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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歌史书写的另一种探索

2022-04-06罗麒

江汉论坛 2022年4期
关键词:新世纪

摘要:新世纪诗歌批评与诗歌创作同步走过了20余年的历史,在众多诗歌批评者的共同努力下,适用于新世纪以网络传播为主要传播方式的诗歌评价标准逐步确立。打工诗歌、网络诗歌等具体的诗歌创作问题得到了较为全面的梳理和阐释,新及物写作、“新红颜写作”等诗歌概念成为新世纪诗歌批评的重要理论创新成果。新世纪诗歌批评依然存在着批评立场、批评频率、批评尺度等方面的缺陷,中国诗歌“当代史”的完成依然需要进一步的批评实践与理论拓展。

关键词:新世纪;诗歌批评;诗歌标准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再发现与21世纪新诗的诗学建构研究”(20CZW051)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2)04-0095-07

中国新诗进入当代以后,诗歌批评家和研究者纷纷以不同的方式,致力于当代诗歌研究和诗歌“当代史”的书写。应该说,这是一项难度颇高而且常常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在现象层面,真貌与假相混杂,以至于在同一历史语境下也黑白难辨;在文本层面,则更是良莠不齐,让人眼花缭乱,许多优质文本由于多种原因无法及时地得到客观公正的价值认定,不少新锐的文学思潮、艺术技巧在整个当代诗歌史上的价值,必须在多年的理论沉淀后才可能被真正认识。但是,身处“当下”的在场感,又让所有对当下诗歌创作的研究都变得意义非凡,其成果折射着当代诗歌的探索足迹与影像,构成了新诗批评历史的一部分。

新世纪的中国新诗发生了远远超出人们想象的变化,这是个异常喧腾、繁复的诗歌时代,无论是诗歌内部的精神特质、文本构成方式,还是诗歌外部的生长环境、受众群体的心理预期,都在或隐或显地偏离、逸出已有的理论范畴,不断地给诗歌研究者们制造“麻烦”与“障碍”。尽管如此,一批诗学研究者依然知难而进,勠力为当下诗歌研究披荆斩棘,开辟道路,并且取得了不菲的成绩,他们对于21世纪初中国新诗的新质特征给予了及时、客观的关注,表现出深入诗歌现场的极大热情,这无疑对形成诗歌写作与批评之间的双向交流、良性互动的局面,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一、“新世纪诗歌”的价值认定

当中国新诗的脚步刚刚迈入21世纪时,其外部环境和内部构成都不甚理想。一方面,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到世纪末,恰恰是新诗逐步遭受冷遇、退出神坛的时期,即便是在文学创作内部,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新诗也处在较为边缘的位置。这正如法国文论家布吕纳介提出的“文体抗衡论”所说的,小说、散文等体裁的强势崛起让诗歌创作界和评论界同时感受到了危机的来临,然而他们并不具备足够的时间和条件改变中国新诗的现状。另一方面,长期的边缘地位和创作困境,让诗人的创作心理出现了多种较为强烈的负面因素,1999年发生的“盘峰论战”就是一种极端的负面心理映射,一场本来为新诗在即将到来的新世纪寻找出路的会议,演变成为诗歌界的分裂与争斗。这些不利因素既是新世纪初的诗歌创作界无法回避的问题,也是横亘在新世纪诗歌批评道路上的“路障”,究竟是选边站队还是保持中立,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是非问题,但如果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两大阵营的斗争从此无休无止,诗歌批评领域也将永无宁日。总之,在20世纪的最后一年,无论是诗歌创作还是诗歌批评,都走到了历史的十字路口,迫切地等待着某种变革的到来。

这种关乎新诗历史发展方向的变革,并不会随着21世纪的到来自然而然地出现,但是网络诗歌或者说诗歌的网络传播的横空出世,让“新世纪诗歌”这个带有明确变革意义的诗学概念变得顺理成章:诗歌传播方式的重大变革,带来了诗歌创作主体、诗歌文本、诗歌接受等多维度的变化;网络传播成为诗歌传播的主阵地,诗歌网站、诗歌论坛、诗歌微信公众号如雨后春笋般迅速成长,传统纸媒刊物也纷纷开设网刊,读者逐渐习惯通过网络阅读新诗作品;诗人不再是职业称谓,大量不依靠作协系统、未受过专业训练的诗歌创作者在网络上大放异彩;诗歌的文本样态出现一些变化,如广场、天桥、图书馆、地铁等现代都市意象频繁出现,诗歌语言的口语化程度有所加深。这一系列的变化在网络传播的促进下,让原本处在论证阶段的“新世纪诗歌”在事实上已经成立,虽然还有学者坚持“当下诗歌”“21世纪诗歌”等类似的概念,但21世纪以来的中国诗歌与前代诗歌有明显区别并且足以区分出一个新的诗歌时代,已经成为研究界的基本共识了。

被网络传播盘活的中国诗歌在21世纪逐渐“热闹”起来,各种朗诵会、研讨会、诗会让人应接不暇,这在客观上让诗歌批评的外部环境有了本质上的改善,读诗、评诗不再是独坐书斋的无用事。但也出现了一些新的问题,其中最为根本的问题就是新世纪诗歌的评价标准问题。关于诗歌标准的大讨论,也许是进入21世纪以后诗歌评论界最有价值和意义的学术讨论了。评论界在世纪初就普遍认识到了诗歌标准问题的存在和重要性,现实生活和诗歌创作生态的变化,迫使固有观念中的诗歌评价标准发生了某种动摇或转变;但评论界并不十分明确这些动摇的具体轨迹和发展趋势,于是才有了这场绵延数年的讨论。

诗歌究竟是否应该有标准呢?这是每一个参与讨论者必须首先面对和回答的问题。大多数评论者认为,答案是肯定的。陈仲义的回答是其中较为完满的,他认为:“从终极意义上讲,诗和美一样,是无法定义,无法穷尽的。诗什么也‘不是’,诗什么也‘没有’,诗就是诗。人们只能不断地逼近她,却永远无法抵达她,她是无极、无限可能的。在终极意义上,诗犹如黑洞一样,可以把一切界定、阐释、标准吸收殆尽。然而,在过程意义上,就其中某一个环节,诗又是可评说的、可判断的、可阐释的、可误读的、可分级的。没有过程意义上的千姿百态,不可企及的‘终极’是不是有些虚。”① 这段话可以很好地給那些认为诗歌不该有既定标准的评论者作为解释,认可诗歌标准的存在是讨论的基本前提。

真正引起争议的问题还是诗歌标准的多和少、松和紧。在两千多年的诗歌阅读经验中,人们发现对于同样一篇诗歌作品的判断,不同的人、不同的时代会存在差异,甚至有着戏剧性的差异效果。由于审美取向差异的存在,导致人们在品味层面的争辩很难有实质性的结果,它总会陷入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无解局面;而不同时代、不同评价个体的审美差异,也会导致诗歌标准不具备永恒性,即便是经典作品也可能出现前后评价不一的情况。比如胡适的《尝试集》在新诗草创时期有着重要的地位,虽然在当时就褒贬不一,但在艺术上被认为具有一定的创新性,也被后人普遍认可为新诗经典。然而用今天的审美眼光去重新审视的话,其中的诗句在艺术性上或许还不如流行歌曲,但因为其特殊的历史地位和开创意义,依然不失为新诗的经典文本。可见,虽然诗歌标准一直处于发展和变化的状态,但还是有某些准则是得以传承了的。尤其在具有相近或相同的专业素质的人群中,康德所说的那种“人类感受的同一性”就更容易起作用。所以,审美差异虽然决定了诗歌标准必将存在某些不稳定的因素,但在一个并不很广大的范围内(当下中国诗歌),在多种限定性的规约下,寻找到某种具有统一性的诗歌标准是有其理论依据和可操作性的。于是参与讨论的评论者们纷纷撰文表达自己的意见,其中有宽容者认为好诗的标准就是感动,能让人感动的诗就是好诗。这样的诗歌标准显示了评论者对于当代诗人们的宽容和爱护,但这个标准似乎太过宽泛。令人感动的诗不少,其中当然有真正的好作品,但也有很多作品只是在特定的时间内引起读者某些潜意识中的情绪,产生感动的错觉,是经不起推敲的情感暗示,这样的手法其实并不是多么高明,也不应该被过度拔高,带来感动只是诗歌职能的一个方面,一首好诗的功能应该是多方面的、多层次的。在这个问题上,陈仲义称得上“集大成者”,他的“四动”说(感动、撼动、挑动、惊动)具有一定的科学性和总结性,可以视为诗歌标准大讨论的阶段性成果。他主张在“感动”基础上,加入其他尺度,精神层面上的“撼动”、诗性思维层面上的“挑动”、语言层面上的“惊动”,只有满足这四个标准才能算是一首真正意义上的好诗。客观地说,这样的标准是有些苛刻的。对于“四动”说,评论界的意见也并不是一边倒地支持,在2007年末的第二届闽南诗群年会上20余位诗人和评论者特别针对陈仲义的“四动”说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如果作为“好诗”的标准甚至是诗歌经典的标准,陈仲义关于诗歌标准的“四动”说比较恰当。但也必须看到,大多数参与讨论的诗评家都忽略了一个潜在问题:诗歌标准究竟是“诗”的标准还是“好诗”的标准?“诗”的标准决定着哪些文本可以称之为诗,也决定了大量的网友自发创作的私人写作能否纳入诗歌研究的视野。笔者认为,只要是用诗歌形式写成的,具有情感表达的文本,都应该划定在诗歌范围内。另一方面,“好诗”应该是诗歌中的“高标准”,一首优秀的诗理应达到情感、语言、思想的高度融合,触发读者情感波动的同时展现高超的语言魅力和精神取向,乃至占据诗歌史上的一席之地。基于新世纪诗歌的自身特点和发展趋势,诗歌标准应该实行“双轨制”,让“诗”的标准和“好诗”的标准并行不悖,每个文本都要经过这两个标准的认证:“诗”的标准应该根据现实情况逐步放宽,以吸引更多的创作者加入到诗歌创作的队伍中来,也会为诗歌带来新鲜血液,提供某些从前未曾设想过的新可能;“好诗”的标准则应该保持高标准、严要求,这样一方面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诗人们的“经典化”焦虑,杜绝那种“经典”和“大师”满天飞的浮躁的创作行为和心态;另一方面,可以给评论者和读者更明确的阅读选择和更便捷的阅读体验。换言之,一个客观的公正的诗歌标准,不应该轻易得出“非诗”“反诗”的结果,但也不能轻易认证出“好诗”,无论是从历史的经验还是现实表现的维度看,“好诗”都是不常见的。

近年来,对于引起诗坛轰动的许多诗人及作品,批评界一直使用的都是这种“双轨制”的批评标准。比如2014年余秀华和她的诗,还有她的“故事”,横扫微信朋友圈,在短短数月间让当时诗歌创作占据了公众的关注视野,一时间甚至有许多近乎歌颂的评价,余秀华也被誉为“中国的艾米丽·迪肯森”。然而这一切都来得突然,也去得匆匆,批评者们很快发现了余秀华的作品并没有那么出色,随即也出现了许多批评甚至诋毁,这是网络时代文艺作品评价的基本流程,我们无需赘述。通读诗人的自选集《摇摇晃晃的人间》② 就不难发现,一再被传媒热炒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确实堪称她的代表作。诗中展现出的诗人充沛的原始力量和生命体验,在新世纪诗歌中十分罕见;但问题是在展现精神力量的同时,这首诗在艺术上却难称余秀华最优秀的作品,甚至有点“标题党”的嫌疑,“代表性”足够但艺术性不足,作为“诗”是不该有争议的,而是否够得上“好诗”标准就见仁见智了。相比之下,诗集中的《栀子花开》则更出色。它既有《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中勃发的生命力,同时又用象征的手法让这种力量变得含蓄而绵长,作品对于栀子花的描写也具有一定的画面感,引人遐思,语言节奏也更为流畅自然,基本上可以達到“好诗”的标准。类似水准的诗歌还有不少,如《每个人都有一朵桃花》《我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雪》《我在夜色里去向不明》《香客》等。这些文本都能够用更为含蓄的方式表达诗人勃发的生命力,然而过分的情感爆发是会影响诗歌艺术性的。诗歌情感需要真挚、需要力量,有时甚至需要一些看似“不讲理”的态度;而本质上依然要求情感的克制。余秀华诗歌最大的问题就是情感克制的不足,从她的诗歌中我们能够清晰感受到某种过分的坚持和倔强,这当然跟诗人的个人情况关系较大,但这种情感过分渗入创作就会造成不良影响,所以那部分能够做到克制情感的作品往往能把更多的精力用在艺术调试上,反倒呈现出更优秀的品质。批评者们最初感动于余秀华诗中迸发的生命张力,在阅读的激情退去后,依然是能够发现其诗歌创作中的问题的。余秀华通过独特的情感表达毫无争议地成为诗歌创作者,但是她的诗虽有特色却尚不足以称为这个时代的诗歌经典。

诗歌标准的建构或许并不能保证诗歌批评的有效性,但诗歌标准的模糊或者漂浮不定却一定会导致诗歌批评的失重和失真。目前,诗歌评论界经过20多年的探索和研究,已经让诗歌标准的建构初见成效。新世纪诗歌批评在基本确立了符合时代要求的诗歌标准后更加有效地反作用于诗歌创作实践,并逐步开始解决新诗创作中新出现的理论问题。

二、立足现场的理论拓展

纵观21世纪以来的诗歌批评,从对诗歌文本及诗人创作活动的分析研究,到对当下诗歌历史存在语境、文化构成机制等问题的追索,都已经形成比较成熟的良好研究态势。一批颇有建树的诗歌批评家涌现出来,这其中既有上个世纪即已产生较大影响的谢冕、洪子诚、吴思敬、王光明、程光炜、陈仲义、陈超、张清华、罗振亚等批评家,继续跟踪诗歌新变化,引领诗坛的批评风向,并以他们为中心,日渐组构起几个重要的诗学研究基地,更有姜涛、周瓒、张德明、霍俊明、张立群、刘波、卢桢等一批年轻的富有活力的批评界新力量。这些批评家均在21世纪诗歌批评领域拥有不俗的业绩,他们一改1990年代“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论争的简单的二元对立格局,在多元理念的支撑下,提出许多新的诗学主张,如诗歌地理学、第三条道路、完整性写作、神性写作、低诗歌运动、生态诗歌、打工诗歌、底层诗歌、新红颜写作等等,并且就诗歌伦理、诗人道德底线、诗歌标准、网络诗歌、后口语写作等问题进行讨论与争鸣,已经十分有效地推进了21世纪诗学理论建构。进入21世纪以来,以各大高校为载体的理论研究基地初步建立(如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首都师范大学、南开大学等均设有诗歌研究中心或研究所),研究力量更加集中,同时也培养出更多具有研究能力的青年学者。各种国际、国内学术研讨会不胜枚举,尤其是两岸四地的诗学研讨已经成为21世纪诗歌研究的常态,定期举行的国际研讨会极大地促进了研究界的内部交流。诗人与评论家之间的交流更加通畅,能够做到互通有无、相互促进,以大陆为主体、辐射港澳台、联通国际研究界的诗歌批评生态已经基本形成。

诗歌批评进入21世纪以来频频掀起热潮,不论是在批评实践层面还是在理论建构层面都颇有建树。对于近年来出现的诗歌现象,一些诗歌批评家及时进行了较为密集和全面的批评论述,形成了几个比较重要的研究领域。其中,诗歌网络化传播现象引发了评论界的普遍热议,参与批评和争论的既有学院派的知识分子,又有网络诗人与新锐诗评家。争论的首要问题就是网络诗歌的定义和范畴,王本朝、张立群、尹小松、王璞等对此问题均有长篇论述,其中王本朝在《网络诗歌的文学史意义》中给出的定义获得了更多支持:“网络诗歌,准确地说就是以网络为载体写作、发表和传播的诗歌。网络既是诗歌的载体形式,也是诗人的生存方式、诗歌的传播方式和读者的阅读方式。”③ 随着网络诗歌问题持续升温,更多著名批评家开始致力于发掘网络诗歌区别于纸媒诗歌的新特质。首先是自由性。创作的自由、发表的自由以及交流的自由,都使网络诗歌与纸刊诗歌区别开来。吴思敬认为:“网络诗歌写作给了诗人充分的自由……与公开出版的诗歌刊物相比,网络诗歌有明显的非功利色彩,意识形态色彩较为淡薄,作者写作主要是出于表现的欲望,甚至是一种纯粹的宣泄与自娱。”④ 谢向红、李震等发表了类似观点,自由性是网络诗歌最具有活力的特征,已成为研究界的共识。其次是便捷性。研究者普遍认识到,在网络上,诗歌发表、诗歌传播与诗歌交流都是方便快捷、迅速及时的。张立群、王珂、张闳等比较完整地论述了这一特征,他们认为网络文化就是新时期的大众文学,互联网的无限延伸创造了肥沃的土壤。最后是大众化。在网络时代,由于大众的普遍参与,中国新诗重新焕发出青春和活力。关于网络对于诗歌的影响问题也存在一些争议,网络诗人和网络诗评家大多认为积极影响大于消极影响,诗歌在网络中寻找到了新的生存道路,学院派批评家则更为敏锐地捕捉到网络对于诗歌产生的消极影响,如随意无序的写作状态、良莠不齐的文本质量、欠缺创新精神的机械复制等问题,更有研究者认为网络诗歌尚处于“幼年期”。在反复的争论、定义、归纳之下网络诗歌已经进入到传统文学研究序列。

关于“打工诗歌”的研究也是颇具规模的,不仅有柳冬妩的《从乡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记——中国“打工诗歌”研究》这样的专门研究著作,而且在《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等主流文学研究刊物上都曾有关于“打工诗歌”或底层写作的专栏出现,产生一定的社会影响。“打工诗歌”圈内最具知名度的诗人郑小琼也曾多次引起讨论。吴思敬的《面向底层:世纪初诗歌的一种走向》、张清华的《“底层生存写作”与我们时代的写作伦理》、张未民的《关于“在生存中写作”——编读札记》、蒋述卓的《现实关怀、底层意识与新人文精神——关于“打工文学现象”》等众多批评文章从多角度、多层面阐述了这一问题的基本研究角度和观点,将肇始于20世纪末的知识分子写作与底层写作的争论提高到了新的层面,并在针对诗歌现象的批评中展现了诗歌批评行业的人文关怀和社会承担;在打工诗歌价值认同、打工诗人主体身份、打工诗歌的艺术水准等重要问题上,研究界达成了基本共识。同时,在打工诗歌未来前景和发展趋势、打工诗歌创作伦理与传统诗歌伦理关系的认知上,也存在某些争论,如钱文亮首先在《伦理与诗歌伦理》中对“打工诗歌”的“伦理优越感”发难。张桃洲也发表《诗歌的至高律令》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南方文坛》在2006年第5期同时推出了罗梅花的《“关注底层”与“拯救底层”——关于“诗歌伦理”的思辨》、冯雷的《从诗歌的本体追求看“底层经验”写作》和王永的《“诗歌伦理”:语言与生存之间的张力》等一组文章,站在较为中立的立场上,认为打工诗歌是“90年代诗歌”介入精神的延续,诗歌介入政治和社会伦理问题是诗歌正当的职责,但不能矫枉过正,以为关注底层,具有现实精神就可以牺牲诗歌技巧和审美原则⑤。在众多打工诗人以及诗歌批评家的共同努力下,打工诗歌从一个长期被忽视的诗歌现象逐步发展成为当今诗坛的显在问题,受到了国内外诗歌评论界的高度关注,这些评论很大程度上为打工诗歌的进一步创作提供了参考,激发了打工诗人评论打工诗歌的热情,形成了批评与创作相互促进的完整诗歌评论圈。

同样长期作为研究热点的诗歌现象还有地震诗歌、诗歌创作地域性差异、80后诗人创作等,而在“梨花体”、余秀华、许立志、“羊羔体”、贾浅浅等成为诗歌创作热点时,诗歌批评界总是能在第一时间给出专业的解读和批评意见。这些热点问题构成了新世纪诗歌批评的基本对象,也提供了新世纪诗歌整体样貌的基本轮廓,体现了新世纪诗歌批评极强的在场性和实效性。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一批优秀的批评家并未满足于现象层面的描述和评论,而是在理论领域深挖细琢,提炼出一系列新的诗歌理论问题,增加了新世纪诗歌批评的理论深度。

这其中较为引人瞩目的例子当属“新红颜写作”概念的提出,这一概念最早出现在2010年5月李少君和张德明的博文《海边对话:关于“新红颜写作”》,他们将在网络媒体特别是博客上青年女诗人及其创作的集体性涌现概括为“新红颜写作”。概念一经提出,就有大量诗人质疑,由此产生争论,而后不少新锐诗歌批评家加入论争,一时间大量有关当下女性诗歌创作的研究文章纷至沓来,张德明的《“新红颜写作”:一种值得关注的诗歌现象》、霍俊明的《博客时代的女性诗歌:可能、限囿与个人乌托邦——兼谈“新红颜写作”》、刘波的《网络时代的多元审美——由当下女性诗歌现状谈“新红颜写作”》等评论文章对“新红颜写作”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做了界定,并着力于其内在的诗学意义和文学史价值的发掘。诗人红土的《“新红颜写作”及其他》、诗人重庆子衣的《女性诗歌自由舞蹈的最佳时代》等文章则是具有代表性的女性诗人对“新红颜写作”的認知与理解。由此可见,“新红颜写作”实际上是部分批评家和诗人之间一次不约而同的文化认同和理论表述,并最终结集成《新红颜写作及其争鸣》(南方出版社2010年版),成为宣言式的诗歌理论定义。但是这种命名或定义并没有得到女性诗人们的普遍认同,时至今日不少被纳入到“新红颜写作”范畴内的女性诗人依然拒绝接受这种人为的设定,甚至不惜对命名者口诛笔伐,论争中所展现的“争鸣性”让本身略显感性的命名过程成为一个诗学理论问题。

“新及物写作”的提出是新世纪诗歌批评领域的又一理论拓展。诗歌的及物写作的概念是在20世纪90年代的诗论中开始出现的,主要用于概括90年代先锋诗歌的文本特征:“拒斥宽泛的抒情和宏观叙事,将视点投向以往被视为‘素材’的日常琐屑的经验,在形而下的物象和表象中挖掘被遮蔽的诗意。”⑥ 然而90年代诗歌在做到“及物”的同时也陷入了在观照日常性事物时表现出私密化和狭窄化,诗人往往更多地沉湎于自我在面对“事物”时的“个人化”的体验,一定程度上拒绝了诗歌写作的“伦理”定位,有意回避了诗歌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使诗歌在“自足性”和“社会性”之间游移不定,陷入两难境地。新世纪以来,诗歌的这种尴尬境遇有所改善,诗歌的先锋性与社会现实性在某种程度上有所融合,随着打工诗歌、底层写作、灾难诗歌、诗歌伦理关怀等概念以及创作实践的深化,批评者们开始注意到诗歌的某种新的“及物”倾向。众多关于打工诗歌、灾难诗歌等问题的论述中,研究者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强调诗歌的社会功能,对于关注现实、反映现实、反思现实的诗歌给予更多关注和鼓励。“新及物写作”的概念在不自觉的具体诗歌批评实践中逐步建立起来,并由宋宝伟在《新世纪诗歌研究》一书中着重提出,近年来已成为讨论诗歌创作与外部世界关系问题时最常用的诗学概念。

总的来说,一系列热点诗歌现象和这些现象背后所蕴含的诗学问题已经进入批评视野并形成一定规模,但新世纪诗歌批评依然无法完全涵括日新月异的诗歌创作实践。对于新世纪诗歌批评来说,尚有一些诗学问题是未能触及或无法回答的,而且由于多种主客观原因,诗歌批评对于诗歌创作的反馈作用发挥得并不明显,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消极影响。与诗歌创作的蓬勃发展、野蛮生长相比较,诗歌批评显得迟缓落伍、固步自封,无法对进行时态的诗歌创作作出及时的、正面的、有效的回应。

三、批评立场、频率、尺度的失落与回归

诗歌批评在中国是一项历史悠久的事业,自古就有专事释诗、品诗的批评家,也有许多经典的诗歌批评文本传世。新诗产生以来,诗歌批评始终与新诗相伴相生,时至今日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和积累,从事诗歌批评的专业团队和基地已经陆续出现,诗学理论建构也在不断地系统、深化。问题是现实的情况是诗歌批评却越来越成为一个不怎么受人尊重的行业,这种“不尊重”主要来自于诗人,很多成名诗人纷纷表示对诗歌评论不屑一顾;但在著名诗评家表扬、肯定他们之后,他们又会在自媒体上宣传一番表示“英雄所见略同”。“不屑一顾”并不能说是不尊重,那是作为诗人的自由选择;但一边“不屑一顾”一边又把评论家的赞誉当做炫耀的资本和驳斥他人的证据,就显得很不严肃了。然而这样的“不尊重”不能完全归咎于诗人,更要从批评主体身上找原因。从表面上看,当下诗歌批评最明显的问题就是“不负责任的好评”太多和“不负责任的差评”太集中,形成这样一种局面的根源是批评主体在日常的诗歌批评实践中存在以下几个问题未能解决。

首先,在批评立场层面,除了少数已经掌握话语权并具有一定名望的诗歌批评家之外,大多数诗歌批评主体难以坚守住客观的批评立场。单纯的诗歌评论在学术界是没有市场的,批评主体必须把评论发展成具有问题意识的学术论文,才可能寻找到发表途径,才能将刻苦劳动转化成现实效益。在这样一种前提和心理作用下,完全坚持客观的批评立场就可能会遇到一些困难:尤其是对于那些刚刚入行的新人来说,尖锐的批评虽然能够彰显出学术勇气,但残酷的现实情况却是,如果批评的是籍籍无名之辈,就显得这种批评更像是一种人身攻击或者主动挑衅,而且也不具备特别的学术价值;如果批判的是那些较有名望的诗人,则有丧失发表机会的风险,虽然很多期刊提倡争鸣和对话,但同样也倾向于让这些争鸣和对话发生在旗鼓相当的学者之间,人微言轻者是很难有机会参与诗坛争鸣的。由此可见,纯批判的路线荆棘密布,这时适当地迎合诗人的意思,作一篇“九分夸赞一分缺憾”的“软文”也就成了合情合理的选择,也不会引来同行的侧目。可长此以往,诗歌批评就成了简单粗暴的宣传文稿,甚至充当了“学术广告”。而随着诗人与批评主体合作的泛化,渐渐会形成某种创作和批评无法分离的循环系统,所谓的“诗歌圈子”就此形成,批评主体的客观立场也就成为一句空话。人有亲疏远近,这是客观存在的现实,要求诗歌批评主体摒弃亲疏、就诗论诗,已经很有难度了,更何况长期的合作共生,让批评主体的思维模式和审美取向渐渐固化,对某一类型的诗歌文本产生审美依赖后,批评主体的思维惯性和审美取向都将不同程度地僵化,逐步形成了模块化的批评话语,最终会影响诗歌批评对诗歌创作的反馈作用,让创作者和批评者的思路过分同质,阻碍新鲜诗意的生成。针对这一问题,近年来诸多相关学会、刊物、评委会等机构尽可能地在重要诗歌奖项评选等大型诗歌批评活动中,采用评委团、匿名评选、初复选相结合等方式保持批评主体的客观立场。鲁迅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建安诗歌奖、草堂诗歌奖等国内重要诗歌类奖项几乎都使用了类似的评选规则,这既是对新世纪初几次诗歌奖项评选结果遭到网民质疑的一种公正回应,也是新世纪诗歌批评对于批评主体客观立场偏移的一种有效纠正。但我们也必须警惕,在主流诗歌奖项评选的透明度和公正性得到普遍认可后,日常的诗歌批评活动依然存在立场偏移问题。

其次,在诗歌批评的频率上批评主体应该把握基本的“度”。诗歌批评不仅需要公正的态度和专业的知识储备,更需要敏锐的艺术感受力和创造性思维,这就决定了诗歌批评必须兼具学术文章的严谨性和文学作品的生动性。在这样的要求下,即便是学养高深的著名评论家们也不太可能总是一蹴而就,佳作频出。更不用说诗歌批评主体日常往往还要承担繁重的教学、行政、社会工作,然而这些著名诗评家每年都要参加十数场研讨会或座谈会,并出产大量诗歌批评文本,这样的工作量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当然,这种工作量也表现出了诗歌批评家们努力的一面,并没有足够的被责怪的理由。但问题是诗歌批评活动的频率过快,这些研讨会一部分是由诗歌协会牵头、各高校或机关承办,也有一些是由比较有经济实力和社会人脉的诗人出资或找来赞助。前一种研讨会更偏于学术研究,学理性较强但实践性不足,往往并没有与诗歌创作主体完成对接,现实意义有限。后一种有诗人直接参与组织的研讨会情况比较复杂,其中有某些个人诗歌创作研讨会,会邀请国内知名的批评家参与,比较负责任的批评家也会认真地撰写相关论文,但由于被邀请的“面子”作祟,文章的批判性很有可能会被有意降低,这在社会生活层面是很容易理解的,主办方花费不菲、辛苦组织请来专家,严辞批评会显得不近人情,满口溢美之词、对问题视而不见又于理不合。正是在这种矛盾纠缠中研讨活动的目标逐渐偏离了初衷,能够给诗歌创作主体提出的中肯意见也会大打折扣。相比之下,一些省级作协组织的青年诗人改稿会等活动让人眼前一亮。他们每年通常会邀请几位本省的成名诗人、批评家和资深编辑作为改稿专家,对青年诗人的作品逐一点评、给出修改意见,这些意见往往没有客套、直刺要害,对青年诗人的成长帮助甚大。而每年一到两次的频率也十分科学,对于创作和批评两方都有较为充裕消化的时间,实现了创作实践与理論批评的“零距离”对接。总之,批评主体必须注意批评活动的频率,一方面要保证诗歌批评的高质量,另一方面在参加相关活动时,要懂得节制和筛选,兼顾学理性和客观性。

最后,批评主体有责任和必要保持稳定的批评尺度。说到尺度问题,归根结底还是诗歌评价标准问题。对于诗歌评价标准的回答,在每个批评者内心都有相应的答案,因为每个个体审美取向的差异,诗歌标准的差异化也是常态。但一个特定批评主体的诗歌标准在同一历史条件下应该是稳定的,也就是对于同一时期评价的不同诗歌文本,要做到“一碗水端平”,不能区别对待,搞“双重标准”。这种错误倾向往往在对打工诗歌或草根诗歌的批评中比较明显。郑小琼、余秀华、许立志这些身份特殊的诗人,在创作上确实有特点、有水平,他们诗中的那种直面社会现实的疼痛感和力量感,是不可多得的可贵品质。但诗歌批评首先要立足文本,在评价文本的优劣时不应该掺杂个人情感,即便是“同情心”也是危险的,那些文本以外的需要赞扬和注意的因素,也应该回归到文本之外的社会意义中。像郑小琼、余秀华、许立志这些诗人的创作是具有很强的时代意义的,但以此就推论出他们的诗歌文本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逻辑错误。这种错误听来荒谬,但在实际的诗歌批评操作中往往难以避免。这就要求诗歌批评主体要严守自己认定的诗歌标准,杜绝个人情感的潜入,做到“按规律办事”,而不是凭一时好恶。这样才能拥有稳定的批评尺度,诗歌批评也才能真正起到作用。

坚定客观的批评立场、运用科学的批评频率和方法、秉持公正稳定的批评尺度,能够让诗歌批评对诗歌创作做出有效的回应,但想要真正书写诗歌的“当代史”,还要在理论开掘上下一番功夫。首先,对于不断出现的全新的理论问题,诗歌批评仍需充足的理论储备。比如对于诗歌的微信公众号传播、“抗疫诗歌”的价值评定、AI诗歌写作等问题,虽然已有不少批评家发表了意见,但多数属于初步的了解和阐释,缺乏对其内在运行机理的理论阐释,对于互联网时代的诗歌发展方向缺少理论前瞻性。其次,对于新世纪诗歌的整体性论著已有多部,这其中陈仲义的《中国前沿诗歌聚焦》、张德明的《新诗话:21世纪诗歌初论(2000—2010)》、宋宝伟的《新世纪诗歌研究》、罗麒的《21世纪中国诗歌现象研究》等都具有一定学术价值和代表性,这些著作较为完整地归纳、阐释了新世纪以来诗歌创作的大部分问题,但把新世纪诗歌作为一个整体考量其内在运行逻辑和创作机制的内容尚有不足。最后,新世纪诗歌批评尚未完全建立起中国诗歌与世界文学的有效联系,虽有胡弦、吉狄马加、郑小琼、李少君等优秀诗人的作品被大量翻译成各国语言,但中国新诗研究这一领域依然是相对封闭的,中国诗歌与世界文学的接轨不能单单靠少数文本的翻译传播来完成,而是需要在理论层面寻找到连接的结构点,这种寻找需要把百年新诗作为一个整体,在其内部与外部共同开拓出一片理论新天地。当中国新诗的发生、发展、成熟、变化等各部分、各时段都逐步与世界文学接轨,或许就可以期待既立足于当下诗歌创作,又能与世界文学对话的诗歌“当代史”出现。

注释:

① 陈仲义:《感动 撼动 挑动 惊动——好诗的“四动”标准》,《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②  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

③ 王本朝:《网络诗歌的文学史意义》,《江汉论坛》2004年第5期。

④  吴思敬:《新媒体与当代诗歌创作》,《河南社会科学》2004年第1期。

⑤ 参见王永:《“诗歌伦理”:语言与生存之间的张力》,《南方文坛》2006年第5期。

⑥ 罗振亚:《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6页。

作者简介:罗麒,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天津,300387。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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