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义与利益的抉择：美国在第二次布尔战争中的决策

王亚萍

（天津师范大学 欧洲文明研究院，天津 300380）

第二次布尔战争（1899—1902）又称英布战争或者南非战争，是南非两个白人移民群体之间矛盾长期累积爆发的结果。这场战争跨越两个世纪，是一场既传统又现代的战争，对英帝国及后来的国际格局影响深远。由于电报及综合性新闻机构的普及，这场战争是从美国内战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间在媒体上公开化程度最高的战争。①Donal Lowry，"When the World Loved the Boers"，History Today，May 1999，Vol.49，Issue 5，pp.43-49.所以，对于当时正在崛起中的美国来说，这场遥远地区的战争并不遥远，美国国内不同观念、不同利益和不同族裔的群体围绕第二次布尔战争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虽然这些辩论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但无论是对从学术上辨析帝国主义的实质，还是对从现实中认清美国外交的真相，它们仍具有重要意义。国外学者关于美国在第二次布尔战争中外交政策的相关研究成果比较丰富，但在观点上多偏向于认同美国的外交政策②John H. Ferguson，American Diplomacy and the Boer War，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39；Thomas J. Noer，Briton，Boer and Yankee: The United States and South Africa，1870-1914，Kent: Kent University Press，1978；Richard B.Mulanax，The Boer War in American Politics and Diplomacy，Lanham: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1994；Stuart Anderson，"Racial Anglo-Saxonism and the American Response to the Boer War"，Diplomatic History，1978，Vol.2，No.3，pp.219-236；Stuart E. Knee，"Anglo-American Understanding and the Boer War"，Australian Journal of Politics & History，August 1984，Vol.30，Issue 2,pp.196-208；James Todd Uhlman，"Dispatching Anglo-Saxonism:Whiteness and the Crises of American Racial Identity in Richard Harding Davis's Reports on the Boer War",The Journal of the Gilded Age and Progressive Era，2020，Vol.19，No.1，pp.19-47.；国内学界关于这场战争的研究更多关注其性质或仅仅是简要的概述①艾周昌、郑家馨主编：《非洲通史·近代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885—917页；郑家馨：《英布战争性质辨析》，《世界历史》1984年第6期。，目前仅见一篇文章探析了美国在战争中的中立政策，而对美国国内关于这场战争的态度则少有人论及。②倪建刚：《美国英布战争中立政策探析》，《赤峰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有鉴于此，本文力图通过分析美国公众舆论、政府在第二次布尔战争中的态度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倾向、国家利益考量等因素，探讨布尔战争对当时美国国内及美国外交的影响，并进一步揭示美国在第二次布尔战争中表面中立但实际上支持英国的实质及原因。

一、第二次布尔战争爆发

荷兰殖民者的后裔布尔人、英裔移民和非洲土著是19世纪末生活在南非的三大群体，第二次布尔战争是爆发在两个白人群体之间的战争。165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登陆并占领好望角，随行的士兵和水手成为第一批荷兰殖民地移民，他们逐渐与法国移民以及当地土著通婚，其后裔被称为布尔人，即阿非利卡人。之后，南非殖民地在英国与荷兰之间几经易手，拿破仑战争后英国在南非地区获得优势地位，大量英国人开始向这里移民。1835年始，英国在开普殖民地推行废除奴隶制的改革，原本居住在该地区的布尔人大批向北迁移。他们打败当地土著居民，建立了两个独立的共和国——德兰士瓦共和国和奥兰治共和国。1852年，英国与德兰士瓦签署《桑德河公约》，承认其独立。独立后的德兰士瓦不断驱逐当地土著，向周边扩张。1867年，瓦尔河和哈茨河附近发现钻石；1870年，博尔特方丹和金伯利发现更多钻石。钻石及黄金等矿藏的发现，加剧了英国与德兰士瓦对土地的争夺。1870年年底，英国成立西格里夸兰殖民地。1877年，英国兼并德兰士瓦。1880年，布尔人趁英国人与土著祖鲁人交战之际，出兵击溃前来救援的英军，爆发了第一次布尔战争。经过谈判，双方于1881年8月3日签订《比勒托比亚协定》，英国承认德兰士瓦独立，但保留宗主权。1883年，德兰士瓦要求修订《比勒托比亚协定》，提出愿意放弃向西扩张领土，以换取英国取消宗主权。1884年，双方签署《伦敦条约》，条约取消了宗主权一词，但仍规定：没有英国同意，德兰士瓦不得与其他国家签订条约。

德兰士瓦东边的萨比和巴伯顿地区是黄金产区。1886年，威特沃特兰斯德地区发现黄金岩层，淘金者如浪潮般涌入，引发了新一轮关于共和国归属的斗争。③Carolyn Hamilton，Bernard K. Mbenga and Robert Ross，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South Africa，Vol.1，From Early Times to 1885，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391.布尔人，即阿非利卡人有自己的语言、宗教信仰、历史意识和社会网络，他们将19世纪的白人移民（主要是英国人）称为外来人，并轻视其语言和文化。④Lenard Thompson，A History of South Africa，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5，p.112.矿产带来了巨额财富，但也激化了两个群体之间的矛盾，产生了一系列政治和意识形态后果。布尔人的独立意识不断强化，民族主义情绪日益高涨，他们提出了自己的天定命运说，并谋求统一和独立。⑤Lenard Thompson，A History of South Africa，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5，pp.135-136；关于阿非利卡人的民族主义，可参考李昕：《现代南非白人民族主义兴起的历史考察》，《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

与此同时，英国政府却在酝酿加强对南非的控制。南非是英国重点经营的海外殖民地，它对捍卫英国到印度的航线、英帝国的完整以及英国的全球战略至关重要。1895年11月，英国吞并了德兰士瓦通向海洋的必经之地通古兰和德兰士瓦西北边界的贝专纳地区，并修建铁路，加强南非英属几块殖民地之间的联系。当地的农民、淘金者和土地侵占者为了自己的利益，鼓动英国政府在殖民地问题上对布尔人更加强硬。1895年12月，在各种政治与经济利益的交织和推动下，约翰内斯堡发生了意图推翻克鲁格政权的詹姆森叛乱事件。①G. Blainey，"Lost Causes of the Jameson Raid"，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1965，Vol.18，No.2，pp.364-365.叛乱失败后，德兰士瓦和奥兰治共和国开始大规模购置武器，局势日趋紧张。最终引发战争的导火线是公民权问题，德兰士瓦共和国害怕英国移民数量过多会主导当地事务，于是限制英国移民的权利并延长他们获得公民权资格的时间期限。②Den Beer Poortugael，"The Relation of England to the Transvaal"，The Forum，February 1900.

1898年圣诞节前不久，英国移民汤姆·埃德加（Tom Edgar）因酗酒闹事被一名布尔警察击毙，经审判该警察被判无罪。这激起了当地英国移民的极大愤慨，1899年5月，他们向伦敦递交了21 000 人联名签署的请愿书。收到请愿书后，英国政府开始与德兰士瓦共和国交涉。谈判由英国驻南非高级专员阿尔弗雷德·米尔纳（Alfred Milner）负责。6月至10月，双方在布隆方丹举行会谈，最终谈判失败，10月11日战争爆发。③郑家馨：《南非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7页。

战争爆发后，美国总统威廉·麦金莱（William Mckinley）第一时间宣布美国会在战争中保持中立。但中立并非不关心和不参与，布尔战争对美国来说也绝非一场不相关的战争。事实上，美国社会各界以不同形式不同程度地关注或参与了这场战争。

二、第二次布尔战争在美国公众中引发的争论与族裔分裂

19世纪末，电报和新闻机构的广泛存在使第二次布尔战争在世界范围内受到巨大关注，有学者认为这是世界上第一场媒体战争。④Carl Robinson，"The First Media War"，Weekend Australian，Oct.2002，p.B10.在美国，布尔战争也是最受关注的话题，美国人对它的兴趣一度超过了美菲战争。⑤Sydney Brooks，"America and War"，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Mar.1900，Vol.170，No.520，p.347.美国的报纸围绕战争的性质、族裔身份认同、帝国主义、战争的原因等问题进行了激烈的争论，爱尔兰裔和荷兰裔积极组织起来支持布尔人。

（一）第二次布尔战争引发的争论

1.关于战争性质的争议

关于第二次布尔战争的性质的讨论，涉及布尔人的权利、英国政府的权力以及双方文明优劣等问题。

《纽约先驱报》《华盛顿邮报》以及《宾夕法尼亚北美人》等报纸多倾向于同情布尔人。在他们看来，英国是为了南非的黄金发动战争，是不义之战，如果英国胜利，将是武力战胜了权利，是君主制战胜了共和制。《巴尔的摩太阳报》也认为英国在南非的战争是一场侵略和征服的战争。⑥Richard B.Mulanax，The Boer War in American Politics and Diplomacy，Lanham: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1994，p.117.作家和评论家卡尔·布兰德（Karl Blind）提出，英国在1884年条约中已经承认德兰士瓦是一个国家，因此公民权问题属于德兰士瓦的内政，英国无权干涉。这是一场不必要和不道德的战争。⑦Karl Blind，"The Transvaal War and European Opinion"，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December 1899，Vol.169，No.517，pp.760-775.

然而，著名战略家阿尔弗雷德·马汉（Alfred Mahan）对德兰士瓦的地位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解释，他认为，“宗主权一词本身具有模糊性，完全自治和独立不是一个概念，英国有权介入德兰士瓦的事务”①A.T. Mahan，"The Merits of the Transvaal Dispute"，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March 1900，Vol.170，No.520，pp.312-326.。在他看来，德兰士瓦政府不是民主政府，不承认“无代表不纳税”这一基本原则，否决外来移民最基本的权利，是一种政治犯罪。所以布尔人是压迫者，这些外来者是被压迫者。

此外，19世纪末20世纪初，种族主义和文明观念盛行，一些种族优越论者认为布尔人处于落后的、半文明的状态，而英国是文明的捍卫者，应该支持英国。《北美评论》上一篇文章写道：“从血统、语言还是生活方式看，布尔人不是真正的荷兰人后裔，而是‘有颜色’的混血后裔，是世界上‘最脏的’白种人。他们与黑人通婚，因此在道德和智力上存在缺陷。布尔人没有国家，还处在游牧部落的状态，他们是一群屠夫，对待动物和敌人非常残忍。”②George Lacy，"Some Boer Characteristics"，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1900，Vol.CLXX，pp.43-53.《北美评论》在当时广受尊重、发行量很大，这篇文章的影响可想而知。在这些人看来，英帝国在南非的利益是正当的，英国代表着人类文明与进步的方向，如著名作家和政治家罗伯特·罗斯福（Robert Roosevelt）所言，美国和英国代表着文明与自由，代表着人类向上、向前发展的方向和物质繁荣的希望，两个国家必须合作。③Robert B.Roosevelt，"America's Great Duty"，New York Times，Dec.24，1899，pg.18.

针对布尔人只是落后的、野蛮的农民这种言论，当时著名犯罪学家和人类学家切萨雷·龙勃罗梭（Cesare Lombroso）在《北美评论》上发文予以反驳。他写道：“意大利那些伟大的城市共和国都是以农民为主，美国最初也是从定居者发展而来，即使现在布尔人可能处于半文明的状态，但绝不会比1700年的弗吉尼亚人或者1100年的佛罗伦萨人更野蛮，因此他们也必将走上文明与独立的道路。”④Cesare Lombroso，"The Ultimate Triumph of the Boers",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July 1900，Vol.171，No.524，p.140.《阿肯色民主报》上的一篇文章更犀利地写到，这不是一场为了文明的战争，布尔人和英国人一样文明和有文化，这场战争的根源是英国大资本家和土地掠夺者的贪婪。⑤J.T.，"The Boer-British War"，Arkansas Democrat，November 4，1899，pg.4.

2.关于帝国主义的争论

第二次布尔战争对美国的外交方向提出了考验。美国一向认为自己代表共和以及自由的力量，这种意识形态在美国外交思想中有深厚的传统。但美西战争之后，美国本身成了一个帝国，美国究竟是继续做世界自由的灯塔，还是应该承担起维护白人利益的重担？第二次布尔战争爆发时反对帝国主义的情绪席卷整个国家，各个领域都出现了质疑美国扩张主义和帝国主义政策的声音。反帝国主义者将第二次布尔战争和美菲战争相提并论，认为美国政府之所以不表明态度，是因为美国已经和英国一样成为了帝国主义国家。

在此之前，美国一直对英国和欧洲的帝国主义持批评态度，但随着美国崛起为世界大国和向全球扩张，一些人转而将英帝国看作人类进步与文明的代表及传播者。美国的自由主义者认为，英国的失败将损害人类自由事业。但反对者对自由的理解完全不同，认为英国已经打破了它所代表的自由以及国家独立原则，它应该受到惩罚。帝国主义的旗帜与自由以及自由人民一定是相悖的。①Cesare Lombroso，"The Ultimate Triumph of the Boers"，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July 1900，Vol.171，No.524，p.136.

民主党议员威廉·詹宁斯·布莱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公开宣布支持布尔人，他认为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建立在自由原则基础上的国家，不应该忘记自己对世界上争取自由的人的责任。他提出，坚持美国革命之初的共和理念至关重要，美国应该支持海外国家建立共和国，任何一个共和国的成立对美国都是有益的。②David Lee Amstutz，"A Populist Approach to Foreign Policy:Governor William A.Poynter，the South African War and the Indian Famine，1899-1901"，Great Plains Quarterly，Winter 2014，Vol.34，No.1，pp.25-30.他在多个场合批评“美国在菲律宾的战争使其在道德上丧失了指责英国南非战争的基础，美国正在放弃道德上的独特地位”，并指出，“布尔人像当初美国的建国之父，为了宗教与政治自由进入荒野”。③"Bryan on Boer War"，The Denver Evening Post，October 16，1899，pg.10.将追求独立和自由的布尔人比作美国建国之父，最著名的是当时的历史学家西尼·乔治·费希尔（Sydney George Fisher），他撰写了小册子《美国革命与布尔战争》，明确主张支持布尔人。④Sydney George Fisher，"The American Revolution and the Boer War:An Open Letter to Mr.Charles Francis Adams on his Pamphlet 'The Confederacy and the Transvaal'"，Pamphlet，reprintedfrom the Philadelphia Sunday Times（January 19，1902）.关于当时美国人如何通过自己历史的视角看待第二次布尔战争，可参考Andrew Offenburger，"Applied Comparisons:The South African War Through the Prism of American History"，Safundi:The Journal of South African and American Studies，2007，Vol.8，No.3，pp.289-302.

1900年1月，纽约州下议院通过的支持布尔人的决议中同样写道：“英国是侵略者，美国应该表达我们的信念，支持一个热爱自由、敬畏上帝的民族争取自由，布尔人在自由受到威胁时向我们这个共和国寻求帮助，如果我们在自由与压迫的博弈中保持沉默，意味着背叛美国的建国原则以及国父们建立的传统和记忆。”⑤"Boer Resolution at Albany"，New York Times，Jan 23，1900，pg.3.4月，参议员理查德·佩蒂格鲁（Richard Pettigrew）向国会提交了一份支持布尔人的议案，他批评麦金莱的中立政策，认为英美联合不能以损害整个人类的利益为代价，提出美国不应该承担起“白种人的重担”，而是应当支持所有争取自由的民族，成为全世界的榜样和灯塔。⑥Senator R.F.Pettigrew，"South African Republic"，Speech in Senate，April 14，1900，Congressional Records，Senate，pp.4161-4166.这种站在道德高度认为美国应该支持自由事业的观念与叙事在美国民众中也有较大的影响力。

（二）第二次布尔战争引发的族裔分裂

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不同族裔为支持英国人还是布尔人发生了分裂。布尔人是荷兰人的后裔，所以荷兰裔美国人率先发起了支持布尔人的运动，他们积极宣传，为布尔人筹集资金。除了荷兰裔移民之外，爱尔兰裔和德裔美国人也是美国国内两个反对英国非常强烈的群体，他们抓住布尔战争的机会，从事反英宣传，支持布尔人的热情非常高。战争爆发后，爱尔兰裔美国人以各种方式呼吁、动员爱尔兰裔美国人支持布尔人，宣传支持布尔人是每一位爱尔兰人、美国人以及每一个有正义感的文明人的责任。在加入布尔人作战的志愿者中，爱尔兰裔居多。早在1895年南非局势紧张时，具有军事色彩的美国爱尔兰裔组织“盖尔人兄弟会”就已经动员起来，后来一部分人抵达南非，加入了布尔人一方。除“盖尔人兄弟会”之外，当时爱尔兰人组成的一个旅在德兰士瓦与英国人作战，由美国爱尔兰裔约翰·布莱克（Colonel John Blake）上校带领，他毕业于西点军校，之前有与印第安人作战的经验。①关于爱尔兰人加入布尔战争作战的情况，可参考Donal P. McCracken，MacBride's Brigade: Irish Commandos in Anglo-Boer War，Dublin:Four Courts Press，1999.此外，以爱尔兰裔为主的芝加哥救护队也在1900年4月通过国际红十字会到达南非，加入布尔人的战线。

第二次布尔战争引发或者说反映了美国本身就存在的族裔分裂，美国国内掀起了“谁才是真正美国人”的讨论。西尼·布鲁克斯（Sydney Brooks）非常直白地评论，支持布尔人的大多是“带连字符的美国人”，即所谓的移民及其后裔，他们不能反映真正的美国人或美国政府的态度。美国政府不愿意被拖进战争或者做出任何让英国担心的举动，这才是那些真正的美国人的意愿，至少是高层的意愿。②Sydney Brooks，"America and the War"，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Vol.CLXX，1900，p.345.

由于族裔认同或者反对帝国主义或者基于美国是共和与自由国度的身份认同，支持布尔人的声音在舆论中非常热闹。针对这种现象，詹姆斯·贝茨（James H. Bates）在给《纽约时报》的信中分析：“舆论可以分为喧闹的舆论和公众舆论，喧闹的舆论是支持布尔人的，而公众舆论是支持英国人或中立的，中立者有时会被误解为同情布尔人。据说一半或者更多的美国报纸支持布尔人，这是对美国民众意见的误解。”③James H.Bates，"Anglo-Boer War Opinion"，New York Times，Jan 27，1900，pg.6.贝茨质疑了因为德兰士瓦是共和国，所以美国应该帮助它的观点：“如果一定要帮助共和国，我们身边充满了机会，中美洲和南美洲有很多共和国。但与英国作对，在非洲或爱尔兰建立一个共和国对美国有什么好处呢？”④James H.Bates，"Anglo-Boer War Opinion"，New York Times，Jan 27，1900，pg.6.与布尔人支持者那种理想主义的信念相比，这种基于利益的现实主义代表了美国政府决策者及许多精英的态度。

三、美国政府针对第二次布尔战争实行的“中立”政策

（一）美国政府实行“中立”政策的表现

历史上美国长期坚持孤立主义原则，不干预非洲事务。第二次布尔战争爆发后，麦金莱总统宣布美国实行“中立”政策，但实际上倾向于支持英国，这一点在下面几个问题上表现最为明显。

首先，为了不惹恼英国，美国拒绝干预和仲裁，而且为比勒陀利亚的英国人提供庇护。1899年9月19日和10月6日，奥兰治共和国总统马提内斯·斯泰恩（Marthinus Steyn）两次请求美国进行干预或者仲裁，均遭到拒绝。其实在1900年3月10日，国务卿约翰·海（John Hay）曾经通过美国驻英大使亨利·怀特（Henry White）向英国外长表示过美国愿意做些有助于和平的事。但13日，怀特回电给约翰·海，说英国拒绝任何大国的干预。⑤Richard B.Mulanax，The Boer War in American Politics and Diplomacy，Lanham: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1994，pp.158-159.1902年1月，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任总统之后，德兰士瓦共和国驻伦敦顾问蒙塔古·怀特（Montagu White）认为是一个机会，再次向美国提出仲裁的请求，但美国再次回复无能为力。⑥Richard B.Mulanax，The Boer War in American Politics and Diplomacy，Lanham: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1994，pp.161-162.

表面上美国严守“中立”，但由于当时英国强大的海军力量和封锁能力，这种“中立”显然对英国更有利。而且，1899年10月8日，即战争爆发的前两日，英国驻美顾问雷金纳德·托尔（Reginald Tower）提出，因为驻南非比勒陀利亚的英国顾问要在战前撤离，请求美国驻南非顾问代替英国在此地的工作。美国助理国务卿戴维德·希尔（David J. Hill）很快便同意了这一请求，并在10月13日英国顾问撤出后，立即通知美国驻当地顾问查勒斯·麦克里姆（Charles Macrum），让他为英国人提供庇护。①Protection of British Interests at Pretoria by United States Consul，FRUS，1899，pp.350-351.

其次，美国政府对布尔人使团态度消极。1900年1月1日，蒙塔古·怀特出使美国，6日抵达纽约，任务是试探美国是否可能干预或提出仲裁。1月23日，他拜访了国务卿约翰·海，29日拜访了总统以及一些政客，得到的回复都是“美国将严守中立”。同时，德兰士瓦和奥兰治共和国派了一个三人代表团访问欧洲，德兰士瓦的安德烈·丹尼尔·威曼德·沃尔马朗斯（Andries Daniel Wynand Wolmarans）担任头领，另外两位是亚伯拉罕·费希尔（Abraham Fisher）和科梅利乌斯·威斯尔（Cornelius H.Wessels）。1900年4月，三人抵达海牙，在那里支持布尔人委员会的乔治·冯·希克乐恩（George Van Siclen）邀请他们访问美国。5月18日，布尔人代表团抵达华盛顿的艾灵顿酒店时，酒店没有做任何欢迎外国代表团的装饰。有人请求悬挂布尔人的旗帜，但遭到拒绝，理由是到访者不是官方代表。接待是非正式的，仅由国会议员威廉·苏尔泽（William Sulzer）出席并发表了简短的讲话。②"The Boer Delegates Arrived in Washington"，New York Times，May 19，1900，pg.2.

由于缺乏外交经验，布尔人代表团没有正式向美国国务院递交国书，也没有取得任何外交成果。西奥多·罗斯福任总统后，怀特曾误以为是个机会。1902年2月，威斯尔和沃尔马朗斯两人再次出使美国。但这次访问比1900年更糟糕，他们没有受到民众的热情接待，甚至几乎没有人注意他们，美国政府的态度也非常冷淡。③"President Roosevelt and the Boer Envoys"，The Literary Digest，April 5，1902，p.474.总之，布尔使团争取美国政府支持或出面仲裁的努力失败了。美国没有将他们作为外国代表对待，足以表现美国政府在这场战争中的态度。

再次，美国在战争中为英国军队输送马匹、骡子以及必要的粮食物资。第二次布尔战争爆发之前，美国与南非港口之间的贸易物资以机器、木材和照明设备为主，战争爆发后，马匹和骡子成为主要交易品，贸易额大幅上升。④Alleged Supply Camp in the State of Louisiana，57th Congress，1st Session，House of Representatives，Document，No.649，pp.10-11.据皇家战争委员会的报告，从1899年11月到1902年6月，有191 363 头马匹和骡子从美国运送至南非，这个数字几乎占英国军队购置马匹与骡子总数量的一半。⑤Richard B.Mulanax，The Boer War in American Politics and Diplomacy，Lanham: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1994，p.91.对此，布尔代表团抵达美国后提出了强烈的抗议，认为美国违反了中立政策。在一些同情布尔人的议员的压力下，国会进行了调查。根据国会的调查报告，英国军方下属的马匹筹备委员会从1899年8月开始在美国南部和西部各州购买马匹和骡子，然后集中到新奥尔良附近的沙尔梅特港口，统一运往南非。截至1902年3月31日，总价值高达17 939 350 美元。⑥Alleged Supply Camp in the State of Louisiana，57th Congress，1st Session，House of Representatives，Document，No.649，p.6.针对布尔代表团的指控，美国国务卿约翰·海提出，美国公民有自由制造、贩卖以及出口武器的权利，这并没有违背美国在布尔战争中的中立立场。①Alleged Supply Camp in the State of Louisiana，57th Congress，1st Session，House of Representatives，Document，No.649，p.15.在布尔代表团以及国内反对力量的压力下，国会准备就美国出售马匹和骡子之事召开听证会，但5月31日战争正式结束，听证会亦不了了之。

综上所述，美国实际上是借“中立”政策之名，行偏袒英国之实。

（二）美国政府实行“中立”政策的原因

与美国国内公众舆论的喧嚣以及充满了理想主义理念的辩论相比，美国政府的政策更具美国利益优先的现实主义考量，这是美国采取有倾向性“中立”政策的根本原因。

首先是基于20世纪初美国对国家地位和国家利益的重新界定。西奥多·罗斯福政府中绝大多数决策者是从美国国家利益以及国际政治局势出发来看待第二次布尔战争的。美西战争之后美国的国际地位与国际观念都发生了转变，一批政治家和战略家认为美国已经不可能完全孤立，主张美国加入国际政治的游戏，认为维护世界体系的稳定与均势才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西奥多·罗斯福、战略家马汉、国务卿约翰·海都属于这一团体。西奥多·罗斯福当选总统后，一些荷兰裔美国人认为他有荷兰血统，或许会比苏格兰-爱尔兰裔的麦金莱更倾向于帮助德兰士瓦。②Michael James Douma，"Ethnic Identities in a Transnational Context: The Dutch American Reaction to the Anglo-Boer War，1899-1902"，South African Historical Journal，2013，Vol.65，No.4，p.497.但这些荷兰裔移民很快就失望了，老罗斯福延续了前任政府的“中立”政策。

老罗斯福在情感上确实同情布尔人，可是作为政治家和战略家，他认为英国战败将有损美国的国家利益。1899年12月17日，他在给妹妹的信里写道：“南非局势让我非常悲伤，我很钦佩布尔人，但是英帝国的衰落对于整个种族将会是一场灾难，特别是对美国而言。”③Theodore Roosevelt，Letters of Theodore Roosevelt to Anna Roosevelt Cowles 1870-1918，New York: C. Scribner's Sons，1924，pp.234-235.战略家马汉也认同英帝国的利益，认为德兰士瓦对英国的意义就像加勒比海对美国的意义，英国在南非应该有自己的“门罗宣言”。④Alfred Thayer Mahan，"The Boer Republics and the Monroe Doctrine",Independent，LII，May 1900，pp.1101-1103.

其次是基于维护英美关系的重要性。第二次布尔战争时期是美英关系发生转变的一个时期，美国与英国在历史上长期是敌人和竞争者的关系，但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国际格局大变动的情形下，美英关系由敌对逐渐走向缓和。美西战争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美西战争爆发后，反对和指责美国的声音在欧洲占主流，除了英国以外，其他欧洲国家将其看作一场不仅是反对西班牙的战争，也是一场反对欧洲的战争。⑤Sylvia L. Hilton and Steve J.S. Ickringill, eds., European Perceptions of the Spanish-American War of 1898,Bern and New York:Peter Lang,1999,pp.31-32.因此，美国公众舆论将英国看作对美国最友好的国家。事实上，美西战争期间，英国驻美国大使庞瑟福特（Lord Julian Pauncefote）也曾参与商议欧洲几个大国干预的事宜，并向外交部建议干预。只是亚瑟·贝尔福（Arthur Balfour）和约瑟夫·张伯伦（Joseph Chamberlain）判断英国若干预将损害与美国的关系，在美国公众舆论认为英国比其他欧洲国家更同情和支持美国的时候，英国不能做这样的事。①Lewis Einstein，"British Diplomacy in the Spanish-American War",Proceedings of the Massachusetts Historical Society，Third Series，1964，Vol.76，pp.46-47.这在当时是保密的。第二次布尔战争爆发后，美国公众和政府高层中都存在一种声音，认为应当回报英国在美西战争中的善意，比如前陆军部部长拉塞尔·阿尔杰（Russell Alger）和西奥多·罗斯福。②"Alger on the Boer War"，The New York Times，February 4，1900，pg.2；William N.Tilchin，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Boer War，in Keith Wilson，eds，The International Impact of the Boer War，New York: Routledge，2001，p.112.美国与英国在美西战争和第二次布尔战争中彼此支持，是英美关系从对立到缓和以及在国际上构建战略盟友的重要一环。

再次是因为支持布尔人的力量相对分散且不够团结。爱尔兰裔和荷兰裔出于族裔认同支持布尔人，但他们人数和影响力都有限，不是占据主导地位的族裔。另外一些人因为共和理念和反对帝国主义而同情或支持布尔人，但这些人更多是将此次布尔战争用于为自己的利益和目标服务，而不是尽力动员美国政府干预和阻止战争。此外，国会中有些议员支持布尔人，但力量十分有限，也没有取得成功。伊利诺伊州的共和党参议员威廉·梅森（William Mason）在1899年12月6日提出支持布尔人的议案，参议员理查德·佩蒂格鲁和亨利·泰勒（Henry Taylor）分别在1900年2月和5月提交了支持布尔人的议案，但这些议案都没有在国会通过。

1900年大选后,14个支持布尔人的参议员中仅仅有5个重新当选，此外，英国开始在战争中占优势，胜局已定，国会中支持布尔人的声音日渐微弱。③Richard B.Mulanax，The Boer War in American Politics and Diplomacy，Lanham: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1994，p.136.亨利·威尔森（Henry Wilson）认为，正是因为支持布尔人的运动不够强硬，所以美国政府才能够相对容易地保持“中立”。④Henry S.Wilson，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War，in Peter Warwick，eds.,The South African War:The Anglo-Boer War，1899-1902，Harlow，Essex:Langman，1980，p.329.

最后是基于经济利益的考量。经济利益也是美国坚持“中立”的一个重要原因。为了应对战争的巨额支出，英国发行了5 000万美元的战争公债，其中一半是在美国发行的。⑤"The Boer War"，The Outlook，August 1900，p.894.摩根公司购买了将近1 200万美元，美国花旗银行以及其他几家在南非有商业利益的保险公司购买了100万英镑，英国战争的胜负会直接影响到美国商业集团的投资利益。⑥Richard W. Hull，"American Enterprise and the South African War，1895-1902",South African Historical Journal，1999，Vol.41，No.1，pp.144，147.因此，虽然美国公众的情绪倾向于支持布尔人，但共和党主导的国会以及商业集团却希望英国获胜。

结 语

历史上美国与英国长期将彼此塑造为敌人和竞争者，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国际格局大变动的情形下英美关系由敌对走向缓和，这是第二次布尔战争中美国对英国政策的重要背景。学者帕金斯（Bradford Perkins）在其著作中指出，在布尔战争中，美国第一次没有采取反对英国的立场。⑦Bradford Perkins, The Great Rapprochement: England and the United States,1895-1914, New York: Scribner,1978,p.89.以盎格鲁-萨克逊主义为代表的种族认同以及延伸出的“文明”使命感，在美英构建共同利益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第二次布尔战争中，美国总统老罗斯福、国务卿约翰·海都是这种认同的代表。老罗斯福改变了美国在道德上优于欧洲、不应干预欧洲政治的传统外交思想，从美国在世界的角色这一角度重新定义了美国与英国的关系，认为英国是美国在国际上重要的战略盟友，维护英美关系至关重要。为了共同的利益构建战略同盟的意识，是美国在此次战争中支持英国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正如当时《俄勒冈早报》上一篇报道所写的那样：美国要守护一个庞大而松散的帝国，不能只依靠自己的力量，也不能依靠英国的力量，而是需要依靠各大国力量的平衡，任何灾难都可能会轻易破坏这种平衡。我们需要保卫两个海岸，同时我们在亚洲海岸竖起了旗帜，但我们的军队数量并不强大，海军力量尚不足以在我们的沿海巡逻，设想如果英国衰落至无足轻重的地位，美国是否能捍卫这些利益？如果英国失去对海洋的控制，以美国的资源很难维持在南美的霸权。为了美国自己的利益，我们不能放弃一个强有力的联盟。布尔战争本身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事件，美国对它没有责任。①"Of the American Attitude"，Morning Oregonian，December 25，1899，pg.4.

国家利益、道德原则在外交的估量与抉择中总是纠缠在一起，美国的外交家和政治家善于利用道德原则和理念来掩饰或塑造对国家利益的追求，但是当利益与原则发生冲突时，美国政府往往选择前者。第二次布尔战争不是美国第一次面对海外民族谋求独立的战争，1821年到1827年间希腊谋求独立的战争也曾经激起美国公众极大的兴趣，一些城市还成立了救助委员会，募集资金，组织起来向希腊运输物资，许多志愿者甚至远赴希腊加入战斗，支持希腊追求独立和自由的事业。②Edward Mead Earle，"American Interest in the Greek Cause，1821-1827"，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927，Vol.33，No.1，pp.44-63；Jeremy Logan Cox，A War of Opinions: The Rhetoric of American National Character and The Greek War for Independence，1821-1827，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Ph.D，2017.但美国政府更看重商业利益，选择了保持“中立”，战争中一直与奥斯曼帝国秘密谈判，1830年安德鲁·杰克逊（Andrew Jackson）时期双方成功签订商约。③Thomas Howard Winn，To Embrace a Corpse: American Diplomacy and the Greek War of Independence，1821-1833，Ball State University，Ph.D，1974，pp.4-5.时隔近70年后，在第二次布尔战争中，外交与国际局势的利益衡量再一次超过了对布尔人道义上的同情，在道义、原则与利益的抉择中，美国最终还是选择了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