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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的河滩头

2022-04-06程秋生

翠苑 2022年5期
关键词:河滩水乡外婆家

○ 程秋生

八十八年前,我出生在江南水乡。三万六千顷的太湖水滋养着水乡人,而小河连着古运河,更使苏州人引以为傲。外婆家住在水乡农村,地图上看,似乎相距不远,其实,走水路却很远很远,起码要半天时间。尽管如此,妈妈还是隔三岔五要带着我去看望外婆。后来,我才知道,看望外婆是个借口,实质上妈妈想带我去水乡吃几天有鱼有虾的好饭菜。外婆家是典型的枕河人家,前门是一条长长的湿漉漉的石板街,后门有条奔流不息、淙淙流淌的小河。于是,半城半农的我便在小河边成长,小河里的鱼虾也把我养大。当我两三岁牙牙学语时,善良的妈妈总是不停地为我唱《摇到外婆桥》的儿歌:“揺啊摇,揺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其实,妈妈唱歌的声音很低很糯,音调也很美,像是在唱揺篮曲,更似在哼催眠曲,于是,只要当她每每唱起这支儿歌时,我便会在妈妈怀里呼呼入睡。

当我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日本鬼子早就占领了江南大地,我所在的古城腥风血雨,暗无天日。日本侵略者在千年古城奸淫烧杀,无恶不作。为了逃难,妈妈就带我去乡下外婆家。外婆家不通公路,只通水路,所以比较安全。外婆家的后门就有一条河,人称枕河人家。小河二十多米宽、一百多米长,在弯弯曲曲的河面上还造了不少桥,有拱形的、弯曲的、平直的,桥名也挺好听,什么吉利桥、太平桥、青龙桥、福寿桥等等。穿过后门就是河滩头,河滩头由长长的条石砌成,一级一级的,外婆常到水淋淋的河滩头淘米洗菜,妈妈也常去河滩头洗衣服,只见她把衣衫放在条石上,举起棒槌,不停地敲打,水珠飞起,煞是好看。河滩头边上还有根石栓子,那是用来栓木船的。后来我才知道,在水乡家家户户都离不开小木船,于是河滩头旁都有船。外婆告诉我,在水乡要用船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了,孩子上学、求医问药、进域购物、婚丧娶嫁都要用船。一条小木船,用处可多哩。而在我心目中,外婆摇橹撑船都是好把式。有一年冬天,外婆摇船带我去镇上买布,说是要给我做件小棉袄。外婆让我坐船舱,她在船尾摇橹,揺得飞快,行得平穏,河面被划破,水花溅很高,我连手带脚为外婆鼓掌,拍得小手好疼。后来,更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条条水巷没有任何路标,外婆在水上摇船,为啥熟门熟路,烂熟于心?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边摇边说:“摇船,水路就靠心记,过了太平桥往东走,穿过兴隆桥往北摇,摇过三岔口,再往东揺,就是桃花镇了。”不一会儿,外婆把小木船停在河埠头,系好缆绳,就拉着我走过一条又一条的木跳板,终于上了岸。外婆为我扯了块花布,买了二斤棉花,还给我买了一个小风车和一包花生糖。这就是我童年记忆犹新的水上行。

后来,我长大了,在城里上小学读初中了,再后来,古域解放,新中国成立了,再再后来,我高唱“雄赳赳、气昂昂”的战歌光荣参军了,而且穿了26年的军装。当我转业回到故里时,外婆早已作古了。20世纪80年代,我又去了水乡,去看看外婆家的老宅。不过,令人欣喜的是,外婆家附近造了一座大桥,从此结束了千百年来不通公路的历史。通了公路,我当然乘车而至。我再度涉足水乡,自然有一种亲切感,于是我从老房子的前门走到后门,奇特地发现,外婆家后门河滩头的景色变了,变得更美了,此时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只见柳树吐翠,迎春花绽放,而三五成群的鸭子在河面上嘎嘎地游来游去。举目远眺,只见河面上划来一艘小木船,船头有一只鱼鹰,鱼鹰一头扎进河水里,不一会儿又露出了水面,尖尖的嘴巴叼了条小鱼,渔夫把小鱼取下,鱼鹰又潜入水中。这时,邻居好婆告诉我:“到了盛夏时节,河驳岸的景色更优美,更迷人。特别是夜幕降临后,月亮倒映河面,沿河人家的茉莉花飘来阵阵幽香,有时还能听到琵琶叮咚的评弹开篇哩!”末了,邻居好婆还悄悄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这里的水乡也要开发旅游啦!我知道,你是笔杆子,你要为水乡宣传宣传啊!”我听后,笑着点点头,连连说:“好呀,好呀。”

在步入新时代,踏上新征程的今天,我忽然又想起外婆家后门的河滩头,于是我真想故地重游。孝顺的女儿早就看出我的心思,在一个假日的清晨,早早为我准备好汽车,让我这个耄耋老人再次去水乡瞧瞧外婆的老屋。当汽车行驶至村口就让我惊喜不已,十多辆大巴车、无数小汽车早就停在村边的停车场,一支支的旅游队伍朝村里走去,论年纪,中青年居多,听口音,北京的、上海的、广东的、山西的、河北的,什么地方都有。走在最前头的导游姑娘头戴蓝色太阳帽,只见她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小三角旗,一边不停地向游客介绍说:“咱们到水乡来看什么呢?看弯弯曲曲的河流,看各式各样造型奇特的小桥,看吱吱呀呀用手揺动的小木船,看沿河而建的各式各样的老房子,看水乡人家举办婚礼的喜船。好了好了,耳听为虛,眼见为实,走进水乡,你们一定会大吃一惊,好,咱们排好队,紧紧跟我走!”我一看就知道,这姑娘是个老导游。

此时的水乡对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沿河而建的老房子和吳侬软语的乡音,陌生的是它的发展与变化。我知道,外婆不在了,老房子早就交给了村里,村里分给村民住了,而住户也换了好几家。不过,当我再次来到水乡,欣喜地看到,外婆的老宅还在,而且开了个老物件收藏馆。我走进一看,老屋里收藏了不计其数的铜脚炉、手炉、香炉、汤婆子以及婴幼儿用的木立桶、米桶、竹椅、竹摇篮等,有些老物件,年轻人也许从未见过。当我再次走到外婆家后门的河滩头时,更使我欣喜不已。放眼望去,只见河滩头停满了小游船,河面上不时有小船划来划去,船上坐满了各地的游客,摇橹的船娘身穿蓝布花衫,头上扎条小毛巾,一边弯腰弓身摇木橹,一边哼唱船歌。木船划过,水声哗哗,激起片片涟漪,倒映水中,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神奇的水上画卷啊!这时,邻居好婆又告诉我,为了发展旅游事业,村里还成立了船队哩。这时,一群游客又对河对岸一艘披红挂彩的喜船产生了浓厚兴趣,有的上船参观,有的争相拍照,还有的中年夫妇穿上古代的喜服,再拍张结婚照,其热闹场面轰动了一向静谧的水巷。而在沿河两岸也开设了不少茶楼、书场和农家乐,美术院校的学生正在写生作画,一位美院的女大学生还送我一张水彩画,题名为《水乡古桥》。这一切都在告诉人们:党的光辉照亮了水乡人民的心,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皱了外婆家河滩头的水,乡亲们为了改变面貌,开动脑筋,齐心协力,爰河护水,让条条小河变得越发清澈靓丽,楚楚动人。使座座石桥更加古朴典雅,令人陶醉。把处处河滩头变成人们赏景观水的好去处,从而实现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的宏伟目标。此时此刻,我站在河滩头,目睹此情此景,心中真的乐开了花!

遥忆耿奶奶

这些年,每当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华北平原农村的新变化、新发展、新面貌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有时还会招呼正在厨房洗涮碗筷的老伴也快来看新闻,什么武清通高铁啦,杨村也在造高楼啦,高速公路就造在机场东边啦,低洼地也有了大型超市啦,等等,所有这些变化都使我兴奋不已。因为我在这片黄土地上不仅奉献了青春,洒下了汗水,还和这里的乡亲们结下了难以忘怀的不解之缘。

如果把时间推移到六十一年前的1961年,我还只是个具有10多年军龄的坦克团中尉技术副连长,部队驻地就在河北省武清县(今武进区)杨村镇。杨村,地处京津之间,与海河之滨的天津市仅三十多里之距。然而,前者是贫穷落后的农村,后者则是华北工业重镇及沿海城市,两者有着天壤之别,无法相提并论。可是,就在这年的隆冬季节,年轻的妻子仙妹抱着八个多月的儿子原津从千里之外的山西太原市调到了杨村工作。那天,她独自来到武清县,走进文教局的办公室,递上了人事调动介绍信,文教干事曹学印问我妻子:“你调来杨村镇想做什么工作呢?”老实巴交的妻子回答:“服从组织分配。”“那你什么文化程度?”“初中毕业。”“那好,那好,就当小学教师吧。”话音落地,就开出了介绍信:“你明天就去莘庄小学报到,那里的学校正缺少教师呢。”从此,为人诚实、不善言辞的妻子便从煤炭分析化验员瞬间变成了小学教师。莘庄,在华北地区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它的方位,而在五万分之一的军事地图上,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黑点。至于学校规模、教育设施、教师配备。学生多少等,真是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

翌曰,妻子起了个大早,带着行李,怀抱八个多月的婴儿,坐着由部队派出的大车(即骡子拉动的板车),沿着弯曲沆漥的羊肠土路,朝着莘庄方向进发。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大车终于到达了莘庄,前往学校报到。推开学校的土院子,只见三间土坯房。两间是教室,一间是办公室,小小的院子是学生活动的场所,而在院子门口有棵歪脖子树,树上吊一截废铁轨,那就是上下课用的钟。原来,这所农村小学只有四个年级两个教室,一、四年级一个教室,二、三年级一个教室,总共四十多个学生。原先只有一名教师,实在忙不过来。妻子仙妹去莘庄小学任教,当然解了燃眉之急。经过一番商量,我妻子教二三年级学生的语文、数学和美术,还兼管为孩子们蒸饭、烧水等总务工作。农村小学上课实行二部制,即一个年级上课,另一个年级做作业。人们常说:干一行,爰一行,20世纪60年代的农村教师更是如此。

既然在莘庄小学教书育人,当然要在当地农村居住。于是找了间缺电无水的土坯房安营扎寨,也巧遇了房东耿奶奶。耿奶奶,五十多岁的年纪,一双半大脚,一身黑布衣衫,梳一个头发团。操一口河北话,别看她说话慢吞吞的。可干起活来风风火火,十分麻利,什么打柴、割羊草、洗衣、做饭等样样都能干。住在对门房的耿奶奶一直关心、照顾我妻子。那年正值隆冬季节,北风呼啸,天寒地冻,睡土坯房的土炕是冰冷冰冷的。好心的耿奶奶总是事事处处都关心我的妻子。“王老师,今天天气特冷,你们南方人睡凉炕受不了,孩子又太小,要冻坏的,我给你烧了炕,锅里还有棒子面贴饼子哩,快趁热吃吧。”正在油灯下批改作业的妻子连忙放下手中的钢笔,伸手摸了摸炕席,果然是暖烘烘的,再摸摸棉被,也是热乎乎的,而幼小的儿子也许土屋里有了温度,竟呼呼入睡了,目睹此情此景,一向性格倔强的妻子却感动得潸然泪下,心里却连连在说:“多好的房东大娘,多好的耿奶奶啊!”

那时的莘庄,不仅缺电,而且土地贫瘠,是典型的盐碱地,刚种下的麦苗和菜秧,用不了几天,一波盐碱袭来,便被枯黄而死。唯一可种的只有玉米,当地人称之为棒子。而更要命的是无水。全村数百号人的做饭、洗菜、喝水全靠一个天然水坑。水坑的水源不是靠夏天下雨,就是盼冬天飘雪。水坑里的水不仅混浊不清,而且还漂浮着一层绿色。于是,妻子每天四点钟起床,拿着一个小铁桶,来到水坑边,拨开绿色的漂浮物,打一小桶水,沉淀后或做玉米面窝窝头或熬高粱面糊糊,以此度日。在自然灾害的艰难日子里,在缺水少柴的华北小村庄,耿奶奶宁愿自己少烧炕或不烧炕,也不能让对门的老师和娃娃挨冻受饿,于是隔三岔五地为我妻子烧土炕、烤地瓜、贴玉米饼子,这是多么善良的北方大娘,多么纯朴的感情啊。有一天,当我陪同妻子向耿奶奶道谢时,她却摆摆手说:“有什么好谢的,王老师的老家在苏州,再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里的苏州姑娘到咱们这小村庄当老师,你说容易吗?再说你又是个解放军,整天价坦克训练呀、野营拉练呀、军事演习呀,保卫国家呀,也够辛苦的。”接着,她又说:“要说谢,咱打心眼里要谢谢人民教师,谢谢好军嫂。”

在往后的两年多日子里,妻子仙妹不仅坚持教书育人,为莘庄农村培育了孩子,而且还学会了许多农村活计。尽管当年的生活十分困难,一切都是定量供应,作为老师,每月定量为28斤。粮食有粗细粮之分,面粉为细粮,高粱面、玉米面、豆面等为粗粮,为了改善生活,妻子在耿奶奶的指点下,学做金银卷(即一层白面,一层玉米面)耿奶奶手把手教她做山芋贴饼子。快过春节了,团长决定除夕夜全团官兵吃饺子,有家属孩子的干部,每人可到伙房领一块肉,两斤面粉,一棵大白菜,回家和老婆孩子吃一顿团圆饺子。妻子面对包饺子的食材一头雾水,无从下手,我急中生智,让妻子请教耿奶奶,在老人的指导下,妻子洗菜我剁肉,奶奶搟饺子皮,至于包饺子嘛,那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们两个苏州人包的饺子,耿奶奶看了真的笑歪了嘴,不过善学肯钻的妻子后来竟成为包饺子的行家里手,连耿奶奶瞅了也伸出了大拇指。

妻子仙妹在莘庄小学当了两年教师后就调到了五间房中心小学,后来,由于我由团司令部调到军司令部工作,她也离开了杨村,再后来妻子也调到了天津市工作,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们举家返回了故里苏州。然而,每每谈起武清县自划归天津市管辖后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特别是在改革开放春风吹拂下所呈现的崭新景象更是令人为之感动,但是,每每提及杨村,每每想起莘庄,耿奶奶的形象一直在我脑海萦绕,她为外来母子烧土炕的感人情景又活生生地浮现在我们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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