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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陶渊明《时运》对《诗经》的学习与借鉴

2022-04-07唐旭东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薄言大雅小雅

唐旭东

(周口师范学院文学院 河南周口 466001)

陶渊明的诗歌创作对《诗经》多有学习与借鉴,学界目前对此多有关注,但大多从总体上探讨陶渊明诗文对《诗经》的学习与借鉴,以陶渊明单篇诗文为视角和切入点,穷尽性地挖掘材料,深入探讨这一问题的成果目前仅见笔者发表于《九江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的《论陶渊明<停云>诗对<诗经>的创作接受》。兹不揣浅陋,再以陶渊明《时运》诗为例对此问题加以分析,以期抛砖引玉。

一、模仿《诗经》取首句两字命题

陶渊明《时运》对《诗经》命题方式的学习与借鉴主要表现在学习和模仿《诗经》取首句两字命题。《时运》的命题取首句“迈迈时运”中“时运”二字命题,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此诗(指《时运》)仿《诗》体例,取首句中二字为题。”[1]所谓“时运”就是时节运转,冬去春来之意,实际上题目跟诗歌的主要内容和所要表现的“偶景出游”的见闻感受与“欣慨交心”的思想感情都没有重要关联。《诗经》中像这样的命题实例是很多的,比如《周南·桃夭》,取首句“桃之夭夭”中“桃”与“夭”二字命题。实际上本句“桃”作主语,“夭夭”是一个形容词,作句子的谓语,毛《传》“夭夭,其少壮也”,今多解释为“茂盛”。“夭夭”是一个词,不能分拆,所以取首句“桃之夭夭”中“桃”与“夭”二字命题,实际上有文不成义之嫌。这首诗中桃只是作者的起兴之物,在古人的观念中,桃具有辟邪的作用和意义,通过桃驱走附着在女子身上的阻止她受孕的邪祟,就能使她多多生育。多多生育,自然翁姑和丈夫都欢喜,自然女子也就能获得夫家上下大小的欢心,也就能“宜其室家”。也就是说,这首诗实际上是一首祝女子出嫁以后多子多福的诗歌。但我们仅通过诗题《桃夭》很难直接联想到全诗要表达的思想感情。《齐风·卢令》也是如此,首句“卢令令”中“卢”是一种善于奔跑逐兽的猎犬,在句中作主语;“令令”两个字是拟声词,描摹卢项下铃铛所发出的连续的声音,在句中作谓语。在这个谓词中,“令令”是一个词,不能分开。该诗标题只取一个“卢”字和一个“令”字,构成标题,明显地分开了“令令”一词,显然文不成义。实际上这首诗是借赞猎犬而赞猎手,但取“卢令”做标题,连文义尚且不成,更无法通过“卢令”这一标题发现它与全诗所要表达的对猎手的赞叹之情的直接关联。陶渊明《时运》诗的命题显然是对《诗经》这种命题方式的学习和借鉴。

二、仿《诗》小序作序

陶渊明《时运》对《诗经》的创作接受还表现在模仿《诗》小序为《时运》作《诗》序体小序。《时运》序:“时运,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独游,欣慨交心。”这种学习和模仿首先表现在二者结构的相同:先总说,再阐释。如《周南·葛覃》序:“《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周南·汉广》序:“《汉广》,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周南·汝坟》序:“《汝坟》,道化行也。文王之化行乎汝坟之国,妇人能闵其君子,犹勉之以正也。”其中“《葛覃》,后妃之本也”“《汉广》,德广所及也”“《汝坟》,道化行也”是总说,以下是具体阐释诗的创作背景与创作缘由。《时运》序中“时运,游暮春也”应当作“《时运》,游暮春也”。这是总说句,以下“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独游,欣慨交心”十六字为具体阐释句,介绍出游之时的天气与景物情况以及彼时出游的情况和心情。而且,总说句在结构上跟《诗经》很多小序首句也是相同的。皆前句先说题目,后句以一个带“也”字的短句概括诗旨。分说句对总括句加以详细解说。所不同的是《诗经》为整理者作序,而陶诗为陶渊明自作序。《诗经》中很多诗篇的小序跟诗文本在内容、主旨和表达的情感上没有什么关系,而陶渊明的诗序跟诗文本在内容、主旨及表达的感情上有着紧密联系且高度一致。另外,《诗经》小序阐释句一般为散文句式,而陶渊明《停云》诗序阐释句则为整齐的四言句,反映了时代创作风气对陶渊明的影响和陶渊明对《诗》序的突破与新变。

三、对《诗经》重章叠句的学习与借鉴

(一)对《诗经》章法的学习与借鉴

众所周知,《诗经》绝大多数诗篇采用一诗多章的结构,其最典型的章法就是重章叠句的大量使用。但是《诗经》中的也有很多诗篇虽然多章,且皆为整齐的四言句式,但却采用了不重章的章法。为便于说明全诗章法特点,兹引《时运》全诗如下: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洋洋平泽,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称心而言,人亦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

延目中流,悠想清沂。童冠齐业,闲咏以归。我爱其静,寤寐交挥。但恨殊世,邈不可追。

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黄唐莫逮,慨独在余。

该诗全为四言,前两章写“欣”,后两章写“慨”,一唱三叹。这跟《邶风·击鼓》《卫风·硕人》等的章法极为相似,为方便直观起见,谨引其诗如下: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邶风·击鼓》)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卫风·硕人》)

这两首诗都是多章结构但绝不重章的形式,陶渊明的《时运》诗与这两首诗在章法上的相似性是显而易见的。联系《诗经》中众多运用这种章法的诗篇可知,即使陶渊明不是学习借鉴这两首诗,也可能综合模仿了《诗经》中这类诗的章法。

(二)对《诗经》叠句的学习与借鉴

《诗经》最典型的句式特点就是叠句的大量使用,很多叠句的使用跟重章叠句的章法又有很大的关系。《诗经》的叠句主要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在不同的章叠用相同或相似的句子,典型的如《邶风·二子乘舟》: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该诗每章第一、三句完全相同,且每章第二句皆为“泛泛其+A”句式,构成诗章的重叠之美。

另一种是在相同的诗章叠用相同或者相似的句子,如《小雅·鹿鸣》末章: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又如《小雅·南山有台》: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乐只君子,德音不已。

南山有栲,北山有杻。乐只君子,遐不眉寿。乐只君子,德音是茂。

南山有枸,北山有楰。乐只君子,遐不黄耇。乐只君子,保艾尔后。

其中《小雅·鹿鸣》末章每章以“鼓瑟鼓琴”章内重叠出现一次,《小雅·南山有台》“乐只君子”每章第三句和第五句章内重叠一次,又每章重叠一次。陶渊明《时运》运用的叠句主要是结构相同的句子,采取的重叠形式既有章间重叠,也有章内重叠。章间重叠即在不同的诗章叠用相同或相似的句子,这主要体现在第一、二章的“迈迈时运”和“洋洋平泽”。章内重叠主要体现为章内相同结构的句子重叠,如第一章的“迈迈时运”和“穆穆良朝”,第二章的“洋洋平泽,乃漱乃濯”和“邈邈遐景,载欣载瞩”。陶渊明也许是因为完全重复使用重叠的句子有点太过死板,缺少灵动之美,所以只用了相同结构的句子,且两句内容完全不同。的确,这样一改较完全重复更富有变化之美,但《诗经》中这样的变化其实不多,主要还是相同的词语或者句子的重叠。尽管如此,陶渊明《时运》诗对《诗经》叠句句式的学习和借鉴还是非常明显的,可以明显地看出陶渊明对《诗经》中这种叠句形式的创作接受。

四、对《诗经》句式的学习与借鉴

陶渊明《时运》诗全部采用四言句式,句式整齐,这和他其他四言诗一样,都表现出对《诗经》的创作接受倾向,体现了其四言诗创作对《诗经》四言句式的学习与借鉴。正如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一册第一编的执笔者聂石樵所言:“《诗经》对我国后世诗歌体裁结构、语言艺术等方面,也有深广的影响。曹操、嵇康、陶渊明等人的四言诗创作直接继承《诗经》的四言句式。”[2]

陶渊明《时运》诗对《诗经》句式的学习借鉴最为鲜明的表现就是学习借鉴《诗经》的某些句法。

(一)“××斯×”(主语+斯+谓语句式)

斯:句中连词。景物斯和:袁行霈《笺注》:“和,和穆。”按:“景物斯和”句式属借鉴《诗经》句式。这种句式大略有三种。其一,《诗经》中用得最多的是像陶渊明所学习借鉴的这种“主语+斯+形容词谓语”的形式。“婉兮娈兮,季女斯饥”(《曹风·候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豳风·七月》),“彼路斯何?君子之车”(《小雅·采薇》),“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有玱葱珩”(《小雅·采芑》),“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小雅·斯干》),“式月斯生,俾民不宁”(《小雅·节南山》),“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小雅·小宛》),“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小雅·宾之初筵》),“有扁斯石,履之卑兮”(《小雅·白华》),“有兔斯首,炮之燔之”“有兔斯首,燔之炙之”“有兔斯首,燔之炮之”(《小雅·瓠叶》),“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兑”(《大雅·皇矣》),“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大雅·公刘》),“于乎有哀,国步斯频”“为谋为毖,乱况斯削”(《大雅·桑柔》),“彼疏斯粺,胡不自替?职兄斯引”“溥斯害矣,职兄斯弘,不烖我躬”(《大雅·召旻》),“实函斯活,驿驿其达”“播厥百谷,实函斯活”“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周颂·载芟》),“嗟嗟烈祖!有秩斯祜”“申锡无疆,及尔斯所”(《商颂·烈祖》)等。陶渊明《时运》“景物斯和”句应是对《诗经》这类句式的直接模仿。

(二)AABC句式

“形容词+名词”构成的“AABC”式偏正结构及以此种结构构成的对偶句。这种由“形容词+名词”的“AABC”句式是《诗经》的常用句式。这种句式都是后面两个字是中心词,且是名词;前面两个字是修饰词,且是由两个相同的字组成的叠词,构成一个偏正结构句式。《时运》中有“迈迈时运,穆穆良朝”“洋洋平泽”“邈邈遐景”“悠想清沂”等句子皆属此类句式。这种“形容词+名词”的“AABC”对偶句式是《诗经》的常用句式。如“关关雎鸠”(《周南·关雎》),“肃肃兔罝”(《兔罝》),“翘翘错薪”(《汉广》),“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召南·草虫》),“雍雍鸣雁”“招招舟子”(《匏有苦叶》),“习习谷风”(《谷风》),“孑孑干旄”“孑孑干旟”“孑孑干旌”(《鄘风·干旄》),“籊籊竹竿”(《卫风·竹竿》),“悠悠苍天”(《王风·黍离》),“绵绵葛藟”“绵绵葛爰”(《葛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郑风·子衿》)等。陶渊明《时运》中“迈迈时运,穆穆良朝”等句显然既是对《诗经》中这种偏正结构句式的模仿,也是对以此种结构构成的对偶句式的学习与借鉴。

(三)“乃×乃×” 句式

“乃×乃×”句式亦《诗经》之常用句式。“如乃寝乃兴,乃占我梦”(《小雅·斯干》),“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大雅·绵》),“乃埸乃疆,乃积乃仓”(《大雅·公刘》)等。陶渊明《时运》“乃漱乃濯”用此句式,表现出对《诗经》的学习借鉴和创作接受。

(四)“动词+兹+宾语”句式

“动词+兹+宾语”句式亦《诗经》所常用,如《大雅·下武》“媚兹一人,应侯顺德”。至于推而广之的“动词+兹+宾语”结构更是《诗经》所常用,如“昭兹来许,绳其祖武”(《大雅·下武》),“保兹天子,生仲山甫”(《烝民》),“烈文辟公,锡兹祉福”“念兹戎功,继序其皇之”(《周颂·烈文》),“念兹皇祖,陟降庭止”(《闵予小子》)等。陶渊明《时运》“挥兹一觞,陶然自乐”用此句式,表现出对《诗经》的学习借鉴和创作接受。

(五)“虚词‘言’+动词+宾语(补语)” 句式

“虚词‘言’+动词+宾语(补语)”亦《诗经》习用之表达,如“言告师氏,言告言归”(《周南·葛覃》),“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广》),“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陟彼南山,言采其薇”(《召南·草虫》),“驱马悠悠,言至于漕”“陟彼阿丘,言采其蝱”(《鄘风·载驰》),“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卫风·伯兮》),“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汾一曲,言采其藚”(《魏风·汾沮洳》),“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言念君子,温其在邑”“言念君子,载寝载兴”(《秦风·小戎》),“言私其豵,献豜于公”(《豳风·七月》),“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小雅·杕杜》),“君子至止,言观其旂”(《庭燎》),“婚姻之故,言就尔居”“我行其野,言采其蓫。婚姻之故,言就尔宿”“我行其野,言采其葍”(《我行其野》),“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北山》),“楚楚者茨,言抽其棘”(《楚茨》),“觱沸槛泉,言采其芹。君子来朝,言观其旂”(《采菽》),“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采绿》),“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大雅·抑》),“言授之絷,以絷其马”(《周颂·有客》),“鲁侯戾止,言观其旂”(《鲁颂·泮水》)。其中与“言息其庐”采用“虚词‘言’+动词+地点状语(或地点宾语)”的有“驱马悠悠,言至于漕”(《鄘风·载驰》),“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卫风·伯兮》),“婚姻之故,言就尔居”(《我行其野》)等。陶渊明《时运》“言息其庐”用此句式,说明陶渊明熟读《诗经》,并能在创作中灵活运用《诗经》中的词语,并化用其句式和表达,表现出对《诗经》的学习借鉴和创作接受。

(六)“×风自南”句式

“×风自南”句式亦《诗经》习用之句式,如“凯风自南,吹彼棘心”“凯风自南,吹彼棘薪”(《邶风·凯风》),“有卷者阿,飘风自南”(《大雅·卷阿》)等。陶渊明《时运》“有风自南”用此句式,表现出对《诗经》的学习借鉴和创作接受。

(七)“人亦××”句式

“人亦××”句式,亦《诗经》所习用,如“人亦有言: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大雅·荡》),“人亦有言:靡哲不愚,庶人之愚,亦职维疾”(《抑》),“人亦有言:进退维谷”(《桑柔》),“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人亦有言,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烝民》)等。《诗经》中“人亦”都跟“有言”相连用,而陶渊明《时运》则承而改之,组成“人亦易足”,可见继承学习中的创新。

五、对《诗经》词语的学习与借鉴

对《诗经》词语的学习与借鉴是陶诗对《诗经》的学习与借鉴中体现得最多也是最明显的方面之一。

(一)迈迈

“迈迈”一词首见于《诗经》,如《小雅·白华》中的“念子懆懆,视我迈迈”,陶渊明《时运》“迈迈时运”中“迈迈”一词取义或本此句。

(二)穆穆

“穆穆”一词多见于《诗经》雅颂之篇,如“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大雅·文王》),“穆穆皇皇,宜君宜王”(《大雅·假乐》),“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周颂·雝》),“穆穆鲁侯,敬明其德”(《鲁颂·泮水》)。陶渊明《时运》“穆穆良朝”中“穆穆”一词取义当本于《诗经》中诸例。

(三)薄言

“薄言”一词多见于《诗经》者尤多,为风雅颂作者所习用,如“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周南·芣苡》),“被之祁祁,薄言还归”(《召南·采蘩》),“薄言往诉,逢彼之怒”(《邶风·柏舟》),“执讯获丑,薄言还归”《小雅·出车》,“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中乡”(《小雅·采芑》),“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小雅·采绿》),“薄言駉者,有驈有皇,有骊有黄,以车彭彭”“薄言駉者,有骓有駓,有骍有骐,以车伾伾”“薄言駉者,有驒有骆,有骝有雒,以车绎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鲁颂·駉》)等。陶渊明《时运》“薄言东郊”中“薄言”一词取义当为学习仿效《诗经》诸例的结果。

(四)洋洋

“洋洋”一词亦多见于《诗经》,亦为风雅颂作者所习用,如“河水洋洋”(《卫风·硕人》)。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洋洋:水盛大貌。”“泌之洋洋,可以乐饥”(《陈风·衡门》),“牧野洋洋,檀车煌煌”(《大雅·大明》),“笾豆大房,万舞洋洋”(《鲁颂·閟宫》)等。其中修饰水两次,修饰原野一次,修饰舞蹈者一次。按:《诗经》中“洋洋”一词多放在句子后两字,而陶渊明《时运》“洋洋平泽”中“洋洋”一词却是放在句子开头的。“洋洋”为形容词,放在结尾与前面的名词组成主谓结构的句子。如果二者换位,则成为偏正结构的短语。陶渊明显然为了表达的需要,调换了二者的位置,但仍然用来修饰“平泽”(水),其学习和接受《诗经》中“洋洋”一词的迹象也是非常明显的。

(五)流

陶渊明《时运》有“延目中流,悠想清沂”,“中流”一词《诗经》未见,但以“流”字指称流水、水流,则为《诗经》常用,如“泛彼柏舟,亦泛其流”(《邶风·柏舟》),“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卫风·硕人》),“沔彼流水,其流汤汤”(《小雅·沔水》),“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小旻》),“原隰既平,泉流既清”(《黍苗》),“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大雅·公刘》),“如彼泉流”(《抑》),“如山之苞。如川之流”(《常武》)等。陶渊明《时运》“延目中流,悠想清沂”中以“流”指称流水、水流,当为学习仿效《诗经》诸例的结果。

(六)寤寐

“寤寐”一词为《诗经》习用,且“寤寐”作为动词前的状语,后面跟动词,《诗经》皆为如此用法,如“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周南·关雎》),“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寤寐无为,辗转伏枕”(《陈风·泽陂》)。陶渊明用“寤寐交挥”表达“我爱曾皙之静,不论日夜皆向往不已,奋而求追也”。陶渊明《时运》“寤寐交挥”句所用“寤寐”指不论睡着还是醒着,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意思亦与《诗经》相合,当为学习借鉴《诗经》并化而用之于创作的结果。

六、余论

“赋、比、兴的运用,既是《诗经》艺术特征的重要标志,也开启了我国古代诗歌创作的基本手法。”[3]首先,陶渊明《时运》主要以赋笔写景、抒情,显然是对《诗经》赋的手法的学习和借鉴。清代蒋薰评《陶渊明诗集》卷九:“序言‘欣慨交心’,前二首是欣,后二首是慨。”这实际上是指出了四章皆以抒情为指归。清代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一:“前二章游目骋怀,述所欣也;后二章伤今思古,寄所慨也;故曰‘欣慨交心’。”[4]“四章皆赋体,能会曾点襟怀而发为尧、舜气象,真见道之言也。”[5]都精要地指出了《时运》鲜明而强烈的抒情色彩,实际上这种直接的细腻情感的抒发属于赋的手法。另外,各章于景物亦多有细腻生动的描写亦为赋的表现手法。其次,写景不但是为了描写景物,而是为了引发或寄托情感,皆有兴义。第三,“翼彼新苗”,正如清代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卷一引王棠说:“新苗因风而舞,若羽翼之状,工于肖物。”[6]亦正如袁行霈所言“意谓南风吹拂新苗,宛若使之张开翅膀”,显然用了比的手法。此外,陶渊明以自己之游而自比于孔门弟子之“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显然也有比的成分。而且,《时运》从风格来说,对《诗经》也既有学习继承,又有开拓创新。清代温汝能纂集《陶诗汇评》卷一指出:“序语‘偶景独游’,末章结语‘慨独在余’,一‘独’字有无限深意在,当是时天下早已忘晋,渊明游影安得不独。因游而‘欣慨交心’,然则游为渊明所独,慨亦为渊明所独,其欣处人知之,其慨处人未必知之,其欣慨交迫之际,则人尤未易知之也。一时游兴,寓意深远乃尔。渊明之心亦良苦矣哉。”[7]很有《诗经》一些诗篇忧深思远之致,限于本文篇幅,不再展开论述。

从上述对陶渊明《时运》诗对《诗经》的学习与借鉴可以管中窥豹,明显看出陶渊明对《诗经》是非常熟悉的,他主动地在创作中对《诗经》的结构、章法、句式、用词及艺术手法和艺术风格全面学习借鉴,表现出对《诗经》强烈的创作接受意愿和倾向。之所以如此,应该与陶渊明的家学、家教有很大的关系。他曾说过:“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其十六)虽说陶渊明的时代受魏晋玄学影响很大,陶渊明的人生在很大程度上也的确受到了魏晋玄学的影响,但其家学、家教甚至国家官办公立教育还是以正统的儒家经典教育为主,不仅对于陶渊明是如此,对于其他人也大多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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