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到处词章老
2022-04-05王守国
□王守国
耿相新先生是著名的历史学者,也是著名的编辑家、出版家,学识渊博,视野宏阔,从容淡定,宁静致远。其所著《中国简帛书籍史》等学术著作功力深厚,为学界赞许;所编(包括策划、责编、主编)图书期刊多次获得国家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国家期刊奖、全国古籍优秀图书奖等重要奖项,为业界称道。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历史文化研究和编辑出版两大领域,相新都是一位在河南有着重要影响、在全国有着广泛影响的重量级专家。
其实,相新还有一个十分重要但却为前两个身份的光芒所遮蔽的身份:词人,而且是一位纯厚、纯真、纯净、永葆赤诚与童心的词人。作者现在奉献给读者的这部沉甸甸的词集,便是其词人这一身份的有力佐证。
早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为了将著名学者唐圭璋先生编纂的竖排繁体版《全宋词》转化成简体版在河南出版,相新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数遍通读这部皇皇五卷本大著,用功之深远超一般的宋词研究者。二十年后,机缘巧合,相新又在大约三年的时间里细细通读了一遍这部繁体《全宋词》,同时还认真通读了一遍十卷本《全宋词评注》,这个《评注》本篇幅更浩大,汇辑标注了简要注释和历代词评。此外,相新还以更大的毅力和耐力,用多版本比照阅读的研究方式,通读了数十位唐五代以来最重要词人的个人作品集。用相新自己的话说,词改变了他的精神生活,重塑了他的精神世界,伴他走过黎明黄昏,陪他走过幸福伤痛。词之探索,让他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词之创作,则让他终于回归了自我。相新作词,不是自娱娱人,而是以长短句丈量生命,让心底的韵脚起落于无声的生活,让那些高低不平的旋律抚慰顿挫蹭蹬的漫漫旅途。词之于相新,已经完全是一种生命方式。
介绍这些背景是想和读者一起探寻学者相新与词人相新之间的内在关联,是想探寻三年来相新何以在“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的年龄和状态下,突然“老夫聊发少年狂”,进入了本该以青春和激情为底色的词作的喷发期。我想,那一定是古人之词(主要是宋词)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让他有了“怅望千秋一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心灵震撼。理性的、逻辑的学术文字不足以描述这份柔软,抒写这种共鸣,回应这种震撼,他便从理性走向感性,从逻辑走向直觉,从学人变成词人。在相新看来,与诗相比,词更含蓄、更温婉、更幽怨、更苦涩甚至更悲壮,是旋律里的美文,歌声里的心声,音乐里的悲欢,更吻合他的情感气质。于是,在大约三年的时间里,一向治学严谨的相新穿越回到宋朝,工作之余大都生活在宋代的词句里,与李煜、柳永吟哦,与苏东坡、辛稼轩对酌,情之所至,走笔为词,积沙成塔,汇聚成我们眼前的这部词集。
因为扎实的词学研究功底——比如仅对词谱,相新就下了很长时间的研究功夫,并结合创作实践精编了一本词谱新编,准备在合适的时候刊布——相新使用的词牌非常广泛,既有常见的《浪淘沙》《菩萨蛮》《满江红》《踏莎行》等,还有不太常见的《朝中措》《看花回》《燕归梁》《梁州令》等,粗略数来,多达百种,可见功夫之深。
作为典型的学人之词,相新词作的题材非常广泛,既有凭吊怀古又有友情宴饮,既有四时感怀又有花草鱼虫。其中写边塞、名胜古迹的词融汇古今,气势磅礴,既写张良刺秦的博浪沙、三英战吕布的虎牢关、黄袍加身的陈桥驿等中原名胜,也写苍凉豪迈的祁连山、焉支山、河西走廊等西域风情。
“纵马麓南巅、醉饮青稞酒”“十万中原军帐、百里横陈箭阵”“秦筑长城锁汉关”等,笔力千钧、豪情万丈,读来让人血脉偾张;“遥思蒲与荷、吹绿一塘颤”,故乡田园的优美令人心驰神往;“愿为书蠹自由愁,信天与古游”,弥漫着文人遨游天地间的自由散淡;“太行今向泪新留,风过双肩,碎在眉头”,写不尽中元节怀念亲人的万斛离愁。
2016年,中国的农历二十四节气人选了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相新用词为农耕文明的智慧写真,《阮郎归·惊蛰》写道:“轻风微雨翠拾间。龙湖岸柳边。寒时难引暖时闲。惊蛰又醒还。”《风入松·清明》写道:“牧童遥去岁千零,代代雨盈盈。”《清平乐·夏至》写道:“且听对岸蛙呼。逢暑高蝉远唱,年年何醉当初。”《相见欢·重阳》写道:“何时醉。几曾泪。又天涯。坐定黄昏寒露、话柔麻。”
2018年4月25日至5月7日,在短短十余天的时间里,相新连续用《西溪子》《西地锦》《三字令》《遐方怨》《长命女》《醉垂鞭》等六个不同的词牌写下了相同的词作《祈祷》。“湿了又,未曾干。忐忑花摇,小园轻步驱泪艰。此时天际快回还。愿深如海也,起而餐。”字字泪、声声血,情深意切,记录了那段他生命中永远难忘的悼亡的痛苦时光。“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还有那场无端飞来的奇葩事端,让一向洁身自好的词人躺着中枪,连带着受了许多委屈、许多熬煎,但换个角度来看,这样的磨砺或许正是促成他从学人走向词人的深层动因之一。
台湾著名诗人洛夫曾说:要是把唐诗拿去压榨,至少会淌出半斤酒来。唐诗如此,本就是宴饮之曲的宋词更是酒水里浸泡出来的艺术,“一曲新词酒一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等等,皆是散发着酒之清香的不磨名句。
喜饮啤酒的相新词中也泛着浓浓的酒花。2017年元旦的第一首词中有酒:“醉眼拨开千古事,徒在尘中”;集中开篇第一首词《破阵子·北土城》尾句有酒:“怎能对盏酌”;集中最后一首词《法曲献仙音·岁尾》中的尾句也有酒:“但斟酌醉意,饮尽歌哭清咽。”
“文章太守,挥毫万宇、一饮千钟。”相新曾主持编辑出版的《全宋笔记》历时十九载全部出齐,十卷百册,蔚为大观。宋代文人的思维火花、闲情逸事,让他《随书而动》《学会呼吸》,也涵养了本集的艺术温度、思想深度、精神力度。
我与相新相识、相知凡三十余年,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们就共同参与了著名编辑家范炯先生主持的“新潮文史书系”的组织撰写工作,相处甚欢。彼时我们都正青春,又值文化热空前高涨的时期,时常三五好友相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把酒临风,谈诗论文,不知东方之既白,留下许多美好回忆。后来他主政大象出版社多年,常有学术佳作惠赠,让我获益良多。后来我们又有缘成为出版集团的同事,交流更多,了解更深,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对他的道德文章、风骨操守愈加敬佩,视为挚友、畏友。“未能抛得杭州去,半勾留是此湖”,白居易因爱西湖而不愿离开杭州,我对出版集团的美好记忆与流连不舍中也与相新有不少关联。现在相新词作即将刊布,命我写篇小文置于卷首,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也不愿推辞,故不揣浅陋,草成此文应命交卷,聊表对相新的敬意与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