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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象与诗象融合视角下《招隐士》之骚诗风貌

2022-04-07张玉梅

关键词:鸟兽比兴古文字

张玉梅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0240)

《昭明文选》和《文心雕龙》①二书关系密切。《文心·序志》总括“文之枢纽”为原道、征圣、宗经、正纬和辨骚五端,其《辨骚》篇还集中讨论骚体诗的崇高地位。《文选》在“骚上”“骚下”内大量收入骚体诗,且所收篇目基本与《文心》所论相合。可知萧统与刘勰在尊崇骚体诗方面观点一致。继承《说文》以来的正统观点,《文选》与《文心》也有着一致的语言文字观,二书均认为先有语言,后有记录语言的文字;文章不是文字原材料的简单堆砌,而应具有视觉和听觉两方面的审美境界。《文选》所收骚体诗,最后一篇为署名淮南小山的《招隐士》。本文即着眼于骚体诗《文选·招隐士》,结合《文心》相关理论,重点从字象与诗象融合角度,重新审视该诗独特的骚诗风貌。

一、《招隐士》用字符合《文心》审美观

《文心·练字》有关于用字而成篇的讨论,总结为四条原则,“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1]433观察《招隐士》行文篇章,可证《练字》所言不虚,《文心》与《文选》有着一致的审美旨趣。

首先分析一下第四条“调单复”。“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肥字积文,则黯黕而篇暗。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1]433。《练字》所谓的“单复”指的是字形之肥瘠,笔画简单的字连用的话会“纤疏而行劣”,笔画繁复的字连用,会“黯黕而篇暗”,善于行文用字的人,应当“参伍单复,磊落如珠”。下文左边录入《招隐士》原文[2]477,破折号后分析其用字“肥瘠”情况。

[1]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前三字肥,后五字瘠,下句接以“偃蹇”之肥;

[2] 偃蹇連卷兮枝相繚——以“兮”为轴心向两边扩散,由瘠渐肥,下句接“山”之瘠;

[3] 山氣隴嵷兮石嵯峨——“隴嵷”与“嵯峨”皆肥,以“兮石”之瘠间之;

[4] 溪谷嶄巖兮水曾波——句首“溪”肥“谷”瘠;“兮”前“嶄巖”二字肥,从“兮”而后瘠;下句接以偏肥之“蝯”;

[5] 蝯狖羣嘯兮虎豹噑,攀援桂枝兮聊淹留——“兮”之前后,各有肥瘠;

[6] 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全句字形较匀,结句偏瘠而明了;

[7]歳暮兮不自聊——以“兮”为轴心向两边扩散,由瘠渐肥;

[8]蟪蛄鳴兮啾啾——以“兮”之瘠,间前后之肥;

[9] 坱兮軋——以“兮”之瘠,间前后之肥;

[11] 心淹留兮洞荒忽——“兮”之前后,各有肥瘠;

[12] 罔兮沕,憭兮慄——以“兮”之瘠,间前后之肥;

[13] 虎豹岤——不肥不瘠,较匀称;

[14] 叢薄深林兮人上慄——“兮”前由肥渐瘠,“兮”后由瘠渐肥;

[15]嶔崯礒兮碅磈磳硊——以“兮”之瘠,间前后之肥;

[17] 青莎雜樹兮薠草靃靡——以“兮”之瘠,间前后之肥;

[18] 白鹿麕麚兮或騰或—— “白”“兮”为瘠,二字中间肥;以二“或”之瘠间二略肥之字;

[19] 狀貌崯崯兮峨峨,淒淒兮漇漇——以“兮”之瘠,间前后之肥;且所间之肥,字形皆从山或水,形成两两对称;

[20]狝猴兮熊羆——以“兮”之瘠,间前后之肥;

[21] 慕類兮以悲——“兮”前肥,“兮”后瘠;

[22]攀援桂枝兮聊淹留——以“兮”之瘠,间前后之肥;

[23] 虎豹鬪兮熊羆咆,禽獸駭兮亡其曹——基本以“兮”之瘠,间前后之肥;

[24] 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②——全句字形较匀,结句瘠而明了。

总观全文,《招隐士》用字“肥瘠”状貌规律为:或以“兮”字为句中对称轴心,肥瘠相间;或以句末韵字为停顿,前后句错杂单复字,总体单复相间,肥瘠有度,从而形成与“参伍单复,磊落如珠”一致的审美效果。

其次讨论一下第一条“避诡异”问题。

观察《招隐士》用字概貌,似乎诗中用了一些不太常用的字,比如上面原文加粗并下划线的字词中。其中也使用了不少异体字,比如“巖-巗,羣-群,嗥-噑,遊-游,歳-歲,-岪,洞-恫,慄-栗,崯-崟,-碕,-茷,-骫,麕-麏,-倚,狝-獮”③等。这是否属于《练字》所言当“避诡异”之“诡异”字呢?答曰:不然。所谓“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两字诡异,大疵美篇。”[1]433刘勰所说的“瑰怪”与“诡异”是一个意思,就是行文使用比较怪异的字。《招隐士》很多行文,今天看来确属不太常用的字,不过若从《练字》后文所论来看,又属正常而有原因的:

孝武之世,则相如撰篇。及宣平二帝,征集小学,张敞以正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并贯练《雅》《颉》,总阅音义,鸿笔之徒,莫不洞晓。且多赋京苑,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臧否亦半。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1]427。

刘勰所论乃历时考察。汉初,对书写用字有法律规定,张敞、扬雄都对字书有过专门整理,而且当时的“鸿笔之徒”也即文人大家,对所谓的“奇字”其实是“洞晓”熟悉的,只是后汉以降,传统小学式微,人们变得只知道所谓的常用字,再看以前的字变得识读困难了,也就是说,我们今天看来的不太常用的字,在刘安那个时代倒未必然,当时的鸿儒大家是洞晓知悉它们的。也即,《招隐士》用字之“奇”与《练字》观点并不抵牾。

再次,看看第三条“权重出”问题。“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1]433也即,行文中使用相同的字。“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1]433诗文中避讳使用相同的某个字,这一条在唐代兴起的格律诗中尤其备受推崇。以格律诗有限的字数,五绝20字,七律最长也就56字,所谓惜字如金,不用重复字而“权重出”,讲究得颇有道理。具体到《招隐士》一文,所谓的“重出”主要不是某个字的重复出现,而是文中有两个句子重复出现。第[5]和第[22]完全一样的句子“攀援桂枝兮聊淹留”重复,第[6]“王孫遊兮不歸”和第[24]“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所重复的句子略有不同。这两处的重复句子,当然不属于《练字》所言用字方面的“避重出”,因为它们属于篇章写法方面的重复修辞格,各自均达到了加深表意、加深主题表达的最终效果。关于这一点,后文将有详述。即便仍然看做用字问题,那么也是必须要重复使用的,这倒是也符合《练字》所言:“《诗》《骚》适会,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1]433即,因为都很重要,都必须要,即所谓“俱要”,所以“宁在相犯”。

关于四条原则中第二条“省联边”问题。何谓“联边”呢?“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1]433就是行文中偏旁部首一样的字连着使用。行文中连着使用同偏旁字,在刘勰看来是“龃龉为瑕”的,应当避免这样用字:“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1]433那么是不是同偏旁字就绝对不能连着使用呢?也不是。“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1]433就是说,连着用三个同偏旁字,也还是可以的。但是超过三个字,就有“字林”之弊了,换成今天的话说,那岂不成了字典式简单排列了!查看《招隐士》用字,行文中两个同偏旁字连用的情况非常多,见文中的加黑斜体字;不过这些联边字没有超过三个字连用,不属于“字林”之弊;有两处四个同偏旁字连用:“嶔崯礒兮”“碅磈磳硊”——似乎有“字林”之嫌疑,不过如前文所析,此二处行文,有字形肥瘠相间并相对应之美,而且它们是极少数的“联边字”连用,且总体上属于《招隐士》一文独特的“字象与诗象融合”特色的一部分,所以也是符合《文心》用字审美观的。下文专门讨论包括使用联边字在内的《招隐士》“字象与诗象融合”的特色。

二、字象与诗象融合视角下《招隐士》的骚诗之貌

《文心》讨论《诗经》以来“比兴”手法时,“象”字为其关键词之一,由此可以推演出其关于天象、物象、诗象,以至于“字象”之间的关系[3]113见(图1)。

图1 万象、诗象、字象之关系图

文字字象与天地万象、语言诗象之间有着对应关系。字象既可以直接比兴天地万象,也可以记录比兴语言诗象。从字象与诗象融合的角度解读,《招隐士》用字很有特色,包括《练字》所说的“联边字”的用字情况,即偏旁字象相同的字的连用。以下拟从草木比兴与烘托意象、山石比兴与烘托意象、鸟兽比兴与烘托意象等方面逐一考察。

(一)《招隐士》“桂树”之主体意象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诗作开篇,作为主体意象的桂树出场,以桂树之芬芳,比兴屈原之忠良。其中“桂”“树”二字偏旁皆从木,木之古文字为④[4]5728,字象使用了二字的本义。桂树有芬芳,以比喻屈原之忠良,诗象使用了喻象,即:以联边形声字之偏旁字象达成比喻之诗象,形声字用本形本义。《招隐士》“桂树”意象总计出现三次。除了开头这一句,交代桂树处于山林幽谷,比喻屈原避世隐居于山野之外,诗作中还有一处出现“桂枝”:“蝯狖羣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写贤者与猿狖虎豹类野兽淹滞共处,实非应有之情境,推进叙事与抒情。诗作结尾部分重复出现“桂树”句:“狝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攀援桂枝兮聊淹留”,写狝猴熊罴倘若失群尚且悲鸣而求其同类,更何况是高洁之士呢?由此喻指屈原实不应久处倾危之山林,不应久与虎兕猛兽为偶,而应还归郢都。“桂树”在这样的短篇诗作中,于头、中、尾三次出现,层层递进表意,从而达成以芬芳桂树喻指主人公屈原的主体意象。

由“桂树”主体意象形成的字象群主要有比喻才德高明、宜辅贤君的桂之枝干茂盛,亦有思归之愁的攀援桂树之蝯狖,因依附于桂树而具有同样忠良品质之野兽:如“偃蹇连卷兮枝相繚”,王逸注为:“信义枝结,条理成也。以言才德高明,宜辅贤君桢干也。”这里,偃,字象从人。蹇,字象从足。连,字象从车相属。“连”与“联”同义,繁体字“聯”从耳从丝,表丝连不断之意。卷,一作蜷,从虫,蜷缩。枝,字象从木,表树之枝条。缭,绕也,字象从糸。偃、蹇、连/联、卷/蜷、枝、缭,六组字分别以从人、从足、从车或从丝、从虫、从木、从糸之字象,形成枝条连结之貌,比喻隐士才情高明、品德茂盛,即:偃、蹇、連、卷、枝、缭等字以偏旁字象及所表本义达成比喻的诗象。又如“蝯狖群啸兮虎豹噑, 攀援桂枝兮聊淹留”中,“攀”“援”二字偏旁从手,字象用本义。王逸注“攀援桂枝”为蝯狖登山引木而远望愁也,比象之意明显,蝯狖因隐居桂林而遥望山外,似有思归之愁。

《招隐士》之“桂树”意象,毫无疑问是楚辞常见的最突出的植物意象之一。《离骚》有“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纽夫蕙茝”“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东皇太一》有 “奠桂酒兮椒浆”,《湘君》有“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山鬼》有“辛夷车兮结桂旗”,等等。可以说,“桂树”意象的使用,奠定了《招隐士》骚体小赋的基调。

桂树植于山野,隐士居于山林,于此桂树喻指高洁隐士的主旨设定之下,《招隐士》还大量使用草木意象、山石意象、鸟兽意象作为背景,烘托主体意象。

(二)《招隐士》草木比兴与烘托意象

比如“春草生兮萋萋”,春天来到,万物蠢动,草木垂条,葱葱茏茏,喻指时间流逝,岁月蹉跎,烘托王孙出游,日久而不归。这里“春”之本字为“屯”,古文字为,本形本义为植物种子从土中生出之象;后起字为,从屯从日;另有后起字“旾”,累加表意字象“艹”。艹之古文字本形为。草字字象亦从;萋萋二字,字象均从。即春、草、萋、萋四字字象均从草,一派枝叶纷披之貌,起到烘托环境的作用。同理,“树轮相纠兮”之“树”,“林木”之“林”“”,“青莎杂树”之“莎”“树”,“草靃靡”之“”“草”等,均从木之字象或从草之字象,表现树木丛生,草木纷披,进而烘托山林野居之环境。

楚辞中之草木意象,既以比兴时日迁移,美人迟暮,又以状写草木葱茏或草木纠缠等,从而烘托人物感情和思想。《离骚》中“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自不必说,《山鬼》中也是多处使用植物意象烘托表达人物情感和心理的变化,如“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极言竹林茂密幽深,烘托人物孤独等待的身影;“石磊磊兮葛蔓蔓”极言葛藤纠缠如人之心乱如麻;“风飒飒兮木萧萧”所写之秋风落叶的萧索等。《招隐士》之草木意象,显为楚辞植物意象的继承。

(三)《招隐士》山石比兴与烘托意象

《招隐士》的山石意象,同样为骚诗笔法,为楚辞中常见,比如《九思·悯上》“川谷兮渊渊,山阜兮峉峉”写河“谷”之深,“山阜”之高大,“丛林兮崟崟,株榛兮岳岳”以表高耸之“崟”写丛林之茂;《招魂》“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写冰山之状貌用山石“峨峨”之象;《抽思》“轸石崴嵬,蹇吾愿兮”以崔嵬方石比喻欲达愿望所遇之险阻艰难等。

(四)《招隐士》鸟兽比兴与烘托意象

又如“蝯狖群啸兮虎豹嗥”“虎豹岤”“狝猴兮熊罴”“虎豹斗兮熊罴咆”等句中,“狖”“豹”“猕”“猴”四字偏旁从“犬”,“犬”之古文字为,四字均为形声字,诗中用本义字象;“啸”“嗥”“咆”三字偏旁从“口”,均为形声字,诗中用本义字象。“虎”为象形字,古文字为,诗中用本形本义之字象。“熊”为象形字,古文字为,诗中用本形本义。“罴”字从网从熊,会意字,本义为熊之一种,所从两个会意偏旁皆能以字象传递“熊罴”之诗象。“岤”为“穴”之异体字,从“山”之字象。即:狖、豹、猕、猴、啸、嗥、岤、咆等字均用形声字本义字象,虎、熊用象形字本义字象,罴用会意字本义字象,表鸟兽诗象。“状貌崯崯兮峨峨”中,“崯”“峨”二字偏旁均从山,字义本为山之峥嵘样貌,诗中以二字比喻白鹿头角峥嵘。即:“崯崯”“峨峨”以形声字本形本义比喻峥嵘鸟兽诗象。“凄凄兮漇漇”中,“凄”字偏旁从冰,“漇”字偏旁从水,均表鸟兽运动后湿漉漉之貌。即:“凄凄”“漇漇”以形声字本义字象表禽兽诗象。“蟪蛄鸣兮啾啾”中,蟪蛄为双音节词,就是蝉,二字偏旁均从虫之字象。以秋天寒蝉的凄鸣表达对隐士的哀怜和招引。即:“蟪蛄”“鸣”“啾”四字以形声字本形本义之字象表鸟兽意象。“白鹿麕麚”中,鹿是象形字,古文字为。麕、麚二字偏旁均从鹿,为鹿属动物。即:“鹿”以象形字本形本义之字象,“麕”“麚”以形声字本义字象表鸟兽诗象。

《招隐士》的鸟兽昆虫意象,一说意在隐士如鸟兽失群无偶,当求其同类而归;一说意在反复渲染山中环境险恶,强调山中乃百兽聚集之所,不宜高洁之士养育道德。这样的写法,显然与王逸《楚辞章句》“善鸟香草以配忠贞一样”[5]2,亦为骚诗笔法,乃“恶禽臭木以比谗佞”[5]2之类。

三、“不失其贞”“不坠其实”之《招隐士》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于《文心辨骚》“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下评曰:“彦和论文必以存真实为主,亦鉴于楚艳汉侈之流弊而立言。其实屈、宋之辞,辞华者其表仪,真实者其骨干,学之者遗神取貌,所以有伪体之讥。”[6]23确如季刚先生所言,后世骚诗仿写之作往往仅得骚诗之形而难获其神,真正做到“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者少之又少。

笔者以为,《招隐士》不仅在“桂树”之主体意象,草木比兴、山石比兴、鸟兽比兴等烘托意象方面颇得骚诗之“貌”,而且它也以闵怀屈原之主题,得获“不失其贞”“不坠其实”的骚诗之实。在开篇的“桂树”主体意象、篇中的草木比兴意象、山石比兴意象、鸟兽比兴意象等渐次地、立体地叙事和抒情之下,《招隐士》以“归”意象、“留”意象,以及“归”“留”二意象⑤的辩证互动为主旨意象,最终完成闵伤屈原的主题设定。

《招隐士》中凡两次出现“归”字,一处在诗作前半段,一处在诗作结尾。第一处“王孙游兮不归”,写屈原避世而“不归”,从而引出后文的“招归”。第二处诗作结尾的“王孙兮归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以呼号式笔法召唤屈原“归”来,并与久“留”形成相对相反的思辨式总结。“归”的古文字为,形旁从彳,为行之一半字形,行的古文字为,字象为四通之道路。繁体字“歸”从止,古文字为,字象为人之足趾。从彳从止表意相同,字象均为人于道路中行走之象,《招隐士》用为召唤隐士回归庙堂的主旨意象。以“归”为诗眼的招隐主题意象布局于全诗的首、尾,形成自始至终的反复召唤隐士的主题意象。

《招隐士》中凡四次出现“留”字。三处“淹留”,一处“久留”,均当译为稽留、滞留。留字从田,古文字为,字象表意为田野。田野与朝堂相对,比喻出隐之山野林泉。第一处“攀援桂枝兮聊淹留”,写隐士引持美行,淹留而待明君。 第二处“坱兮轧,山曲,心淹留兮洞荒忽”,写春秋代序,年岁渐老,隐士久居林莽,从而有志望绝也之状。第三处以重复出现的“攀援桂枝聊淹留”,加强表达隐士徘徊而待明时的感情。第四处“山中兮不可以久留”的总结式呼号,以作者对隐士出于理解和闵怀而发出诚挚的呼唤和劝解。全诗所写的前三个“留”之意象,呈“踟蹰待明君——望绝——徘徊待明时”之状,内有人物感情的反复与起伏,即骚体顾叹掩涕的“忠恕之辞”,是作者对招隐对象思想感情历程的体谅。最后一个“留”之意象,则是诗作主题的最后重申,是对主旨意象的思想呼应。

《招隐士》由开篇的“桂树”主体意象开始,中间由“草木”意象、“山石”意象、“鸟兽”意象做背景烘托,首尾及中间以反复出现的主旨意象“归”与“留”提纲挈领,主体意象、背景意象、主旨意象三者互动生发,隐士感情起伏而纠结,最终芬芳而隐处的“桂树”主体意象与“留”而当“归”的主题意象合二为一,即隐者屈原——忠贞报国者。桂树、草木、山石、鸟兽之“奇”与“华”,与隐者屈原之“贞”与“实”,水乳交融,最终成就《招隐士》骚体小赋的高古之格。

关于《招隐士》之主题,历来众说纷纭,除了王逸的闵伤屈原说之外,还有招隐说、招刘安返回封地说、思念刘安说、掩盖刘安自杀真相说、招刘安生魂说、刘安自叙内心矛盾说等等[7]338,本文赞同王逸注的观点,认为《招隐士》以骚诗笔法,闵伤的隐士为屈原,招引其魂,以回归其忠贞报国之途。若无屈原之“贞”,则无以成就桂树、草木、山石、鸟兽等等之“奇”;唯有屈原之“实”,诸种字象与诗象之“华”才得以附丽。

结语

《招隐士》被录入《文选》,得到很多人的肯定,朱熹曾曰:“此篇视汉诸作最为高古。”[8]王夫之亦云:“其可以类附《离骚》之后者,以其音节局度,浏漓昂激,绍楚辞之余韵,非他词赋之比。虽志事各殊,自可嗣音屈宋。”[9]要之,虽然无法匹敌《离骚》,但就汲取骚体精髓与笔法而论,《招隐士》较好地做到了“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文选》所收《招隐士》不仅是《文心雕龙》辨骚理论的落实,也自有字象与诗象融合的另一种解读意境。

注 释:

① 后文将二书一律简称为《文选》和《文心》。

② 这里《招隐士》行文用字全部依照书中原文录入,繁体字、异体字样貌等不做改动,后文用简化字,以与全文简体一致。

③ 所列异体字,“-”前为录入文本的原文用字,“-”后为对应的另一个异体字。

④ 本文由此开始常常引用古文字说明字象问题,所有古文字的字形均出自1999年到2004年由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古文字诂林》全12册一书。考虑到这些字形为公认的可正确识读的古文字,后文不再一一注释出处。

⑤ 本文第一部分《招隐士》所录原文中,“归”“留”二意象所在诗句标注了背景色,以使读者一睹而知其结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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