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成、空间与伦理
——德勒兹的空间理论及其伦理意蕴
2022-04-07陈灯杰
陈灯杰
(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德勒兹(Gilles Deleuze,1925—1995)晚年在论及哲学的起源时指出,“哲学之所以产生于希腊,是偶然性使然,而非必然性使然;它是从氛围或环境结出的果实,而不是根源;它是一种渐变过程,而不是历史;它是地理现象而不是历史记载”[1]336-337。按照德勒兹的观点,哲学从诞生之日起就与地理学相关,“哲学是一门地理哲学”[1]335。作为德勒兹地理哲学的代表性著作,《千高原》向我们展示了哲学与地理学之间的内在关联:该书由“生成”(becoming)、“高原”(plateau)、“解域”(deterritorialization)、“块茎”(rhizome)、“层化”(stratification)、“绘图法”(cartography)等一系列有别于传统哲学的概念组成[2],并且这些概念都指向同一个主题——空间。事实上,德勒兹哲学中的很多概念都具有空间的特征,都包含伦理的维度。因此,通过对这些概念的分析,可以帮助我们重新认识德勒兹的哲学——一种伦理学或内在性伦理,进而为构建一种基于身体的人际关系、国际关系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理论依据。为了便于论述,本文打算选取《千高原》中的一个核心概念——生成,通过对生成概念的剖析,来窥探德勒兹的空间理论及其伦理内涵。
一、作为空间的生成
在《千高原》一书中,德勒兹对生成作了这样的界定:“生成就是放射出那些粒子,它们拥有了某些动与静的关系,因为它们进入到某个相邻的区域之中;或者:它们进入到某个相邻的区域之中,因为它们拥有了这些关系。”[3]386在这里,德勒兹用斯宾诺莎的分子运动理论来界定生成,将生成表述为粒子间动与静、快与慢的关系。就生成的本质而言,生成是粒子之间的“虚拟的连接”[4]69,所谓“与他者的关系和连接”[4]74,不过是生成的现实形态罢了。作为粒子之间(或点与点之间)虚拟的连接,或者作为与他者之间的连接,生成具有空间性,它是一个空间概念,而非时间或历史概念。将空间性赋予生成,使哲学成为一种空间哲学,这不是偶然性,而是有着深刻时代背景。20 世纪中后期西方哲学发生了空间转向。在这个背景下,哲学家们把空间作为他们考察当时社会的重要维度,其主要代表有昂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福柯、克里斯蒂娃、爱德华·苏贾(Edward W.Soja)、大卫·哈维等。有些哲学家甚至认为哲学就是一门空间科学。例如,约翰·拉齐曼(John Rajchman)论述道:“德勒兹的哲学与连接有关;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一门将多个事物结合在一起的艺术,通过‘析取的综合’和先于不可还原为谓词或身份的合取来实现。”[5]4尽管这些哲学家在对空间的理解上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差别,但他们在反对牛顿物理空间和主张空间是一种社会关系这两个方面是一致的。德勒兹虽然与这些哲学家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但在对空间的理解上却与他们存在着一定的差别。德勒兹所理解的空间既不是传统的欧几里德空间——一种中性的、同质的、无关紧要的和无意义的空间,也不是同时代哲学家所理解的社会化空间——从具体的社会实践和社会关系来考察空间,把空间归结为“由人的实践所建构的、有人的意向参与其中的人化关系”[6]13,而是一种与现实空间相对的、具有本体论意义的虚拟空间——德勒兹把这样一种空间称作“块茎空间”。
回到生成概念。通过对生成概念的分析,得出生成具有空间的维度。对于这一维度,我们可以通过对生成的三个特征的分析来进行认识。首先,生成是一种多元体(multiplicity)的连接。根据生成的定义,生成是发生在内在性平面(身体)之上的“空间性”的运动。在这个平面上,没有主体,也没有客体,更没有一个固定的中心,只有无限多个处于不同关系当中的运动的点(粒子),这些点(粒子)之间的连接形成了一个空间——“块茎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生成是一种多元体,它是由无数多个点构成的空间上的连接。作为点与点之间的连接,生成和空间在定义上颇为相近。例如,德勒兹研究学者曼努埃尔·德兰达(Manuel DeLanda)指出,“空间是由点与点之间的连接构成”[7]52。可见,在德勒兹的语境中,生成和空间是同一个概念,它们都是点与点之间的连接,并且这个点不是具体的、静止的点,而是维度、向量,是一种强度的、情状的存在。正如德兰达所言,“这个多元体既没有主体,也没有客体,它只有规定性、数量、维度——所有这些只有在多元体改变自身本质的同时才能获得增长。”[3]8换句话说,“多元体”既不从属于“我”,也不从属于时间——它不是时间中的主客体关系,相反,“我”和时间都从属于这个“多元体”,并由这个“多元体”构成。
其次,生成是一种虚拟的连接。作为一种虚拟的连接,生成只有空间性,没有时间性,或者说,它是一种空间而非时间的连接。与占据一定区域的欧几里德空间不同,德勒兹的块茎空间是一个强度区域(the zone of intensity),它并不占据空间——具体的、现实的空间,而只具有空间性。并且,正是这种虚拟的、强度的空间构成了形态各异的具体空间。德兰达把德勒兹的块茎空间与具体空间之间的关系表述为拓扑空间与广延空间之间的关系,他指出,“这个世界是由拓扑(非度量)空间构成的,它包括将物理的、化学的、生物的和社会的过程组织化的所有限制条件,这些过程生产了现实体系(行星、分子、物种和机构),并栖息于我们熟悉的欧几里德度量空间和广延空间。”[8]86在这里,无论是块茎空间,还是拓扑空间,本质上都是虚拟空间。虚拟空间是一种本体空间,具体空间包括生命空间无不是虚拟空间现实化的结果。例如,德勒兹在谈到个体生命的形成时指出,“每个生命之个体性不是一个形式或形式之发展,而是在不同的速度之间,在微粒子之减缓与加速之间的一种复杂的关系,在内在性之层面上快与慢之组合。”[9]149把生命视为发生在内在性平面之上的粒子间的运动关系,德勒兹意在表明生命本质上是一种空间关系——一种虚拟的动静、快慢关系,而不是现实中存在的各种具体关系。
最后,生成是虚拟与现实之间的持续运动。生成的运动在德勒兹那里表现为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之间的相互转化和相互生成。像欲望一样,生成是一种流,它需要通过自身的界域化(流的中断)来寻求新的连接和产生新的空间(新的流)。生成的个体化也是它的空间化,它是一个从虚拟空间到现实空间的过程,而世界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为了说明空间的运动特征,德勒兹列举了这样一个例子:“一个在黑暗之中的孩子,被恐惧攫住,以低声的歌唱来安慰自己。他伴随着歌唱而走走停停。迷路了,他尽可能地躲藏起来,或尽可能哼着小曲来辨认方向。这首小曲就像是一个起到稳定和平静作用的中心的雏形,这个中心位于混沌的心脏。也许,这个孩子在唱的同时也跳着,他加快或减慢着步伐;然而,歌曲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跳跃了:它从混沌跃向秩序的开端,同样,在每个瞬间,它都面临着崩溃解体的危险。在Ariane 的线之上始终存在着一种声音性。抑或,俄耳弗斯的歌唱。”[3]441
在这个例子中,孩子通过生成一个空间——一个属于自己的、熟悉的空间——来确保自己处在一个安全、轻松的环境中。而歌曲可以帮助他创造出这样一个空间。这里所谓的空间显然不是占据一定位置的物理空间,而是感觉和感受的空间。如果说黑夜代表的是一种虚拟的、未分化的空间,那么孩子通过歌声创造的感受空间则是一种具体的、分化了的空间。事实上,在儿童的成长过程中,他们除了要通过创造空间来确保自己身处熟悉、安全的环境中外,还要学会适时地打破原有的空间,进入其他新的空间,从而与世界相连。
把空间理解为一个动态的生成过程,这是后现代空间理论的一个重要特征。从空间的维度看,世界就是一个由空间构成的世界。我们生活其中的空间可以被视为一个过程、一个连续的事件系列,而我们只是作为其中的一个部分。无论是作为空间-生产者(space-producers),还是作为空间-产品(space-products),最终都要由空间-生成(space-becoming)所决定。因此,我们并不执著于这个物质的、现象的空间,而是倾向于一个流动的、流畅的、充满活力的生成的空间。[10]29在实际生活中,我们需要学会通过空间来进行思考:作为一个强度区域,我们如何将自己与他者-空间区别开来,又如何与他者-空间相遇?
通过对生成及其特征的分析,我们认识到生成包含着空间的维度,这种空间不是度量空间,而是非度量空间,或者说,不是广延空间,而是强度空间。生成-空间是点与点之间的连接,但生成不是线对于点的从属,而是点对于线的从属。因为,“只要一条线连接着两个远离的点、或由两个相邻的点所构成,那么,人们就无法摆脱树形图表,也无法达到生成或分子。”[3]415“线-系统”体现的是一种反记忆的、生成的逻辑,而“点-系统”蕴涵的是一种记忆的、存在的逻辑。“生成的线-系统(或断块-系统)与记忆的点—系统相对立。正是通过生成的运动,线才得以摆脱点的束缚,并进而使得点之间变得难以分辨:与树形相对立的根茎摆脱了树形系统的束缚。”[3]416因此,空间虽然是由点与点之间的连接构成,但构成空间的点不是作为静止的、可定位的点,而是从属于线的动态的、生成的点。
作为点与点之间的连接,生成包含着空间的维度。生成不是一个时间概念,而是一个空间概念。正如德勒兹所言,“生成不是通过‘过去’和‘未来’这些概念而被思索的。生成—革命并不关心那些有关革命的‘过去’和‘未来’的问题;它在二者之间进行。每次生成都是一个共存的断块。”[3]414
二、作为生成的空间
福柯在1967年的一次演讲中指出,“当今时代也许是一个空间的时代”。此一宣示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哲学发生空间转向,空间开始成为时代的主题,成为人们研究经济、政治、社会等问题的突破口。上文提到,传统的欧几里德空间是一种依附于客体的中性的、同质的、无关紧要的和无意义的空间。根据传统的空间理论,只有那些占据空间的事物对于哲学和科学来说才是重要的和有意义的。然而,到了20世纪,随着物理学的发展,特别是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提出,空间不再像以前那样被视为中性的、同质的、形式化的空间,而是获得了差异性和连续性的特征,甚至时间都要根据体验者或观察者位置的变化而延伸或收缩。[11]413伴随着结构主义的兴起,空间在认识论中的地位进一步提升,成为人们批判社会的有力武器。例如,苏贾指出,“对于社会批判理论中的空间主张而言,结构主义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最重要的方法。”[12]18又如,列斐伏尔主张,“空间不是一个容器,而是一种社会存在的组织,一种由主体及其行为和环境之间的关系编织而成的媒介。”[13]19
德勒兹一方面肯定列斐伏尔、克里斯蒂娃、哈维、苏贾等人在批判传统欧几里德空间方面所做出的贡献,另一方面又反对他们把空间还原为社会关系,并从具体的社会关系或存在来解释空间。相反,他认为真正重要的是空间——一种先于社会和历史的虚拟的连接、一种具有本体论意义的“生成之在”(being as becoming)。作为一种存在——生成之在,空间像其他本体一样,它是事物存在的依据,甚至时间也要通过空间得到规定。正如阿伦·萨尔丹哈(Arun Saldanha)所言,“空间是赋予事物以运动和变化的能力。空间是差异、多样性、变化和运动,而不是一个给予事物框架的独立的、形式的领域。没有空间就没有时间。”[14]3空间除了是事物存在的基础,也是我们认识事物的手段。正如罗素·韦斯特-巴普洛夫(Russell West-Pavlov)所言,“对于德勒兹和加塔利来说,空间是一种流动的介质,是一个持续流动的领域,并且正是由于这种生成之流的存在,有界限的、可标识的界域才会出现在可辨识的坐标中。”[13]192可见,在空间与事物的关系中,空间不是“由事物填充而成的,而是事物本身就是空间”[15]153-154。换句话说,空间是一个本体,其他事物作为一种空间化的存在是由空间决定的,它们是空间的现实化。其实,德勒兹把空间视为一种存在(生成之在),并赋予空间以本体论的地位,这除了与其所处的时代有关,也与其思想的内在逻辑有关。德勒兹与同时代其他哲学家不同的是,他主张回归本体论。然而,与传统本体论不同的是,德勒兹的本体论主张用生成(becoming)代替存在(being)作为哲学的本体。事实上,生成同空间、欲望、差异等概念一样,都可以充当本体概念,只不过,德勒兹会根据不同的语境做不同的使用。例如,在哲学中,这个本体是生成;在伦理学或政治学中,是欲望;在地理学中,是空间。因此,从本体论的层面来看,空间与欲望、差异等其它本体概念一样,都是一种存在——“生成之在”。
对于空间的生成(或存在)特征,我们具体可以从本体论和认识论两个方面来进行认识。
第一,从本体论的维度看,空间是一种存在——生成之在,它具有本体论的地位。当代空间理论对西方空间思想史的贡献在于,它调转了西方传统的时空理论①西方传统的时空观认为,相对于空间而言,时间是一个更加本源的存在,空间隶属于时间。例如,在康德哲学中,作为主体的两种直观形式,时间(内直观形式)和空间(外直观形式)在地位上并不是平等的,时间比空间更加接近意识主体。,把空间从时间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使之成为独立的存在。德勒兹沿着这一理路,不仅赋予了空间以本体论的地位,而且还创造出一种具有后现代意义的空间理论——块茎空间理论。块茎空间的一个最主要的特征就是“连接和异质性的原则”[3]7,正是这一原则体现了德勒兹空间的本体论特征。根据德勒兹的观点,块茎是由不同线条构成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块茎的任意一个点都通过线条与其他的点相连接。空间就是由不同的点相互连接而成,而块茎就是从这种空间里生成的。块茎空间的每一个点都是一个差异的存在,并且这个存在不需要以其他任何事物作为基础。而差异在德勒兹那里一直都是作为一个本体概念而为人们所熟知的,这一点可以从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中对差异所作的规定——“任何事物背后都存在着差异,可是在差异背后不存在任何事物。”[16]57——中找到理论依据。可见,就空间作为一种差异的存在而言,它是一种本体——空间本体,并且“空间不是一个位置……相反……空间……通常是作为生成……”[17]11
块茎空间本质上是一种差异性,块茎不过是这种差异性的实现形态。“根茎自身具有异常多样的形态,从在各个方向上分叉的表面延展,到凝聚成球茎和块茎的形态。”[3]7块茎不是一个特指,而是一个泛指,不仅植物可以是块茎,动物也可以是块茎,如鼠群、兽穴等。除此之外,街道、建筑、大脑、语言,小说、音乐等都可以成为块茎。块茎散布于世界的各个角落,整个世界就是由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块茎所构成。
第二,从认识论的维度看,空间可以划分为广延空间和强度空间,强度空间决定广延空间,广延空间是强度空间的现实化。德勒兹认为,至少有两种空间与我们人类相关,一种是广延空间,另一种是强度空间,而“平滑空间和纹理化空间——游牧空间与定居空间,——战争机器在其中得以发展的空间和国家装置(机构)所建制的空间”[3]683,不过是这两种空间的现实形态。无论是广延空间,还是强度空间,都处于绝对的运动当中,它们彼此之间相互关联、相互生成。区别是,广延空间可见、可分,它是物理学意义上的度量空间,而强度空间不可见、不可分,只能被感知,它是热力学意义上的非度量空间。“强度空间和广延空间之间的区别是构成德勒兹本体论的两个主要的区别之一(另一个是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之间的区别)。”[8]80德兰达指出,“把强度空间视为一种过程,并从中生产出广延空间,这是理解德勒兹本体论的关键。”[8]81就强度空间和广延空间在德勒兹本体论中的地位而言,强度空间逻辑上先于广延空间,广延空间不过是强度空间生成的结果。这里所谓的生成不是数学上的加减,而是强度上的变化。强度空间具有生产性,任何一个广延空间背后都有一个强度空间与之相对应。例如,德勒兹所谓的身体就是由无数粒子间的动与静、快与慢的运动关系所构成的。
由上可知,无论从本体论的层面看,还是从认识论的层面看,空间都是一种存在——生成之在。空间不仅自身是一种存在,而且它还是其他存在存在的前提。正如多琳·马西(Doreen Massey)所言,“空间是开放的、多重的、关系性的、未完成的和永远生成的,它是历史开放的先决条件,也是政治可能性的先决条件。”[18]59
三、生成-空间与后现代伦理主体的构建
在西方哲学史上,空间向来都不是一个与个体及其存在无关的概念。对于空间与个体的关系,伊恩·布坎南(Ian Buchanan)和格雷格·兰伯特(Gregg Lambert)在《德勒兹与空间》(Deleuze and Space)一文中作了这样的论述:“以前人们关注的是空间如何影响个体,现在人们关注的重心发生了偏移,开始关注个体如何影响空间。”[8]3在传统的空间理论中,个体通过空间的形成呈现,作为一种空间现象,个体的存在与显现离不开空间这一外直观形式,如康德的空间观。二战后,这种局面发生了变化,空间不再作为一个容器,而是被视为一种社会存在,个体及其行为在空间的构建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列斐伏尔的空间观。而海德格尔的空间思想则游离于这两种理论之间。海德格尔用“此在”(Dasein)即人的“在世存在”(there-being 或being-in-the-world)来表示个体与空间之间的关系,他论述道:“‘在之中’意指此在的一种存在机制,它是一种生存论性质。但却不可由此以为是一个身体物(人体),在一个现成存在者‘之中’现成存在。”[19]这样一来,个体之于空间就具有逻辑上的优先性,不是空间决定个体,而是个体决定空间。不过,海德格尔并没有将这一主张贯彻到底,而是在其晚年使用了“栖居”(dwelling)这一更具空间色彩的概念来代替“此在”,并把空间看作是一种先于个体的强度的存在。[8]1德勒兹继承了前辈们所开创和发展的空间理论,他一方面承认空间之于个体存在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不否认个体存在对空间的影响。然而,相比列斐伏尔等人从社会存在的维度来理解空间,德勒兹更倾向于后期海德格尔的观点,即从空间的维度来解释个体及其存在。不同的是,德勒兹比海德格尔走得更远,他不仅将空间上升到本体论的地位,使之成为一种本体空间,而且还试图在空间与主体之间搭桥,把主体发展成为一种“空间化主体”(spatialized subjectivity)[18]59。
像大多数后现代哲学家一样,德勒兹把空间作为其致思的一个重要方面。只不过,德勒兹所谓的空间既非物理空间,亦非社会空间,而是纯粹的、先验的空间,或者说,生成的空间。此外,德勒兹所谓的空间也不同于马克思所理解的空间:德勒兹把空间理解为一种实体性的存在,甚至把它提升到哲学本体的高度,主张空间生产现实,而非现实生产空间;而马克思认为,空间只是物质(实体)的一种属性,空间不能离开物质而单独存在,在物质与空间的逻辑关系上,不是空间先于物质,而是物质先于空间。德勒兹对空间的思考是有指向性的,其目的在于解除渗透在政治、社会、历史和文化中的权力,从而在一个新的内在性平面上重构后现代伦理主体及其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空间包含着伦理的维度。关于这一维度,我们具体可以从空间对后现代伦理主体及其关系的构建,以及对女性主义的影响三个方面来进行理解。
第一,空间与后现代伦理主体的构建。关于空间在主体构建方面的重要作用,多琳·马西在《保卫空间》(For Space)中作了这样的论述:“……没有他者,我们无法生成。而正是空间为这种可能性提供了必要的条件。”[18]56根据德勒兹的人性论,个体不过是外部世界流向我们内部观念的一种连续性,并且这种连续性不是一种稳定的连续性,而是一种持续变化和流动的连续性。德勒兹用生成来表示这种连续性,他论述道:“从材料和过程上说,我们是生成”[13]174。然而,无论个体是作为连续性,还是作为生成,他都是一种关系。而空间的作用就在于为这些关系的建立创造条件。从这个意义上说,空间对主体(包括他者主体)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18]56一个人具体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完全取决于他所处的环境和其所遭遇的人和物。就把个体视为一种(与外界的)遭遇(encounter)而言,德勒兹是严格意义上的斯宾诺莎主义者。因为,对于斯宾诺莎来说,“一个事物从来不脱离它与世界的诸关系”[9]152,或者说,“我们无法通过撤出我们的边界来获得真正的自我,而是通过向大自然的其余部分开放来成为真正的自我”[18]58。在这里,不仅个体本身是一种空间关系,而且个体的生成也需要在与他者所构成的空间关系中来实现。空间始终伴随着我们,个体正是在空间中进进出出。对于空间与个体或生命之间的关系,巴普洛夫论述道:“生命在空间的创造中表达自身,而生命的短暂性总是把我们带回到空间”[13]180。可见,空间在后现代伦理主体的构建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后现代伦理主体其实是一种空间主体。这里所谓的空间主体指的不是空间中的主体,而是空间性的主体。换句话说,德勒兹的主体不是作为广延的主体,而是强度主体。因此,把主体理解为空间上的强度关系,包含着德勒兹反主体中心主义和构建后现代游牧主体的理论主张。
第二,空间与后现代伦理关系的构建。胡塞尔之后,主体与他者之间的关系通常被表述为“主体间性”,即承认在主体之外还存在着与主体拥有同等权利的其他主体的存在。德勒兹也会在一定的语境下使用“主体间性”这个概念,但他坚决反对从意识的角度来审视主体与他者之间的关系,而是主张从空间的维度来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把这种关系理解为空间上的强度关系。
对于空间对后现代伦理关系的建构,这还得从德勒兹的块茎空间理论开始说起。上文提到,德勒兹的块茎空间有两个重要特征:第一,它本质上是一种虚拟的连接;第二,它遵循着“连接和异质性的原则”。就前者而言,德勒兹虽然强调两种空间的划分: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并指出每一种空间都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但他更强调虚拟空间的重要意义,通常情况下他所谓的空间指的就是虚拟空间。由于虚拟空间在德勒兹那里是一种前历史、前社会、纯粹的内在性领域,它丝毫不掺杂社会、历史、文化等德勒兹所谓的超验因素,这就决定了伦理主体之间关系的纯粹性:仅仅是一种空间上的强度关系。就后者而言,由于块茎空间由点与点之间的关系构成,它不仅没有一个中心,而且任意两点之间都可以相互连接,且无需通过任何中介。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块茎空间体现的是伦理主体之间关系的平等性,即任何一个个体都有自己的生命权,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力量选择不同的连接,以此来增加身体的强度。此外,空间作为一种差异的存在,它不仅体现了伦理主体自身的独特性,而且也为主体之间的相互连接和相互生成提供了条件。
第三,空间与女性主义。一些西方学者认为,男女二元论和男性中心主义产生的根源是传统的时空观。例如,法国女性主义哲学家露茜·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认为,时空与性别从来就是关联在一起的。她在《空间、时间与反常:论身体政治》(Space,Time,and Perversion:Essays on the Politics of Bodies)一书中写道:“在西方,时间被认为是男性的(适合某种主体,某种内部的存在),而空间则与女性特质(一种外在于男人的女性存在)相关。女人为男人提供空间,但她本身并不占据空间。时间是这个内部的投射,它是概念,是内省。内在的时间与外在的空间通过上帝(或者他的代理,男人)这个调解人进行连接。”[20]98-99
按照伊利格瑞的观点,要想打破横亘在西方社会中的男女二元对立、男性中心的格局,首先必须改变空间对于时间的从属关系,将空间从时间的统治中解放出来。德勒兹的时空观无疑为这一问题的解决提供了理论依据。德勒兹的空间理论主张,在时间与空间的关系问题上,不是时间决定空间,而是空间决定时间。该理论之于女性主义的意义在于,它不仅调转了空间对于时间的从属关系,赋予了空间以本体论的地位,进而从理论上颠覆了女性对于男性的从属关系,而且还对如何构建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探讨。针对西方社会中存在的男女二元对立、男性中心的格局,德勒兹提出了“生成女人”理论,指出不仅男人要生成女人,而且女人也要生成女人。由于生成是一个空间概念,所以“生成女人”其实就是将男女二元对立这一政治和社会问题转化为空间和强度问题,主张我们每一个人,不论男女,都是一种空间性的存在,都可以根据自身的力量进行选择和连接,进而形成自己的空间关系。由于德勒兹所谓的空间是一种前社会、前人类的先验空间,人们所能形成的空间完全取决于自身(身体)的力量,因此,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还原为空间上的强度关系,而非基于历史、社会和文化的权力关系,德勒兹也就从理论上解决了男女二元对立、男性中心的问题。
结语
作为“创造概念的大师”,德勒兹通过创造新概念或赋予旧概念以新的意义,以此来表达其哲学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说,德勒兹的哲学思想就浓缩在其创造的一个个哲学概念当中。基于此,对德勒兹哲学的理解理应建立在对这些概念把握的基础上。生成作为《千高原》一书乃至德勒兹哲学的核心概念,无疑是进入德勒兹哲学的一个重要入口。在《千高原》一书中,德勒兹将生成理解为点与点之间的虚拟的连接,这与后现代主义对空间的定义如出一辙。可见,生成是一个空间概念,具有空间的维度。然而,德勒兹所理解的空间不是隶属于时间的二级概念,而是有其存在的独立性,或者说,空间本身就是一种存在——生成之在。如此一来,作为生成的空间就上升到本体论的地位,成为一种实体性的存在。用生成取代存在,用空间取代时间,并且把生成与空间等同起来,赋予生成和空间以本体论的地位,德勒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标新立异,以显示其哲思的与众不同,而是为了颠覆传统的形而上学,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一种新的伦理学——内在性伦理。此种伦理学试图将人理解为一个强度区域,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理解为空间上的强度关系,以此表明生命的本质是寻求主体与他者力量的共同增长,各生命体之间(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人与动物之间……)是一种空间上的共生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