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土墓志看宋代富弼家族成员的宗教信仰
2022-04-06刘梦娜
刘梦娜
宋代,我国封建社会的历史发展到了崭新的阶段。在赵宋皇朝300余年统治期间,外有兵祸,战乱不断;内不抑兼并,土地高度集中,社会阶级矛盾极度尖锐,这一切都使得宋代的封建统治者一直处于外族入侵、农民起义的风口浪尖上。同时,宋代崇文抑武的文治政策,又加重了这个王朝的积贫积弱境况。在这种情况下,统治者往往利用宗教信仰对人们的思想加以控制,籍此既为社会大众提供一种精神依托,又可起到安定社会的作用,从而达到加强其封建统治的目的。这一时期,社会上存在诸多宗教组织,不仅包括道教这一中国本土宗教,还包括佛教、伊斯兰教、萨满教、基督教和犹太教等外来宗教。这些宗教信仰的产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宋代广大民众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人们往往将自身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及愿望寄托于神灵之上,企盼通过信奉宗教得到现世的安稳。富弼家族作为宋代洛阳地区的一方望族,其家族成员中亦有诸多信仰宗教之人。通过对其家族内部成员宗教信仰的研究,我们可以了解宋代社会对佛教、道教的态度以及儒、释、道三家融合的情况。
一、富弼家族墓地及其家族
2008年2—6月,洛阳市第二文物工作队在对洛阳“王城之珠”经济适用房住宅小区兴建区域进行考古发掘时,发现宋代墓葬11座,出土墓志14方。从墓志来看,这批宋代墓葬是北宋中期名相富弼夫妇及其家族成员的墓地,墓地规划整齐,排列有序,层次分明。该墓地位于无卧牛之地的邙山陵墓群内,行政区划属洛阳市西工区史家屯村,东靠国花路,西临王城大道,北部为防洪渠和居民区,南部为民居。地势北高南低,依山望水,北依邙山,南望洛水[1]。富弼家族墓曾遭受盗掘,因而仅在个别墓葬中发现了瓷瓶、铁猪、铁牛、铜钱等少量的随葬品,在个别墓室中发现了少量壁画。此次考古发掘过程中,最具有考古研究价值的当数出土的14方富弼家族成员的墓志,其中6方为女性墓志。这些墓志文涉及宋代的政治、经济、荫补、变法、宗教信仰、历史地理、婚姻等多个方面的内容,具有较高的史学和文学价值。
据《富公行状》记载,富弼家族“其先出于周大夫富辰之后。至高祖讳璘,因五代之乱,自齐徙居于汴,仕唐至京兆少尹。至邓公(富处谦),始迁于洛。今为河南人”[2]。富弼以上的祖辈大多不是显宦,其家族亦不是显赫的世家大族。至富弼这一代,其家族迅速发展并达到鼎盛阶段。富弼,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两度为相,辞世后谥号为文忠,配享宋神宗庙[3],斩获殊荣。他任职期间,主要的政治活动有4项:一是力促宋辽再盟;二是参与庆历新政;三是奏立英宗为嗣;四是反对王安石变法。富弼作为宰相,享受充分的恩荫权,其家族子嗣得以通过恩荫步入仕途,富氏家族的发展达到顶峰。至富弼的子侄辈时,其家族成员无一人中进士科,大多依靠富弼的恩荫做官,而恩荫制度下所用的官员,多为低级官吏,仕途亦多不顺畅,富氏家族开始走下坡路。到了富弼孙子辈这一代,富氏家族已经无法遏制衰败之势,渐渐失去“世宦”光环,家族成员流落各地,沦为寻常百姓之家[4]。
二、富弼家族成员的宗教信仰
宗教根植于人们的社会观念之中,是调动或凝聚信仰者的关键性因素[5]。历朝历代的封建统治阶级常常借助宗教来神化自身,迷惑信教民众,以销蚀民众的反抗力量。宋代是中国宗教发展的转折时期,这一时期宗教的发展不是对隋唐时期宗教形式的简单延续,而是鲜明地表现出了宋代特有的时代特征。宋时,各类宗教相互融合、相互包容,尤其是儒、释、道三家相互借鉴,并逐渐推陈出新。宗教在各个朝代的盛衰变化,几乎都和当时的社会政治演变存在着直接关系。两宋统治者大力扶持佛道发展,基本上实行佛道并重的政策,当时的理学家一方面拒斥佛道发展,另一方面也吸取两教的有益之处,对旧儒学进行改造。
1.佛教信仰。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以后,逐渐与中国本土文化融为一体。佛教发展到宋代,不断吸收儒家的伦理道德规范改造自身,适应了时代发展潮流,得到了统治者、士大夫及民众的支持,并逐渐向世俗化和平民化转变。宋朝的统治者十分重视佛教的发展,他们利用佛教来笼络人心,教化民众,以达到巩固封建统治的目的。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对佛教采取了较为积极的支持政策。宋太祖赵匡胤曾“手书《金刚经》,常自诵读”[6]1024,他在位时期不仅下令保护各地的寺院,还派遣大批僧人出国留学取经。《续资治通鉴长编·太祖乾德四年三月》记载:“僧行勤等一百五十人请游西域,诏许之,仍赐钱三万遣行。”[7]168此后的历代统治者,亦采取扶持和利用佛教的政策。宋太宗“素崇尚释教”[7]199,曾云:“浮屠氏之教有裨政治”[7]554。他还亲自撰写了《圣教序》《回文图》等著作,可见他对佛教的虔诚恭敬之心。统治者的支持,使得佛教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佛教僧侣的数量也不断增加。宋初,“两京、诸州僧尼六万七千四百三人,岁度千人”[8]。到了天禧末年,“天下僧三十九万七千六百一十五人,尼六万一千二百三十九人”[9]。僧侣、佛教寺院、佛经等数量的增加,使得佛教不断发展壮大,逐渐成为宋代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深深根植于中国文化的土壤之中。自仁宗起,佛教的发展开始受到限制。宋徽宗信仰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并于宣和元年(1119年)下诏,称佛教属于“胡教”,认为佛教“虽不可废,而犹为中国礼义害,故不可不革”[6]1109,一定程度上打击了佛教的发展,但佛教仍能存而不废,甚至有所发展。纵观整个宋代,佛教逐渐与儒学融合,以反映现实状况为主流,体现了世俗化的倾向。富弼家族在宋代北方地区显赫一方,其家族成员中也有不少人信仰佛教。
从已出土墓志中可以看出,除富弼外,富弼家族中信仰佛教的成员大多为女性。如富弼夫人(晏氏)[10]54、女儿(太和县君富氏[11]349及安化郡夫人富氏[11]353)、侄媳(富绍荣夫人范氏)[10]65。富弼的孙子(富直方)[10]67,也信仰佛教。不排除他们均受到富弼的影响。富弼早年并未留心佛教,后友人赵忭劝说他“执事富贵已极,道德甚盛。所未甚留意者,如来一大事因缘而已。”[12]在好友的劝导下,富弼开始修习佛法。他“不舍昼夜,力进此道”[13],后听闻修颙禅师时任投子山胜因院的住持,便亲自前往参见,在交谈的过程中得到了很大的启发。随后他便请修颙禅师到自己的府邸中,一住就是两个多月,方便时时教导。富弼本人不仅深谙佛法,亦崇信佛教,曾云:“吾辈俗士,自幼小为俗事浸渍,及长大又娶妻养子,经营衣食,奔走士宦。黄卷赤轴,未尝入手,虽乘闲玩阅,只是资谈柄而已,何尝彻究其理……弼不学禅则已,若已办身心学之,须是周旋委曲,深钩远索,透顶透底,彻骨彻髓,一切见成,光明洁净,绝一点尘许凝翳方敢下。”[14]23-24可见其对佛教极为尊崇,可谓至诚至纯。晚年,他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辞官归家。居家时日诵《楞严经》,晨参晚拜,蔬食礼佛,从不间断。在宋代佛教世俗化的过程中,富弼不仅是佛教信仰的忠实信众,同时也是佛教信仰的热心传播者和积极实践者,他对佛法的推崇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其夫人及其子嗣的信仰。此外,富弼的父亲富言于明道元年(1032年)辞世后,富弼“以跋险远,不能全以归,用浮屠法火化”,“藁窆于上阳佛舍”[14]53。由此可见,当时洛阳一带已有佛教寺院。
2.道教信仰。道教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它来源于中国古代的鬼神观念、神仙方术和黄老学说。宋代统治者奉行“佛道并重”的宗教政策。在徽宗之前的历代统治者,一直采取儒释道并用的政策。后来,徽宗下诏改佛为道,全面废佛,将道教推上了至尊的地位。此举引起了民众极大的不满,之后统治者不得不重新恢复佛教的地位,可见佛、道两教相沿发展,不可废弃其一。富弼家族中,有富鼎、安人富氏(富弼幼女)以及安人范氏(富直方妻)等信仰道教。《富鼎墓志》中有“君退止滋久,多访缮性之理,而逸人方士亦多造焉”[10]56的记载。富直方夫人范氏的母亲,为富弼的女儿,她“志尚清静,以邑封换道士服”。范氏本人亦信奉道教,其夫直方仙逝后,她“哀毁成疾,因悟至理。却绮纨,服布素,不复以家事自婴,泊然若无意于世者”[10]67。
此外,占卜之术和道教息息相关,宋代占卜术数盛行,社会各阶层对此需求繁富。中国古代盛行风水学说,在安葬死者前一般由术士专门看风水、确定墓地,并选择良辰吉时下葬。占卜之术是道教的一大特色,富弼家族成员辞世后,大多依占卜所得吉时吉地下葬。如:富绍宁辞世后,“诸孤以龟筮卜大观四年庚寅十一月八日壬申窆其穴,合祔于洛阳南北张村先茔之次”[10]61;富直方辞世后,“卜宣和二年七月二十三日举葬于右卫公墓次,祔文忠公兆也”,其妻范氏“卜以是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合葬于朝奉之墓”[10]68。由此可见,当时世人仍旧信奉风水学说,道学传播与影响深远。再如,富绍荣“博极群书,尤长于《易》”[10]64,《易》即《易经》,不仅是儒家经典,同时又是一本专门讲述占卜之术的书,是道教和儒学相互融合的体现。
3.宋代儒释道“三教合一”。儒、释、道,经过长期的融合,不断与社会发展相适应,呈现出儒、道本土化变迁的倾向和佛教中国化的演变趋势,经过历代的孕育,“三教合一”思想在宋代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这一时期,三教合一的本质可以说是以儒学为主导、佛道为两翼。自西汉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儒学推向至尊的地位以来,儒学在中国古代社会发展过程中始终占据主导地位。佛教和道教创建之初,便主动向儒家靠拢,以迎合统治者的需要。到了宋代,道教和佛教越来越强调道德、伦理有助于封建教化,赢得了统治者和士大夫的支持。儒学家们出入佛老,并吸收了佛、道之精华,创造性地提出了理学。而佛教一直极力迎合、适应儒家学说,以主动的姿态融入三教合一的时代潮流中,得以巩固自身的地位。儒、释、道三家的相互融合和吸收,极大丰富了自身的文化内涵,并不断促使自身形态发展,彰显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多样性。
随着社会的变迁,“以儒治世、以佛治心、以道治身”的观点逐渐被民众接受。宋时,佛教、道教逐渐渗入士大夫和普通民众中,并呈现出儒释道相互吸收融汇的倾向。宋代官僚士大夫参禅学道的实践,是三教合一的具体体现。例如富直方,他自幼接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尤为孝敬父母,行事作风必“遵旧制”。晚年时,“最喜邵康节先生《击壤诗》,味其旨趣,手写一编”。墓志文中,说他“日诵佛《华严经》,凡世间得丧荣辱不以经意,泊如也”[10]67。《击壤诗》,为占卜类的书,而《华严经》则为佛教著作,可见当时封建士大夫中有既尊道又崇佛的现象。
三、结语
富弼家族墓志,记载其家族成员的子嗣、姻亲、任职等情况。这些墓志,不仅有数量大、保存完好的特点,而且具有正史、补史的文献价值。结合墓志资料和史料记载,我们可以知道富弼家族自富弼这一代开始兴盛,至孙子辈时家族逐渐没落。通过对其家族成员宗教信仰的分析,我们可以窥探宋代对佛教、道教等宗教的态度以及儒、释、道的相互融合的具体情况。富弼家族成员信仰宗教,不仅适应了时代发展的潮流,也是对现实的无奈逃避,同时也寄托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