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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日常工作到甲午心态:《张蓉镜日记》中的晚清教谕

2022-04-07韩宁平

关键词:义学教官日记

韩宁平

(黄山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随着越来越多晚清日记的整理与出版,利用日记文献进行晚清教官的实证研究成为可能,然而,由于史料的可遇不可求,既往研究多集中在省级学政层面,基层州县教官的个案研究颇为缺乏。①主要成果有李细珠:《晚清学政的日常事务与生活世界——陆宝忠督学湖南日记稿本研究》,《近代史研究》2020年第6期;安劭凡:《晚清学制变动中学官仕宦生态与西学体认——以叶昌炽初任甘肃学政为中心》,《史学月刊》2018年第8期。知网中尚未见到教授、教谕、训导等基层教官的个案研究。笔者整理的《张蓉镜日记》,提供了晚清教谕研究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张蓉镜(1848-?),号蕅生,直隶顺天府宝坻县人。同治癸酉(1873)拔贡,光绪辛卯(1891)举人,光绪十七年(1891)至二十五年(1899),任直隶省河间府阜城县教谕。日记历七整年,所载均在阜城县教谕任上,可视为“教谕日记”。日记记载比较简略,本文尝试用张剑先生所倡导“日记的整合研究”,②参见张剑:《日记的细读与整合研究》,《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中国近代日记文献研究的现状与未来》,《国学学刊》2018年第4期。与其他史料对读互释,努力复原晚清基层教育以及教官工作的丰富实态,揭示濒于湮没的部分史实;更尝试通过日记深入其内心,从他对于甲午和战的评判与情感反应,来透视当时的民意与心态。

一、教谕本职:训课教化

《清史稿·职官志》:教谕“掌训迪学校生徒,课艺业勤惰,评品行优劣,以听于学政”,[1]本文结合日记,着重讨论晚清教谕本职工作中以往比较忽视的实际层面,而通常周知部分则不再赘述。

(一)训课生员以敷衍为常态

儒学教官每月、每季出题考试生员,定其第等,曰月课、季考。日记中“阅课卷八本”“出阅课题,限五日缴卷”等③《张蓉镜日记》1893年11月6日、1894年6月23日。下文所引该日记,于文后括注日期,不再一一说明。,即指此类例行考试。

日记所载七整年的教谕生涯中,张蓉镜并非始终在阜城履职,曾二度兼海运差使,三次参加会试。因此,七年中有四年数月在外,最长的一年整整七个月在外,仅五个月在阜城。在外期间对生员训课的履职方式,主要有以下二种:

其一,事先安排。

捡行李。写课程,并留阅课诗文题:必得其名,必得其寿;赋得“碧草含情春花喜”,得花字,五言八韵。订于三月初一日开课。(1893年3月5日)

这是他光绪十九年因兼差海运,离开阜城前所做的课业安排。

其二,信函阅卷、交流。

收到月课卷五分、子如信二纸。(1893年5月11日)

发阜城信,并课卷四本。(1893 年6月24日)

接子如及书办信,并课卷六本。(1893年8月11日)

“子如”即李子如,是阜城县署理训导,张蓉镜的副手。以上日记,反映了张蓉镜不在阜城期间,仍通过信函方式阅卷,并与训导、书办等相关工作人员保持沟通,履行一定职责。

那么,晚清教谕总体履职程度如何判断?首先参看《钦定大清会典事例》二则,以大体了解清中后期的教风:

嘉庆十七年,御史辛从益奏,各省设立学官,月课久不举行,有师生之名,而无训诲之实,文风难望整饬,所关匪浅,请敕下各省学政,实心董率,以昭风厉而崇教化等语。奉旨:著通谕直省学政,各率所属,实心整顿。[2]112

(同治)二年议准:各省教官有督饬士子之责……近来各教官视为具文,并不认真训课。嗣后各省学政,严饬各教官力加整顿,照例月课,仍由学政不时查核。[2]113

由上可知,清中期以后,月课“久不举行,有师生之名,无训诲之实”,实为常态,虽屡加整顿,效果并不理想,同治时期各教官仍“视为具文,并不认真训课”。

其次,以张蓉镜为例来看。在外期间,虽有所履职,但未免大打折扣,即使人在阜城之时,本职工作在其日记中着墨不多,至少不居中心位置。更值得注意的是,类似张蓉镜以教职兼差海运者,实非个别,而是相当普遍。①据张蓉镜1893年5月4日日记统计,本年教职人员兼差海运者至少有22人,占比达36.67%。

综上判断:时至张蓉镜任教谕的光绪中后期,教官的训课,至少仍与同治时期相似,并未有较大改观,以敷衍本职为基本形态。好在县级教职通常既有教谕,又设训导,二者可互相补位,以保“奉行故事”而不致出大差错。

(二)祭祀传统保存较好,宣讲则时断时续

学宫祭祀,最重先师孔子,自唐代以来,地方州县学校均设孔庙,丁祭释奠。清代一仍其旧,明文规定:“各省府州县,建先师孔子庙,每岁以春秋仲月上丁日释奠”,[3]338清代的释奠,除丁祭外,还包括朔日释菜、望日上香等名目。[4]

张蓉镜初任阜城教谕,上任仪式除“接印”“谢恩”外,还有“拜庙”,“均三跪九叩礼”,以示郑重。每年正月初一必“拜牌”“拜庙”,拜牌指拜龙牌,②昆冈光绪《钦定大清会典》:“恭遇万寿、元旦、冬至三大节拜龙牌。”《续修四库全书》,079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93页。拜庙即拜孔庙。对于学官来说,拜孔庙是最重要的迎新年礼仪。春秋丁祭,亦隆重对待,因伤足“起跪吃力”,他仍勉力祭丁。至每月朔望,仍不忘拜庙行礼。

除祭孔之外,学校“春秋仲月诹吉”及“二月初三日文昌圣诞、五月十三日关帝圣诞”还要致祭文昌、关帝,[3]338张蓉镜行礼如仪。

祭文昌,去得太早,风寒逼人。(1895年2月27日)

祭关庙,分牛、羊、猪肉各一种。(1892年10月6日)

从日记中张蓉镜对于各类祭祀的认真态度,可见时至晚清,学宫祭祀传统仍保留较好。

清代宣讲内容包括顺治卧碑、康熙圣谕十六条及雍正广训阐释等。制度规定“每月朔望,及督抚等到任、学臣按临,祇谒先师之日,教官率诸生谒明伦堂,望阙行三跪九叩礼毕,教官恭奉宣读,令诸生拱听。”[3]295但实际并未严格执行。

此日宣讲圣谕起,每月准于初二日、十四日。(1897年5月3日)

宣讲圣谕,而听者寥寥,“从善如登”,信然。(1897年7月13日)

以上记载均在1897 年,日记中也唯有此年有宣讲记载。结合“此日宣讲起”及“听者廖廖”来看,宣讲恐怕已经中断多时,重新培养民众听讲习惯颇有困难,故而缺少听众。尽管张蓉镜归因于“从善如登”,然仍可推测:晚清宣讲不仅流于形式,甚至连形式都难以维持,时断时续。

(三)义学纳入官学体系

清代义学与古代传统义学不同,有较强的官方化色彩,这一点日记中也明显可见。

义学学生因麦秋告假,未查。(1895年6月7日)

察义学,学生有太不自爱者,极力成全而不得。(1897年11月4日)

作为一县主管教育官员,张蓉镜督查义学学生之外,还要督查教师,且看一例:

与念斋同请客。察学委员陈乃庵印庆夔,持道宪札来,有“阜城祖仁,再不整顿,将官绅记过”之语,乃庵与晋羲商定明讲:沧州张蓝田教读,照章每年由上发束修二百千,发茶水、煤炭等费二十千,不准勒索学生;学生以寒苦而聪秀者为主,宁缺勿滥,不拘拘于二十之数。(1897年11月18日)

张蓝田是义学先生,“祖仁”应为阜城义学的名称,这一则日记信息比较丰富。首先,张蓝田有“勒索学生”之事,且影响恶劣,已惊动上级;其次,张蓝田的合法收入应为“束修二百千”,外加“茶水、煤炭等费二十千”,合计220千,以15千为一两银子计算,①1893年10月31日日记,“还义德馆二十七千四百二十文,合银一两八钱三分”,由此计算一两银子为14.98千,约等于15千。另,王雁《晚清中下层京官的日常生活》一文,引何刚德《话梦集》得出结论:“一两白银,可换京钱1500-1600文”,可资参考印证。见华东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7年,第146页。约为14.67两银子;此银“照章”是由上级发给,换言之,义学“束修”等项属官费开支;再次,义学学生应为“苦寒而聪秀”者,符合朝廷“奋志读书而贫乏无力”[5]之要求。阜城义学亦有学额,学额为二十名。其四,整顿方式是自上而下,上下结合。由上级所派察学委员前来,指出问题,要求阜城地方进行整顿。阜城教谕张蓉镜、训导谷念斋共同做东,请察学委员陈乃庵并县令晋羲等人吃饭,既表达接风欢迎之意,又借此缓和矛盾。此事的处理结果,日记未见直接记载,但有二则相关记载值得注意:

义学先生张蓝田(名玉成)茂才来,携有察学委员陈乃庵信,嘱为安置住处。姑留署内,徐为图之。(1898年2月8日)

张蓝田茂才以诗见赠,奖誉太过,未免汗颜耳。(1898年5月25日)

从察学委员致函张蓉镜,托其为张蓝田安排住处,以及后来张蓝田赠诗“奖誉”看,当时对张蓝田非法“勒索”的处分应该是比较体恤宽松的。或许此前张蓝田的“束修”不能到位,或许教读收入实在太低,难以维持家计,总之,各方在实际处理时,对张蓝田存在一定程度的同情与维护。

阜城义学是否有民间资金支持,日记中无从判断。但无论教师配备以及束修,还是学生学额以及管理各项,均已纳入官学教育体系。

(四)旌表节孝“事由学校”

旌表节孝与州县儒学之关系,较少研究者涉及,近年蔡东洲等利用南部县衙档案取得可喜成果,明确了基层教官在旌表节妇中的作用,②张学强《教学内外:明清地方儒学教师功能探析》《河北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08年第7期)有所涉及,惜未能展开论述;蔡东洲等《清代南部县衙档案研究》之“晚清南部县教官之职责”,是迄今论述最为清楚者,中华书局,2012年,391-393页。兹稍加申论。

1.旌表程序中基层学官一环最为关键

张学强、蔡东洲等先生引《牧令须知》,“报节孝应由学查明事实,取结加看,牒州县加结,速详督抚、学政,报明藩司”,[6]说明旌表节妇与学校的关系。笔者再引雍正三年朝廷鼓励行伍兵营中贞烈妇女申报旌表的一条上谕,补充说明旌表程序中学官一环最为关键:

(雍正)三年谕:治道莫尚于风化,……但每见直省举节,俱系民间妇女,而营伍中绝少。夫海内营伍中,矢志励操,坚苦备尝,以完节行者,断不乏人,而向来罕闻举报,岂以旌典例由生员具呈,教官具结,而教官生员与兵丁声气渺不相通,无由真知灼见,故举报寥寥耶?……遵旨议定:兵民节烈,原宜一例旌表。因事由学校,以致营伍未经举报。行令直省督抚提镇学臣,宣谕该地方文武官弁,详察营伍中,有三十岁以内守节至五十岁以后,及守节十五载以上、年逾四十身故者,出具印结,移该学教官,照民间取结之例,加具印结,申报州县转详督抚学臣具题。由部汇请旌表,永为定例。[2]395-397

上谕分析行伍贞烈妇女较少申报旌表的原因,是由于地方旌表,例由“生员具呈、教官具结”,而“教官、生员与兵丁声气渺不相通”之故。由此可以清晰看到,清代民妇旌表程序中,州县儒学教官“印结”,实际上是最关键的一环,因为相对于地方州县、督抚、学政例行公事的上报,它所承担的是旌表程序中最基础、最重要的部分。正因如此,节孝旌表才可谓“事由学校”。日记可资佐证:

为李子深写信,托其代办景州胡文盛之妻章氏、阎廷基之妻袁氏、阎开基之妻胡氏,阜城高锷之妻刘氏(警臣交)、史式斌之妻丁氏(世卿交)、张金鍷之妻王氏(凤洲交)、林秀廷之妻祁氏(祁丕绪交)、砺云峰之妻傅氏、李春芳之妻单氏旌表,共九分。(1892年12月27日)

类似的记载颇多,张蓉镜以教谕身份经手旌表事宜毫无疑问。事实上,他通常直接与礼部联系办理旌表,①张蓉镜办理旌表大多通过李子深。从日记中“子深仪部”的称呼,可知他是礼部官员;另据《光绪顺天府志》,李子深,名李浚,癸未进士,宝坻人,与张蓉镜正是同乡。似乎根本省却了督抚学政等程序,其中原因是否因为直隶省州县离京师较近缘故,抑或其他?尚待考证。总之,可以肯定:就旌表而言,儒学教官作用比州县地方官以及督抚、学政等人更为直接、重要。

2.旌表申请需要交费

付子深仪部节妇节略七分,呈费八十四千,□费二十八千,钞回文底稿费六千,求其代办旌表。(1892年3月3日)

景州城东史庄史祥甫茂才(书云),托办旌表二分,先交银三两,其半明年带来,或交景之学书。(1898年1月6日)

“子深仪部”即李子深,是礼部官员。上引日记表明:旌表节孝,教官核实后,向礼部报备申办时,是要交费的。“史祥甫茂才”正是“具呈”的生员,他们将所办贞烈妇女节略事实并所需费用上交基层儒学教官,然后由张蓉镜交给主办部门。

对于节妇孝女而言,仅有事迹未必能够获得旌表,还须一定的经济投入。首先申报到部即要交费,核实批准后,树碑建坊更需要钱,虽则政府有三十两的建坊银发给,但远远不够。关于申报费由谁支出,日记虽未明言,但揆之常情,大概由申报者家庭承担,至于申报成功后,其后续费用或有可能争取宗族、地方的支持。总之,旌表节孝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这也是穷乡僻壤较少节孝旌表的一个原因。

二、甲午心态:从乐观偏盲到愤慨拒和

甲午战争以及后续《马关条约》的签订,是当时最为重大的历史事件,震动之大,影响之深,堪称空前,日记对于战和的记载与评论,不仅反映个人心态,更折射时代情绪。

(一)战事记载中的心态:见喜不见忧

津报冬月初九:倭兵犯沈,易、程二军门设伏,毙其万六七千人。渠又袭海城,又被伤亡数千。十四等日,聂、吕两军门在大孤山、凤凰城,宋、马两军门在海城,徐、高两军门在盖、金、复三州,共六十余营,均大获胜仗,毙其千余人,由岫岩州牵马岭直追,退至旅木桥,旅顺船坞有英兵船八只,倭不敢问,已退出。聂军门连战于大高岭,夺回连山关,因该处雪深数尺,倭不能为。(1895年1月24日)

这是日记中第一次时事记载,因报纸由京汇寄而来,故甲午年底②此日为农历甲午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这一则日记综合了此前一个多月的消息,于战事颇形乐观,均为胜利消息。事实上,此时,中日甲午战争已开始五个月之久,中国军队失平壤,败黄海,不得已从朝鲜战场撤离,退守鸭绿江,而鸭绿江防线旋即告破,再退辽东,辽东战略要地凤凰城、金州、大连湾、旅顺、复州等相继失守。其中旅顺口门严实,山列屏障,“经营凡十有六年,糜巨金数千万,船坞、炮台、军储冠北洋”,谁知竟“不能一日守”,以至“门户洞开”,“自是畿甸震惊,陪都撼扰,而复、盖以南遂遍罹锋镝已”,[7]情形已十分危急。

为什么日记中自十一月初九以来的战事消息,尽是我方有利?这与当时朝野心态及社会舆情有关。经过三十年的洋务运动,中国海军号称亚洲第一,陆军的现代化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同光中兴”局面已然呈现,对于“同文同种”的“蕞尔小国”日本,人们普遍存在着轻视。当日本挑衅中国对朝鲜的宗主权时,多数人主张必须予以教训,并认为中国实力超出日本,一定能战胜日本。清廷的宣战昭书,除揭示正义外,诸如“迅速进剿,厚集雄师,陆续进发,以拯韩民于涂炭”,“迎头痛击,悉数歼除”等语,[8]687流露出一种未能知己知彼的自大。民间舆论更是乐观,“以我堂堂天朝,幅员之广,人民之多,财赋之厚,兵卒之精,十倍于尔,尔乃不自量力,轻启兵端是不明乎大小之势矣。”[9]即使开战后,我方已节节败退,为鼓舞士气,报纸于纷纭万变的战事信息中,仍倾向于夸大各种虚虚实实的“胜利”。③参见姚颖冲《甲午战争时期的〈新闻报〉舆论》:“清政府对日宣战后,战场频传虚假捷报,使得《新闻报》一些主笔轻日之心更加高涨,以为‘日本不顾大局轻启兵端,其败其亡可翘足待’”。华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6年,第19页。

日记中提及的聂、吕、宋、马等军门,确是在甲午战争中有上佳表现的优秀将领。聂即聂士成,吕即吕本元,宋即宋庆,马即马玉昆。聂士成是以谋略见长的将领,在辽东防御战中,“率部及盛军吕本元、孙显寅等营由大高岭突袭连山关,一举收复连山关要隘,并追击敌军至分水岭”,[8]749取得了如日记中所言“夺回连山关”的宝贵胜利。宋庆是清军前期的主将,节制各军,他与马玉昆率领的毅军在甲午战争中英勇卓绝,“无坚甲利炮,无策应救援,大战七次,而感王寨、大平山、田庄台三战尤力”,其中田庄台战役,“迄三昼夜,纵横荡决,前者既死,后者继进”[10]。然而,局部的胜利,将士的英勇,无法改变中日战事的总体趋势。日记中这些来自报纸的“胜利”,与其说反映战场的真实,毋宁说更反映舆情的真实,心态的真实:朝野上下对胜利的期待、对优秀将领的厚望。

从心理学角度,人们接受信息时,潜意识中会倾向于接受其愿意接受的信息。换言之,信息接受有自觉或不自觉的选择性,主观意愿愈强,愈容易过滤掉于己不利的因素。日记的战事记载,典型地反映了当时集体无意识的偏盲状态:报纸倾向于报喜不报忧,张蓉镜倾向于见喜不见忧。

(二)拒和背后的心态:倭“要挟已甚”

甲午战争期间,和战之争持续而激烈。张蓉镜甲午年末日记,有“嘉平十四,吴清帅由渝关来,张星使由京来,即日赴东议和”的记载。

“吴清帅”是吴大澂,字清卿,他主动请缨,以湖南巡抚率湘军北上,帮办东征军务,此时驻山海关即渝关;而“张星使”则是张荫桓,曾派充出使美、日、俄三国大臣。吴、张赴日议和的消息不够准确,属于报纸传闻,事实上,甲午年底朝廷派往赴日的全权大使是张荫桓与邵友濂。

张荫桓、邵友溓到达日本后,日本借口称“中方代表无全权”,拒绝与“张、邵二使谈判”。[8]779-780据戚其章先生的研究,其真实原因有二,一是日本正在进攻威海卫,并将占领北岸炮台,欲等待占领刘公岛并最后消灭北洋舰队,以获取更优越的谈判地位;二是迫使清政府改派地位更高的奕䜣或李鸿章,以便获取更大利益。[11]396很快,刘公岛失守,北洋海军全军覆灭,清政府被迫派李鸿章赴日议和。张蓉镜以后的日记,主战拒和倾向明显。

读安侍御维峻弹李合肥奏稿,深服其敢言。闻东省之将帅,有避敌者、纵敌者、通敌者,为之愤然!(1895 年3 月24日)

安维峻,字晓峰,甘肃秦安人,光绪六年进士,著名谏官。他坚决主战,曾上《力阻和议疏》。随着战事不利,议和愈亟,感愤填膺,又上《请诛李鸿章疏》。此疏言辞激烈大胆,直指李鸿章“挟外洋以自重”,“不但误国,而且卖国”之罪,更进而并有“皇太后既归政皇上矣,若犹遇事牵制,将何以上对祖宗,下对天下臣民”之语[12]。朝廷以其“肆口妄言,毫无忌惮”,“严行惩办”,“即行革职,发往军台效力赎罪”。[13]安维峻虽因上疏获罪流放,但他说出了许多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代表了相当广泛的民意和情绪。《清史稿》本传:“维峻以言获罪,直声震天下,人多荣之。访问者萃于门,饯送者塞于道,或赠以言,或资以赆,车马饮食,众皆为供应。抵戍所,都统以下皆敬以客礼,聘主讲抡才书院。”[14]张蓉镜也“深服其敢言”,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李鸿章到日本后,和议异常艰难,日本凭借战场优势,对中国全力施压,提出极为苛刻的停战条件,包括(1)日本军队应占守大沽、天津、山海关,并所有该处之城池堡垒,驻上开各处之中国军队,须将一切军器、军需交与日本国军队暂管;(2)天津山海关间之铁路当由日本国军务官管理;(3)停战限期内日本国军队之军需军费,应由中国支补。[11]402日本如此“要挟已甚”,引起中国朝野上下的强烈愤慨。

闻倭人有每日给渠四百万元始停战议和之信,为之愤然!闻诸大老有迁都之议,为之慨然!时事如此,科名何为?酌之冯伯言,亦以不下场为是。拟住三五日,候鸿辰到,一询家事,即行回任。(1895年3月25日)

此时正是张蓉镜进京参加乙未科会试之时,他原本考试意愿就不强,闻此更是“为之愤然”,甚至打算放弃会试。

《马关条约》签订前后,张蓉镜更是高度关注,与多数民意一致,愤慨拒和。

闻和议已成,割台之半,听其自取,台不受命;割辽阳以南,奉亦不受命;苏州准其通商;高丽自主之国;赔兵费二万万(二十年清)。俄法已有后言。杞忧正未已也。眉:割全台;苏、杭、沙市、重庆四口通商;在内地设机器局,改造中国土货;天津、威海驻兵,兵费由中国出,每年五十万;倭在内地通商,减收税则;我前诸军撤炮台、器械。(1895年4月21日)

各省公车及台求都宪代奏,阻和议也(为割地及兵费之多)。(1895年4月23日)

《马关条约》最初签订时,割地一项,除台湾全岛及其附属岛屿和澎湖列岛外,还有辽东半岛,因俄联络法、德,三国共同出面干涉,中国花三千万两白银将辽东“赎回”。张蓉镜身居阜城,消息略有滞后,亦不尽准确。马关条约之苛刻,堪称空前;民众情绪之激愤,亦属空前,“连日纷纷章奏,几于万口交腾”。[8]825日记中的公车上书,实际是广东、湖南举人为主体的第一次公车上书,此后福建、四川、江西、贵州举人继之,直隶、山东、山西、河南、云南各省举人又继之,[8]820一周后,康有为、梁启超领导一千二百多人签名的公车上书,声势浩大。此一阶段,朝野情绪激烈,掀起拒和高潮。[15]

台湾人民更是震骇悲愤,“哭声震天”,邱逢甲率全台绅民反对割台,表示“桑梓之地,义与存亡,愿与抚臣誓死守御。”[8]819到《马关条约》批准、换约后,木已成舟,无可挽回,台湾人民遂独立拒日保台,所依靠的武装力量主要是南澳镇总兵刘永福率领的黑旗军。对于台湾人民的拒日斗争,张蓉镜十分关心。

闻林京卿维源出饷,刘提镇永福出兵,打坏日本等船九只,为之快甚。(1895年4月26日)

少杰来,得悉台北失守,刘永福退至台南。时事不可为矣,李鉴堂中丞一腔忠愤,令人感佩。(1895年7月27日)

这二则日记表现出张蓉镜强烈的爱国情怀与拒和态度,《马关条约》后,仍寄希望于台湾的拒日斗争,直到台北失守,始叹“时事不可为矣”。面对如此丧权辱国结局,心实不甘,他不由想起坚定主战的山东巡抚李秉衡。

李秉衡,字鉴堂,奉天海城人,刚正清廉,潜心吏治,有“北直廉吏第一”之誉。[16]甲午战起,朝廷因山东“畿辅屏藩”,位置关键,调李秉衡任山东巡抚,防守山东半岛。旅顺、威海失守后,闻中日议和,李秉衡“忧愤填膺”,连连上书,以辽东“京师左辅,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台湾“为东南藩蔽,要害一失,沿边各省不能安枕”,更何况“泰西各国眈眈环向,俄人虎视于西北,英、法狼顾于西南,皆视我与倭之事以为进退”为言,提醒朝廷如此议和,将后患无穷,“偷安未久,覆亡随之”。[17]张蓉镜此时感叹李秉衡“一腔忠愤”,言下之意,是朝廷如果早听李秉衡积极主战意见,结局或不至于此。

综观张蓉镜甲午日记,前期有乐观轻敌之意;后期反对议和,主要原因在于日本条件太苛,逼人太甚;至最后无可挽回,仍是激愤不甘。张蓉镜对甲午战争及马关条约的态度,虽然是个体视角,却生动地反映了当时相当多数的民意。

结语

通过《张蓉镜日记》与其他相关史料的互证,对于晚清基层教育的考察,得以从制度层面进入到鲜活复杂的实际运作层面。日记不仅以细节丰富了既往已有的认知,更揭示了被湮没的盲区或不够清晰之处,大体如下:(1)因为参加科举考试或兼差等各种原因,晚清教谕并不能保证始终在当地履职,尽管有各种弥补方式,但总体以敷衍本职,“奉行故事”为主;(2)晚清学校的各项祭祀活动,仍能坚持传统,而宣讲活动则时断时续,甚至断多续少;(3)张蓉镜督查义学的记载,是晚清义学已纳入官学体系的难得实例;(4)旌表节孝“事由学校”的补充论证,有助澄清学界长期含糊不清的认识。

《张蓉镜日记》对甲午和战的记载与评论,表达的是个人心态,却生动折射了时代情绪。前期主战,有轻视日本实力的一面,其战事书写,典型地反映了当时集体无意识的偏盲:报纸报喜不报忧,张氏本人见喜不见忧。后期拒和,则在日本“要挟”太甚,至和约已成,仍关心并支持台湾人民的拒日斗争。张蓉镜主战拒和的态度,贯穿甲午战争及乙未和议的全过程,其态度背后的情感基础,毫无疑问,是深切的爱国情怀。他的和战态度,与主流舆情的倾向基本一致,大体同频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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