揆叙考试苏州等府举贡生监等诗字,会同大学士张玉书、陈廷敬阅览,以汪泰来等五十三人记名。”[38]219“丁亥(二十四日)……命翰林院掌院学士揆叙,考试江宁等府举贡生监等诗字,会同大学士陈廷敬阅卷呈览,以钱荣世等五人记名。”[38]219《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的录选官大多来自这两场考试,除了在江宁知府任上被江苏总督阿山诬告弹劾、受康熙帝恩免来修书的陈鹏年外,其余二十人皆是无进士功名的江南士人(3)《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纂选官6人:原任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修撰张豫章为江苏青浦(今上海青浦)人,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修撰魏学诚为河北蔚州人,原任翰林院侍讲吴昺为安徽全椒人,翰林院编修陈至言为浙江萧山人,日讲官起居注翰林院编修陈璋为江苏长洲人,日讲官起居注翰林院检讨王景曾为顺天宛平人,4人属于江南地区人。录选官21人:翰林院编修吴士玉为江苏吴县人,翰林院检讨钱荣世为江苏武进人,翰林院庶吉士张大受为江苏长洲人,前任江宁府知府今补苏州府知府陈鹏年为湖南湘潭人,举人陈王谟为江苏吴江人,顾嗣立为江苏长洲人,庄楷为江苏武进人,岁贡生邹弘志为江苏苏州人,田广运为江苏泰州人,国子监监生沈寅为江苏常熟人(《江南通志》有两种记录,一说泰州人),沈经为江苏长洲人,范圣文为江苏丹徒人,谈汝龙为江苏苏州人,汪泰来为安徽徽州人(占籍钱塘),刘上驷为江苏丹徒人,潘秉钧为江苏吴江人,高位具体籍贯不详(康熙第五次南巡江南举贡生),丁图南为江苏江宁人,董永朝为江苏长洲人,郑韵具体籍贯不详(康熙第五次南巡江南举贡生),陆淹为江苏长洲人,江弘文为江苏嘉定人,有20人为江南地区人。。他们去衙门报名参与天府书籍的编写,其中吴士玉、张大受、顾嗣立、邹弘志、江弘文等人还曾在康熙的数次南巡中献诗,可知他们热衷功名,积极迎合康熙的统治。曾编选过《元诗选》的顾嗣立奉旨“领四朝诗馆之首”,“总裁吴群山(昺)、陈芝泉、陈钟庭(璋)诸先生”将“发凡起例、分门别类编纂之事,悉以相委”[37]82。
康熙一改此前让翰林们担任御制诗总集的编纂主力,选择以顾嗣立为首的由江南选拔而来的士人担任《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的真正编纂者,使得江南举贡生监等士人代表能够直接参与文治项目,进一步了解并推广康熙诗教。顾嗣立的家族唯亭顾氏,被康熙题名“江南第一读书人家”。他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赴京师参加会试期间,在“小秀野草堂”广为结交,其中《自题小秀野四绝》便有和者百余人,是在江南极有声望的诗人。在《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的编纂之暇,他“与侯官林吉人(佶)、睢州李牟山(中)、襄城刘太乙(青藜)、大名成周卜(文昭)、大兴蒋静山、钱塘吴宝崖(陈炎)、桐城刘北固、盱眙李苍存(嶟端)、泰州缪湘芷、江都郭于宫(元釪)、武进庄书田(楷)、同郡张日容、十兄迂客、族弟搢玉、之珽为文酒之会,饮如长鲸,酒酣耳热,狂歌间作,见者谓为风流人豪”[37]82。顾嗣立在怡园的宴饮赋诗活动中展现出了过人的诗酒豪情。他作为四朝诗馆的领袖总能组织起盛大的聚会:“每逢花晨月夕,各出杖头,宴集怡园,赋诗饮酒,率以为常。是时商邱中丞内擢太宰来都,辄邀故旧数人,寓斋雅集,或携壶挈榼,至龙泉、圣安、崇效诸寺,樵沙道院,风氏园古松下,分韵赋诗。文酒之会,友朋之聚,未有盛于此时者也。”[37]82
这些在江南素有诗名的录选官在京城充分唱和交往,既助力康熙选录典籍,又促成了诗坛佳话。至《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开编后,由江南简拔的士人又参与其中(4)康熙五十二年(1713)六月二十二日奉旨开载《御选唐诗》阅纂校写监造官员职名中人员籍贯江南地区占绝大多数,为了节省篇幅,不列具官衔。总阅:陈廷敬为山西阳城人。校勘官4人:励廷仪为直隶静海人,蒋廷锡为江苏常熟县人,张廷玉为安徽桐城人,赵熊诏为江苏武进人,3人为江南地区人。校勘兼缮写官2人:陈邦彦为浙江海宁人,王图炳为江苏华亭县人,均为江南地区人。纂注官12人:吴廷桢为江苏长洲人,周彝为江苏娄县人,廖赓谟为江苏华亭人,吴士玉为江苏吴县人,杨开沅为江苏山阳人,宫鸿历为江苏泰州人,卢轩为浙江海宁人,杨士徽为江苏武进县人,高不骞为江苏华亭人,郭元釪为江苏扬州人,均为江南地区人。缮写官2人:顾祖雍、王曾期均为浙江人。校录官生26人:吴玉耑为江苏武进县人,汪榯为安徽休宁县人,李登瀛为浙江绍兴人,徐启统为江西丰城人,迟之金为奉天府(今辽宁沈阳)人,觉罗吴拜籍贯不详,孙宗绪为江苏兴化人,丛润为江苏上元人,裘严生为浙江钱塘人,蒋深为江苏苏州人,潘秉钧为江苏吴江人,邹元斗为江苏数县人,张果浚为江苏松江人,沈经为江苏长洲人,周旋为江苏太仓人,吴暄为江苏太仓人,程瓉、孙农祥为江苏嘉定人,王会籍贯不详,徐球为江苏华亭人,楼俨为浙江义乌人,戴天瑞为江苏长洲人,孙天霖、吴廷元、邹家龙籍贯不详,严文照为江苏长洲人,除5人籍贯不详,一人为江西丰城、一人为奉天府人外,其余19人均为江南地区人。,担任缮写官、纂注官、校录官生等职位,以康熙诗教精神重新诠释唐代的“盛世之音”,在编纂活动中被驯化、收编为维护清朝统治的儒家诗教的代言人。江南文化世家子弟编纂御制诗总集,切实推动了康熙朝的文治建设,从文化角度间接促进了清代正统性的确立。
在敕纂诗集的同时,康熙还以御定的方式肯定主动迎合其诗学观的士人选本,“以为天下学者之劝”。康熙四十五年(1706)南巡驻跸西湖,以老告归的侍读浙江德清人徐倬进呈《全唐诗录》,“得旨嘉奖。特由侍读擢礼部侍郎,以旌好学。并御制序文,赐帑金刊版,儒臣荣誉,至今传焉”[39]1731-1732。康熙在序文里也直言其对徐倬迎合清廷诗教的满意:“翰林侍读徐倬以《全唐诗录》进。展卷而读之,与朕平时品第者盖有合焉。嘉其耄年好学,迁秩礼部侍郎以为天下学者之劝。”[25]2康熙为告老还乡的徐倬迁秩加官,赐金刊刻《御定全唐诗录》,正是要将徐倬立为参与文治建设的表率。徐倬编刊唐诗集,迎合了以唐音颂盛世的诗教。江苏江都人郭元釪以一己之力编纂《全金诗增补中州集》,于康熙五十年(1711)进呈。其在《进呈表》中宣扬女真族执政的金朝的赫赫文治:“金有天下一百一十有七年,大定、明昌承平底定文治之盛不减于他代。”[40]2这正好迎合了康熙追求文治盛世的心理。康熙认为:“金有天下,武功、文治灿然昭明,人材之萃多在大定、明昌之间,骎骎乎盛矣。然北元、南宋终金之世,争伐聘问殆无暇日,其典章名物湮没于当时而不传于后者,不知凡几也。”[40]1他对《全金诗增补中州集》大加赞赏:“夫金世德久远,涵濡蒸育,才俊辈出。迄今反复斯编,可以见邦国之光与笃生之富矣。顾金去今垂六百年,其礼乐声明载在艺林之咏言者,若非《中州》《归潜》二书,后之人亦乌从而知之?况夫兼二书之所未备,可不永其传也哉!”[40]1他肯定了郭元釪编刊金诗以存金史之功,其称赞金王朝大定、明昌文治之盛,亦是在夸示清王朝与女真人所建立的金王朝一样,也有灿然的文治。康熙亲加修订,“荟粹排纂,实经御笔”,为之撰序并钦定此书为《御订全金诗增补中州集》[39]1725。江南诗坛领袖查慎行因进呈诗集得到康熙的肯定而感到无比荣幸:“囊岁家居时集《历代分类题画诗》一部,进呈御览,目下奉命刊刻,此系皇上荣宠小臣之意。”[41]53-54查慎行的这种心态在当时不是个别存在,“盖其时士大夫中,皆以校刻天府秘笈、列名简末为荣,故多有竭诚报效者”[42]166-167。
在康熙御制诗总集刊发之后,以“温柔敦厚”为指归的诗教是清诗选家选诗的标准。安徽天长人陈以刚选编的《国朝诗品》成书于雍正十二年(1734),其《自序》云:“国朝教化详洽,风气日趋于醇厚。圣天子嘉意文治,倡兴古学……汇选付梓。而大旨一以抒发性情、渊源理义为正宗……发乎情,而止乎礼义,亦足以征一代之文献,而备观风者之采择也矣。”[4]312-313安徽休宁人汪观《清诗大雅》《清诗大雅二集》成书于雍正十一年(1733)至十二年(1734),其《凡例》云:“诗取温柔敦厚之旨,不列骂坐伤时之句。”[4]322江苏无锡人杜诏于雍正四年(1726)所作序文也认为该选本:“持择唯谨,凡愤时嫉俗之作,噍杀粗厉、广贲流辟之音,悉置不录。揆厥大旨,总以温柔敦厚为归。”[4]321衍圣公孔传铎在雍正十一年(1733)称赞《清诗大雅》“直可奏之明堂,播之清庙,以鸣我圣朝一代之盛,洵乎其无愧于《大雅》之名矣……其所采,悉归于温柔敦厚之旨”[4]320。安徽无为州人吴元桂选辑的《昭代诗针》刊刻于乾隆十三年(1748),其《凡例》宣称:“兹集选择甚严,约以清真雅正为准。”“风人之旨,温厚和平。一切感愤不平,漫肆讥诽之词,概屏不录。”“先辈诸公,其在前朝,久通仕籍,鼎革以后,晦迹林泉,不欲自见于世者,诗集虽佳,不敢摭入,成其志也。”[4]334《国朝诗选》刊刻于乾隆十四年(1749),湖南广攸县人彭廷梅在《凡例》明确表示:“兹集鼓吹休明,皆盛世元音。”[4]339江苏长洲人沈德潜编选《国朝诗别裁集》,于乾隆十九年(1754)始选,二十二年完成,二十四年初刻,二十五年重新修订,二十六年增订本刻成,其《凡例》曰:“余未尝贬斥宋诗,而趣向旧在唐诗。故所选风调音节,俱近唐贤,从所尚也。”“前代臣工,为我朝从龙之佐。如钱虞山、王孟津诸公,其诗一并采入……前代遗老,而为石隐之流,如林茂之、杜茶村诸公,其诗概不采入。”[4]345这些清人选清诗总集皆不录感愤不平、讥刺时弊之诗,不录遗民诗人之作,与顺治时期、康熙前期的选本迥异。康熙所提倡的儒家诗教被后来的江南诗家一致遵循,可见康熙对诗坛的干预效果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