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隐喻、逻辑:论年代剧的红色叙事
2022-04-06陈峻俊符家宁
陈峻俊 符家宁
摘要:作为中国电视剧的一种重要类型,年代剧讴歌建国以来中国人民艰苦奋斗、追求理想的红色精神。本文从叙事符号学视角探讨叙事人物作为精神符号载体的形象特征;从叙事隐喻的表达探究人物身份与背景对时代变革的映射;从叙事时距的维度剖析红色精神的时代性特征;从叙事逻辑的层面解读红色精神在家国共齐双线逻辑上的共同发展。《奔腾年代》与《大江大河》以极具红色精神的人物形象,打破年代剧中英雄主义的叙事常规,在红色的历史背景下书写中国机车事业与经济繁荣的革命华章,以家国共齐的叙事逻辑另辟年代剧中别具一格的红色叙事艺术新路。
关键词:年代剧;红色精神;奔腾年代;大江大河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媒体语境下我国民族文化传播路径创新研究”(项目编号:18BXW079)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編号:1003-854X(2022)04-0102-07
随着本世纪初《大宅门》的热播,年代剧渐受欢迎。张宗伟等曾尝试对“年代剧”的概念进行厘定,认为创作取材于近代,以英雄传奇和世情小说结合,摹写世态人情,将传奇人物与历史人物进行交织互动的影视剧作视为年代剧。① 李胜利等将清末民初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这一时间段为历史背景、以大家族的兴衰发展作为基本情节的影视作品定义为年代剧。② 有学者认为年代剧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港版的《上海滩》就是年代剧最早的雏形。以顺时的线性结构,描绘一个或几个家族/家庭在中国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与中国近代重大历史事件联系在一起所发生的电视剧,称为年代剧。③ 为庆祝新中国建国七十周年和建党百年,内地涌现一批以革命与改革阶段为历史背景的宏大叙事影视作品,基于家国同构的叙事逻辑,以小人物的视角阐述大国时代变革,此类影视作品被诸多学者归属于“年代剧”类别。可见,历史背景、宏大叙事、家国同构就是年代剧的基本叙事特征。
有学者认为,2001年央视播出《大宅门》后,一批具有鲜明年代剧特征的影视剧作接连播出,因此将《大宅门》视为第一部年代剧。此后,《激情燃烧的岁月》(2001)、《乔家大院》(2006)、《金婚》(2007)、《闯关东》(2008)、《远去的飞鹰》(2011)、《父母爱情》(2014)、《红高粱》(2014)、《老酒馆》(2019)、《老中医》(2019)等优秀经典年代剧相继播出。年代剧以家国大义为国族符号引起全国人民的情感共鸣,掀起了爱国主义热潮。笔者整理了新世纪以来具有代表性的年代剧相关信息,参见表1。目前,我国产出的年代剧在叙事特征上多以呈现家国大义为主线,将个人命运与家国情怀相连接,突出艰难的历史背景,演绎传奇的人物故事,赋予叙事人物在中国传统观念中英雄化的特征。有以清末民初为历史背景,以家族题材为叙事载体,描绘乱世之下家与国的命运紧密相连,家族在乱世中艰难挣扎与奋斗自救的作品,隐喻着国家在危机四伏形势下的探索与崛起,例如《老中医》与《大宅门》。有以革命时期为历史背景,重点描绘战争年代,普通群众与共产党员一起抵御外敌,守家卫国的革命故事,在其中塑造了鲜活高大的人民英雄形象。《远去的飞鹰》中的高志航和《老酒馆》中的陈怀海便是其中的典型。有以改革开放为历史背景,重点描绘平凡人物的生活细节,展现个人奋斗史,在叙事人物的情感纠葛与家国大义之间作抉择,以个人牺牲换取国家安泰的作品,作品并没有战争烽烟,而是以小人物丰富的情感和点滴的生活细节,刻画柔性英雄人物。《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的石光荣与褚琴,以及《金婚》中的文丽和佟志,皆是如此。
年代剧的叙事背景决定了其叙述的是红色历史。年代剧在近年来的发展过程中已经形成刻板式的套路化表达,红色叙事的文本特征难以得到时代化的凸显。红色叙事是指影视剧作中以红色精神为主题,在革命与改革建设时期的红色背景下,展现个人、家庭、国家的发展与变化的一种叙事类型。通常,战争题材的年代剧,通过塑造坚韧、刚强、沉稳的叙事人物形象,描述其在面临国家大难时,救国救民的英雄人物事迹,展现叙事人物无畏牺牲、大义凛然的红色精神。和平年代中,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下,红色精神的内涵丰富,改革创新、锐意奋斗、拼搏进取等蕴意也被纳入红色精神的范畴中。作为年代剧的核心主题,红色精神是改革与革命阶段主要的精神引领,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当下是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重要时期,红色精神更是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题中应有之义。以年代剧为载体,传承与传播红色精神已是剧作界的新潮流。但随着年代剧的兴起,影视剧中红色叙事渐渐形成固定的叙事模式:以男性为主要的叙事人物,集中凸显其英雄主义特征;叙事人物的身份与时代背景一致性过高;家国同构的叙事逻辑更是再无新意。《大宅门》《老酒馆》《闯关东》等年代剧在红色叙事的符号、隐喻及逻辑方面深陷桎梏。2019年播出的《奔腾年代》则尝试破局,开创新时代下年代剧红色叙事的新思路。《奔腾年代》以中国机车事业的发展为背景,讲述建国后革命女英雄金灿烂与海归机车专家常汉卿在江南机车厂共同为创新中国机车技术而奋斗的故事。红色精神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不断引领他们。无独有偶,早一年播出的《大江大河》的红色叙事与《奔腾年代》也是异曲同工。《大江大河》讲述以宋运辉、雷东宝、杨巡三人为代表的人民群众在改革开放后的40年间,奋发图强,最终得偿所愿的故事。在改革开放背景下,三个人物的经历分别蕴含着国营经济、集体经济、私营经济三类经济模式的发展历程。红色精神在影视剧中的体现则主要内化于改革开放的叙事背景以及人物塑造过程中,红色精神外溢。
一、红色叙事符号:人物特征标新立异
电视剧“叙事世界”中的诸多要素,如人物形象、服装道具、空间景观、事件和民俗风习等,都可视作多层表意的符号。④ 中国的叙事学研究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在世界叙事学中已然成为具有中国特色的叙事学流派。但随着中国科技的不断发展,跨媒介、跨文体、跨范围的“泛叙事学”趋势至今在学界并没有得到统一的界定。影视剧中,最为基本的叙事符号就是人物。其作为最常用的动态符号,在不断展开的情节过程中,从某种层面而言其实是一种静态的叙事元素。⑤ 华莱士·马丁在《当代叙事学》中指出:“人物情节就像是自我与世界一样,它们的现时意义就是把过去的一切都汇聚起来投向未来。人们对于未来的欲望和计划是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实现的。”⑥ 因此,年代剧中的人物塑造在符号学解读中是特定含义的载体,在叙事学中又承担着具体的叙事功能。
下边我们将年代剧中的人物形象作为主要的叙事符号进行深层次的剖析与诠释。经典年代剧的叙事人物往往具有鲜明的英雄主义特征、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以及守家卫国的壮志豪情。叙事人物以男性为主。《老酒馆》中的陈怀海,仁义坚韧,嫉恶如仇,与外国侵略者斗智斗勇;《闯关东》中的朱开山勇敢果断,还有谋略,家境殷实依旧奔赴救国一线;《大宅门》的白景琦敢爱敢恨,敢作敢当,为民族大义而宁死不屈。显而易见,男性叙事人物成为了英雄主义的主要叙事符号。女性虽然在年代剧中普遍处于次要的叙事地位,但往往也承担着不可替代的叙事作用。女性不仅代表着温暖与坚韧,更承担着重要的烘托功能。《闯关东》中的文他娘与陈寿亭妻子就是其中典型,她们为爱付出、心甘情愿、顾全大局、义无反顾。《觉醒年代》中李大钊的妻子——赵纫兰,一生都在任劳任怨地为家庭无私奉献,为李大钊的革命事业扫除后顾之忧。在叙事符号学的解读之下,女性在经典年代剧中的人物塑造具有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中的母性光辉。
相比之下,电视剧《奔腾年代》与《大江大河》在叙事人物特征的表现上,则是标新立异。《奔腾年代》与《大江大河》采取的是多人物叙事模式。其舍弃以往年代剧中大男主式的单人英雄主义,采取男性与女性结合的多人物叙事模式。而且,女性的叙事地位在《奔腾年代》中得到平等的尊重。从正面刻画女性人物的角度看,《奔腾年代》的主要叙事人物之一是退役于铁道队的战斗英雄金灿烂。她唯一的至亲因中国机车“跑不过敌人的螺旋桨飞机”,而战死一线。因此,她转业到江南机车厂,想要为中国的机车事业贡献力量,实现亲人未尽的遗愿。金灿烂在剧中承担着主要的叙事功能,无论是与常汉卿的初次见面,还是后来与常汉卿相爱,或是为了常汉卿的机车事业放弃晋升干部身份,而再次转岗成为一名火车工人,每一次选择都起到了推动剧情的关键作用。在每一步剧情的转折与跌宕中,金灿烂的人物形象逐渐丰满,叙事功能凸显。金灿烂的人物形象不仅具有女性视角的柔软,而且具有红色军人的坚毅品格。鲜明的红色精神是金灿烂一出场就具有的叙事特征。《大江大河》中的宋运萍,勤劳质朴,甘于牺牲。这不仅是中国传统东方女性的美德,也是改革开放背景下,无私奉献的红色精神体现。她主动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将名额让给弟弟;又为减轻家庭负担而放弃复读,自主创业;后坚持上夜校,学会计,带领全村人致富。宋运萍身上的红色精神没有《奔腾年代》中金灿烂那样绚烂,她是含蓄、内敛的。从侧面刻画女性人物的视角看,金灿烂的丈夫——常汉卿,作为《奔腾年代》中另一主要人物形象,较之于《闯关东》《老酒馆》等年代剧中的男性人物风格,则呈现“退居”的趋势。常汉卿是一位留学归来、诚心报国的机车专家,始终坚持对中国机车的改革,满腔的报国热情在老一辈中国机车人的强烈拒绝与质疑中渐渐消失。在针尖对麦芒的斗争中,常汉卿表现出的退缩,有违以往年代剧男性人物塑造惯例中的坚定形象,但却是剧情中合理的人之常情。此时,金灿烂与常汉卿之间依旧存在诸多误解,二人并未走到一起。但是金灿烂却暂时放下二人之间的隔阂,劝说常汉卿留在中国。其所展现出的大度与格局令常汉卿刮目相看,进而埋下爱情的种子。常汉卿与金灿烂相知相爱后,才更加坚定为国家机车事业终身奋斗的信念。英雄主义的叙事符号未能在《奔腾年代》中得到套路化的沿用,这是一种年代剧的叙事创新,也是对既定叙事符号的一种探索与沉思。《大江大河》中的三位主要叙事人物亦表现挣脱年代剧中男性英雄主义设定的迹象。宋运辉难逃成分问题,而面临无法上大学的无奈;雷东宝的军人身份使他坚定执着的叙事人物形象鲜明饱满,带领村民们共同致富更是一心为民的红色精神体现,但是这一人物塑造一改年代剧中冷静睿智的男性英雄主义,雷东宝鲁莽、自大、文化程度不高,更具真实的生活气息。
亲眼目睹亲人与战友失去生命的战争经历是金灿烂支持常汉卿对中国机车进行改革的重要原因。革新就是进步,不革新就会挨打。红色精神内化于金灿烂的革命精神与常汉卿对中国机车事业的执著。《奔腾年代》别出心裁,一改年代剧中男性突出、女性辅助的人物塑造风格,展现女性角色非同寻常的胸怀与魄力,也写实性地描绘出男性角色的脆弱与无奈,从而树立年代剧别具一格的叙事人物特征。同样具有军人身份的雷东宝在《大江大河》中则重点突出了他的敢作敢当与带民致富。这种红色精神的描绘,给出了年代剧中军人形象的定位,红色精神不仅是家国大义的坚守,也是军民共创美好生活的奋斗初心与行动。
二、红色叙事隐喻:人物身份与时代背景匠心独运
亚里士多德早在2000多年前,就对隐喻有所研究。发展至今,隐喻的运用手法早已不再局限于文本,而是跨媒介式地广泛运用于影视作品中。隐喻,从本质上理解,是诗性的,因此一部叙事作品可以通过隐喻来丰富、扩大、深化文本的诗意内涵。⑦ 而叙事学中的隐喻往往是对情节转折的暗示以及人物命运的昭显。年代剧之所以称之为“年代”剧,是因为其具有较为宽广的时空跨度以及宏大的叙事视角。战争、商战与爱情是年代剧常用的三类题材。⑧ 题材的选择决定了叙事人物身份以及叙事背景。单一题材的叙事多会枯燥,因此年代剧的叙事题材选择会采用多种题材相互杂糅与融合,但这样却难以逃脱年代剧叙事题材的窠臼,从而导致众多年代剧的叙事人物身份与时代背景在某种程度上的高度一致性。《闯关东》与《乔家大院》、《金粉世家》与《正阳门下》、《老酒馆》与《远去的飞鹰》等年代剧皆是其中代表。
在时空转变与历史流转下,人物特征逐渐鲜明,人物精神通过影视剧化的表达深化到叙事人物的身份与时代背景之中。而《奔腾年代》里,每个人物身份的塑造与时代背景的设定不仅立足于人物的成长与时代变革的隐喻,更是承载着红色精神的升华。叙事人物身份变化的隐喻,投射时代巨变。《奔腾年代》的叙事时间起点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时,中国正处于关键的历史转型期。新中国成立之初,国内革命事业仍在继续。在此背景下,每一个叙事人物的经历都与红色的时代背景关联,人物经历具有令人深思的隐喻意义。首先,就金灿烂而言,她本是铁道兵部队的女兵,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女战斗英雄,后转业到江南机车厂担任保卫科科长。从军的人生经历让金灿烂具有鲜明的红色革命精神以及强大的红色背景。这也是冯仕高痴迷金灿烂的重要原因,以及常汉坤同意常汉卿与金灿烂结合的关键所在。金灿烂从女战士到女科长,再到为人妻为人母的身份转换,隐喻新中国的处境从抵御外敌到保卫自身,再到回归本位自然发展的变迁。金灿烂对机车事业始终如一的支持,源于至亲遗愿,以及一线退役战士对祖国诚挚的热爱。她是祖国万千战士与人民的缩影,承载战士与人民对国家发展的殷切期盼。至亲的战死使金燦烂退役;常汉卿与金灿烂共敌间谍,身中子弹,使金灿烂坚定爱情;常汉卿为爱表决心,以手挡刀赢得大姐常汉坤的同意,使金灿烂的爱情渐入佳境……每一步情节转折都付出了流血的代价,隐喻红色革命的艰难与红色精神的可贵。其次,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常汉坤因其父亲的阶级成分,一直接受改造。金灿烂进入常家,与常汉坤从矛盾频生、互有芥蒂到互帮互助、携手进退,隐喻了阶级成见的消融与二者之间的彼此接纳。同时,这也是红色精神的一种彰显与包容。最后,剧中一开始就是政治部主任的冯仕高,则逐步迷失在对常家的嫉妒与仇恨中。在1966年的政治风暴中,他做出的错误选择,证明其已然失去了最初的政治信仰。结局处,他在母亲的感召下纵有悔悟,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冯仕高从小人得志到跌落神坛,再到幡然悔悟的人生经历,是新中国成立后特殊历史的真实映照。金灿烂与冯仕高二人在剧中的开端,都是典型的红色精神代表。二人结局的天差地别,则是源于对红色信仰的追求坚定与否。《大江大河》的叙事时代背景是改革开放,跨越40年发展历史。剧中叙事人物的隐喻呼之欲出。作为改革开放初期有文化的乡村青年,一直在国营企业间辗转的宋运辉是年代巨变中千万乡村文化青年的缩影。雷东宝作为改革先行者,以集体经济带动小雷家村全体致富。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下,小雷家村的变化就是改革开放成果的最佳印证,隐喻政策的正确导向,更是呼应着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的持续健康发展。作为个体户代表的杨巡最终创业成功,成为名副其实的良心企业家,相比于宋运辉的婚姻挫折和雷东宝的事业坎坷,杨巡可谓人生赢家,但时代的幸运儿也并非生来好运,杨巡凭借独到的眼光,过人的机敏,社会磨练中的经验练就通透的品性,他是个体经济的代表,是那个时代良心企业家的代表。
叙事时代背景隐喻历史,升华传承红色精神。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更易流露。《奔腾年代》描写1959年新中国遭遇了史无前例的饥荒。历史中的饥荒灾难,在剧中微缩为短暂的几个镜头,但其中凸显的红色精神却足够绵长。王胖子为家中亲人节衣缩食,金灿烂发现后,将自己的饭食让给他,自己喝水充饥。这是共产党员与群众之间互助的隐喻。为让常汉卿能够不受饥饿,正常进行机车研发工作,金灿烂每餐只吃两口残羹,这是革命精神与科学精神互助的隐喻。面对饥荒,常汉卿支持金灿烂铲平了姐姐常汉坤最爱的名贵花园,改种蔬菜粮食。大获丰收后,分给机车厂的其他工作人员,这是中国人民之间互助的隐喻。在多重维度的隐喻之下,红色精神得到传递与升华。剧中的红色精神,不仅在常汉卿等老一代机车人中熠熠生辉,也同样在常郡博、常郡腾等新一代机车人的心中萌芽。在父母的机车梦想与红色精神的熏陶中,两兄弟子承父业,克服艰难,为中国机车的再次奔腾积蓄力量。常郡博出国留学,学成归来,与父母一起研究中国电力机车;常郡腾继续深造,延续火车梦想,将电力机车的研究延伸至磁悬浮列车领域。这隐喻了中国机车事业的传承与进步,既是中国机车梦想的升华,也是红色精神的赓续。红色精神的凝聚是一个时代的共鸣,隐喻叙事从历史的维度切入影视剧的肌理,点滴情节架构起红色叙事背景,传承并且升华红色精神。
三、红色叙事时间:时距选择跨越世纪
时间与空间一直是叙事学重要的研究对象。叙事时间的架构是年代剧的脊梁。影视学中的叙事时间可以粗略分为三类:剧中的叙事时间、剧集的叙事时间、剧外的客观时间。剧中的叙事时间是指剧中情节演绎的时间跨度,年代剧的时间跨度一般较长,剧中演绎的每个情节或是实际发生情节的浓缩或延长。剧集的叙事时间则是经过剪辑后的播出时间。剧外的客观时间,意指现实时间。剧中叙事时间具有较强的灵活性与自由度,是剧中情节所建构的故事时间。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将时间分为两种,一种是单向度的故事时间,即作品中事件按照自然发展的顺序时间;另一种是叙事时间,是以作者的创作逻辑为基础,按照作者的调配次序所建构的文本时间。针对叙事时间的研究,热奈特将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关系从顺序、时距、频率三个维度进行讨论。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对照事件或时间在叙事话语汇总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⑨ 频率则指的是一个事件在故事中出现的次数与该事件在文本中叙事的次数之间的关系。⑩ 而时距,则是衡量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时间尺度。
年代剧《奔腾年代》的叙事时间是中国的五六十年代至今,讲述中国机车事业从起步到如今的高铁动车的蓬勃发展过程,《大江大河》的叙事时距起点是改革开放初期到改革开放40多年后中国经济繁荣的新时代。二者的叙事时间在时距上跨越新世纪,通过不足50集的故事时间讲述半个多世纪的中国发展巨变,这是诸多年代剧并不具备的能力。在叙事时间的把握上,剧中的叙事时间跨越中国机车事业六七十年的发展,通过46集的故事时间将数十年的艰难历程与卓越成就进行浓缩。如今,中国的高速铁路技术已经实现了研发、制造、运行等一系列完整的产业链,不仅极大满足了国民需求,更是将中国的高铁链,通过“一带一路”输出国门,走向世界,领跑全球。当下中国高铁的技术成就已经成为叙事时间与客观时间的交汇点,将影视化的叙事延展到真情实感的现实中。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一百周年,红色精神是中国共产党建党以来,在战争中锤炼、革命中磨练、改革中考验、发展中积淀而来的文化核心。近百年来,机车事业工作者一直默默为国民的美好生活不断蓄力,他们是一群被社会忽视的群体,但他们的成就却不容忽视。在一代又一代机车人的传承之间,这种默默无闻、敢于创新、坚守初心、持之以恒的红色精神代代接力。剧中的常汉卿是新中国成立后老一代机车人的缩影,他们主张机车事业改革,舍弃耗时耗力的内燃机机车,改为省时省力省资源的电力机车,坚持自主研发,以匠心筑造中国机车事业领跑世界的根基。机车的革新与创造、时代的变革与进步在三重叙事时间维度中杂糅与融合。《大江大河》与《奔腾年代》在叙事时间的选择上,不谋而合。《大江大河》以宋、雷、杨三人的奋斗史为依托,讲述人物成长与国家经济的繁荣变化。改革开放初期,小雷家村是最为贫穷的村庄,但是在走过世纪之交时,村子在雷东宝的带领下,成为了当地最富裕的村庄。杨巡从小摊贩成长为一名企业家。宋运辉从一名执着的背书少年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国企技术人员。改革开放40多年来,中国经济的发展速度,世界有目共睹。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面临人民群众吃不饱、穿不暖的基本经济问题,并未从战争的损伤中得到缓和,外有强敌更是虎视眈眈。随着改革开放的持续推进,中国的经济复苏后,社会的主要矛盾从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从“物质文化”到“美好生活”的要求转变,从“落后的社会生产”到“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现状转变,明示了中国经济跨越世纪之交的前后巨变。叙事时距跨越世纪,在无形的表达中,就延长了年代剧的故事时间。叙事时距的选择跨越世纪,突出了红色叙事的时代特征。红色精神是具有时代性特征的文化引领,新世纪以来,年代剧开始出现,红色精神也逐渐成熟。年代剧作为红色精神的重要载体,与其共同发展,但是初期的年代劇在叙事时距的选择上少有前后世纪之交的明显对比。《奔腾年代》与《大江大河》便是近年来少有的叙事时距跨越世纪之交的代表性年代剧。
四、红色叙事逻辑:家国同构另辟蹊径
以家喻国、家国同构是年代剧最为基本的叙事逻辑。年代剧所反映的家族兴盛,就是侧面刻画国家与社会的整体发展。其主要是关于个体、家庭以及家族的历史叙事,在讲述个体、家庭以及家族在时代巨变下的命运遭际和兴衰变迁时,电视剧文本都显露出其强大的“家国同构”的内在逻辑。{11} 家国同构的叙事逻辑是年代剧的基本叙事特征。所谓“家国同构”,是指“家庭——家庭与国家在组织结构方面的共同性”。{12} 在此理解下,家国同构应当包含家国难齐与家国共齐的两种叙事逻辑。在家国难齐的逻辑中,叙事人物在家和国之间的牺牲与抉择已经成为了年代剧的默认选项,家庭与国家的两条发展逻辑线具有鲜明的主次之分,通常以国为主,以家为辅。为了国家与民族大义,家庭成为了牺牲品。这也是年代剧在营造悲剧性审美时常见的经典桥段。而在家国共齐的叙事逻辑中,“保家”和“卫国”之间并不存在不可避免的冲突,家庭不必为“救国”而牺牲,两难的抉择在国与家之间消弭。家与国在美好愿景的实现上表现出一致性,这就是家国共齐的叙事逻辑基础。家国之间的主次逻辑界限模糊,家与国的双线叙事逻辑融合,这种融合叙事为年代剧的逻辑建构提供了新的选择。
周星在《中国电影艺术史》中指出了社会悲剧的审美包含了悲壮的精神、悲戚感受和悲凉意味的多重内涵。{13} 家国同构所呈现的悲剧审美性则贴切地体现了这三种内涵。在诸多的经典年代剧中,家国可以同构,却难能共齐。家国同构的叙事逻辑是通过某种程度上的牺牲,塑造英雄大义,民族大爱,牺牲小家保大国,舍弃亲友守江山。而这条叙事逻辑中家与国之间,始终潜藏着不可消解的矛盾。在年代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和《父母爱情》里,石光荣和江德福在战争结束后回归家庭,他们从一个超越性的历史神话回落到日常生活中。 《觉醒年代》中陈独秀为革命事业牺牲了家庭,陈延年、陈乔年两兄弟更是为革命理想牺牲了生命。《奔腾年代》中,配角人物姚怀民的经历同样埋伏着家国难齐的叙事逻辑。姚怀民在常汉卿未加入江南机车厂之前,是最有希望获得总工职称的技术研究员。他一辈子兢兢业业,研究内燃机机车,不为名利,为人谦和。正因姚怀民将一辈子的主要精力都投注到祖国的机车研究中,因此也落下了身体疾病,以及鲜少与妻子沟通产生矛盾。姚妻一直盼望姚怀民可以获得总工——这样就可以分得单位的大房子与更多的福利,也能帮助姚怀民休养身体。在中国新一代的电力机车试验成功后,姚怀民拒绝返聘,才得以回归家庭,休养身体,陪伴妻子。因潜心研究机车,姚怀民时常忽视家庭,故而与妻子产生许多啼笑皆非的家庭矛盾。即使这种矛盾以诙谐幽默的形式在剧中呈现,但背后这种家国难齐的叙事逻辑以及悲剧性的审美表达却不可忽视。{14}
《奔腾年代》的主线叙事人物给出了年代剧中家国难齐的破题思路。“许国以梦,许爱以恒”是《奔腾年代》的创作主题。在年代剧“家”和“国”之间难以平衡的紧张关系中,寻找结合点,构筑家国共齐的叙事逻辑。金灿烂因为“中国的内燃机机车跑不过敌人的螺旋桨飞机”而失去相依为命的至亲与情同手足的战友,这促使她对中国机车的进步具有超出常人的强烈渴望。常汉卿是一个机车专家,想要报效祖国却总因“阶级成分”而被人议论,其渊博的学识难以发挥在机车事业上,长期的科研生活更是让他难以通晓人情,面对同事的质疑手足无措。振兴中国机车事业成为二人共同的理想,也是二人情感共鸣的契合点,在叙事逻辑的角度上,亦是“家”和“国”的平衡点。“造出比螺旋桨飞机还快的机车,和心爱的人共度一生”是二人共同许下的人生誓言。前者是家国共齐的逻辑昭示,后者则是个人的生活夙愿。在家庭的叙事逻辑中,以金灿烂为载体的红色精神成为整个家庭的精神支撑。特殊时期,二儿子常郡博的童年乃至青年时期都是在艰苦环境中度过,为考上大学,他破釜沉舟,孤身远赴异国他乡求学。坚定理想信念,不顾艰难险阻实现自我价值的重塑,就是常郡博所承载的红色精神。在国家的叙事逻辑中,中国的机车研究也刚刚度过瓶颈期,常郡博学成归国,却身陷国际官司。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针对常汉卿的亲情围剿——利用常郡博,将常汉卿从中国的机车研究中剥离。勘破阴谋的背后,是人民团结一致,共克外敌的红色精神支持。以梦为马,许国以家,就是对《奔腾年代》主题的最好总结。家与国之间的平衡,源于对共同理想的追求。国家的发展与家族的命运相结合,是家国共齐的叙事逻辑,也是红色精神的映照。红色精神具有丰富的革命精神与历史文化内涵。革命精神的诞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的必然成果。许国以家,将小家的兴盛与大国的繁荣完美融合。在家与国的叙事中,将坚定信念、不顾艰险、团结一致、共克外敌的红色精神传承发扬。家国共齐在《大江大河》中的叙事逻辑则是在时代弄潮中得以体现。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下,全剧以宋运辉、雷东宝、杨巡三人的个人经历、家庭联系为纽带,将叙事的逻辑重点放在个体与家庭背后的纷杂关系与个人的奋斗历程中,以点带面,实现了对“个人—家庭—国家”的全方位呈现。{15} 在小家的叙事逻辑中,宋运辉纵然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他与程开颜的爱情亦是只有一个甜蜜的开始,后与梁思申结合最终找到真正的幸福;宋运萍与雷东宝的爱情,让人羡慕;杨巡的成功与爱情的获得也是水到渠成。三位主线人物在剧中皆在家庭的叙事逻辑中曾经或一直获得圆满。三人的事业成功与国家改革开放所取得的成就遥相呼应,家国共齐的叙事逻辑线由此凸显。在国家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下,三个乡村青年抓住机遇,改变了家庭与个人的命运轨迹,契合国家改革先行者的形象,实现了家庭—国家之间的叙事互动。
五、结语
影视叙事的艺术解读包含结构、题材、符号、话语、主题、时空等不同角度。在叙事学的视域下,叙事人物演化为红色精神的符号载体,同时承担着叙事功能,赋予叙事人物的功能更加多元。隐喻暗含叙事载体的独特意义,诠释隐喻的意义离不开时代语境下叙事背景的影响。在时代变革的历史背景下,红色精神内化于叙事人物的身份与叙事背景中。跨越世纪之交的叙事时距选择使年代剧更具时代前后的对比性,突出了年代剧主题。叙事逻辑深埋于既定的类型化内容之中,家国共齐既是对年代剧所约定俗成的家国同书叙事逻辑的尊重,也是对新叙事逻辑的探索,更是对已成历史的人物经历遗憾的弥补。《奔腾年代》与《大江大河》一经播出,就获得了业界的认同与嘉许,其独特的叙事艺术是赢得口碑的关键。红色精神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如何更好地将优秀的文化内涵在新时代下进行创新的叙事表达,是当前学界需要关注的课题。年代剧的红色叙事方式就是一种创新尝试。以小人物视角阐述中国机车事业发展与中国经济繁荣发展的大格局,以红色精神为轴心转动中国人民共同奋斗的同心圆,这是中国发展不可阻挡的奔腾之势,也是红色文化作为中华民族共有符号照耀祖国大地的精神象征。
注释:
①{13} 参见张宗伟、齐峥峥:《“年代剧”述略》,《当代电影》2009年第8期。
② 李胜利、张遵璐:《家族史·英雄志·民族情——“年代剧”的创作特色》,《当代电影》2009年第8期。
③ 黄望莉:《年代剧:新历史主义的言说——浅析近年来中国内地电视剧中年代剧的叙事特色》,《当代电影》2010年第10期。
④ 朱言坤:《论中国电视剧符号学的理论建构及其功能意义》,《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
⑤ 张兵娟、刘停停:《历史之潮与现实之美:年代剧的叙事创新及其精神诉求》,《中国电视》2020年第2期。
⑥ 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7页。
⑦ 罗钢:《叙事学导论》,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4页。
⑧ 盛兰、蔡骐:《透视年代剧的影像叙事与现实内涵》,《中国电视》2020年第2期。
⑨⑩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4、15页。
{11} 李庚:《身份认同与文化表征:当前国产年代剧的意义生成机制》,《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9年第11期。
{12} 冯天瑜、何晓明、周积明:《中国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64页。
{14} 参见周江伟:《时代的讴歌和历史的反思——评〈奔腾年代〉》,《未来传播》2020年第5期。
{15} 參见陈慧:《电视剧〈大江大河〉的家国叙事》,《上海艺术评论》2019年第4期。
作者简介:陈峻俊,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湖北武汉,430074;符家宁,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