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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李翱“幽怀”唱和解读(上)
——兼论韩愈阳山心结的郁积

2022-04-06刘真伦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甲子韩愈君子

刘真伦

(华中科技大学 国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一、韩愈《幽怀》、李翱《幽怀赋》为唱和之作

韩愈有《幽怀》诗,旧注系于贞元十五年参佐徐州时。李翱有《幽怀赋》,其作年前人失考,今人系于元和十年。两篇作品,在前人眼中向来毫不相干。本文根据其内容判定二者为唱和之作,并根据“自禄山之始兵兮,岁周甲而未夷”考定二者均作于贞元二十一年,即韩愈南贬阳山期间。

(一)韩愈《幽怀》诗

韩愈有《幽怀》一首,其辞曰:

幽怀不可写(1)写,通“泻”,倾吐、发泄。王念孙《广雅疏证》:“写之言泻也。《邶风·泉水篇》‘以写我忧’,毛传云:‘写,除也。’又《小雅·蓼萧篇》 ‘我心写兮’,毛传云:‘输写其心也。’《周官·稻人》‘以浍写水’,皆除去之意也。”,行此春江浔(2)文谠注:“春江,曲江也。康骈《剧谈录》曰:‘曲江池,本秦溰州,开元中凿疏,遂为妙境。花卉周环,烟木明媚,都人游玩盛于中和节。江侧菰蒲葱翠,柳阴四合,碧波红渠,湛然可爱。’浔,水涯也,音寻。”方世举注:“《淮南·原道训》:‘江浔海裔。’”谨按:此篇作于阳山,此江非曲江,应指湟水。《旧唐书·地理志》江南道连州:“阳山,汉县,属桂阳郡,后汉省。晋平吴,分浛洭县复置。梁于浛洭县西置阳山郡,以县属之。隋废郡,县属连州。神龙元年移于洭水之北,今县理是也,一名湟水。”。适与佳节会,士女竞光阴(3)方世举注:“《诗·溱洧》:‘维士与女。’宋王《招魂》‘士女杂坐荡。’”蒋抱玄注:“《诗经》:‘谷我士女。’竞,赛也。光阴,犹言春光也。”谨按:士女,青年男女。《小雅·甫田》:“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毛传:“田祖,先啬也。谷,善也。”郑笺:“御,迎。介,助。谷,养也。设乐以迎祭先啬,谓郊后始耕也。以求甘雨,佑助我禾稼,我当以养士女也。”孔疏:“以琴瑟及击其土鼓,以迎田祖先啬之神而祭之。所以求甘澍之雨,以大得我稷之与黍,其成熟则人皆修饰,以善我士之与女。”《楚辞·招魂》:“吴歈蔡讴,奏大吕些。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王逸注:“言醉饱酣乐,合尊促席,男女杂坐,比肩齐膝,恣意调戏,乱而不分别也。”光阴,岁月、时光。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光阴可惜,譬诸流水。”此处引申为青春年华。“士女竞光阴”,谓青年男女竞相展示自己的青春风采,即“凝妆耀洲渚,繁吹荡人心”。。凝妆耀洲渚,繁吹荡人心。间关林中鸟(4)方世举注:“《诗·车舝》:‘间关车之舝兮。’《水经注》:‘时禽异羽,翔集间关。’”蒋抱玄注:“间关,鸟声也。”谨按:《诗·小雅·车舝》:“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毛传:“兴也。间关,设舝也。娈,美貌。季女,谓有齐季女也。”郑笺:“逝,往也。大夫嫉褒姒之为恶,故严车设其舝,思得娈然美好之少女有齐庄之德者往迎之,配幽王代褒姒也。既幼而美文齐庄,庶其当王意。”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二十二“车舝”条:“闲关车之舝兮。传:‘闲关,设舝貌。’瑞辰按:舝、辖古通用。《左传》叔孙赋车辖,即此诗。《说文》:‘辖,车声也。’三家诗必有作‘辖’训为车声者,为《说文》所本。然以辖为车声,不以闲关为车声也。闲关二字迭韵,《后汉书·荀彧传论》曰:‘荀君乃越河冀,闲关以从曹氏’。注:‘闲关,犹展转也。’阮氏福(《闲关考》)曰:车之设舝则婉转如意,亦犹人之周流四方动而不息,故《论》以为‘闲关以从曹氏’,注以为‘犹展转也’。闲关言貌而不言声,当从毛传为是。诗无以迭韵省声之例,宋儒以为‘设舝声’,失之。《后汉书·马援传》‘闲关跋涉’,章怀注以为崎岖,亦非。”宋范处义《诗补传》卷二十:“舝,鞬也,在车轴之首,以铁为之。无事则脱,行乃设之。间关,设舝声也。”《诗·邶风·泉水》:“载脂载舝,还车言迈。”音义:“舝,胡瞎反,车轴头金也。”孔疏:“古者车不驾则脱其舝。今将行,既脂其车,又设其舝。”《说文》:“舝,车轴端键也。两穿相背,从舛;省声。,古文偰字。”《玉篇》:“舝,遐戛切,车轴端铁也。”是《诗·车舝》“间关”,指车轮转动与车辖相互摩擦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引申指鸟和鸣宛转声,如北魏李骞《释情赋》“鸟间关以呼庭,花芬披而落牖”、张骏《东门行》“鸠鹊与鹙黄,间关相和鸣”。此处“间关”,指有节奏地应和鸣叫,犹《诗·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毛传:“关关,和声也。”韩诗“间关林中鸟”正用此义,所以下文云“亦知为和音”。,亦知为和音(5)南宋蜀本注:“为和音,一作‘和为音’。”潮本“亦知”作“知时”,祝本、文本、南宋浙本、魏本、品汇同。潮本注:“知时为和音,一作‘亦知和为音’。”祝本注:“知时,或作‘亦知’。为和,一作‘和为’。”魏本注同。文本注:“知时,一作‘亦知’。”南宋浙本注同。《举正》据杭、蜀本订“亦知和为”四字,作“亦知和为音”,方集本同《举正》。朱熹从方本,《考异》:“诸本作‘知时为和音’,非是。然今本疑亦有误,或恐‘为’是‘其’字。”谨按:文谠注:“和,音胡卧切(hè)。”和音,犹和声,唱和、应和之音也。晋葛洪《抱朴子内篇·辩问》:“人耳无不喜乐,而魏明好椎凿之声,不以易丝竹之和音。”《梦溪笔谈·乐律一》:“诗之外又有和声,则所谓曲也。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如曰‘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和声也。”此以林中鸟相互唱和,对照下文一罇酒自酌自吟,以兴起节令代序、功难成而时易失之慨。今从南宋蜀本。。岂无一樽酒,自酌还自吟。但悲时易失,四序迭相侵。我歌《君子行》(6)文谠注:“古乐府有《君子行》,(《文选》五臣注吕向)注云:‘君子之道,宜守撝谦,不履见猜之地。’行,曲引也。”王伯大音释:“《古乐府·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谨按:曹植《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叔嫂不亲授,长幼不并肩。和光得其柄,谦恭甚独难。周公下白屋,吐哺不及餐。一沐三握发,后世称圣贤。”此云“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即此篇宗旨,也是经历了阳山之贬以后的自我宽慰之词。盖韩愈自贞元十七年除四门博士,十九年拜监察御史,当年冬贬阳山令。在京不过两年,而得莫名之罪,处于嫌疑之间,就是最大的原罪。贬官虽然不幸,但得远嫌疑,不履见猜之地,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视古犹视今(7)文谠注:“《列子》(《杨朱》)载杨朱之言曰:‘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方世举注:“《庄子·知北游篇》:‘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耶?仲尼曰:古犹今也。’”[1]123。

此诗内容可分为四层:首二句为一层,“写”,倾泻、倾吐,盖胸中块垒,“有不可明言者”(方世举注);以一己的孤独抑郁对照他人的春游之乐,兴起感时伤事之情怀。次四句为第二层,“佳节会”“竞光阴”“凝妆”“繁吹”,上承“春江浔”,极力渲染士女春游之热闹欢快。以下六句为第三层,“自酌”“自吟”,渲染一己的孤独;感伤于时势易失、四序相侵,从而羡慕林中小鸟,犹有知音相唱相和。末二句为第四层,自歌古乐府《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以视古犹今自我宽慰,由此收束全篇。

(二)李翱《幽怀赋》

李翱有《幽怀赋》(8)此篇以四部丛刊本《李文公集》(简称四丛本)为底本,以《文苑英华》卷九十八(简称苑本)、《楚辞后语》卷六(简称后语本)对校。,其序曰:“朋友有相叹者(9)后语本引晁补之小序“朋友”作“其交”。,赋幽怀以答之。”其辞曰:

众嚣嚣而杂处兮(10)杂处,与士农工商混杂而居。《国语·齐语》:“桓公曰:‘成民之事若何?’管子对曰:‘四民者勿使杂处。杂处则其言哤,其事易。’”韦昭注:“四民,谓士农工商也。哤,乱貌。易,变易也。”,咸嗟老而羞卑(11)苑本注:“嗟老而羞卑,一作‘感老而嗟卑。’”后语本引晁补之小序作“叹老以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12)“不”下,苑本多一“能”字,注:“能,一无此字。”,虑行道之犹非(13)行道,实践自己的政治主张。《春秋公羊传》庄公二十四年:“三谏不从遂去之,故君子以为得君臣之义也。”何休注:“孔子曰: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此之谓也。不从得去者,仕为行道,道不行,义不可以素餐。”。傥中怀之自得兮(14)中怀,内心。苏武《别诗》之二:“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终老死其何悲! 昔孔门之多贤兮,惟回也为庶几。超群情以独去兮(15)超,苑本作“越”,注:“越,一作‘超’。”,指圣域而高追。固箪食与瓢饮兮(16)固,苑本作“因”,注:“因,一作‘固’。”,宁服轻而驾肥。望若人其何如兮?惭吾德之纤微。躬不田而饱食兮,妻不织而丰衣(17)而,苑本作“兮”,注:“兮,一作‘而’。”。援圣贤而比度兮(18)比度,谓比照。《国语·周语下》:“度之天神,则非祥也。比之地物,则非义也。类之民则,则非仁也。方之时动,则非顺也。咨之前训,则非正也。观之诗书与民之宪言。则皆亡王之为也。上下仪之,无所比度,王其图之。”,何侥幸之能希?念所怀之未展兮,非悼己而陈私。自禄山之始兵兮,岁周甲而未夷。何神尧之郡县兮,乃家传而自持。税生人而育卒兮,列高城以相维。何兹势之可久兮(19)苑本注:“势,一作‘世’。”四丛本“势”作“世”,后语本同。今从苑本。,宜永念而遐思。有三苗之逆命兮(20)苑本“有”下无“三”字,注:“一有‘三’字。”,舞干羽以来之。惟刑德之既修兮(21)苑本“刑德”作“政刑”,注:“政刑,二字一作‘刑德’。”,无遐迩而咸归(22)苑本“遐迩”作“逺迩”,后语本同。。当高祖之初起兮,提一旅之羸师。能顺天而用众兮,竟扫寇而戡隋(23)隋,四丛本作“随”,谨按:“隋”、“随”、字通。今从苑本。。况天子之神明兮,有烈祖之前规。刬弊政而还本兮,如反掌之易为。苟庙堂之治得兮(24)苑本“得”作“德”。,何下邑之能违。哀予生之贱远兮,包深怀而告谁?嗟此诚之不达兮,惜此道之无遗(25)四丛本“之”作“而”,苑本、后语本同。苑本注:“而,一作‘之’。”今从苑本注所引一作本。无遗,无所遗漏。《管子·版法》:“兼爱无遗,是谓君心。”。独中夜以潜叹兮,匪吾忧之所宜(26)苑本注:“凡‘一作’皆集本。”[2]6398。

此赋为酬答韩诗《幽怀》而作,其内容亦可分为四层:首六句第一层,直接响应韩诗第一层。众嚣嚣而己杂处其间,难免嗟老而羞卑。“嚣嚣”一词,两音两义:嚣嚣,喧哗貌。《诗·小雅·车攻》:“之子于苗,选徒嚣嚣。”毛传:“嚣嚣,声也。”陆德明释文:“嚣,许骄反(xiāo)。”孔疏:“选数车徒不为讙哗,唯数者有声嚣嚣然。”[3]428又“嚣嚣”,众口谗毁貌。《诗·小雅·十月之交》:“无罪无辜,谗口嚣嚣。”郑笺:“嚣嚣,众多貌。时人非有辜罪,其被谗口见椓譛嚣嚣然。”陆德明释文:“嚣,五刀反(áo)。《韩诗》作嗸嗸。”[3]447此处“嚣嚣”兼用以上两义:就明面而言,“嚣嚣”义为喧哗,谓士女春游之热闹欢快;其暗藏的含义,即众口谗毁。众口铄金,杂处其间,安得不嗟老羞卑?这是对“幽怀不可写”表示同情理解。但“予心不然”以下则转为宽慰劝导:作为孔孟以下千载一人,所当“虑”者,在“行道之犹非”,苟中怀自得,则老死何悲!第二层承上,“援圣贤而比度”,“惟回也为庶几”,“念所怀之未展兮”,“非悼己而陈私”,以古圣贤之安贫乐道相勉励。第三层再进一步,以时局之艰危相激励。自安史乱后,藩镇割据,神尧郡县,家传自持,作为志在家国的孔孟传人,“何兹势之可久,宜永念而遐思”。“苟庙堂之治得兮,何下邑之能违”,以今“天子之神明”安慰对方,言外之意是:天子既已大赦天下,量移回朝,只是早晚间事,不必过分焦虑。这是针对韩愈大赦之后遭遇《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州家申名使家抑”,久久不能量移的窘境表达的宽慰之辞。末段照应卷首,再表“予心”:予生贱远,深怀难告,此诚难达,此道也难免无遗。虽中夜潜叹,奈何官卑地远,无从进言;国家大事,亦“匪吾忧之所宜”。所耿耿者,惟“予心”而已。

(三)韩愈《幽怀》、李翱《幽怀赋》为唱和之作

就此赋性质而言,李翱本人有明确表述:朋友有叹其“幽怀”者,乃赋幽怀以答之。韩诗云:“间关林中鸟,亦知为和音。岂无一樽酒,自酌还自吟。”自叹人不如鸟,无人应和。李赋的应和之词,于同情理解之外,以“行道”相勉励,第二、三层分别以传承儒学大道的历史责任及中兴大唐的现实责任激励对方,于宽慰之外尤重劝诫。“友谅”“友直”,此之谓也。末段“独中夜以潜叹”“匪吾忧之所宜”,正面表态;“惜此道之无遗”,则稍露锋芒。须知此时“嚣嚣”者尚在高位,这样的应和需要多大的勇气,应该是不言自明的。

二、《幽怀》、《幽怀赋》作年考索

(一)《幽怀》作年考察综述

韩愈《幽怀》作年,樊汝霖系于参佐徐州时,见方崧卿《举正》:“《幽怀》、《君子法天运》,樊云:‘二诗徐州作。’”王畴补注:“旧本以次《此日足可惜》,十五年徐州作也。下篇(《君子法天运》)亦同。”方世举注:“此诗编年无可明据,但以‘我歌君子行’揣之,或朝正归徐春间所作。观其《上张仆射书》辨晨入夜归之不可,则于其幕僚有不相合者,故感春鸟和鸣而自酌自吟,叹人之不如鸟也。题曰‘幽怀’,盖有不可明言者欤?”王元启注:“此诗与《赠张籍归彭城》诸首同编,疑亦在徐所作,读篇中‘自酌自吟’句可见。”方谱系于贞元十五年:“诗有‘春江’句,乃是年三月作。”[1]123钱仲联系于贞元十六年,未作考证。《韩愈全集校注》:“诗写士女游乐水滨,则为上巳日也。唐以三月三日为上巳日。贞元十六年五月韩愈去徐州数日而张建封卒,徐州军乱,或三月,张建封已病笃,韩愈思去徐以避乱也,故云幽怀。”[4]88谨按:韩愈贞元十五年二月末至徐,及秋将辞去,张建封奏为节度推官试协律郎。是岁冬,朝正于京师。十六年三月始归徐州,见《归彭城》。五月十三日庚戌建封卒,十五日壬子徐军乱。公以十四日题李生壁,则建封未死时已去徐矣。

韩愈参佐徐州,在贞元十五年秋至十六年五月之间。《幽怀》明点“春江”“佳节”,如此诗为徐州所作,则当系于十六年春。然则旧注系于徐州,或指实为贞元十五年、十五年春,皆似是而实非;钱仲联系于贞元十六年,亦无据依。本文判断旧注系年似是而实非,是因为宋人的判断,仅仅依据《幽怀》在韩集卷二的编次在《此日足可惜》之后,《君子法天运》之前,是很不可靠的。盖韩集并非编年体,《此日足可惜》之前的《北极一首赠李观》,《君子法天运》之后的《落叶一首送陈羽》皆作于贞元八年,即是明证。《此日足可惜》作于贞元十五年(799)夏秋之交,诸谱系年无误。但《君子法天运》一篇,方世举注:“此诗为刘禹锡、柳宗元昵比伾、文而作。君子居易以俟命,四时可前知也;小人行险以徼幸,寒暑不可期也。利害判然,惟人自择耳。彼二子者慕熏灼之势而忘冰霜之惧,可忧哉!可疑哉!”[1]238王元启注:“疑贞元末小人用事,一时欲速侥幸之徒争附之。公自弱岁入京,当出门无所之之日,即知有天命之不吾欺,盖其所见者卓矣,是岂群小所得而乱之者哉!此诗亦为伾、文群党而作。”[1]239方成珪《昌黎先生诗文年谱》系于“无年可考”诸篇之中,钱仲联注系于贞元二十一年。系《幽怀》、《君子法天运》于贞元十五年,本无依据。将《此日足可惜》《幽怀》《君子法天运》视为组诗统一系年,还需要坚实的考据。

(二)《幽怀赋》作年考察综述

李翱《幽怀赋》作年,前人失考。今人系于元和十年。其说云:“文中云:‘自禄山之始兵兮,岁周甲而未夷。’周甲,即六十年。《资治通鉴》唐玄宗天宝十四年云:‘十一月甲子,禄山发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凡十五万众,号二十万,反于范阳。’从天宝十四年(755)顺推六十年,即元和十年(816)。知此文著于是年。”[5]30谨按:此说至少有三点与韩、李经历不合。其一,韩愈自元和九年十月甲子为考功郎中依前史馆修撰,十二月戊午以考功知制诰。至十一年丙申正月丙戌以考功郎中知制诰,迁中书舍人。丙申,赐服绯鱼。这一时期,正是韩愈官场上升期,不得谓“众嚣嚣而杂处”“咸嗟老而羞卑”。其二,安史乱后,诸侯割据,朝廷姑息,天下动荡不已,始于肃宗、代宗而极于德宗。元和时期稍有振作,号称中兴,永贞元年征夏,元和元年讨蜀,十年议伐蔡,《淮西事宜状》《捕贼行赏状》《与柳鄂州书》即是明证。而《赋》云“神尧之郡县”“家传而自持”“税生人而育卒”“列高城以相维”,正德宗时态势,与元和气象迥然不牟。其三,李翱贞元十四年登进士第。十六年,为郑滑节度使李元素观察判官。贞元末,东都留守韦夏卿辟署幕府。元和元年,为京兆府司録参军。转国子博士、史馆修撰,分司东都,寻权知职方员外郎。三年十月,出为岭南节度使杨于陵掌书记。四年十一月,权摄循州。五年三月府罢,宣歙观察使卢坦辟为从事。十二月府罢,浙东观察使李逊辟为观察判官。九年九月府罢,十年,为河南户曹参军。元和十年时,李翱入仕已十五年,据《新唐书·百官志》东都府:“户曹参军事二人,正七品下。”[6]1312而《赋》云:“哀予生之贱远。”正七品下阶,不得谓“贱”,河南府为大唐东都,不得谓“远”。是《幽怀赋》情调,与李翱元和中期处境截然不同。上述的考证,有必要重新审视。

上述的考证,其要害在“周甲即六十年”一语。古代以甲子纪年,十天干、十二地支交相搭配,循环一周为六十年。这样的一个大循环,正常的表述,是“周甲子”而不是“周甲”,即甲子循环一周始为六十年。古人以干支纪日,早在甲骨文中就已经出现,《左传》中已经非常普遍。东汉以后,又推干支纪日之法以纪年。《黄帝内经素问》卷三:“天有十日,日六竟而周甲,甲六复而终岁,三百六十日法也。”唐王冰注:“十日,谓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之日也。十者,天地之至数也。《易系辞》曰:‘天九地十。’则其义也。六十日而周甲子之数,甲子六周而复始,则终一岁之日,是三百六十日之岁法,非天度之数也。此盖十二月各三十日者,若除小月,其日又差也。”[7]卷3

唐宋用干支以纪年,如《太平广记》卷六十三“骊山姥”条引《集仙録》:“吾受此符,已三元六周甲子矣。三元一周计一百八十年,六周共计一千八十年。”[8]294这里的“周甲子”,谓历经甲子至癸亥。所以,“周甲子”的准确含义,是周甲亦周子,即自甲子、乙丑逐一推移,直到壬戌、癸亥,一一历遍,才完成这六十日或六十年循环,“周甲”则无此含义。王冰注谓“六十日而周甲子之数,甲子六周而复始,则终一岁之日,是三百六十日之岁法”,《集仙録》谓“三元六周甲子矣。三元一周计一百八十年,六周共计一千八十年”,皆作“周甲子”,而非“周甲”。所以,上述考证谓“周甲即六十年”的判断,是不能成立的。

事实上,自唐宋以下,用干支纪年表达六十年大循环者,大都采用“周甲子”。如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巻四十:“太宗至道二年十一月丁卯朔,司天冬官正杨文鉴上言,请于新历六十甲子外更增二十年事。下有司,判司天监苗守信等议,以为无所稽据,不可行用。上曰:支干相承,虽止于六十。傥两周甲子,共成上寿之数,期颐之人得见所生之岁,不亦善乎?因诏有司,新历以百二十甲子为限。”[9]卷40宋陶梦桂《余试吏初期六十止今遂初愿喜而赋之》:“小儿无力报明时,六十休官早自期。今岁才周花甲子,此身已在菊东篱。”[10]51明宋濂《莆阳王徳晖先生文集序》:“年周甲子而踰六龄。”薛甲《六十自寿二首》:“一元十万八千岁,我已分渠到六旬。在世几能周甲子,从今不用守庚申。”清纪昀《迈古论》:“太上皇帝镇抚四瀛,数周甲子。”[11]卷3清李苞《乙丑生日巴塘作》:“再过四年周甲子,尚余九日属嘉平。”自注:“余年五十六。”[12]卷下后人用“周甲”指称六十年者,亦偶有所见,如清陈文述《己丑七月十六日为内子周甲初度先期十日为管姬静初四十生辰余春秋亦五十有九矣羁滞汉皋既未得践西溪偕隐之约眷属留滞吴门卜居未定言念生平百端交集因成转韵古诗二千字歴叙生平离合之踪录寄吴门管姬志行超卓颇有合于古之列女别为一诗以寄之古无寿日称觞之礼余手定家范恪遵此说诗中并及之俾后世子孙有所遵守焉》:“与君为伉俪,忽忽四十年。君今岁周甲,感旧心缠绵。”[13]卷25张祥河《乙巳六月四日为石湖先生生辰同人集风洞赋诗为寿先生集中载丙午新年六十一岁则乙巳正是周甲又吴船录始生之辰泊青城山禳祭五岳丈人有神镫出见之异盖离成都南归石湖时事也》:“应有神镫照此筵,搴苹同荐石湖仙。骖鸾干道壬辰岁,周甲淳熙乙巳年。”[14]此类用法为数有限,是省称还是讹误,不足深究。

(三)《幽怀》《幽怀赋》皆作于贞元二十一年

上文已经考定《幽怀》《幽怀赋》的内容属于唱和,其具体创作时间虽有先后,但应在同一时间段内。本文的结论是:《幽怀》、《幽怀赋》作年,均在贞元二十一年。

本文的考证,仍然以“自禄山之始兵兮,岁周甲而未夷”为基础。“周”,终也,竟也,遍也,满也。《左传》昭公二十年:“子行事乎,吾将死之,以周事子,而归死于公孟,其可也。”杜注:“周,犹终竟也。”[3]2091《诗·大雅·崧高》“周邦咸喜”,郑笺:“周,遍也。”[3]567又作“浃”,周匝、循环也。《左传》成公九年:“浃辰之间,而楚克其三都。”杜注:“浃辰,十二日也。”孔颖达疏:“浃为周匝也,从甲至癸为十日,从子至亥为十二辰。《周礼》 ‘县治象浃日而敛之’,谓周甲癸十日。此言浃辰,谓周子亥十二辰,故为十二日也。”[3]1906《周礼·大司马》“浃日而敛之”,郑玄注:“浃日,十日也。”[3]835就纪日而言,从甲至癸,天干十日一周匝,谓之周甲癸,简称浃日;从子至亥,地支十二日一周匝,谓之周子亥,简称浃辰。浃日即周甲癸,为十日;浃辰即周子亥,为十二日。推纪日为纪年,自甲子逐一推移,历经甲戌、甲申、甲午、甲辰至甲寅,六甲就可以算是完备、遍满。具体说来,五十一年即可称“周甲”。自天宝十四载乙未(755)下推五十一年,为贞元二十一年乙酉(805)。此时天干地支纪年历经乙巳、乙卯、乙丑、乙亥,至乙酉岁,六乙已经完备、遍满,此即《幽怀》《幽怀赋》作年。参照干支纪年表(表1),这一结论更为直观:

表1 干支纪年表

据韩诗“行此春江浔”,《幽怀》当作于贞元二十一年春。所云“适与佳节会”,当为三月上巳。《周礼》:“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汉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熏草药沐浴。”唐贾公彦疏:“注释曰‘岁时祓除’者,非谓岁之四时,惟谓岁之三月之时。故郑君云:‘如今三月上巳’解之。一月有三巳,据上旬之已而为祓除之事,见今三月三日水上戒浴是也。”魏晋以后,上巳节定为三月初三。至唐代,上巳成为隆重节日,每至三月初三,仕女杂沓,盛服出游,踏青赏春,临江禊饮。阳山为僚人即今壮族聚居区,南方苗瑶僚白等族三月三为情人节,男女盛装出游,临水采兰,笙笛铜鼓,踏歌起舞,与下文“凝妆耀洲渚,繁吹荡人心”尤为契合。是《幽怀》之作,在贞元二十一年三月初三。

《幽怀赋》作于《幽怀》之后稍晚。《赋》云:“哀予生之贱远兮,包深怀而告谁?嗟此诚之不达兮,惜此道之无遗。”仍然哀叹于投诉无门,遗憾于君心兼爱未能无遗。《赋》又云:“况天子之神明兮,有烈祖之前规。刬弊政而还本兮,如反掌之易为。苟庙堂之治得兮,何下邑之能违。”以今“天子之神明”安慰对方。“下邑”,应指连州、阳山。这表明:韩愈在二月二十四日甲子顺宗即位大赦后 “州家申名使家抑” 的遭遇,迟迟不能量移的窘境,李翱早已心知肚明,而这正是之所以作《幽怀赋》的动因。但天子既已明诏大赦,再加上八月五日辛丑太上皇改元永贞大赦,迁者皆追回(程俱《韩文公历官记》)。则流人量移,只是早晚间事,所以李翱劝对方不必过分焦虑。是李翱作《幽怀赋》之时,还没有得到韩愈量移江陵的消息。考虑到八月十五日辛亥,韩愈始得量移江陵法曹参军信息(《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坎轲秪得移荆蛮”)。则《幽怀赋》之作,不得晚于贞元二十一年八月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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