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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到江南

2022-04-06沈国凡

翠苑 2022年5期
关键词:小哥

○ 沈国凡

1

春天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近了山幽水静的江南。

路边上的柳树,吐出了鹅黄的新芽,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鲜嫩迷人的光泽,优雅、秀丽、骄矜、活泼,柔柔地在那里向你微笑。当你从柳树下走过,它会轻抚着你的头发,有时也会贴一下你的脸颊,与你玩笑、嬉闹。春雨润酥的嫩叶,香喷喷的,那气味直往你的鼻孔里钻,你便会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巴,打一个浑身畅快的喷嚏,肺也欢乐地笑了,身上的血液哩,也像春天一样地欢快起来。

远方飞来的燕子,在柳叶间来回穿梭,雄飞雌从,追逐嬉戏,轻盈的翅膀载着它们的理想,绕着农家的屋檐和城郊的高楼追逐,寻找梦中的家园,准备着成家立业,筑巢生子,尽情享受生命延续的欢乐。池塘里的薄冰化了,化成一面明亮的大镜子,这些准备筑巢的新燕,便成双成对地对着它梳妆。

从古运河分流出来的无数小河,穿过寂静的村庄,带着笑声,悠悠地向前流去。由于加强了环境保护,小河两岸绿草茵茵,河水清澈见底,一条条小鱼显着黑色的脊背,在清幽幽的河水里游动,阳光将它们的身影映在河床里,自由和快乐便弥漫在这春天的小河。

小桥流水,杏花微雨,“春风又绿江南岸”“吴酒一杯春竹叶”,江南,浸润着中国人的诗意。

江南的春天,是人间的仙境。

屋后的小河闪着碧蓝、清澈的柔波,欢快地扑向河堤,那是一个严冬后的相遇,那是一场穿越风雪后的相思,那是一对恋人久别后的热吻。明亮的浪花带着恋人香唇的体温,一次又一次将思念的唇印,留在了小河的堤岸。于是,迎春花开了,如一群明亮的星星,闪着金黄的光芒,在绿色细柔的枝条上跳跃、闪烁。紧接着那几棵白玉兰也开花了,白如绢绸,亮如霞云,是一只只迎春的酒杯,迎着春光高高举起,一直举入了蓝天。那几棵紫玉兰呢,也急匆匆地赶来了,她们是春天花海中一群可爱的姑娘,纷红的小帽,紫色的长裙,可爱极了。河风徐来,林间便发出古箫之音,婉转柔和,梦呓缠绵,“莺声晓,箫声短,落花不许春拘管。”江南之春,醉人之春啊!

2

天还未亮,我就起床了。

站在这里,可以看见窗外的小河。

这是一条古运河的分支。

逆流而上,不远便是《红楼梦》最后一回写到的那个毗陵驿。

据有关史料记载,全盛时这里有驿马46匹,战船15只,水手123人,马夫29名,分管辖区水路交通,传递公文信札事务,直到民国初期的1912年才被撒裁,将驿站房舍改为了惠商客栈。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一部沉甸甸的《红楼梦》,竟然是在这里作了最后的结束。

寒雨淹旬不肯晴,

毗陵夜雪坎轲平。

晨窗旋启飞花入,

卯酒微醺坐盹成。

这句是《我所居兮》古体诗的最后一句,出现在《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小说中说,葬母于金陵的贾政先得到贾宝玉中举又失踪的消息,接着又知道他自己已被“恩赦”复职,便赶路回京。

雪夜泊舟毗陵驿,忽见一人,光头赤脚,披大红猩猩毡斗篷,迎着风雪走来。定睛一看,竟是宝玉,向他倒身下拜。父子相见于风雪之中,想世事艰难,人生难测,不免伤感万分。宝玉此来,并非想与贾政同行,再享荣华富贵,而且是来与父亲辞别。刚要对话,忽来一僧一道,挟住贾宝玉飘然而去。贾政无奈,看着风雪裹着儿子远去的背影,久久独立于苍茫之中,还听到三人中不知哪一个在唱这首《古风·我所居兮》。诗全文如下: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这首诗的作者,应该是续书者高鹗。最后一句的意思是,在白茫茫大雪纷飞的时候,我要回到我原来地方——大荒山去了。

书中写的是青埂峰下的大荒山。

在我们市区不远处的高速公路旁边,有一座山名叫大方山,作者在书中是不是取其音译之意?

对于这个地方,虽然已荒弃多年,但我一直着迷,曾经做过一些考查,写过一些文字。就在这次疫情袭来之前,我还专门去过一次。

据有关史料记载,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曾多次乘船经过或住宿于毗陵驿,也许当时还带着爱孙曹雪芹?

我每天早晨起床,就在家里靠窗的这块狭窄的地方晨练。说也奇怪,窗前这条紧连运河的小河,常会将我的思绪带得很远。

康熙四十三年甲申(公元1707年),曹寅约47岁,官至江宁织造,也算个手握实权的省部级大员了。他乘船过此,恰逢大雪,困于驿中,望雪独饮,心序陡起,便写下一首《毗陵舟中雪霁》。全诗四联八句,前两联是:“寒雨淹旬不肯晴,毗陵夜雪坎轲平。晨窗旋启飞花入,卯酒微醺坐盹成。”

曹寅一生写过很多诗,有学者认为,其中《楝亭诗钞》中有两首葬花诗,便是《红楼梦》中黛玉葬花情节的来源。

其一《题柳村墨杏花图》:

勾吴春色自藞苴,

多少清霜点鬓华。

省识女郎全疋袖,

百年孤冢葬桃花。

其二《题王髯月下杏花图》:

墙头马上纷无数,

望去新红第几家。

前日故巢来燕子,

同时春雨葬梅花。

现在正是江南春燕归来,雨葬梅花的季节,我思绪的流水也沿着屋后的这条小河潺潺地流向远方,流向那广漠浩大的文化海洋,流向我所知道的人类文明的绿野,流向浩瀚的天空,无垠的宇宙,流向我案头上的书稿,流向我书柜上那些散着墨香的新书。有时突然想起某篇文章,便停下来,匆匆跑到书桌前去翻书查找,一当确定,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没有想到这块狭窄的天地,竟然会给我带来如此多的乐趣,引发出记忆深处那些已经或正在被遗忘的东西,身心得到一种从未有的愉悦。

3

说起我的晨练,还有一段“悲壮”的历史。

我年轻时是个“夜游神”,晚上喜欢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看书,后来就是写作。这样折腾久了,便感到腰椎疼痛,不能弯曲,走路脚上无力,上楼梯时关节也疼痛。为此看遍了市里的医院,医生也曾精心为之治疗,但都效果不佳。

一日住院,见一位首长从一辆白色救护车抬下,方知也是同样毛病,专车去上海找了名医,动了手术。

我问医生,我可不可以也去上海动一刀。

医生听后连连摇头,他直言对我说,首长是市里专门联系的上海专家,你能有这个“门路”?你就是有这个“门路”,我也劝你不要做,这样的手术可不是开玩笑,那是要动神经系统的,搞不好就会瘫痪。

我吓出一身冷汗,问他还有什么办法。

他直言相告,像我这种小人物唯一的办法就是循序渐进加强健身,多锻炼。

好,说干就干。

我从开始时的伸腿、弯腰、举臂、散步等单项练习,到后来的太极拳、广场舞等综合性运动,一件一件地来,一样一样地学,一招一示从不含糊,无论刮风下雨,暑寒交替,从不间断。二十多年下来,我不仅腰椎间盘不再疼痛,腿脚有力强健,更是成了一名业余的“武林高手”。

踢腿、抬腿、举臂,弯腰、出拳、云手、野马分鬃、白鹤亮翅、搂膝拗步、手挥琵琶……这一招一式不用提醒,不听音乐,挥洒自如。

疫情来了,虽然不能出门,但健身仍然是我每天必须首先完成的功课。

此时的健身,非彼时的健身,心态不稳,效果定会锐减。

这哪是健身,这健的是心啊!

晨练中,我的心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

此时,晨光初显,大地朦胧,窗外的小树林子开始苏醒,鸟儿的叫声喧哗、热闹,叽叽喳喳诉说着昨日的梦境。那是另一个物种的语言,我听不懂,但我感受得到那种生命的活力与渴望,它们将生命之爱,语言之美,留在了这个春天的早晨。

春日的晨风,用湿漉漉的手,轻轻抚摸着我家的玻璃窗户,好奇地在那里看着我晨练。

家里健身的这片“空地”,“征用”的是外孙女来家后的活动地盘。前面是一排靠窗的栏杆,经常会晾晒些衣物。靠墙还摆了几盆花草,长得并不茂盛,但总舍不得扔掉,就让它们在那里喘息。恼人的是有一只书柜竖在那里,巨人一般挤窄了这块“空地”。身后是一个房间的拉门,上面嵌着玻璃,健身时不敢触碰。一个汉子要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施展拳脚,那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实在不容易。

然而,这里却是我的天堂。

这里朝南,阳光充足,温暖舒适,十分养眼——这里面对着的是那条百看不厌的小河,以及两岸葱郁的小树林,还有河畔正在尽情怒放的野花,五颜六色,斑斓芬芳,娇羞的倒影在水里形成了一片一片的彩云,随着河水飘荡、飞翔。不时还能看见几个钓鱼的老翁,柳下独坐,依竿垂钓,绿叶抚鬒,香烟袅袅——这是何等浪漫而又抒情的景致。

不远处的绿化带已是春光灿烂,花红叶绿,和煦的春风柔柔地吹着,新嫩的树绿叶飘着甜丝丝的香气,发出童真般的笑声。那几树靠墙的海棠也开花了,细柔的花瓣如一只只倒挂的花瓶,张开喇叭形小嘴,向着如毡的绿野微笑。她太激动了,长长的花蕊竟匆匆地伸了出来,花蕊上那些金黄色的花粉,阳光下闪着快乐的笑意。一只只蜜蜂被迷住了,爱恋地盘旋在她的身边,嗡嗡地唱着激情的恋曲。

蜂儿不食人间仓,

玉露为酒花为粮。

作蜜不忙采蜜忙,

蜜成又带百花香。

一只只忙碌的蜜蜂,嘤嘤嗡嗡地绕着那几株海棠,心中的爱意与欢乐,怎么也唱不完。

人的灵魂竟是如此神奇,再忧郁的沙漠,也会生长出绿色的诗意。

4

晨起,窗外仍然在下雨。

厚重的云层喘着粗气,移动着笨重的躯体,向屋后的小河上空汇集。

沉沉的黑云,相聚成几个巨大的“石碾”,在空中滚动着,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那是遥远的雷声。我不时伸头朝窗外看看,当心那些“石碾”随时都可能滚落下来,掉进屋后那汪洁净的河水里。

突然,一道刺目的闪电,赶跑了所有的“石碾”,将天幕撕成了几块锯齿形的黑色碎片。天空突然“啪”的一声巨响,刺耳的炸雷便在屋顶上炸开了,整个楼房仿佛也跟着颤抖起来。粗大的雨点,如鞭子一样向河面抽去,河里上便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响声。那粗犷的雨点有些特别——厚实、圆润,闪着白色的亮光,小河在狂风暴雨的抽打下剧烈地颤抖着……

失去了温柔与优雅,这还是江南的春雨吗?

是的,这仍然是江南的春雨。

让我再仔细地听一听吧。

终于听到了,屋檐下仍有燕鸣,风雨中仍有琴声,谁家的老人还在哼着锡剧《梁山伯与祝英台》,谁家的女儿正在学唱着评弹,那缠绵的古韵透着吴侬软语的柔情,隐隐地、缓缓地在雨丝中飘散……

狂野的风雨中,仍然有一个缠绵的江南。

这声音穿墙而来,硬是将温情的雨点叫得打起颤来,噼噼啪啪砸向我家的窗户,仿佛谁家的孩子,在那里敲窗呼唤。天空的云雾,被驱赶着向小河的上空汇集,河面上变得幽暗起来。跳跃起无数的水花。那些白色的、晶莹的水花,调皮而又快乐地盛开着。屋后的这条小河啊,你是大运河的儿子,挟隋唐古风,裹宋明情怀,浩荡而来,幽幽而去,你的生命中经历了风雨坎坷,才铸就了博大的胸怀,坚忍的意志,才能在狂风暴雨中快乐地盛开出美丽的河上之花,给风雨中的江南带来了水上之美。

5

一早睁开眼睛,手机就“嘟”地响了起来。

打开一看,是负责配送蔬菜的小哥发来的。

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主动给网格里的人们发微信,问各家需要采购什么蔬菜和食品,然后再到外面的菜场去购菜,交到小区的保安手里,让他们帮着送到各自的单元楼门,让购买者各自下楼来取。

这位从不认识的小哥,成了小区网格里最受欢迎的人。

小哥也真有意思,他起的网名就是直接进入主题:“蔬菜生鲜配送”。

他短信上的头像也与众不同,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一对年轻夫妇,中间一个可爱的女儿,三个人都穿的红色上衣,目光温和而善良。右边爸爸的旁边标着:邵爸爸;左边妈妈的旁边标着:汪妈妈;中间女儿的旁边标着:果果宝贝。在果果宝贝的下面,是一行亲切的文字: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在这三个人的上面,还写着一排草书的毛笔字:我爱你们。在这四个字中的“我”字上面,画了一颗红色的“心”,而在下面的“果果宝贝”两边,一边是一只手,两只手组成了一个“人”字,托着一颗小小的红色的心。另一边则是一只憨厚可爱的小白兔,幸福地伏在地上,竖着两只长长的耳朵,胖嘟嘟的脑袋瓜占去了它的大半个身躯。

所有的这一切,都被一粗一细的两道绿色的圆圈包容在一起。

这是一个多么亲切而又充满着关爱的微信头像,看上一眼,就让人觉得温暖。

当然,这不是一张真实的照片,而是一张剪纸,是一种艺术创作。

这样的一个头像,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仅在这位小哥的微信头像上,更在他的行动中。

小哥与我们在同一个小区,但他所在的那栋楼房没有被管控,人员是可以自由地在小区活动,每天全家可以派一个人外出购买菜蔬和食品。于是,他便做起了志愿者,为被管控和封控的住户代购。

他开始加入社区建立的网络群,每天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提供各种力所能及的服务。

这时,有人发微信求助,说是自己家里没有蔬菜了,是否帮助采购。

小哥立刻问对方,是哪一栋楼哪一个单元以及门牌号。

对方在小区网格群里回复小哥,并问,能不能帮忙。

小哥回复:“没有问题。”

我看看外面,大雨哗哗地往小窗外的小河里浇,河面上,飞溅起白蒙蒙的水花,昔日清晰的对岸小区的楼房,也被这无情的风雨吞没,完全看不清了。

我心里不由一沉,这样的天气,别说是骑着小毛驴(电瓶车)外出购菜,就是开着汽车也得时刻注意安全。

有人发帖,劝购菜的小哥不要外出。

小哥回帖:“没事。”

对方发帖:“没事?出事了谁负责?”

小哥回帖:“我自己负责。”

发帖请求购菜的人在群里说:“听说购菜要给十三元辛苦费?”

小哥回帖:“不要。”

对方说:“那你是要十五元呀?”

小哥回帖:“没有这样的事。”

对方说:“我在手机上看到的,有的小区购菜小哥是要加钱的。”

小哥回帖:“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会要的,买完菜我会给你一个清单,你到时将钱打到我手机上就行了,我不会多收你一分钱。”

对方将信将疑,发了一个问号。

小哥有些生气地说:“你不要发这个东西了,这个时候你有困难,我还想乘机赚你的那几个买菜钱,这还是人做的事吗?”

小哥一生气,还真起了作用,对方立刻回复:“对不起啊!”

小哥回复:“没事,你在家里等着吧!”

没想到,请求购菜的人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他发帖说:“我出不去,你能否送到我家楼下的单元门,通知我下楼去取?”

小哥回帖:“好的,我到时给小区保安讲一下,请保安帮你送到单元门,你自己下楼来取,那门开着一道缝,是专门用来为你们送东西的。”

接着,小哥再回帖:“好了,我现在出门了。”

我走到窗前,只见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雨点如同豆粒般地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撒下来,敲击在玻璃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声音如同敲击在我的心里,让我的心直往下沉。如此风雨,如此黎明,那个骑着小毛驴(电瓶车)帮助别人买菜的小哥,真是不容易啊!

世界,因为有这样的人才变得温暖。

临近中午,小哥在小区网络里发了消息,他说:“我是‘蔬菜生鲜配送’,告诉那位请我买菜的朋友,菜已经通过保安放在你家单元门楼下了,请你自己去取。”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这位小哥感到有些为难。

十分钟后,那个购菜者突然在群里发出一条紧急求救的微信:“群里有开锁的师傅吗?”

小哥急问:“你的菜收到了吗?要找开锁的师傅什么事?”

对方回:“你帮我买的菜收到了,购菜清单也在里面,菜价合理,谢谢你,我一会通过手机将钱打给你。”

小哥回:“菜钱是小事,我问你现在找开锁师傅有什么事,你们单元门的锁是按上级指示封控的,是不能任意开的呀!”

对方回复:“不是单元门,是我自己的家门。”

小哥问:“你出门提菜没有带钥匙?”

对方回复:“是的。”

小哥告诉对方:“你敲门让家里人帮你开门就是了。”

对方回复:“我就一个人,老婆孩子都一直住在外婆家。”

小哥说:“这就麻烦了,我又不会开锁。”

对方说:“求求你,帮帮忙吧!”

小哥有些为难地说:“我能帮你什么呢?先在群里问问有没有会开锁的师傅。”

群里立刻有人回复:“我是开锁的,可以帮助。”

小哥回复说:“你也是管控楼里的,按防疫指挥部规定是不能出门的。”

这下,三方面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那个购菜的人在群里说:“求求小哥,你到小区找下保安。”

小哥回复:“这个我能帮助你,你别急,不要在楼里乱走动,在自家门外等着啊!”

我看看外面,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雨点仍然敲打着窗户,当当地直响,楼下的大树也在狂风不中不停地摇曳,那些盛开的玉兰花,那些娇艳的美丽,都被这场风雨给扫到了充满积水的和泥泞的地面。

这时,整个网络群里不断有人发帖,有安慰那个购菜者的,有询问小哥是否找到开锁师傅的,也有直接向社区工作人员呼求帮助的。

加缪说:“要了解一座城市,简便的办法就是探索居民如何劳动,如何爱如何死亡。”

这些人虽然同在一个小区,之前却互不相识,现在大家的心都有拧在了一起,风雨中的温暖,透着人性的光芒。

疫情面前,他们仍坚守着人类最宝贵的财富。

风,仍然在刮起。

雨,仍然在下。

过了约二十多分钟,小哥在网格群里发帖:“我已经帮你找到了一位开锁师傅,也将这事向社区讲了,他们同意保安暂时打开楼下单元门,让师傅来帮你开锁。”

那位购菜者回帖:“万分感谢啊!”

很快,保安打开了单元门。

保安和小哥根据规定都不能上楼,只能在楼下等待。

风卷着雨,从外面猛力地向门外刮来,无数被吹落的树叶,卷到了他们的脚下。

他们跺跺脚,稍微移动了一下位置。

开锁的师傅戴上口罩,乘电梯上楼,很快就帮助那位购菜者开了房门。

购菜者万分感谢,要立刻付钱。

开锁的师傅急忙转身说:“我不能要你这个钱。”

于是,购菜者向开锁的师傅要了电话号码,说是以后加强联系。

我想,这个“联系”一定会包括开锁费。

这是细心的江南人不会忘记的。

购菜者提着菜进了屋子,又回过头来对开锁的师傅说:“谢谢你,你们也代我向那位购菜小哥表示感谢啊!”

过了十多分钟,那位购菜者在群里发微信问:“购菜小哥,你回家了吗?”

小哥回答:“回家了。”

购菜者回帖说:“前几天老婆带孩子回娘家了,我一个人也没有储备蔬菜,这真麻烦你了,还得让你跑去请人来开锁,真不好意思。”

小哥回复一个笑脸:“应该的。”

购菜者回帖:“我把菜钱打给你。”

小哥回复:“不急。”

购菜者回复:“很遗憾,一直没有见到你。”

小哥回怗:“一个小区,后会有期。”

购菜者回帖:“你叫什么名字?”

小哥回:“蔬菜生鲜配送小哥。”

购菜者给了一个笑脸:“兄弟,你多大哪?”

小哥反问道:“你多大了?”

购菜者回复:“小哥兄弟,我今年三十二岁了。”

小哥回帖说:“什么小哥兄弟,你应该叫我大叔呀!”

窗外,雨还有噼噼啪啪地下着。

那雨声有些烦躁,同时也夹杂着一点抒情的韵味……

6

一早起来,天边闪出几缕红色的亮光。

太阳醒了。

她从平原的尽头探出头来了,如手抱琵琶的歌女,有几分羞赧,含几分妩媚,温情地向着江南这片富饶的大地走来。麦苗在地里已经返青,蚕豆在田埂上已长出了豆夹,油菜花如金色的海潮,铺满了丰饶的田野。白墙青瓦的农舍里,突然传出几声久违的鸡啼,那些嗡嗡的蜜蜂,已经兴奋地抖动翅膀,绕着幽香的田野忙碌起来。

屋后的小河传出几声蛙鸣,几只小船便从晨雾中漂向河心,轻快而悠闲,咿咿呀呀的橹声是江南悠远的小曲,轻轻地在河心里哼着,太阳听得一下子就醉红了脸。

太阳已经走到江南平原上来了。

隔着窗子朝下看去,前面是小区的一条绿化带,里面长着几棵挺拔的李子树,萌发的新叶闪着紫红色的光亮,茂盛而浓密,四周是一片草地,里面不时开出一些野花来,闪着深红和金黄的光晕,在绿草中美极了。

我发现一个人,一个老人,手里拿着一把小铁铲,身边放着一只小竹篮,正蹲着身子在那里挑野菜。

他是小区里其他几栋没有实行管控楼房里的居民,还是脱下保安制服的小区保安?

我无法知道。

但是,我羡慕极了!

这个挑野菜的老人,让我想起了儿时在乡野里见到的那些野菜。

春天一到,它们就蓬勃地生长起来,如同健壮的孩子一样。乡下的小河边,长着很多野芹菜,嫩得直向外冒着绿液,用手一掐,那带着辛辣的香味,就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呀!

除了野芹菜,最多的要算是艾草了,

艾草是春天的信使。

每当冰雪融化,春天的太阳刚刚升起,它就会从荒野的土坡上悄悄地探出头来,东张西望,打量这新奇的世界。然后张开小小的嘴巴,吮吸着春天的甘露,一声不响地往上长。它的个子越长越高,在那根柔弱的茎干上,便开始长出嫩绿的幼芽,秀气、孤傲、顽强,一眨眼,就会变成一片片青绿的叶片,将一块山野的荒地染绿。

每当这时,奶奶就会交给我一只用芦苇编织的小筐和一把小铁铲,跟着村里的孩子们到野外去采野菜,什么紫藤花呀,构树穗呀,榆钱串呀,枸杞头呀,很快就采满了一小筐——当然,野菜中采得最多的是艾草,我们有时又将它叫作艾蒿。

我问奶奶,这野菜采来做什么。

奶奶用手摸着我的头说:“用来做青团给你吃呀!”

一听说有青团吃,我心里就笑了。

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每到春天,就喜欢站在一只小凳子上,将脖子挺得直直的,看着奶奶将刚采回的艾草一根一根的择洗干净。奶奶摘洗艾草时很挑剔,只要上面那节最嫩的,那真是嫩得都快要滴出汁液来了。奶奶说:“这样做成的青团才更好看,更好吃。”

奶奶摘好艾草,然后在开水里“煮”了一下——大了以后才知道,那是“焯”了一下,也就是时间很短的在开水里“烫”了一下,并加了一些“盐”在开水里。

我问奶奶:“为什么要加‘盐‘?”

奶奶摸着我光光的脑袋说:“那不是盐,那是小苏打,你不认识。”

我说:“怎么跟盐一个样子?”

奶奶摸着我的头说:“好好读书,将来你就会懂的。”

我有些不高兴地噘着嘴说:“你和爷爷一样,天天都是催着我读书,我还没有上学哩,你们就教我背那本‘汤头歌诀’了。”

奶奶摸着我的头——他最爱摸我的小脑袋了,笑着说:“我们家是中医世家,你长大了还是得跟爷爷学中医。皇帝老子都会生病的呀!”

我直摇头:“我不学中医,爷爷的药房里到处都是药味。”

奶奶说:“学中医好,那治病的药呀,满地都是,只要到春天都会长出来的。”

我幼小的心灵为之一颤:春天,竟然是这样神奇?

奶奶说:“你不是爱吃青团吗?你知道这做青团的艾草有什么用吗?”

我说:“不知道,但我爱吃用它做的青团。”

奶奶说:“这艾草呀,可是穷人的救命草,可以治很多病的!它温经止血、散蹇止痛,可以治一些妇科病的。外用可以祛湿止痒,皮肤可敏、瘙痒。还可用于吐血、崩漏、月经过多、胎漏下血,少腹冷痛……”

奶奶像念经一样地说了一大堆艾草的药用效果,我当时根本听不进去,直向她摇头说:“我不爱背药书,我不听这些。”

奶奶用沾着艾草汁液的手,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说:“好,奶奶不说了。”

我记得行医的爷爷在我们家的门前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有空就站着教我认上面的几个字:沈绍霖诊所。长大后我才知道,他是当地很有名的老中医,不肯参加吃大锅饭的“公私合营”诊所,自己非要单干。那时,经常有包着白头巾的农村妇女和戴着破旧草帽的田间农民,带着丈夫、妻子或孩子到我们家来找爷爷看病,奶奶就让我叫她们姑姑或大伯。

我问奶奶:“我怎么这么多姑姑、大伯?”

奶奶笑着说:“她们都是你爷爷看好的病人,都叫你爷爷爹爹,是我和你爷爷的干女儿、干儿子,当然就是你的姑姑和大伯了。”

我真羡慕爷爷奶奶,多有福分。

那时,我采回来的艾草,都交由奶奶负责给做成青团。

奶奶总是将从沸水捞出的那些艾草捏成团,双手用力地将里面的汁液挤出,很快,那绿汪汪的水便从她的指缝间顽皮地流淌出来,溢满了家里的那只铜盆。

一张桌子放在家里的小院里,奶奶将铜盆端出来,放在那张桌子上,就回转身去屋里取做青团糯米粉。

奶奶一走,我就独自站在那里,盯着那只铜盆看个不停。我爱这盆绿汪汪的汁水,绿得就像一盆晶莹的宝石,春天的阳光下闪着光,春风的吹拂下泛着细微的涟漪,就连天上的白云,也在这盆子里飘动,使我感到神秘而有趣。

奶奶将磨好的糯米粉放在一只瓷盆里端来了。

她开始将那些亮绿的艾草汁液缓缓倒入,一边倒一边不停地搅动,很快,那些雪白的糯米粉就被这些可爱的绿色汁液神奇地凝聚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很大的绿色面团。

奶奶问我:“你要吃什么馅的青团?”

我说:“吃肉的,糖的。”

奶奶从屋里又端出几个小盆子来,里面装着各种包青团用的馅:除了猪肉和白糖还有红糖、红枣、芝麻、豆沙。

奶奶看着我眼馋的样子,手却一下子停住了,她问我:“你得回答奶奶一个问题。”

我两眼直直地盯着那些小盆子里的各种青团馅说:“行。”

奶奶笑着问:“你告诉我,你爱不爱读书?”

我噘着嘴说:“我不爱读书,就爱吃青团。”

奶奶看我认真的样子大笑起来,朝我说:“好,不读书,吃青团。”

于是,我跟在奶奶身后,给她当了个小小的助手,从取面、和面到包团,接着又从排列到上屉,终于,灶台上那只用芦苇秆编成的蒸笼里冒出了腾腾热气。

我那时的个头还没有灶台高,就不时地跳起来看看那只蒸笼。其实,不跳也是能够看见的,因为那蒸笼一共有四屉,高高地立在那里,如同一座小小的宝塔,我仰头就能看见。

可是,我就是要跳来跳去地看它。

现在想来,那是一种童真的乐趣啊!

就这样,我围着灶台来回不停地跳着、转着,小小的鼻子拼力地吸着那股清香的艾草气味——那是春天的田野上的气息,被我们引进这屋子里来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奶奶从烧火的灶台下面站了起来,站在蒸笼前,轻轻地揭开了那个斗笠一样的蒸笼盖。

立刻,厨房里弥漫了清香的白色云雾。

一屉一屉青绿可爱的青团被奶奶端上了桌子。

哎呀,那些青团一经蒸熟,竟绿意盎然。一个个挺着圆圆的身子,站在那里冒着热气,直朝着我笑哩!

我急着伸手去抓。

谁知那滚烫的青团竟一下子粘在我的手上,汤得我直叫。

奶奶笑着帮我取下那只“讨厌”的青团,将它放在一只小碗里,仍然拿了一双小筷子递给我说:“吃啊!”

我于是用筷子夹起,将它放进了嘴里,开口“咬春”。

那时,天是蓝的,水是绿的,春天的原野是畅快的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走到无边的原野上去采摘艾草,做一屉孩提时盼望的青团哩?!

7

屋后的小河与阳光,对我充满了无穷无尽的诱惑。

我站在窗前,看着悠悠流淌的小河,便对它产生了莫名的爱慕,那是我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慕,一种无法锁住的青春的向往。我觉得这条河,如一位美丽的少女,穿着绿色透明的丝裙,在我的眼前醉舞。这个春天里袭击而来的疫情,对它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它依然如故,带着江南少女的柔情,无忧无虑地在我的窗前低吟、倾诉。河风吹拂时,她便发出悦耳的笑声,欢快地从我的窗前流过,绿汪汪的流水,映着黎明太阳的金黄,在河水里荡起丝丝迷人的金线,长长地在河水里漂着。

这么早啊,太阳就已经照在了河面上。

是的,太阳害怕我在黑夜里睡得太久了,所以急急地赶来,给我以温暖,给小河以光明。她知道,那不是河水,那是一种生命的流淌,岁月的流逝,我今天所看到的河水,却绝不是昨天的河水了。

河岸边盛开着的玉兰花美极了,肥嘟嘟的花瓣,如同婴儿胖乎乎的笑脸,在黎明阳光的照射下,花瓣上的露珠闪着水晶般迷人的光亮。

以往,我总是在这个时候走出家门,来到小河边晨练。

那棵高大的梧树下便是我晨练的地方。

黎明的河畔总静静的。

现在,我只能站在窗前,看着河边的景致发愣。

突然,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一辆婴儿车被缓缓地推到了那棵梧桐树下——那棵梧桐树刚刚冒出满树青绿的叶片。

推车的是一位年轻的母亲,穿着一件天蓝色外套,长长的秀发披到外套上面,如瀑布一般。那辆婴儿车是米黄色的,车上的那个孩子,戴着一顶小白兔子的绒帽,一双小手在那里不停地舞动。阳光穿过那棵已经长满嫩叶的梧桐树,星星点点如同细碎的金子,洒在她们身上,幸福而宁静。

年轻的母亲让小车面向河水,然后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深呼吸。

阳光从她的身后照射过来,婴儿车上的孩子也跟妈妈一样伸出了两只小手。

雾,从河面上悄悄升起,薄薄的,淡淡的,悠悠地飘散。

生命,在这条小河边,是那样温馨而美丽!

几位不甘寂寞的老渔翁又来了——虽然小区被管控了,但他们几个住的小楼比我们幸运,没挂上铁锁。

这是他们引为自豪的钓鱼资本——可以在小区内活动。

他们大都戴着破旧的草帽,或者是一顶旅行社发的红色、白色或蓝色的布帽,时尚一点的,戴着儿女们赠送的长嘴遮阳帽。总之,这些小区老渔翁们的头上,都戴着一顶不同色彩、不同风格、不同来路的帽子,这是他们的“标配”。

我从楼上看下去,在春天绿色的河岸边,那些帽子如同不同色彩的花朵,盛开在黎明的河岸,好看极了。

这些老渔翁大都喜欢安静。

到了河边之后,他们便分散了。或树下,或堤畔,或草边,或花丛,总之是各选所爱,各得其所,互不打扰。

待到各就各位,老渔翁们就打开装满诱饵的小盒或塑料袋,往鱼钩上装放充满香味的诱饵——以前他们大都靠自己挖蚯蚓,近年来他们也进入现代化,改用专业生产的诱饵了

他们放好诱饵后就开始放竿、扔线,然后坐下来静等鱼儿上钩。

这时,我看到窗前柳树下的那个老渔翁,从身上的衣服里取出一包香烟来,“咔嚓”一下打燃打火机,点上,便开始愉快地猛吸了一口,然后从嘴里吐出一缕淡蓝色的烟雾,慢慢地闭上眼睛,享受这恩赐给生命的快乐。

我看着他那快乐如神仙般的样子,心里不由有些忌妒。

这时,仅仅只隔着一扇窗户,便是两样的人生。

昔日,我每天早晨在晨练时都会与这些钓鱼老翁见面,休息下来也会去问问他们的收获。经常是我都晨练完了,他们的小桶里却还未钓到一条鱼。

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

可是他们说,这样自由。

这是什么自由呢?他们说,听不到老伴的唠叨和指派,听不到儿子睡懒觉的呼噜,更听不到儿媳催促孙子上学的吼声。自由了心情就好,身体就好,就能长寿。

原来,自由对于生命是多么重要啊!

我推开窗户,让早晨清新的空气吹进屋来。

风轻轻地、柔柔地在窗前徘徊了一会,便挥挥手,告别了河岸,静静地涌进家里来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那鼻孔、喉咙和肺都感到一阵舒畅。

啊,空气,自由的空气啊,谁能锁住你,你欢快地吹进我的屋子里来了!

这时,河边的小路上走来了两个孩子,他们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脚上穿着一双运动鞋。以往这个时候,这小河边是看不到这些孩子的,因为他们这时都在忙着准备上学,或者跟着爸爸妈妈去幼儿园。疫情之下,学校和幼儿园都停课了,他们便成了小区的“留守儿童”。

两个孩子像两只春天的蝴蝶,穿过小树林,飞过那片河边的花丛,在我窗前不远处的那块空地上停了下来,开始在那里跳绳。

他们一边跳一边数着:1、2、3、4、5、6……

太阳从河湾处伸出头来了,红艳艳的有些害羞。

她是刚洗完脸吧,那一河盈盈的胭脂,飘着春天的香气,在空气中飘散。她们调皮地跳着,挤着,竟然也悄悄地挤进了我的小窗。

两个孩子还在窗外的空地上跳着,他们手中的绳子,如同美丽的花环,阳光下变幻着迷人的色彩,他们的校服也变得美丽动人,他们是这个难忘的春天里,飞到我窗口的两只欢快的蝴蝶。

我羡慕他们。

那里,就是天堂。

8

今天的阳光真好,暖暖的,柔柔的,织成了一丝一丝的金线,轻轻地从天空中洒下来,停留在阳台上的玻璃窗户上,微笑地看着我们两个白发老人,像是在问候,又像是在安慰。我轻轻打开紧闭的窗户,一股春天的花香便扑进了小屋。

我猛吸了一口扑进来的新鲜空气。

在阴雨天气里卷缩已久的肺,也开始舒展,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屋后的小河,仍然无忧无虑地流淌着,哀叹与忧愁都不属于它。这是一条古运河的支流,以前曾是商船云集,商贾穿梭,连接南北东西的重要河道,在时代的飞逝中,它竟然安静下来了。

它当时也曾为此喧嚣过,怒吼过,但是那些鲜海的生命,在时光的飞驰和生存的抗争中,终于离开了它,将它孤独地抛弃在这个寂寞的角落。这是生命的选择,生存的选择,在魔幻而又充满威严的大自然中,喧哗繁华的小河学会了安静。

现在,它悄悄地躲在城市的一角,静静地流淌着,没有忧伤,仍是欢乐。

河畔那些成群的白鹭,扇动着雪白的翅膀,在河面上来回飞翔,不时发出一阵阵低沉而粗糙的叫声。有两只白鹭静静地站立在不远处的柳树枝上,看着河面上那些飞翔着的同伴。也许,这是一对苍老的白鹭夫妇吧,它们已经飞累了,看着儿孙们在春天的阳光下飞翔,那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这些雪白的生命啊,它们的祖先是何年何月寻找到这方热土的呢?

没人知晓,它们自己也不知道。

它们就是这样在阳光下欢乐地飞翔着,寒去暑来,一代又一代地守着这条小河——这条赐给它们生命与欢乐的小河。

突然,对面河畔小区的喇叭响了:“请大家下楼做核酸……”

河面上飞翔着的白鹭,被惊得扑腾着翅膀,各自带着妻儿老小向着远方飞去。

只有柳树上的那一对白鹭,仍然静静地站立在翠绿的树枝上。

通知做核酸的喇叭仍然在河畔响着,一直从水面上漂过河来,钻进我的小屋。

这对白鹭为什么不跟着飞向远方?

老了?病了?耳聋了?疲倦了?还是早已见惯不惊?

两只泰然自若的白鹭,真让我费解。

老伴问我:“对面小区今天又做核酸了,我们什么时候做呀,也没有个通知。”

我说:“还通知你做什么,什么时候要你做,用喇叭在楼下叫一声就行了,你又不会跑什么地方去。”

老伴说:“我们不能每天都这么坐着等呀。”

我说:“谁也没有叫你坐着等呀,做核酸的‘小白’(医护人员)人手少,他们也是很辛苦的呀,我们应该相互理解。我们在家里还可以做别的事嘛。”

老伴看了看天空,那轮太阳仿佛“腾”的一下,跳上了河对面小区楼房的屋顶了,火辣辣地闪着光,热辣辣地俯视着人间。

窗外的树林一片葱绿,那是一场夜雨后的绿色,油亮、光滑、充满着生机,仿佛每一片树叶都在滴着绿色的汁液。那些枇杷树的叶子,长长的,如同水牛的耳朵,挂在树枝上,跟着河风摇曳,可爱而以多趣。

老伴问我:“小区外面的理发店现在还开门吗?”

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可能早就停业了。”

老伴说:“本来想这周去小店把头发剪一下,现在看来不行了,这头发越长越长,天气也越来越热,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我说:“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这场疫情来得凶猛,连我们这座一直认为防疫搞得很好的城市,也都‘沦陷’了……”

老伴不爱听“大道理”,冲着我说:“剪个头发与疫情有什么关系?”

我说:“怎么没有关系,你出得去吗?”

老伴据理力争说:“这与剪头发有什么关系,不要任何事情都往疫情上套?”

我看看老伴,便不予吱声。

谁知老伴这时却站起来对我说:“这样吧,你能不能帮我剪一下。”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装着不理解地问:“帮你剪什么?”

她用手在头发上比了比说:“剪头发呀!”

我从凳子上跳下来说:“你是在开玩笑吧?”

她异常严肃地说:“谁跟你开玩笑?你说,帮不帮我剪?”

我说:“我不会剪女人的头发呀!”

老伴说:“年轻时在‘大三线’,哪有什么理发店,不都是自己理发吗?”

我说:“我那时年轻呀,胆子也大,工程队买了一把剃头的推子,那就上阵吧。我理的第一个人是工程队长,我的顶头上司,那头发被剪得如同狗啃的一样,都称他那头是“刚开垦的处女地”,害得他大热天总是戴着一顶帽子。可这女人的头发,我却从来就没有剪过呀!”

老伴说:“女儿给买了推子和剪子,我开始也不会使呀,现在你的头发不都是我帮你理的吗,我付出了多少,你知道吗?”

我说:“知道知道,第一次理了发,我连门都不敢出。”

老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大热天的,你最后还不是戴着帽子去上班了。”

我说:“那真是痛苦不堪。”

老伴说:“眼看春天来了,这头发也长了,那还是要理的呀!”

老伴说到这里,追问我说:“你帮不帮我理?”

她两眼直直地看着我,长长的头发披在肩头,。

我看她认真的样子,就问道:“实在要剪我就帮你剪吧,剪不好可别埋怨啊!”

于是,老两口一起搬来凳子,拿来剪子,再将厨房里干活的围裙用来挂在胸前,我便开始帮她“理”发。

怎么剪呢?

我拿着剪子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头上那黑白交错的头发,感到无从下手。

她伸出手来向身后比了一下说:“就这样顺着脖子往上剪一点,把长的部分都剪掉,然后两边对齐。”

“咔嚓!”我大着胆子,一剪子下去,将她脑后的头发剪下一段。

我问:“怎么样?”

她说:“挺好,你就顺着这个慢慢剪。”

得到了鼓励,胆子也大起来了,那握剪子的手也不再发抖,便顺着鬓角方向,用梳子将需要剪去的地方梳整齐,再慢慢地一剪子一剪子地剪,生怕剪多了剪乱了,将那灰白的头发变成一个乱“鸡窝”。

老伴的手中拿着一面镜子,“监视”着我的工作。

只要发现我在哪个地方剪多了或剪少了,就会及时给我发出指令,往这边剪一点,往那边剪一点,前面剪多了不要再剪了,两边鬓角要对齐啊!我只得东一剪、西一剪地跟着她的指挥走。

不到十分钟,我已累得头上出了汗水。

无论我怎么努力,她总不满意。

我说:“给你们女人剪头太累了。”

她说:“你看那些美发馆,收钱最高的不都是为女人剪的头吗?”

好在帮男人们理过发,心里还多少有点垫底的“酒”,也就顺着她的指挥,一丝一丝地剪。谁知最后,两个人却争吵起来。

我说要剪去一点才好看,她说要多留一点才美观,在关于耳鬓那一缕头发的问题上,两个人相持不下。

两个人为此都争红了脸。

我理直气壮地说:“不剪了,不剪了。”

她义正词严地说:“爱剪不剪,拉倒。”

老头对老太,针尖对麦芒。

谢天谢地,突然楼下响起了喇叭声,通知下楼做核酸:“封控管理的20栋的居民们,请下楼在楼门前做核酸!”

沉默了很久的电梯响动起来,有人开始下楼了。

我拿着剪子问老伴:“怎么办?”

她一边站起来抖落身上的发屑,一边急急地说:“快点吧,拿个刷子来把我身上的头发刷掉。

刷干净后,我说:“你戴个帽子下去吧!”

她说:“戴什么帽子?别耽误时间了,快点下楼吧。”

于是,老两口急急忙忙穿上鞋子,开门下楼。

9

老两口一直都牵挂着在外地工作的女儿。

外孙女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胖嘟嘟的脸上有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从生下来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抱她,爱她,前段时间一直在上海帮着带这个孩子,人说隔辈亲,也真是的。

昨晚,女儿发了一张外孙女读课外书籍的照片,小女孩坐在家里的那把椅子上,手中正在捧读一本名叫《世界博览》的杂志,那是她妈妈订的。

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竟然读起了这本杂志。一场疫情,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连这样的一个小孩子,也突破了她这个年龄的阅读范围,提前步入了青年阅读的范围了。

晚上,女儿又发来个视频,那是我们可爱的外孙女正在背诵着一篇文章: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现在又到了哪儿?

……

是啊,这本来就平静的日子现在又到哪儿去了呢?是谁把她给“偷”走了呢?

但是,我们相信,地球创造了人类,人类也一定会创造出自我的奇迹。

没有这个必胜的信念,地球,怎么会成为人类的世界呢?

孩子,努力吧,你没有摘到的,只是春天的一朵花,而整个春天还是你的。

10

今天的天气很好。

窗外,阳光闪着迷人的金辉,在树枝上跳跃,跟着河风摇曳,温暖、妩媚、娇艳、充满着诱惑。

河畔的树千姿百态。

柳树是树林王国的美女,飘动着长长的秀发,跟着春风舞蹈,轻柔的腰肢,将路人的魂魄都牵走了。

那几排梧桐哩,粗壮而敦实,正撑开青绿可爱的“雨伞”,阳光在上面镀上了一层闪亮的金晖。

风停了。

窗外小河两岸的绿树都静静地矗立着,肃穆、深沉,带着感伤的情怀。绿色的头颅,在阳光下微微低垂。河水在阳光下昏沉沉地睡着了,那清亮滋润的嗓音也不再唱了,水面深处那些绿茵茵的水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漂来的,无助地静默在水面上。

世界,仿佛凝固了。

那几棵枇杷树哩,还是那样憨厚、稳沉。那些厚实肥硕的树叶,经历过冬日的霜雪之后,长成了“牛耳朵”一样深绿色的叶片,招魂吸魄,神气活现地在树枝上摇动。更令人惊奇的是,枝叶间那些迎着风雪顽强绽放的深黄色花朵,竟然有春天的阳光下开始结果了。“牛耳朵,粽粑叶,今年开花明年结。”这是儿时在乡间听老人们时常念叨的一句俗语。它是冬天顽强的母体,才孕育了春天沉沉的果实。它是春天万物萌发的绿海中,最可敬佩的前辈——唯有它,经过风雪,见过严寒,并在那段残酷的时光里顽强地盛开了孕育果实的花朵。

江南的枇杷金黄,个大,清甜,爽口。

11

窗外的路灯,发着幽黄的光,如同久病者的脸,惨淡而孤寂,有气无力地照着小区那条寂静的路面,疲倦、郁愁而又垂头丧气。

前些年里,它们神采奕奕,容光灼灼,逢年过节更是华服满身,珠光闪耀,看够了太多的繁华,听烦了太多的喧闹和赞歌。那些喜进新家的老人,那些窗户上贴着红色双喜的新婚夫妇,那些飞驰而过的豪车,那些穿着艳服、舞着彩绸的老年舞蹈队,那些欢跳着的孩子,那些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都是这一排排路灯见惯了的风景。

现在,这路灯突然间暗了下来。

前些日子,在老伴的动员下,每当晚饭之后就拉上窗帘,将路灯昏暗惨淡的光线关闭在窗外,然后就坐在一起,一边吃着花生、瓜子,一边观看央视播放的电视连续剧《人世间》。

那些花生瓜子都是过年时买的,由于女儿全家今年没有回来过年,老两口吃不完,现在正好拿出来享受——那清脆剥开皮壳的声音是多么动听!

我们看得很投入,很激动,因为我们同剧中的人物,有一段相似的人生。

我在2019年曾出版过一本书——《情系大三线》,沉沉的四十万字。这本被列入国家“十三五”重点出版的图书,是我们青春的记忆,更是当年理想的放飞,书中写了近两百个参加“大三线”建设的人物,他们都是我的家人、领导、同事和工友,出版后曾产生一定的反响。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看《人世间》,看到周志刚在“大三线”建设的崇山峻岭中,背着一只背篓去贵州看他的女儿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打开一看,是《情系大三线》的责任编辑发来的:“电视剧《人世间》里那个支援大三线建设的父亲周志刚,让我突然想到你在《情系大三线》中写到的你的岳父——那个支援大三线建设的‘超龄青年’曹国宽,两个人的性格还真有点像。”

我将责任编辑的这段话读给老伴,她说:“哎呀,真的像呀!”

这样一来,我们对观看这部电视剧的劲头更足了。常常是看完之后,我们还坐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开,脑子里不断回放着刚看过的剧情。

疫情之下,“囚笼”之中,夜不能寐,那就谈谈刚看过的电视剧的情节和人物,谈谈家里的那些人和事,谈谈当年轰轰烈烈的“大三线”建设。

老伴经常跟我谈起她的父亲,那个与电视里的周志刚有着相似外貌、相似经历、相似性格的父亲。

我与岳父的初次见面是在他工作的“大三线”某机车车辆厂的车间里。

那时,老伴在“大三线”的一所子弟学校当老师,住在我们机关办公楼四楼的单身女职工宿舍。这是一座四层楼的小楼,是将一座小山推平后盖的。一楼二楼为机关办公楼,三楼为机关单身男职工宿舍。

有一天她跑下楼来对我说,要带我去见她父亲。

我一听就有些紧张,心想,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老头,见面后他对我是否满意呢?

一个周日,老伴带着我出发了。

那时的“大三线”是多么荒凉啊!

我们顺着这座小楼绕了一个小弯就开始爬坡。

山坡上全是光秃秃的石头,一块块闪着深褐色的光。一道水沟从山顶顺着流下来,那水也变成了褐色,散发出一股铁锈的味道。水花飞溅到我们的鞋袜和衣服上,立刻就会浸下一个褐色的斑点——那是留给我们的青春的纪念。

爬上山坡,前面就是一条铁道,我们顺着铁道往前走。

铁道两边有些风景了,就是那些零零星星地长在岩石缝里的芭蕉树。它们东一棵,西一棵,从岩石的重压下顽强地长出来了,从细小的嫩芽一直长成了粗壮的大树,那宽大的叶片如同巨大的羽毛,在亚热带强烈的阳光下张开着,在风中不停地挥舞,不时还发出阵阵欢快的笑声。

看,有的芭蕉树已经开始结果了。

从这些叶片茂密的顶端,竟神奇地长出了一根粗壮的绿色枝干,嫩绿色的芭蕉,如同一只只小船,笑嘻嘻地悬挂在这根柔嫩而又坚韧的枝条上,亚热带强烈的阳光照在上面,“小船”绿幽幽的,可爱极了。

我很奇怪,这满山遍野的石头,别的植物都很难生长,它们是如何扎下根来,并且长得如此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呢?

老伴当时花一样的年龄,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眼睛晶亮晶亮,见了人不时还有些害羞,脸微微一红,更让人觉得动人、可爱。那时的女孩子,都争着穿的确良衬衫,那是一种时髦,而她总是穿一件单位上发的蓝色工作服,洗得干干净净的,那是另外一种与众不同的审美选择。有人说她长得像日本电影《望乡》里的那位女记者山谷圭子,质朴而淡雅。

铁道线一直伸进了那座位于大山里的机车车辆厂。

老伴的父亲穿一件工作服,正有一台机器面前干活,手上满是机油。见到我抬起头来,看着我笑了笑,又只顾和几个徒弟一起埋头干活去了。

这位未来的岳父中等身材,四肢强健,双手如扇,十指粗壮,握力稳健。一张国字形的脸,宽阔的下巴,整齐而白净的牙齿总是喜欢紧紧地咬着。

据老伴说,父亲告诉过她,他们家是满人,正宗的满族正黄旗。她小时听父亲叫爷爷为“阿玛”。

本来,他刚过了厂里规定的支援“大三线”建设的年龄,加之爱人生病,全家八口人,基本上就靠他一个人每月83.8元的工资生活。可是,当知道“大三线”迫切需要修理机车的技术工人去带徒弟时,毅然决定“打起背包就出发”——他始终没有忘记当年日本鬼子进村,将全村人召集起来,让一只狼狗硬是将村里的一个青年人活活咬死。

每当谈起这件事,他的牙齿就咬得更紧。

他不能再让别人到故乡的土地上来撒野,来杀人放火,他要用自己的努力,让孩子们的生活过得更好。当然,在支援国家建设的同时,他也有自己小算盘,“大三线”属于艰苦地区,到那里去每月可以多发24元的补贴,这24元钱,对于他家庭真是太重要了,这些钱可以用来为他下乡的儿子买一床厚一点的棉被,可以为他的女儿们做一件花棉袄,可以给正在上学的老(小)儿子买几支铅笔和大字本。

家里找遍了也没有一只可以用来装零散物口的口袋,只得用厂里发的毛巾给他缝了一只袋子。临出门,听说“大三线”的山沟天气比东北要热得多,四弟就从身上脱下自己的白衬衫送给他说:“哥,带上吧,到了大三线用得着。”

就这样,他背上背包,站在楼房的大门前,挥手与亲人们告别,独自前往集合地点——鞍山火车站。

春节刚过,天空飘着雪花,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大地。

故乡无垠的雪原上,留下了他深深的脚印……

我坐在沙发上,听老伴讲着这些,我看见她的眼睛闪着泪花。

那不仅是他的父亲,更代表着那一代周志刚似的英雄的人民。

每晚,我们都定时坐在电视机前看《人世间》,看英雄的父辈和我们自己的人生。

处于金沙江畔万山丛中的“大三线”钢铁基地,建设时由于交通不便,蔬菜水果等物资无法运进去,有时连酱油都没有,生活的困难令当代的年轻人无法想象。他经常同建设者们一起,用那口坚实的牙齿,啃吃着硬如石块的干馒头充饥,还顶着烈日在工地上干活,从来都没有叫过苦,喊过累。

现在,窗外的漆黑、沉重,很多人家都已经关灯入睡了,可我们老两口却毫无睡意,一部电视剧,引出了我们太多的回忆,太多的话题。

说来也奇怪,老两口谈着谈着,竟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疫情对心里的压力也减轻了不少。

谈起父亲,老伴心里有说不完的话。

她说:“有一次工地出现事故,在来不及使用工具的情况下,父亲硬是用那口坚硬的牙齿,将一段麻绳咬断,使无数建设者脱险。他那口坚硬的牙齿很快就出了名。直到在一片荒原上用双手为祖国托起一座现代化的钢城后才回到家乡。父亲一手托着儿女,一手托着祖国,我为他自豪!”

老伴说:“在参加‘大三线’建设的艰苦日子里面,他同周志刚一样抱回了一条小狗,那是他的老伴带着老(小)儿子来‘大三线’探亲时,花两元钱从当地老乡手中买的,他和工友们用自己省下来的饭菜,一点一点地将这个条小狗养大。他们同小狗成了要好的朋友,上班以后,小狗就为他们守护家院。有一次,自己在学校里参加活动后回家,山路弯弯,陡峭而险峻,亚热带强烈的阳光照着大地,地上的石头都发烫,她实在走累了,爬不动了,就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可是,一会,那条小狗不知怎么看见她了,就从山上跑下来,在她的身体边走来走去着,不由用鼻子诱着她的衣服的鞋,亲昵得很。”

就这样,他在“大三线”一干就是十多年,直到这片野狼出没的荒野上迎来铁水奔流,钢花怒放,他才恋恋不舍地打着背包回到北方的家乡。

回忆是件美好的事情,它会帮我们挖掘和梳理过去不曾在意的片段,并让我们在还原这些片段中突然发觉,曾经的那段经历是多么重要和刻骨铭心。

辽阔的东北大平原伸出热情的手臂,拥抱这个从远方归来的儿子。

离开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已经十多个年头了,这些年来,他钻山沟,住席棚,在金沙江畔的那片荒山野岭中棚居浊饮,硬是用那双粗糙坚实的大手,用那赤子一样的情怀,同他的工友以及千千万万的建设者们,在这片野狼出没的荒野上,为祖国托起了一座现代化的钢城。岁月在时光的隧道中匆匆飞驰,转瞬他已霜染青丝,雪盖鬓发,当年奔赴“大三线”时交给他“带徒弟”的任务已经完成,一个个徒弟早已成长为机车车辆厂的顶梁柱,他可以放心地回家养老了。

然而,没回家时想家,真正回到家里却又时刻惦记着“大三线”,与电视剧中的周志刚不同的是,他还有三个儿女留在了“大三线”。那颗做父亲的心啊,自从去“大三线”后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故乡———那里有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女;一半在“山沟”。他和妻子如同两个领队,各自带着一群儿女,天各一方地生活着。

于是,他每年都会从家乡跑到“大三线”来住几个月,看看那条熟悉的金沙江,爬一爬那些熟悉的山,会一会那些难忘的同事和朋友,当然,与三个留在深山中的儿女团聚也是一件乐事。

他也有一个跟电视剧中周志刚一样的“老”(小)儿子,由于种种原因“没出息”,他没有读多少书,只在厂里当了一名工人,个人婚姻也有相似的周折。

可是,他家这个“老”儿子的命运却比电视剧里的周秉坤更悲惨。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东北大地上飘着雪花,有人突然告诉他,“老”儿子于昨晚去世了。

原来,“老”儿子下班后与几个同学聚餐,酒足饭饱之后,其他同学都走了,他却留下来陪这个同学,后来两个人便开始洗澡,结果热水器中煤气扩散,出了事故。

安葬“老”儿子骨灰的那天,天气很冷,风呼呼地刮着,他花白的头发如同一蓬芦花,在寒风中瑟瑟凛冽。荒野上的树枝光秃秃的,被吹得呼呼直响,如诉如泣,几只乌鸦从远处飞来,在树枝上呱呱地叫着。云从天空中沉落下来,低低地压在地平线上,黑沉沉的,叫人喘不过气来。看着那黑色的泥土慢慢地覆盖了老儿子的那只骨灰盒,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扑通一下倒了下去。

等到身体稍微恢复后,他又忙着在家里修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结果再次突然倒地。

他是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去世的。

我曾在书里对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他一生做工,勤劳善良,不进党派,远离名利,无论是在鞍钢还是在“大三线”,都在机车车辆埋头做工,用自己的汗水和心血,推动着中国的机车向前奔驰,却连小汽车也没有坐过。出殡的那天,儿女们专门在殡仪馆租了一辆黑色小轿车,让他最后“享受”一次。

一个平凡的灵魂,从此走进了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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