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德“帝国式生活方式”理论与全球生态文明建设
2022-04-07鞠传国
鞠传国
(1.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2. 北京大学 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院,北京 100871)
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全球生态危机日趋严峻。生态马克思主义与绿色左翼的学者、思想家努力探寻全球生态危机的应对之道,提出了丰富多彩的理论学说。这其中,维也纳大学乌尔里希·布兰德教授近年来系统阐发了他的“帝国式生活方式”理论。在布兰德看来,一种以资源掠夺和生态破坏为代价的、具有世界霸权特征的“帝国式生活方式”已经在越来越多国家的社会公众中获得普及,从而使得全球生态破坏具有了支撑性的日常生产与生活基础,因而只有改变“帝国式生活方式”、构建起“团结的生活方式”才有可能真正解决全球生态危机。基于布兰德近年来发表的著述,笔者将在系统阐述“帝国式生活方式”理论及其特点的基础上,尝试分析这一理论对认识与推进全球生态文明建设的借鉴价值。
一、 “帝国式生活方式”概念的多维意涵
布兰德认为,当今世界面临着经济、金融、生态、社会再生产以及地缘政治等诸多领域的多重危机,其中生态危机与其他领域的危机相互关联、彼此叠加,因而需要在一种整体性的背景下综合考虑全球生态危机的应对方案。为此,布兰德着力于探讨全球生态危机在人们日常生产与生活实践中的基础,并提出了“帝国式生活方式”概念。
布兰德对“帝国式生活方式”的阐释是以葛兰西的霸权理论为基础的。具体来说,布兰德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国家理论已经表明,国家是社会权力与统治关系的凝结,其首要职能是维护主导性社会力量的霸权地位:“‘霸权’概念来自安东尼奥·葛兰西……在资产阶级或资本主义条件下,霸权意味着一种统治阶级内部之间以及相对于其他力量和大众的动态的增长模式和被认可的等级制,以及将妥协作为阶级统治基础的能力和意愿”[1]55。布兰德指出,一方面,霸权具有战略性维度,统治阶级需要在经济利益、政治制度以及意识形态等方面实施自身的战略追求;另一方面,霸权又具有结构性维度,统治阶级需要通过经济增长等方式与其他阶级力量进行妥协,从而维持社会结构的基本稳定、维持自身统治基础的基本稳定。在此基础上,布兰德深入分析了资本主义霸权如何实现战略追求、维护社会结构稳定。布兰德指出,虽然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关系存在着复杂的矛盾冲突,但却可以通过社会制度、价值规范等要素机制来规制(调节)社会的自然关系,维持社会中生产、分配与消费方式暂时的一致性,进而形成某种有利于资本增殖、有利于资本主义发展的“积累体制”,并以此为基础来描绘“美好生活”图景以寻求与社会各阶级达成妥协。在这里,布兰德敏锐地意识到,“在建立生产和消费规范之间一致性的过程中,有可能会出现一种霸权性的,或换言之,被广泛接受的和制度上有保障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深深植根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并得到国家机器的保护”[1]11,其就是“帝国式生活方式”。
总的来说,所谓“帝国式生活方式”指的是资本主义通过社会制度、价值规范等机制方式在规制(调节)社会的自然关系的过程中所形成的主导性生产、分配与消费方式以及建立在这种生产、分配与消费方式基础上的对“美好生活”的主流性理解与追求。在布兰德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层逻辑仍是追求资本增殖的无限扩张,其对社会的自然关系的规制(调节)举措最终是为了服务于资本增殖而不是解决环境污染与生态破坏的现实问题。布兰德从两个方面分析了“帝国式生活方式”的反生态本性:一方面,“帝国式生活方式”并未改变资本主义的本质属性,其得以保持延续的基础就是对劳动者的剥削压迫、对自然资源的无限掠夺、对生态系统的任意破坏以及对全球“污水池”(1)全球“污水池”指的是地球吸纳人类社会所排废物的生态系统及其能力。的过度使用,并且通过军事武力以及建立在军事武力基础上的不合理的国际秩序加以保障;另一方面,“帝国式生活方式”使得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可以将其社会与生态成本转嫁给广大发展中国家。也就是说,“帝国式生活方式”并未消除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阶级对立基础,但却使得这些国家可以通过对广大发展中国家的生态剥削而有效地降低自身的劳动力再生产成本,从而有助于暂时维护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稳定。鉴于此,布兰德指出,“帝国式生活方式”得以存在与延续的关键就是“统治、权力和剥削的无形世界关系的规范化”[2]。
进而,布兰德阐述了“帝国式生活方式”在日常实践层面与社会结构层面上的双重意涵。首先,在日常实践层面上,“帝国式生活方式”概念所强调的是,人们在生产、分配与消费活动中所做出的决定与行动通常依赖于直觉、习惯、情绪以及社会舆论的引导,大多数人都是在这些因素的驱使之下无意识地享受着“帝国式生活方式”,所以其中很多生态不可持续的行为既难以被察觉,也难以被改变。布兰德指出,人们这种无意识的生活状态正是“帝国式生活方式”为了维持自身存在而采取的一系列意向性策略的结果,例如,政府的政策决定与企业的经营管理都参与塑造了人们在日常实践中的“帝国式生活方式”,而人们却并不需要(能够)清楚地了解它们是如何影响到自己的。其次,在社会结构层面上,“帝国式生活方式”概念表明,人们的日常实践行为已经被嵌入特定的社会背景之中,所以,要想理解人们所处的“帝国式生活方式”,必须综合考虑社会条件、阶级文化在自然领域的具象化程度以及那些已经在人们心中内化了的社会关系。对此,布兰德以汽车购买为例来加以说明,他指出,现实中购买汽车并不只是个人行为,还是整个社会的基础设施、制度条件以及已经被人们内化了的主导性想象(即拥有汽车会使人显得更具优越感的社会主流看法)的结果,正是这些社会因素赋予了汽车购买等“帝国式生活方式”以某种合理性,并掩饰了“帝国式生活方式”的霸权特征。
此外,布兰德还从“价值实现”“霸权”“等级化”“外部化”等不同角度更深入地分析了人们的生产、分配与消费方式,阐发了“帝国式生活方式”概念的丰富内涵。从“价值实现”的角度来看,布兰德指出,在资本主义经济运行中价值的积累关涉投资的增加、生产领域中剩余价值的创造以及流通领域中剩余价值的实现等诸多环节,而“帝国式生活方式”就是在生产、分配与消费的关联互动中推动实现了资本主义的价值实现。从“霸权”的角度来看,布兰德认为,“帝国式生活方式”具有明显的霸权特征,其通过生产流程的组织方式以及与之相应的消费规范,塑造了符合资本主义社会预期的社会共识、个人行为与社会秩序,使得人们在沉湎于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欲望满足之时,也就接受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霸权统治[3]56-57。从“等级化”的角度来看,布兰德指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平等地享有“帝国式生活方式”,实际上,“帝国式生活方式”一方面通过资本主义的权力与统治关系制造了社会的等级分化,另一方面又通过对“美好生活”图景的描绘诱使下层阶级达成妥协,进而成为应对社会不平等的一种重要手段。从“外部化”的角度来看,布兰德指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社会公众的“帝国式生活方式”最终还是要由广大发展中国家来承担代价,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以对它们有利的方式从广大发展中国家那里获取劳动力、自然资源以及污染物的排放空间,正是这种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外部化”原则创造了“帝国式生活方式”赖以维持的现实基础。
二、 “帝国式生活方式”的历史演进与全球生态危机
布兰德在阐发上述概念的基础上,进一步论述了“帝国式生活方式”的历史演进,将其划分为四个阶段,并具体考察了“帝国式生活方式”如何导致生态环境破坏进而逐渐引发了全球生态危机。
首先,“帝国式生活方式”发展的第一个阶段是从16世纪初至18世纪末的早期资本主义殖民扩张阶段。在这一阶段,只有资本主义列强的上层阶级才可以享受“帝国式生活方式”,所以“帝国式生活方式”对全球生态环境的破坏也相对有限。具体来说,布兰德认为,“帝国式生活方式”的起源至少可以追溯到16世纪,并以英国为例做了分析。布兰德指出,英国从16世纪开始建立起一套政治妥协制度,逐步取消了封建贵族对社会公众的人身统治,并且实现了贵族阶层的非军事化,促使统治阶级不再直接使用政治权力攫取剩余劳动力,而是通过市场的经济手段来进行剥削压迫,使得资本可以通过市场手段发挥出远远超过政治权势的影响,从而为资本主义的经济扩张创造了条件,为“帝国式生活方式”的酝酿、形成奠定了基础。布兰德强调,这一阶段“帝国式生活方式”所指的是资本主义列强的上层阶级对奢侈品的追求与享受,而当时世界绝大部分人口的日常生活还根本达不到“帝国式生活方式”的水平。所以,在这一阶段,“对自然和人类进行剥削所产生的特权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由上层阶级所独享的”[3]84,由“帝国式生活方式”直接引发的生态破坏也程度有限,主要表现为资本主义列强在殖民地掠夺黄金、白银等奢侈品时所造成的植被破坏、水土流失等问题。
其次,“帝国式生活方式”发展的第二个阶段是从18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自由竞争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阶段。在这一阶段,“帝国式生活方式”依旧只是存在于资本主义列强的上层阶级之中,但资产阶级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的主导性力量,进而开始享受“帝国式生活方式”,而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以及帝国主义的形成,也使得“帝国式生活方式”对全球生态环境的破坏变得严重起来。在布兰德看来,从18世纪末开始,人口迅速增长、科学技术在工业生产中的应用、铁路等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的兴起以及国家统一大市场的形成等因素,共同促进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在此基础上,人类社会不断进步的思想观念逐渐形成,资产阶级家庭的生活方式也在社会中流行起来,相应地,“帝国式生活方式”获得了更进一步的丰富和充实。在生态环境方面,这一阶段资本主义列强逐步完成了对全球殖民地的瓜分,他们从殖民地大量掠夺烟草、蔗糖、棉花、铁矿石、硝石、橡胶、原油等自然资源,并在工业生产的过程中排放各种污染物,而自然资源的掠夺与工业化生产的进行,有相当一部分就是为了满足资本主义列强上层阶级的“帝国式生活方式”。所以,这一阶段“帝国式生活方式”在世界各地所引发的生态环境问题开始变得逐渐严重。
再次,“帝国式生活方式”发展的第三个阶段是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福特主义”阶段(2)布兰德认为20世纪上半叶的两次世界大战时期是“帝国式生活方式”从第二阶段到第三阶段的过渡时期。。在这一阶段,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普遍采纳了福特制的生产方式,使得“帝国式生活方式”在社会公众中普及开来,进而引发了全球生态危机。布兰德指出,组织进行流水线标准化生产的福特制,形成于20世纪上半叶的美国。自那时开始,福特制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获得普遍推广,提高了社会生产效率,增加了工人的工资收入,降低了消费品的零售价格。在此基础上,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日常实践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成为普遍现象,原本为上层阶级所享有的“帝国式生活方式”也被社会公众广泛接受。但由于此时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人口总量已经达到相当大的规模,布兰德强调,这一阶段的“帝国式生活方式”在社会公众中的普及很快就在全球范围内造成了资源紧张、环境污染等一系列严重问题,同时,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也加强了对广大发展中国家的资源掠夺与污染转移,使得“帝国式生活方式”成为引发全球生态危机的重要原因[3]94-96。到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福特主义”发展模式遭遇到瓶颈,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水平的提高陷于停滞,而以石油危机为代表的国际事件也使得“帝国式生活方式”在生态环境方面不可持续的问题充分暴露出来。
最后,“帝国式生活方式”发展的第四个阶段是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后福特主义”阶段。在这一阶段,“帝国式生活方式”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不断深化,并扩散到了广大发展中国家的社会之中,最终导致全球生态危机愈益严峻。具体来说,布兰德认为,20世纪70年代“福特主义”所面临的是一场撼动资本主义霸权的全面的社会危机,而为了解决那时经济滞胀、资源短缺等现实问题,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通过新自由主义的政治经济措施来推动全球化的迅速发展,并在此过程中形成了一种以信息科技为基础、以满足消费者的个性化需求为目的的更加灵活的“后福特主义”生产方式,维护了本国民众的“帝国式生活方式”。结果是,“帝国式生活方式”一方面凭借科学技术的发展与生产方式的革新而在工业生产、农业生产、交通物流等方面夯实了自身赖以存在的物质基础,更加深入地渗透到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社会公众的生产生活之中;另一方面还通过全球化的蔓延扩散到世界各地,包括中国、印度、巴西在内的新兴市场国家实现了经济社会建设的长足进步,使得这些国家的中产阶级也开始享受“帝国式生活方式”。布兰德指出,20世纪80年代以来“帝国式生活方式”的深化与扩散,导致全球生态危机变得更加严重、也更加复杂。一方面,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需要继续将本国民众“帝国式生活方式”的社会和生态成本转嫁到广大发展中国家,而广大发展中国家的中产阶级也开始享受起“帝国式生活方式”,因而这一阶段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海洋污染等全球生态危机变得更加严重。另一方面,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与广大发展中国家在劳动分工、自然资源分配、全球“污水池”使用等方面的竞争不断加剧,使得全球生态危机与地缘政治冲突相互叠加,因而“帝国式生活方式”“意味着国际关系可能日益以冲突和暴力为特征”[3]133,也终究是不可持续的。
三、 “帝国式生活方式”的绿色左翼替代方案
布兰德认为,为了应对全球生态危机,欧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确采取了一些绿色经济战略,但这些绿色经济战略并没有、也不会克服“帝国式生活方式”的反生态本性,相反,通过引入践行“团结的生活方式”而实现的激进社会生态转型,才是“帝国式生活方式”真正的替代方案。
具体而言,在布兰德看来,近年来欧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所实施的各种绿色经济战略并不试图彻底改变“帝国式生活方式”,反而是在维持“帝国式生活方式”,所以说其不过是“帝国式生活方式”的虚假的替代方案。布兰德指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绿色经济战略并不试图改变不公正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而只是满足于利用政治经济政策、科学技术手段以及市场价格机制来推动低碳经济、提高资源使用效率、发展绿色科技、促进绿色就业、完善社会公益事业与福利制度。相应地,自然的金融化等政策举措深化了资本主义的社会权力与统治关系,巩固了资产阶级的霸权地位,从而在局部缓解资源短缺、治理环境污染的同时继续使少数人从自然资源开发中获取经济利益,促进了资本主义经济社会的发展,维护了社会公众的“帝国式生活方式”。这些绿色经济战略之所以无法彻底解决生态问题是因为其预设了国家具有强大的政治驾驭能力来协调经济增长与环境保护之间的关系,但实际上,国家并不是政治中立的机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仍然在维护资产阶级不合理利益追求的社会制度。总之,欧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绿色经济战略并不会改变“帝国式生活方式”,其所形塑的“绿色资本主义”“既不能有效应对生态危机,也不能减少不平等,更不能为每一个人都创造良好的生活条件;相反,其将产生新的社会生态成本,并将其外部化”[3]179,从而导致全球生态危机更加严重。
在全面分析批判绿色经济战略的基础上,布兰德认为,基于“团结的生活方式”的激进社会生态转型,才可以彻底克服“帝国式生活方式”的诸多弊端,因而是“帝国式生活方式”的解放性替代方案。在布兰德看来,“帝国式生活方式”的改变有着不同的层面或角度,“它所关涉的是创造不同的政治规则、社会预期和一般方法以抵制资本主义的扩张和侵占,并且使得团结的生活方式成为可能”[3]187。概言之,“团结的生活方式”是一种关爱社会、生态友好、乐于分享的新型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的形成将发生在社会条件的变化以及人们自身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的深刻转变之中。“团结的生活方式”要求改变“帝国式生活方式”及其背后的各种社会关系,使得人们的生产生活不再依赖于对劳动力的压榨、不再依赖于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使得所有人都可以享受美好生活。布兰德指出,社会公众确立“团结的生活方式”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逐渐实现激进的社会生态转型的过程。布兰德区分了三种不同类型的资本主义社会转型,并倾向于消除“帝国式生活方式”、实行“团结的生活方式”所带来的激进社会生态转型或超越资本主义的“大转型”[4],“它代表着以解放之维解决多重危机的路径选择,其突出特征是:有吸引力的生产和生活模式、超越生产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对福祉的新理解、摆脱化石能源和核能依赖、社会劳动分工的解放等”[5]。
布兰德着眼于确立“团结的生活方式”、实现激进的社会生态转型,深入探讨了绿色左翼政治力量需要展开的主要工作,他指出,绿色左翼需要加强国际合作,通过各种形式的政治斗争来努力改变世界各国的“帝国式生活方式”,尤其是要关注资本主义对全球性劳动分工的控制与压迫问题,从而推动全球社会生态转型,有效应对全球生态危机。在此基础上,布兰德认为,绿色左翼政治力量需要与工会、非政府组织、企业、科学家、媒体工作者以及环保社会运动的支持者等各种社会力量联合起来,建立起“转型左翼”的政治联盟。一方面,“转型左翼”的政治联盟需要在国家以及国际社会的政治议程中发挥积极作用,提出各种政治倡议来推动改变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政治经济制度,从而增强社会生态转型得以实现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转型左翼”的政治联盟需要切实干预社会生产的形式与实践,使得人们可以“远离资本主义的、父权制的、种族主义的和帝国式的生产与生活方式,以及所有支撑着它们的权力结构和关系、假定和支配性的主体化”[1]80。
布兰德也意识到了人们转向“团结的生活方式”的努力将会面临资本主义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所带来的各种困难,所以他认为,“现实中并不存在关于社会生态转型的宏大规划,相反,这样一种转型将只能断断续续地出现,伴随着进步和挫折,充满着矛盾和不断学习的过程”[1]82。布兰德指出,“团结的生活方式”关涉人们的饮食营养、服装更换、交通物流、住房建设、能源供给、通信手段等生产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因而,人们需要在各个方面坚持抵制“帝国式生活方式”所带来的过度消费的虚假欲望,可以尝试从维护社区花园、实行汽车共享、制定循环利用计划等日常实践做起;而政府部门也可以加强金融监管、加强公共住房保障、建设城市园林、推广有机农业、保护动物权利、限制化石燃料的使用,这些措施都有助于在社会中培育“团结的生活方式”。布兰德特别关注工会在抵制“帝国式生活方式”、塑造“团结的生活方式”中的作用,他具体考察了奥地利的工会组织在能源和交通领域中维护工人利益、保护生态环境的努力,并指出,工会应当培养自身的“社会生态能力”以及相应的政治信誉,更加深入地参与国家机构的政策制定,并加强与环境保护团体的互动合作[6]。布兰德还区分了各国工会在处理劳动与环境的关系时所采取的工具性方法、策略性方法以及有机方法,分析了各国工会在劳动与环境之间建立有机联系的具体案例,他进而提出,工会应当从社会再生产的角度重新思考劳动和经济,帮助人们重塑社会与自然的关系,引导经济活动以社会生态可持续的方式满足人类需求[7]711-715。
值得一提的是,布兰德还初步讨论了2020年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对人们确立“团结的生活方式”所产生的影响。一方面,布兰德认识到,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新冠肺炎疫情应对措施在很大程度上维护了富人阶层的利益,维护了“帝国式生活方式”,甚至在工会组织中也存在这样的倾向。例如,为了解决经济与就业问题,德国工会与企业代表一起呼吁政府出台政策来刺激社会公众购买汽车的需求[7]714。另一方面,布兰德也指出,人们可以从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的社会实践中学会如何确立“团结的生活方式”,其实很多人在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的过程中已经开始践行“团结的生活方式”。具体来说,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及其所引发的各种社会现象启示人们,在特殊的危急时刻政府部门与社会公众可以采取高度一致的行动,企业也可以调整、暂停并改造在危机之下不可持续的经济部门,汽车、迅速过时的消费品、不断更新的服装、周末旅行以及其他的高端产品并非不可或缺,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帝国式生活方式”可以被改变,国际政治合作也可以变得更加紧密。总之,新冠肺炎疫情之下“当前日常生活中好坏参半的实践体验在祛除了它们的强制性之后肯定会成为团结的生活方式的连接点”[3]216。
四、 “帝国式生活方式”理论对全球生态文明建设的启示
布兰德的“帝国式生活方式”理论深入分析了全球生态危机在社会公众日常生产与生活实践层面上的现实基础,并提出了围绕着构建“团结的生活方式”以及激进的社会生态转型的“绿色左翼”应对战略思路,这些阐述与主张为我国倡导推进的全球生态文明建设提供了诸多启示。
相形之下,布兰德的“帝国式生活方式”理论突破了欧美绿色左翼学界分析全球生态危机时的生态马克思主义传统范式——即强调资本主义制度本身的反生态本性,而是将理论批判重点放在了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人们的日常生产与生活方式以及这种帝国式生产生活方式的全球性扩展。其实,在布兰德之前,约翰·贝拉米·福斯特已经从生态帝国主义批判的视角详尽阐述了欧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如何通过对广大发展中国家自然资源的掠夺和生态环境的破坏,在维持其国内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制度及其生产生活方式的同时,引发了日趋严重的全球性生态危机。然而,布兰德的理论分析一方面更加强调了这种帝国主义经济政治乃至生态秩序也是一个逐渐形成或不断构建的过程,“虽然帝国主义的国际秩序在本质上依赖权力、统治与(或)暴力,但这种秩序也并非一旦确立就能获得一定程度的稳定性”[8];另一方面更加强调了作为全球生态危机深层成因的社会大众性的帝国式生产与生活方式基础以及这种“帝国式生活方式”外表上的非强制性和发挥作用的隐匿性。而这意味着,无论是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还是在全球经济社会与生态秩序中,“帝国式生活方式”都在扮演着不可或缺的支撑性作用,但却在某种程度上呈现为社会大众自主选择的外观和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的作用机制。因而,这种理论阐释对于我们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的经济社会现实尤其是各种形式的绿色资本主义战略的本质是很有意义的。
当然,即便就这种理论本身而言,布兰德的这种“帝国式生活方式”分析也存在着一些明显不足或“短板”。其一,布兰德强调了20世纪80年代之后“帝国式生活方式”在新兴经济体国家中的扩散对于全球生态危机蔓延与加重的影响,这虽然有一定的客观依据,但欧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及其生态帝国主义行径仍是全球层面上的不合理不公正的经济社会与生态秩序的缔造者、维护者、受益者,因而有着更大的现实责任,是理应给予更明确承认的。甚至,这种局面的形成与延续本身就是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对于这种帝国式生活方式主导性、操纵性的一种表现。其二,布兰德借助于“帝国式生活方式”概念对造成环境污染与生态破坏的消费环节和消费行为的彰显是很有意义的,也是许多生态马克思主义者一直强调的分析主题,但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和政治经济学理论,消费活动始终都只是由生产、分配、贸易与消费等环节所组成的资本主义经济链条中的一个环节而已,尤其是资本及其增殖律令才是所有资本主义经济活动的中枢所在,而对大众生活方式的集中关注会有意无意造成对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本身的忽视。
在上述双重意义上,笔者认为,布兰德的“帝国式生活方式”理论都可以为我国倡导推动的全球生态文明建设提供有益启示。一方面,“帝国式生活方式”理论揭示了全球生态危机在世界各国社会公众层面上的日常生产与生活基础的深层成因,从而彰显了全球生态文明建设的丰富政治政策意涵和多重变革维度,因而需要国际社会加强广义的生态环境保护治理合作,扩大世界各国公众的广泛深入参与,从而逐渐在社会生产生活的各个领域中切实改变“帝国式生活方式”,而这其中的一个重要进路就是逐步走向全球性的“团结的生活方式”[3]220。具体到推进全球生态文明建设,这不仅需要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与广大发展中国家一起行动,尽可能抑制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对广大发展中国家的生态剥削,逐渐推动构建公平合理、合作共赢的全球生态治理体系,还需要世界各国民众在日常实践中主动践行生态友好的绿色生活方式,通过自觉遵循政府部门的法规政策要求和主动实施各种形式的绿色衣食住行选择,来创造性地践行并丰富“团结的生活方式”的实际内容。对此,2017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开幕式上向世界各国发出了呼吁,“我们要践行绿色发展的新理念,倡导绿色、低碳、循环、可持续的生产生活方式,加强生态环保合作,建设生态文明”[9]。
另一方面,“帝国式生活方式”理论及其阐释也表明了全球生态危机成因及其解决进路的复杂性,要求在推进全球生态文明建设过程中既要保持具体政策措施的足够灵活性,尤其是根据各方面具体因素的变化及时做出必要调整,也要坚持自己的正确立场和战略定力,果敢应对来自不同领域的重大风险与挑战。布兰德的理论分析其实已经表明了生态问题与经济问题、政治问题、国际秩序问题等相互影响、相互交织,进而又与经济危机、地缘政治冲突、难民危机等一系列全球性问题的相互叠加、交互冲击,而这意味着我国关于全球生态文明建设的倡导推动会面临着诸多困难。最近几年来,美国对中国先后发动了贸易战、科技战、金融战,新冠肺炎疫情的持续蔓延为世界各国的经济复苏增添了严重不确定性,而在俄罗斯与乌克兰发生军事冲突之后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对俄罗斯展开的极限式制裁,则使得国际局势变得异常错综复杂,所有这些都十分清楚地表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帝国主义强权政治本质并未有任何改变,而这已远远超出了布兰德的“帝国式生活方式”理论分析的“地平线”。而从中国视角来看,倡导推进全球生态文明建设、共建共享清洁美丽的世界,是我们着眼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对人类做出更大贡献的目标而做出的正确选择,为此不仅需要大力推进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还要逐渐推动建立更加公平合理的国际新型经济政治与生态秩序。这是在世界已然进入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今天,我们必须始终明确、而且要毫不动摇地坚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