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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州人物小传

2022-04-04杜若

山西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小瓜锦华

霓裳

张锦华一世,最为人称道的是她的衣裳。不少女人当面嘴抹蜜,背后刻毒。张锦华也不在意,明知她们求而不得,瞎眼气。

在胸衣还不流行的年代,张锦华已经开始穿整套的内衣了,所以她从未像别的女人那样,在夏日里激凸起两个令人羞赧的点。她一身白色乔其纱连衣裙,黑瀑长发 ,越发衬出甜白釉般的脸。她对着学生们哭诉,说某教师把泔水泼到了她的钢琴上,只因嫉妒她的音乐班生源好……她哭得恳切哀怜,此后学生们再见到某老师,神态里就有遮不住的鄙薄。

泔水事件要追溯到上半年,某教师那校长身份的丈夫,向张锦华请教了几次指法,张锦华也颇为热络地回应了他,有传两人在音乐教室里共吃一根棒冰,口唾相染,等于间接接了个吻。

导火索是校长夫人身着的一件皮草,她为了防止打牌时肘部磨损而特意戴了两个袖套,办公室的女人们纷然哗笑。传出去的却只有张锦华一人在讥诮,校长夫人觉得尊严受辱,新仇旧恨上了头,提溜了半桶泔水,对准钢琴扬天泼洒……

泔水事件于张锦华只是毛发微损,她且得日夜奔逐她的挣钱大业。她早年受过穷,立志要钞票多如草纸,购入穿不完的衣服,一天一个样,天天不重样……

她和丈夫一起出街,身着无袖连衣裙,头发高挽成一个髻,后背裸露一块矩形的白,一路上目光不同点位的停落。他男人脸色愈暗步伐愈快,慢慢跟她拉开距离。她听见有人私语,借了风传过来:她穿恁拽,她男人跟个糟老头一样……刚刚还春光洒面,很快笑容冷滞,抬头一看,男人早已不见踪影,心情低黯回到家里,床上满是被豁成布条的裙子,她扯着嗓子嚎哭,青面獠牙地满屋寻人,恨不得把男人挫成灰碾成粉。入夜,张锦华独饮,醺醺中换了套酒红色金丝绒演出服,化了浓艳的妆,对镜自怜,继而起舞,碎碎念叨:这样好的人儿,糟蹋了!

张锦华很快离了婚,独生女儿归她。彼时国家开始查办在职教师有偿办班,张锦华又辞了职。她的音乐班变成了“锦华艺术机构”,在颍州遍地开花,钱多了,衣服自然也多起来,貂皮、羊绒、真丝、棉麻、职业的、淑女的、田园的、中性的、中国风的……应有尽有。

单身的张锦华生活日益丰富。交往最长的男友外地人,一口软糯南普,身量细长,在床上却颇有力道。嘴甜又殷勤,夏天煲了茅根竹蔗水给她送去。张锦华日子滋润不显老,新置了车,穿了双绉真丝旗袍,载了男友,行驶在颍州街道上。道路拥堵,路边一个大妈跟她打招呼,张锦华虚泛回应,半晌想不起她是谁,随后猛醒,这个褶子纵深的大妈就是当年泼泔水的校长夫人,想来她比自己还小一岁,张锦华慨叹,男友捏捏她下巴,调情道:你是鲜桃一口。

须臾数年光阴,张锦华那随了母姓的女儿渐长成人,长身秀挺,鹤立鸡群。服装学院毕业后,她不遗余力打造女儿。闺女一边设计服装,一边T台走秀,又参演了几部电视剧,渐渐打出名气。都说丫头颜值不如妈,细长的下三白眼,外扩的颧弓,皆不是美人的标配,但女儿胎投得好,遇上了这样的一个会铺路的妈。

张锦华和男友分了手,在男友的婚礼上,携了新娘一同拍照,司仪煽情阶段她也跟着落泪。之后也时常随了他们两口子一同吃饭、出游。人人都说,这女人真神。

张锦华那光鲜的履历上又多了一个身份——张赫的经纪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女儿代言了张锦华的艺术学校,定了元旦这一天荣归故里,办一场别开生面的秀,也算是为张锦华的事业造势。

张赫为母亲亲手打造了一袭礼服,碧蓝色,一字肩鱼尾摆,水晶缝缀,灯光一打,波光粼粼,人好似一尾人鱼。张赫有言:要张锦华作为压轴人物出场,锦华喜得两行泪,日夜期盼着那一天到来。

锦华夜间做梦,见到她下世的娘,她说,你外孙女出名了!你缺啥,我都烧给你……她娘也不回话,就是看着她笑,她拉着她娘的手,让她摩挲那件礼服,说娘,咱村最巧的手也裁不出这样好的衣裳……咱再也不用穿亲戚剩下的破烂了……

张赫回来时阵仗颇大,公演那天,惊动了不少人。室内虽有暖气,但架不住天寒。张锦华在后台脸色发白,女儿给她披上了一件外套。演员们鱼贯入场,节目一个跟进一个,掌声不断。张锦华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滞留在人间的鬼,她看见台下人头攒动,很多熟悉的面孔,前夫、同事、情人、合作伙伴、揩过她油的某官员……黑云压城一样逼过来,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周遭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世界颠而倒之又倒而颠之……张锦华心里似喜非喜似苦非苦,岁月决了口,半辈子的悲欣荣辱大河般涌來,她被河水淹没,巨大的窒息压得她透不过气,她像一尊道具模特一样硬生生栽倒。

她最后听见的声音是:这裙子珠子钉太多,不利于抢救,快剪了……她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她想说,别!

她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

张赫清点母亲的资产,发现不仅无盈余,还要偿还巨额贷款。她修补了那件被剪坏的礼服,让张锦华穿着下葬,等到张赫翻过身来,她就给母亲迁葬到了永安园,墓前塑了像,正是张锦华做了老衣的那件华服。

命门

他觉得这一辈子的荣光都集聚在了那几年,后来就只是数字无谓的叠加。那年,蛇纹石矿产量颇丰,蛇纹石玉闪着黄绿色泽,像某种兽瞳,冷冽又迷人。

他是荒年里母亲用白僵蚕吊命留下来的孩子。随了父亲居留在此。迎新大会上,一口普通话,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演讲引得掌声雷动,很快,温惟良三个字就传遍了矿区,他被推荐到子弟学校去任教。那一年他十八岁,乡亲们听闻有个能写会算还会唱的后生,逢庙会或娶亲,就有人赶着驴车把他拉走,他坐在吱吱呀呀的车上,看滋河两岸的芦花洒了金粉一般,他从兜里摸出口琴,吹起了时兴的滋河小调……1977年高考,他以颍州总分第二的成绩考上了大学。他走的时候,学生和乡民们竞相欢送,敲锣打鼓把他送上车,他在车窗里回头望,滋河越来越远了……

他一直都是懵懂少年,满心满眼都是读书,于男女之事上一窍不通。身体的悸动也少,只是偶尔会觉得某个女生的脖颈白得耀眼,心里一阵激荡。这点激荡因为另一个女人变成持续的波澜。她叫梅穗,也是矿区小学的代课老师。她给惟良寄了一颗用红纸剪成的心,隔三差五来校送些腌菜和饼子,偶尔还有油润的咸鸭蛋。惟良一边吃,男同学一旁打趣,惟良也不作声。熄灯后男同学之间的荤话他慢慢能听懂了。寒假里,很多同学都返乡了,寝室空空,天降大雪,梅穗买了一个煤球炉子,两人烤着火,橘红色的光映照着两人的脸,梅穗的脸越来越红,嚷嚷着热,衣服脱了一件又一件,只剩贴身秋衣裤, 两人眼不错珠,懵懵懂懂里就把那事做了。惟良还没有滋生羞惭的意识,只是稍稍觉得不大畅快。gzslib202204051357

温惟良一毕业就跟梅穗成了婚。婚后第二年,温禾出生。温惟良业务精进,当上了办事处主任,没应酬就早早回来抱闺女,梅穗民办未转正,娘家的弟弟妹妹常来打秋风,看见姐姐披了头发,一脸悒郁,就回来跟娘说嘴,说姐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温惟良腰间乏力,只能生子无法成趣。多方求医终未见成效,一个积年老中医说,这是胎里带,后天亏,命门火衰,医不得……每当梅穗在夜里像嘶嘶吐着寒气的蛇在他身上游弋时,他就觉得自己像挂蛇蜕,蔫头耷脑,了无生趣。后来就常常有闲言碎语飘进耳朵里,温惟良有一次中途返家,地上脚印凌乱,梅穗面上的酡红还未散,温惟良屈辱上涌,甩了她两巴掌,梅穗呼天抢地,女儿哭声震天,梅穗扯着嗓子干嚎:我当冻鱼!我守活寡……温惟良脸色黯然,哄女儿睡后,默默点了一支烟,烟屁股烧着了手指头也不晓得,扔掉烟头,疾书了一封离婚协议书,房子积蓄都归梅穗,温禾自己抚养。梅穗拿头撞墙,抵死不离,更放出狠话,真离了就先掐死闺女再自杀。温惟良无奈,从此对她丢手不管,面儿上架子不散。回家后却是闲话不说各睡各处。梅穗那些事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渐次麻木起来。自此心里眼里只有闺女。

温禾长大,渐通人事,梅穗有次不严谨,被闺女撞见,温禾青筋叠爆,让她给温惟良下跪,梅穗恼羞成怒,甩手給了闺女一巴掌。温禾跑出去很多天,回来后张口闭口要出国,温惟良拗不过,答应了她。可算算手头,房子卖了也凑不够出国用度。

温惟良辞了公职,1997年靠屯糖赚了第一桶金,此后开始顺风顺水。开办造纸厂印染厂,身家日渐丰厚起来,千禧年送温禾出了国,闺女在加拿大结婚生子定居。温惟良了却心头大事,闲下来时常常拉琴,哼唱滋河小调,唱着唱着,泪流满面。梅穗少有伤情细胞,她忙着搓麻喝酒游玩,偶尔先斩后奏地帮朋友投个资。温惟良拿她无法,闹了场离婚,各种利益分割下来,旷日持久。随后就作罢。

温惟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脑梗手术后,臂膀肌肉萎缩,无法再拉琴,照顾他的护士常常给他放音乐,采了各色花卉插床头,按脚捏肩喂饭聊天,慢慢两人越来越亲近,小护士辞了工作,做了他的个人看护。

温惟良身体渐好,携了小护士一起回了滋河,河两岸还是三十多年前的芦苇荡,风透着微凉,小护士给他披了件衣服,捉住了他的手,细细摩挲,笑说这手管得了企业,做得了诗……温惟良很受用这份崇拜,一瞬间觉得像是回到了过去。他往小护士手指上套了一枚蛇纹石戒指,小护士笑成了花儿,脸庞越发精洁粉嫩。

可是好景不长,这张白脸上就多了几道红痕,小护士的衣服也被扯破了,几个高大丰壮的女人一顿撕扯揉捏,据说梅穗也在场,她没像往常一样醉酒,她没动手,负责说教,思路很清晰,大致是:都是女人你的路数我很清楚,他的钱到不了你手里,跟前有我,国外有闺女。 闺女很快就回来接手了。 你跟他几年零敲碎受守活寡不如我一把给你清了,你哪儿远尥哪儿去吧!

温惟良最后一次跟梅穗说话,是在医院,梅穗挟了酒气挨靠在他旁侧,两人三十多年没有睡一张床。温惟良生疏到触电一般趔开身子。旁侧的这个女人,出轨、酗酒、挥霍、强势……活着已经够了,死了万勿不能埋一块,自己一辈子可折她手里了……他这样想着,嗓子眼里不由得咕噜了一句,除了他自己,没人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可是阴差阳错地,梅穗长叹了一口气,像自语又像回敬:

我这一辈子可算折在你手里了……

他还是死在了这个女人身边。

婚宴

婚宴到晚上八点还没开桌,要等的人不来,宾客不能动筷。年长的嗑点瓜子花生,扯几句闲话。年轻的低头抠哧手机,新娘的女儿穿了簇新的纱裙,和几个小朋友在扯气球,新娘子的粉底腻在眼角的褶子里,整个人都有点自来旧。

发小四魁一直站在窗边,突然说,来了来了,宝庆的车!新郎德顺急忙下楼去迎,人很快上来了,众宾客脸上有了喜色,终于可以动筷了。

宝庆带来了两个人,一个司机,一个秘书,说了几句抱歉的官话,随即进了包间。包间的桌上特意放了鲜花,空调也是最制冷的那个,宴席是传统的十八碗,宝庆吃得很香,吃相瞬间拉近了距离,话题很快活泛起来。但话头绕啊绕,都是一些缥缈的国计民生政坛动态,德胜暗暗惊奇,宝庆果然不同往日了,说话一套一套……宝庆始终是话题输出方,他说话的时候大家兼以附和、称道。

德胜想说点什么,由一道菜把话题回溯到童年,把和尿泥、炸粪坑、偷鸡蛋的事再说一遍?陈年旧事被拎出来翻炒上色,也许还能生出一点怀恋,可到底没意思。

宝庆正低头跟那个秘书嘀咕着,四魁口唾横飞地讲着前两天那起有惊无险的车祸。肯认真敷衍他的只有德胜,虽然目前还只是集体举杯共饮阶段,可德胜已然有点醺醺了。

吃吃吃!???!德胜不住地让菜。他想找个能够相谈甚欢的话头。

谈谈和新娘子的认识过程?也着实没说头,不过是两个各取所需的中年人搭伙过日子。新娘子乏善可陈,但安分勤快,还求什么呢?由着现任老婆的话头儿,人们难免会想到头婚时的情景,过去的风光难追述,当年他风头正盛,除了在颍西夜市收保护费,他还在老家开了个馆子,雇了个手艺精湛的土厨,又招了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于是那间公路边的农家馆子成了过往司机的人间天堂,钱赚得跟飞豆叶一般。那时他已经开上了桑塔纳,从镇上的中心街道扬尘而过,两旁的树都貌似给他作揖。

更叫人眼气的莫过于他娶老婆,那天新娘子穿了苏州订制的敬酒服,整个人仙身一般金光飒飒,眼风扫到谁,谁都会自卑羞赧。结婚当天乌泱泱八十桌人,四魁和宝庆那时还只是合照镶边的小跟班,他俩也忙得不亦乐乎,迎客递烟敬酒……酒散灯熄后,三兄弟都喝大了,借酒发酵兄弟情,仨人抱一块,话说得一个比一个豪气,愿起得一个比一个大。

这些更不能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更何况当着宝庆下属的面,这些话题岂不扫了他威面?

他们大概没见过老板被侮的窝囊样,几个赖货逼着宝庆舔泥坑里的水,是他拿着耙子横扫一大片,镇住了场面,事后,宝庆抱着他的腿哭得抽了一般……宝庆老娘发丧,是他跑前跑后,把事办得停停当当。gzslib202204051357

风水轮流转,当初的小跟班交了好运得了势,自己倒成了阶下囚,半辈子的光景都填进去了。

这些镜头盘旋在德胜脑子里,虽然酒精稀释了理智,但他很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这么多年的苦不是白吃的,他觉得该把老婆叫过来一块敬敬酒了。出去踅摸了一圈,没寻着那个女人,听说她闺女又闹人了,哄着去超市买糖了。

???!吃吃吃!主家惯性的热情。

他想说一说宝庆这几年对大伙尤其是对他的恩情,刚从号里出来那天,宝庆开了他的宝马去接他,兄弟俩都洒了泪,宝庆塞给他几张卡,有一张存了两万块钱,让他做个生意本,另两张一张是洗浴卡一张是按摩卡,按摩卡他去得挺勤,他每天给人搬家,累得腰酸背痛,小姑娘一通捶捏,全身松快!后来小姑娘甜甜地说,大哥,该续卡了,他就没再去过。那种享受超出了他现今的能力范围。

想说的话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空隙,偶尔安静下来,大家有吹汤的啜饮的咀嚼的,恰好新娘过来了,他正好借此追溯追溯过去表白表白感谢展望展望未来,可是一窝子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有点矫情,好在宝庆给面子,敬的酒都一气喝了。

酒过一巡,寶庆起身,说实在有急事,要回去一趟,德胜苦留一番,送至楼下,在车旁,宝庆塞给他一个红包,德胜反复推让,宝庆坚持,最后揣在手里,感觉颇有厚度,德胜有点尴尬,又有点感动,宝庆握了握他的手,说了句,孩子的米面客一并添了,收好!说罢,关了车门,德胜体会着他最后的那句话,然后看着车在夜色里像只浮游的甲虫,很快变成一个点,然后消失不见。

肉爷

肉爷最后一次醒来,日影把两个眼眶塑成了洞窟,人气渐衰。儿孙们恍然,前几天还喝了半碗羊汤的肉爷那是回光返照。

肉爷这辈子的事,脱不了肉的干系。

肉爷自小没了爹,他娘给人家裁卷纸烟,下头有个弟弟,三张嘴要吃饭。肉爷在北坡集做学徒烩羊肉菜,香味日日勾引馋虫,他却只能嚼点干饼子、硬窝窝。有次在河里救了老板闺女,受赠了一只羊崽儿,肉爷每次回家,眼神总要巴巴地在羊身上梭巡几遍,屁股肥实没有?身架子长开没?羊崽子不负众望,衰草枯叶也上膘,肉爷就琢磨着哪块儿炸了,哪块儿清炖……总之这羊肉是妥妥要进嘴的,就算他娘阻拦,至少也要留块羊腿包饺子,再不成,下水总是要留下的。

可是这块羊肉,到底没吃到嘴里,没到年关,羊就被一队鬼子给抢了。肉爷投了军,那一口未到嘴的吃食成了他的执念。他在他爹坟前起誓,要把老日打出中国去。

那是民国二十五年,肉爷二十一岁,加入了国军第九军。翌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打进了宛平城,肉爷在七月十七日赶到了北京良乡,那一仗打得山河变色日月无光。肉爷的部队死了五千多人。

这五千人里,有一个叫小瓜的孩子,牺牲那年十七岁。

因为年龄相仿,肉爷常跟小瓜厮近,临赴战场前,小瓜和肉爷约定,谁打死的日本人多,谁就吃顿请,得有肉。

这一仗,小瓜没回来。

小瓜长在寺庙,练过武。虽然身子骨还没长开,但人精干敏捷。跟日本人拼刺刀时,很实诚地退掉子弹,一个日本人用力太大,把刺刀扎进了大杨树,小瓜正要劈刀砍来时,鬼子开了枪,小瓜应声倒地。肉爷闻声回头,一刀掠了鬼子的脑袋。

肉爷揽着小瓜,他的血如泉一般汩汩往外冒,身体不停抽搐,他看着肉爷,嘴角好似有一丝笑意,此时他应该感觉不到疼了,他定定地,说了最后一句话,虽然外面炮火连天,但不知道为什么,肉爷居然听清了,肉爷后来说,这句话在他耳边回响了一辈子。

他说,我还没吃过一口肉呢!

说完,小瓜的眼仁散了。

肉爷眼睛烧得血红,他把仇恨都宣泄在了枪口。战役结束后,他们用耙子把小瓜抬回来,擦抹干净。做完这些,肉爷就晕了过去。

后来,肉爷就跟着部队东征西战。抗战胜利的那一天,部队在郑州庆贺,肉爷就着羊肉,喝烧酒,唱歌: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肉爷不忘给小瓜斟上一杯,留下一块肉。

那晚肉爷哭得昏天暗地,生平的泪都攒到了那一夜。

肉爷回了颍州老家,八十年代开始养猪,渐成气候,老了,产业交给儿子们,人家请他募捐,他不资助别的,专供很多穷家难户的孩子吃肉,人们美其名曰,猪肉奖学金。

猪肉奖学金的事传开后,肉爷就成了镁光灯追逐的对象。起初他觉得新鲜,后来慢慢烦了,再来媒体,他就推病不见。后来有一拨人,没带摄像机麦克风,说要见见他,让他细说一下从前打仗的事。

这一次肉爷主动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语气从容地讲起七十多年前发生的一幕一幕。一百岁的他,思维连贯表述详明,往事显像液一般清晰起来。第二次,他们带了一块牌匾,上书“抗战老兵 民族脊梁”,又给肉爷别上了一枚“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纪念勋章”。

那会儿的夕阳给肉爷的疤脸补了光,平素略显凶蛮的脸上铺满了温情,“不收失地,不灭日贼,宁死目不瞑……”肉爷的嗓音生了锈,滞重,却锐气不减。

肉爷临终前,嗓子眼里反复咕哝,孙子凑近了听,好像是一个名字:瓜仔。

孙子叹口气,他归队了,要去见他的瓜仔,他的战友了。

他还欠瓜仔一顿肉嘞!

【作者简介】 杜若,小说散文见于《大观》《牡丹》《奔流》《莽原》《西湖》《鸭绿江》《四川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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