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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场游戏半场梦

2022-04-04张暄

山西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梅子丽丽

1

马跃做了一个未遂的梦。

他梦见自己古装折扇,走进一家青楼。脸上堆了十二分谄笑的老妇人挥帕迎接,模样做派,与电视剧里他熟见的锦衣浓妆别无二致。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马跃的心是慌的,脸是红的。他强装镇定,不乱方寸,从每个毛孔里透出来的渴望让他喉头发紧。进了一个格子间,一扇屏风一张床,床在屏风后面。就有一个姑娘從门缝飘进来。马跃大失所望,姑娘瘦削,枯发,巴掌大的小脸麻子密布,那喜不自禁的猥亵神色,似乎他是鱼肉,人家才是刀俎。他慌忙摆手,要求换人。老妇人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才转身出去,不忘把门掩紧。定睛一看,却见姑娘两臂被从肩膀处齐齐截去,因为皮肤惨白,那早已愈合的伤疤更显丑陋狰狞,恐怖怵目。马跃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马跃用手试一下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待左突右奔的思绪归位,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窗外阳光明媚,鸟鸣啾啾。姑娘雪白丰满的胸脯仍在眼前晃动,残留的欲望并不随惊吓彻底褪去。片刻之后,他才咂摸出刚才的梦大有兴味。

这是个周六,一早,马跃就把女儿马怡然送老师家学钢琴去了,课程一上午,中午才要回来。折回家,他在卧室客厅间打了几个转转,百无聊赖,可怜自己昨晚玩手机睡得晚,便踢掉鞋子,把自己裹进尚未叠起的被子里补觉。

看看时间,从躺下到现在不过十来分钟。

三天前,老婆顾丽丽去党校学习,为期一月。临走时,顾丽丽说,别有事没事打电话。马跃心咯噔一下,一丝悲愤袭过胸膛,略一沉吟,果断接受了顾丽丽的提议。是的,既然彼此不受待见,不妨趁这个机会给自己放放假。

给自己放假,同时意味着也给了对方解放的机会。就这个问题的后果,事后他们都曾猜测对方也扪心自问,觉得稍一狠心不难接受。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安慰自己,女儿会把他给拖住;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亦安慰自己,课程会把她给捆住。他们一致认为,无论如何,对方都飞不上天。

飞上天又如何!没准两个人都狠过这样的心。

顾丽丽是市医院的妇产科大夫,年纪尚轻,却任科室主任多年。俗话说,金眼科,银外科,凑凑乎乎妇产科。世异时移,早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如今那些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至多能承受高跟鞋夹脚的痛苦。顺产?开玩笑,那还不把人给疼死?所以,她们绝大多数,会在分娩时选择剖腹,宁愿挨刀,也不愿承受影视镜头传递给她们的那种汗珠滚滚歇斯底里呼天抢地的疼痛。至于胎位正偏,已不是抉择的必要条件。于是,妇产科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几乎每天,顾丽丽都会收到大小不等的红包。虽说是小手术,红包不会大到哪儿去,可架不住天天有。这种得意显示在家庭中,马丽丽的气焰就占了上风。

马跃并非完全不济,他是区文联主持工作的副主席,一个大约能称得上作家的作家。说不是作家吧,他是省作协会员。说是作家吧,又没有什么唬得住人的作品。能够主持工作,恰是因为前段时间,他们的主席出了事。马跃作为副主席,也被大家马主席马主席地叫,听起来名头挺大,可级别只是副科。如果他能借此转正,就会成为正科。对于这个适时空缺又唾手可得的职位,他是无比渴望且当仁不让的。但是,半拉子文人总会有半拉子清高,他不愿意掂了好话找领导去讨这个职位,当然,如果靠说好话就可以谋得的话。甚至,都算不得清高,也许只是胆怯,他要给这个胆怯冠以清高的外衣,哪怕在顾丽丽面前也不愿承认。他安慰自己,所以如此,是他的内心中,一直住着一个作家的梦。虽说现在还没写出什么像样的作品,但相信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写出来的。

他说,当一把手有什么好的?天天开会。

事实上,顾丽丽也面临一个类似抉择。他们医院的工会主席,调任到别的单位。顾丽丽审时度势,迅捷瞄准了这个位置,没有丝毫马跃这样的瞻前顾后。马跃疑惑,一个女人,业务搞得顺风顺水得心应手,与他这个名不副实的作家不同,顾丽丽在她那个领域几乎称得上货真价实的专家了,为什么要从政,搞那种虚浮无聊的工作?顾丽丽说,你懂个屁,别瞧不起工会主席,我要真能弄成,那就进了院班子成了院领导!你要知道,官越大,管你的人越少,实质等于给你套上了护身盔甲。而且,工会主席又没什么事,我照样可以做我的手术,拿我的红包——咱们小怡学钢琴,那么高的学费,眼都不眨,靠的是什么,你的稿费?

这句话犹如一记耳光打在马跃脸上,他两只腮帮兀自燃烧起来。曾经,每领到一张稿费单,虽说只有可怜巴巴几十元,他都会带着炫耀神色抖弄给顾丽丽看。而顾丽丽起初也是发自内心与他同乐的,那算得一种本事,这种本事不是随便哪个人都有!随着顾丽丽从医士到医师再到主治医师,最后一举拿下副主任医师,那种神情就逐渐从赞许变成了配合再变成了敷衍,直到有一天,连敷衍都没有了。马跃倒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某种不屑与嘲讽,再有稿费单,他就揣着那星敝帚自珍的傲娇,不事张扬地偷偷到邮局领取了。当然这种时候也不是太多。

顾丽丽拿女儿的学费旁敲侧击,无非是再次提醒马跃,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为家庭经济作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那些心照不宣的红包于医生和患者之间,虽说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甚至你不让人家挨人家还不情愿呢,但它们毕竟建立在上不得台面的基础上。一旦有什么差池,那也不是小事儿,尤其在当今社会环境下,没准会身败名裂。所以,顾丽丽关于护身盔甲的说法是深思熟虑与时俱进的。何况,顾丽丽还补充一句,我们的工会主席是什么级别?副处!

听到副处两个字,马跃笑了一下。

却只敢在心里笑。

毕竟是顾丽丽,自己的老婆,内心再虚弱,他还是在争辩比较激烈的时候会堂而皇之地说,搞行政事务会影响我创作。

顾丽丽抓重点,不再奚落他的所谓创作,只是用鼻子哼一声道:屁大点单位,三核桃俩枣,有啥行政事务?

顾丽丽说,机会稍纵即逝,文联虽是清水衙门,你能顺势递补了主席,好歹是个一把手。你不争取,自会有人争取。再不济,也可作为跳板,随后转任文化局、宣传部这些对口单位,总比旱地拔葱有竞争力。gzslib202204051234

顾丽丽这些话,都说到了官场的点子上。马跃不明白,一个女人家,还是搞业务的,怎会通晓这些?

顾丽丽说,你爱咋咋,反正我要争取那个位置。我们单位和我有同样想法、同样资历的人一大堆,我得抢占先机。而她所谓抢占先机的做法,简直让马跃瞠目结舌。看着那些送出去的钱,他胆怯又心疼地说,如今都啥形势了,你还敢这么做?心疼归心疼,其实他根本没有置喙的资格,因为那些钱,都是人家顾丽丽凭本事挣来的。

怕出什么问题,却是真的。毕竟他们是夫妻,一损俱损。顾丽丽瞥他一眼:读那么多书白瞎了,你懂个屁!

在这种事情上,顾丽丽是大度的。她说,我这也是给你做个榜样。你呢,该送送,我啥都不说。

顾丽丽这么说,是诚心实意发自肺腑的。毕竟他们是夫妻,一荣俱荣。可马跃还是在话中听出了潜台词,强调自己“不说啥”,其实已经说了他能感知和理解到的一切,汇成一句话,还不是说钱是人家的,马跃那脆弱的自尊心怎受得了?

这次单位派顾丽丽到党校学习,是一个良好的信号、成功的先兆。除非看到马跃那张苦瓜脸后不知该主动收敛还是被动浇灭,顾丽丽几乎算得上是踌躇满志的。

2

没有胳膊的女人,意味着某种绝对顺从。

随着收入和地位的不断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像大多数夫妻一样,最初让他们感觉婚姻不失为一桩妙事的脉脉温情消失殆尽,彼此说话都没了好气。顾丽丽更甚一些,她是捏手术刀的人,性格和思维也直线条,干脆,利落,直接。说话亦是指东打东,指西打西。即使夫妻,一旦剥去委婉那层膜,话有时听起来便刺耳。马跃毕竟算得一个文人,心思总要敏感一些,顾丽丽的干脆直接,有时让他很受伤。受了伤又自忖没胆量没资格发作,便窝在心里发酵,把小事团成大事。

这是心理上的感觉,至于话语涉及到的问题本质,两人也越来越没有默契。沟通总是错位,瞄不到一个点上。说着说着,言辞里就带了火药味。后来他们都发现,和对方交流,非但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反而会使情绪变糟。以后再遇事,除非实在憋不住,哪怕与同事朋友商量,也轻易不会向对方吐露了。于是两个人回到家,各干各的事,越来越沉默。

这种变化延伸到床上,马跃和顾丽丽亲热时,顾丽丽总会两手向上用力拼命抵着马跃的胸脯,不让他像往日一样忘情肆意地伏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只勉强让他在最局促的状态里好歹走完过场。即使如此,马跃仍旧是感恩的,因为,顾丽丽还没有对他的要求断然拒绝。可他预感,那几乎是迟早的事儿。

这个梦,就是从如此现状如此情境孵化而来。他后悔自己在关键时刻突然醒来。

不能这样睡下去蹉跎时光!顾丽丽走后,马跃一直盘算,得趁这段不受干扰的好时光干一桩大事。他想写一篇关于老城区的“大”文化随笔。何为大?不仅格局和内容,即便文章长度也得让人服气。在此之前,他从没写过超过三千字的文章。这次,他给自己定了一万字的标准。文章还没写,他已然沉浸在文章出炉后赞誉纷纷的荣光和欢欣中。斟酌再三,并三易其稿,终于在电脑上敲下第一段。万事开头难,他却轻而易举就完成了提纲挈领且语言优美的第一段,仿佛手电筒打开按钮般照亮了尚未成形但必将成形的剩余篇章,那在他脑海里激情回荡喷薄欲出的剩余九千九百多字。

因为尚有一些史料细节需要厘清,马跃决计利用这个上午去图书馆查阅一些资料。图书馆离给女儿上钢琴课的老师家不远,从那里出来后,可以顺路接女儿回家。

真是个不错的决定!

持借书证把老城区相关的一些史志、资料借出来,厚厚的一大摞,看着就令人满意。借书证是图书馆开业时赠与的,因为他是文联的副主席。

图书馆三楼,一排阅览室,他抱着这摞书分别从楼道的玻璃隔断瞄过去,专门拣一个没人的,选取一个合适座位坐下,光线不强不暗。从背包里取出笔和本,开始翻书摘取资料。

大约十来分钟,一切还没有头绪,身后的玻璃门突然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这让他略微有点厌烦。他轻轻皱了下眉头,装出愈加奋发的样子,并没有扭头去瞧个究竟。一抹馨香飘过,他的心扑腾了一下,目光不得不从书本中拔出来。一个漂亮姑娘从他身边绕过,二十来岁,长发及腰,五官精致,灼灼其华。身材、面容、衣服、发饰,对,还有步态,都有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心动与无可挑剔。

他时刻准备着姑娘在把脸转向自己之前,要及时把贪婪的目光给收回来。反倒是人家视若无人,目无旁骛,先走到靠墙的书架前用眼睛左右逡巡两圈,从排得密密麻麻的整排书籍中抽出一本灰色封面的不知什么书,然后走到窗户前,选取一个阳光极好的位置坐下,把一个几乎已近背影的侧身留给他。

马跃看到,那本几乎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书,只是被轻轻地放到了桌台上,姑娘却不急着打开,而是从牛仔裤兜里掏出手机,然后用双手的几根指头拨弄起来。朝向他这一侧的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并随手指的拨动在不大的振幅内轻微转换,让人相信手机里真有什么令人欢愉的东西,几乎影响得马跃也欢愉起来。

突然丁当一声,手机发出了声响。马跃一激灵,始终盯着姑娘的目光赶紧下沉,但不忘留些余光。姑娘仍不看他,只是微吐舌尖,从手机侧面拨动了一下按键,应该是关到了静音或振动状态,继续浏览。

整整两个小时,姑娘就那样乐此不疲地拨弄着手机,书一页都没翻开。整整两个小时,马跃倒是翻了几页书,也写了几个字,但完全是怕姑娘突然扭转头的装模作样。

姑娘先馬跃离开。起身时,椅子嘡啷发出一声不大的声响。这次马跃看清楚了姑娘再次微吐的舌尖,在阳光的照耀下,轻薄,红润,晶莹剔透,楚楚可怜。包裹舌头的嘴唇上方,小巧而挺拔的鼻子反射出大理石般的光泽。

把书插回原位,姑娘转身朝门口走去。和进门时不同,因为马跃的心思已完全附着在了姑娘身上,虽然姑娘似乎为故意避他而拉远了距离,他还是如愿闻到了那股馨香。他知道,那必然是某种香水的味道,可情愿相信是姑娘的体香。临出门一刹那,像某种稍纵即逝的挽救,马跃勇敢地扭回头去。gzslib202204051234

他准确记得了姑娘把书插回去的位置,起身过去,抽出了那本书,是林语堂《美国的精神》。他打开,再合住,把书摩挲半天。

时间到了,马跃从挎包里取出一只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把从图书馆借阅的资料放进塑料袋里,把笔和没写几个字的本子装进挎包里,起身离开。

3

马跃打起精神,问女儿学习效果咋样。女儿照例嘴一撇,就那样。马跃说,花那么多钱,好好学。女儿说,你们非要花,我能咋样。父女俩便在行驶的车中沉默。

不说话正好,马跃赶紧潜回刚才半兴奋半惆怅的情绪中,生怕间隔时间过长,那可人的形象黯淡下去,一走神,眼前亮着红灯。一个急刹车,女儿朝前面栽去。马跃歉意地朝女儿笑笑。女儿白他一眼:老婆不在,丢魂了?

这是他们父女惯常的交流方式。用马跃父母的话说,你们把孩子惯成啥样了,没大没小!马跃倒能接受,现在的孩子嘛,都这样,没什么不好的。可今天这句话,还是让马跃一惊,寥寥几个字,女儿未卜先知般直指两个问题:“老婆不在”,以及“丢魂”,之间的微妙牵连和个中况味只有马跃心里清楚。

回到家,给女儿弄饭。因为心不在焉,果然难吃。女儿说,马主席,这是人吃的饭吗?

马跃也觉得难吃,正想道歉,见女儿这么说,就不情不愿了。驳回一句:饭就是这样,一顿好一顿坏的。

告我,哪顿好了?

马跃不想理她,就埋头吃饭,装出吃得很香的样子。女儿见他这样,也不好再一般见识,挑三拣四地往嘴里扒拉开了。

吃完饭,女儿说,你还是把我送奶奶家吧。

昨晚,马跃父亲打电话来,说既然顾丽丽不在,你就把小怡送我们这儿来。马跃也乐得轻松,就征求女儿意见。女儿头都没抬说,不去,唠叨死了。

马跃说,不嫌唠叨了?

总不成让你给虐待死吧,马怡然撇撇嘴。

搁到平常,马跃没准会陪她打几句嘴官司,可今天,心里残存的那点牵挂和女儿适时而来的主动离家让他非常受用。赶紧接下话茬,好,随你。

马怡然说,嗯,咋这痛快?又补充一句,我走了,你可别乐得找不回自己啊。

这句话又把马跃的心唬得一跳一跳的。一个不满十二岁的孩子,今天怎么了,通灵似的!

中午睡起来,马跃开车把女儿送到父母家。临走时说,晚上吃过饭想回家了给我打电话。女儿眼皮都没抬:不打了,明晚来接我。

奶奶赶紧说,让小怡到这儿,让小怡到这儿,你一个男人家哪能侍弄好孩子?不忘编排儿媳一句:丽丽这做妈的,老大不小了还学习个屁,就会作!

这句话弄得马跃很不舒畅。细究,这感觉来自两方面,首先是顾丽丽这么长时间外出这个事实本身引起的不畅,再就是母親言中自己心思而自己还不想承认也不便承认的不畅。顿了两秒钟,笑笑,淡淡地丢下两个字“没事”,转身离去。

在去父母家的路上,马跃始终犹豫自己下午该回家写作还是再到图书馆碰碰运气。他知道,文章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如果不努力不勤奋,待在电脑里的文档永久是那不足一百个字。可他着实想再次见到那个姑娘,虽说几率不大,但运气这东西,是几率能决定的吗?

他果断在十字路口把方向盘扭向了图书馆。仍旧选取了那个阅览室,里面不再像上午他来时那样空空荡荡,有一对貌似中学生的女孩子在埋头做作业。两个小丫头只是在他进来时抬头瞟了他一眼,然后再互相对视一眼,继续埋头学习,几乎如上午那个姑娘一样无视他的存在,这让他有点懊恼。过到书架前取出那本《美国的精神》,有一下没一下翻起来,内容并不能吸引他。除了两个小丫头沙沙的写字声和间或的翻书声,剩下就是马跃略显焦躁的身子带动椅子发出的声响。马跃突然觉得自己无聊又无趣,把书插回去,离开了阅览室。

站在图书馆前的阔大广场上,他仍旧犹豫自己是否当即回家。放眼望去,天空清蓝,大地上的所有建筑物在下午三点多的阳光照耀下坦率爽朗,神采飞扬。微风和煦,正好抵挡了空气中仅有的一丝燠热。马跃时常陷入到底该任情任性享受时光还是心无旁骛埋头用功的左右为难中。在学校时就是这样,如今参加工作十几年了依然是这样。无论克己慎独还是随心率性,都会顾此失彼,造成另一种荒废,都会让他心有不甘。

踌躇时,他就会习惯性地挠一下头发,指头触碰,这才想起头发很长了,也一直没顾上理。视线便往回收,看附近有没有理发店,结果目光落到了被纵横交错的霓虹灯管缠绕的“富皇足疗”四个大字上。灯管没有光的色彩支撑,又有阳光照耀,便显得杂乱不堪。马跃的心突突突快跳了三小下,这种感觉马跃无比熟悉,蕴含的内容也心知肚明。

在纪律作风要求还没那么严的时候,马跃会偶尔光顾足疗店。他认为那基本算一种健康消费,而且,妙就妙在还有那么一丁点有着暧昧意味的诱惑与欢欣。后来,廉政风暴愈刮愈烈,他就很少去了。有条文规定了的,领导干部不能出入高消费场所。他虽说在一个清可鉴面几乎算不得衙门的单位供职,而且身处领导干部金字塔的最底层,只是一个副科,可那仍旧是领导干部,他嘴上没怎么在乎,心中却是有一点得意的。还有,他的职务听起来很了不起,叫主席,先不管正的副的。

在他真的推开那扇富丽堂皇的玻璃门时,他都没理清自己今天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到底与上午邂逅美女及老婆离家哪个关系更直接一些。反正,他耳边已经响起了久未领略却言犹在耳的“欢迎光临”的甜美声音。

这家应该是这两年新开的,马跃以前也到过不同地方不同档次的足疗店,但从未涉足过这里。门面堂皇,内部装修倒也简朴,可以理解,遏止公款消费和公款接待后,与此类似的各种服务业生意都不好做,摊子太大不好收拾。

前台女招待是个弯弯眉的小姑娘,她把马跃引入房间,在他坐下来之前,顺手打开了挂在墙上的电视,然后把印有足疗项目与价格的塑封页拿给他看,问他选择什么项目。他把目光从上至下划过,价格不等,不同名目有七八种。他选了个项目,时间两小时,包括足疗、四肢及背部按摩,赠送刮痧、拔罐,二选一。gzslib202204051234

弯弯眉问,有熟悉的技师么?他摇头,说,你推荐个好的。

马跃所谓的“好”,既包括技术好,更包括模样好,不知女招待能否理解他的意思?

有敲门声,没待他吱应,人就进来了,还是弯弯眉,除了茶水、果盘,递给他一套睡衣。透明的塑料袋上印着八个字:“已经消毒,放心使用”。他打开包装,把睡衣睡裤抖弄出来,拿到鼻子前闻了一下,果然有类似漂白粉的味道。但他还是只换了睡裤,上身仍着自己的衬衫。衬衫的袖口有一点点脏,不细看倒也发现不了。

睡裤短而宽,裤脚高出膝盖一截子,几乎与大腿根持平,类似一只大裤头。

又过了几分钟,敲门声再次响起,马跃应了一声,把目光从电视转到门口,就见一个身着黑色工装的姑娘弓着腰较为吃力地端着一只大木盆进来,木盆上方氤氲着水汽。马跃瞟了一眼姑娘的面庞,惊呆了。

就是上午在图书馆邂逅下午专程前往却寻而不得的那个姑娘!

失落和狂喜同时迸发心头。马跃万万没想到,如此高贵可人让他念念不忘牵肠挂肚的姑娘,居然是一个洗脚女——为了他的利益,他当即责备自己不该拿“洗脚女”这个称呼冠在姑娘身上,人家明明是“足疗技师”嘛。狂喜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俗到掉渣的句子,准确描摹了马跃此刻的心境,他调动思维想再找出一个别的句子,却没有比这更为妥帖的了。

马跃自诩是经历过一些世事的人,他丝毫没把自己的惊讶和欣喜表现出来。他看到,在姑娘把木盆放到地上之前,也用目光对他做了打量。从姑娘的表现,马跃判断出对方没有认出他就是上午在图书馆的那个男人。

姑娘用手试了一下水温,示意他把脚泡到桶里。马跃把自动按摩床的靠背往前又调了些许,这样能与已经坐好准备为他服务的姑娘的距离更近些。结果,马跃又有了第二重失落。

上午,姑娘在从硕大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照射下,整个面部皮肤辉映出大理石般的光泽。近距离观察,马跃却发现姑娘的皮肤并非那么光洁,在并不显而易见却也无从忽略的坑坑洼洼之上,额头、脸颊等部位还布满了一些意欲疏离和排斥人的小疙瘩。浓而黑的眉毛与眼影、红得耀眼的唇膏,愈发加重了这张面容底色中的某种疲惫与厌倦。

幸好鼻子仍完美无瑕,比上午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有过之而无不及。

总括先后的感觉,马跃认为上午姑娘给人的印象是魅惑而亲近的,现在却是凌厉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对了,就是凌厉——马跃姑且这样认为——只有像马跃这样咬文嚼字的人,才会用词语这种特有的方式寻找与这个世界的沟通与和解。其实,他是不想承认,姑娘的面容是有一些凶相的。这种所谓凶相,只关乎感觉,不关乎命理。

垂肩的头发盘成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另有一番风情,却也减少了几分长发特有的温婉。这样,耳朵就露出来了,耳廓小而薄,給人一种透明的楚楚可怜的感觉,消解了面容部分的凌厉。两个耳垂上,分别挂了一串繁琐的不知什么材质的耳坠,五彩缤纷,像两串袖珍风铃,马跃担心它们会在轻微摇摆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脚泡在热水里,先从腿部按摩开始。电视发出的声音总不大知趣,马跃拿起遥控器按了几下,把声音调至最低。之所以不关掉,只是为缓解可能遇到的尴尬,好让眼睛有所寄托。姑娘的手修长而有力度,甚慰马跃之心,如果过于温柔,彼此肌肤的触碰会激起他蛰伏的欲望,那就尴尬了。

马跃问,怎么称呼你?

叫我88号。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给他一丝他所期待的笑容,继续低下头去,把注意力放到他的双腿上。

没名字吗?马跃呵呵笑了一下,问道。

梅子。朱唇轻启,两个字蹦了出来。

马跃又是一惊。他想起了早晨那个奇异的梦。那个没有双臂的头牌姑娘,分明就叫这名字的!他惶惑,自己是否真的做过这么一个梦?马跃瞬间感受到了冥冥之中一种奇异的机缘。

他努力回想梦中那位梅子的模样,倒和眼前这位梅子无任何吻合的。

你就叫梅子?马跃不甘心。

您查户口么?姑娘抬一下眼皮问道。按说这肯定是一句玩笑话,可姑娘没笑,听起来就有了芒刺。

他赶紧说,不是,不是。

按摩开始。这位叫梅子的姑娘,按摩技术真是一流的。在她手下,马跃的身体仿佛一张稿纸,那一下一下力道适中的点压和揉搓,如文字般不疾不徐恰到好处地落到它们该到的格子里,一篇文章在指定的时间里完美收官。

按摩完,问他是否拔罐刮痧,马跃不想在身上留下那些印记,就说不用了。梅子出去时,马跃赶紧贪婪地看了她一眼。

穿好衣服,马跃起身出了门,不忘把赠送的小果盘里两枚没吃完的果脯装进上衣口袋。像其他工作人员一样,梅子恭顺地站在大厅,双手交叠,垂臂腹前。看到他,居然挤出了一丝难得一见的笑容。冷若冰霜的形象,瞬间就被这一丝笑容给抹杀了,又恢复了上午初见时的那般可爱,让马跃的心又活泛起来。他突然有种预感,他势必会和这个不可捉摸却仪态万方的女人发生某种更为亲密点的关系,因为,就在她笑的那一刹,他脑海里突然涌出许多古代文人与烟花女子身心相酬的佳话:苏小小资助书生鲍仁进京赶考,王朝云伴随苏东坡宦海沉浮,柳如是砥砺钱谦益恪守大节,还有李师师与周邦彦、李香君与侯方域、赛金花与洪均......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不管这些史实、传说、故事在马跃的知识架构里是一鳞半爪还是繁星闪耀,它们总会合时宜地在关键时候化成某种理念成为他的行动指南,这几乎可算得他的一种本事。

马跃问前台小姐,你们这里怎么办卡?

见他这么说,梅子趋步过到他身边,略带羞怯地问道,既然您办卡,可以给我抵些任务吗?然后代前台答道,充一千赠二百。

那就办一千。

两千送五百呢,也许两千对您更合适些。

这个“呢”字淡而软,像一片温柔的羽毛拂过他的心头。

那就充两千。

梅子略微怔了一下,他从她表情里窥出一丝懊悔,因为他如此爽快,梅子很可能认为如果自己推荐三千、五千,或者再多,他也未必不答应的。只有马跃知道,他刚才的干脆,有表现的成分。gzslib202204051234

从钱包里取出银行卡递给前台小姐。卡很快办好,前台要留他的电话,告知他以后过来报电话号码就行。虑及身份,马跃犹豫了一下。随后顺畅地报出了自己的电话,只是耍了一个小聪明,把尾数的6改成了9。他叮嘱前台,同时也说给梅子,尽量别给我打电话。前台不知趣地问了一句,短信也不能发吗?他说,不能。

梅子和前台都没有特别的惊讶。前台说,我会把您的要求在系统里注明,您放心。

他的鞋已经整齐摆在了沙发前面,他坐下,把脚塞进去,自己用手去提。梅子眼明手快,已经趋步蹲到他面前。看到她如此卑躬屈膝,马跃的心疼了一下,说,别,我自己穿就行。但梅子还是在他提右脚的时候帮她把左脚提好。他的皮鞋很久未擦了,上面有一些明显的污渍。

出了玻璃门,走了几步,扭头,梅子还站在门口为他送行,这次,梅子朝她摆一下手的同时,真的笑了一下。隔了距离,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敷了喜兴色彩的那张标致的脸,果然鲜妍无比。

返回图书馆开车。春风沉醉,吹拂着独属于马跃的二百米幸福。上车之前,他突然想起几乎忘掉的一桩事,赶紧取出手机拨了一下他留给前台的那个改了尾数的电话号码。幸好,听筒里的回音是,你拨的电话是空号,这让他的心妥妥地放到了肚子里。

过了一小会儿,又有疑问冒出心头,如果那个号码真的存在,会发生什么事?

4

晚上,胡乱弄了点吃的,马跃果然用起了功,细致查阅上午从图书馆借来的那堆资料。他一边翻书,一边做笔记,一边靠着笔记诱发的灵感构思自己的文章,脑海里间或闪现文章发表后在小范围引起的好评与掌声。即便是想象,他也知道节制——对,只会是小范围。他的胆怯和谨慎经常会赋予他理智,他从不会得意尽欢,忘乎所以。

应该说,离开足疗店时的梅子,与上午马跃在图书馆初见时留给他的形象已完全融为一体,只是中间的过渡,也就是足疗期间的冷漠让马跃费解。如果索性如此也就算了,那可视为她的性格,毕竟,上午只是他基于想象之上的美好感觉,一厢情愿又如梦似幻,没有什么事实做根据的。可后来……他的心突然凉了几分,因为潮落石见,此刻他才想到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那就是,后来梅子的所有殷勤,也许只是为了他给她充卡抵任务的酬报。倘若这样,他的行为就变成了花钱买笑,俗气了,不堪了。

这么一想,书上的文字就变得飘忽,迷离,明明一个字一个字读进去了,根本不知什么意思。再把所有细节细细回溯,他突然忆及他刚从房间出来过到前台时,梅子千真万确给了他一丝笑容的,那时还没提到充卡的事——好吧,就用这一丝笑容温暖自己吧。

这一丝笑容的星星之火,从脑际贯穿心田,再次把马跃燃烧起来。而且,哔哔啵啵迸发的火星,是美好,而不是欲望。时值仲春,一年四季室温感觉最好的时候,身着睡衣的马跃在真丝材质的包裹中,举手投足有着说不出来的惬意。睡衣是某患者家属送给顾丽丽一张专卖店兑换券,顾丽丽转送他换得的——家里类似的东西应有尽有,层出不穷。但此刻,马跃丝毫没想到顾丽丽。一米八宽的床空了一半,也空得恰到好处。

因为期盼,第二天上午便过得难耐,潦草。继续查阅资料,也没读几页。昨日足疗的时候,他问梅子她们这里几点开门,梅子头都没抬说道,中午十二点半。十一点他便出门,不忘给皮鞋擦擦油,三下两下,却也乌黑锃亮,焕然一新。到小区下面一家常去的理发店,把头发收拾妥当,对着镜子用手拨弄了几下,还好,依旧没几根白发。头发下面,是一张还算保养有素的脸。脸的下面,轻薄的蓝夹克,挺括的白衬衣。在理发店旁边的面馆里,身心舒畅地吃了一碗面,时间刚刚好,十二点二十。昨天他留心了一下,从足疗店到家,十分钟车程。

仍是把车停在图书馆,这算得一种谨慎。正午的阳光略显毒辣,走那一段路,微微发了点汗。他掏出纸巾,把脖子轻轻擦一下,怕汗把白衬衣渍出颜色。

玻璃门处在阴影之下,犹如一面硕大的镜子,街景映在上面,明暗参差,色彩斑驳,也阻隔了里面的物象。推门进去,马跃看到,着装一色的男女员工,正站在大厅里,被一个大约是领班的人训话。因为他的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他,这让他有了一丝慌乱。慌乱中,他不忘搜寻一下梅子的身影,却发现,虽然男女分列,可在女员工的队列里,大致相同的着装发型掩盖了彼此的差别。

他是不希望自己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后悔来得有点早了。

仍旧是弯弯眉接待。进了房间,问他需要选取什么项目,哪位技师。他不假思索:88号,项目比上次贵了一点,多了个头部按摩,他想延长在这里的时间。

按摩服拿过来,睡裤换好,他犹豫上身的白衬衫是否也换掉。平素,他是不大注重着装的,尽管好衣服并不少。顾丽丽每次上街给自己买衣服时,总不忘随手给他捎两件,许多衣服,撂在衣柜里都没怎么穿过。文人嘛,有时不修边幅也是一种味道。今天出门,他却特意注重了装束打扮,颇有年轻时相亲的感觉。比如这件衬衣,他就无比满意,雪白,挺括,几乎纖尘不染。他不知梅子在大厅的队伍里注意到他没有,所以,他想把这个形象留给她看。当然,这样挺括的衣服,按摩的时候会略微有点拘束,不如按摩服柔软舒适,两害取其轻,决定还是不换。

他预想并准备今天打开些局面,便关掉了弯弯眉随手打开的电视。

梅子进来时,面容依然沉静,或者说有点高傲,并没有哪怕一丝他所期望的她再次见到他时可能会有的欣喜。

梅子问,不开电视?

他说,喜欢安静。

脚泡在药液里,先按摩双腿。梅子抬头看他一眼,上衣咋不换?

不想换了,麻烦。

既然嫌麻烦,怎么换了睡裤?她的嘴角呈现一丝诡秘,嘟哝道:好色。

马跃问,你说啥?梅子说,没说啥,随之扑哧笑了一声,用更小的声音说道:好色。这下确认无疑了,马跃羞愧起来,却又不甘,反驳道:换睡裤怎么就好色了?

自己还不清楚?

本来正大光明的事情,被梅子这么一说,马跃那一点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暧昧小心思昭然若揭。gzslib202204051235

可按摩服是你们提供的啊?马跃佯装不满。

你可以不穿啊。

那提供它做什么?

就是给你们这些好色的人提供的。

这就算好色啊?据说有些地方的养生项目,还是赤身裸体的呢!

哦,你做过?

马跃当然没做过,他没那个胆量,但听说过。见梅子这么说,他突然有点恶作剧的冲动,打算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久经沙场的风月老手,便说道,哪个男人没做过?

梅子蹙了一下眉,说道,龌龊。这次说得斩钉截铁,不遮不掩。她把在此之前始终未偷工减料的按摩的手停下,问道,经常做?

马跃眼见她态度的变化,觉得刚才玩笑有点大了。可话如果这么收回去,倒显得更加虚伪。说,偶尔。

啥叫偶尔?

偶尔都不懂?

不懂,没文化。

不会吧?马跃突然想起了她在图书馆的场景,便问,平常喜欢读书?

不喜欢。

那为何去图书馆?

梅子抬起头,目光里露出惶惑,你见我去过图书馆?

嗯。

你是跟踪我才来的这里?说完,她又像在图书馆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时那样轻微地吐了一下舌头,自己摇摇头否定了刚才的想法,那吐舌头的动作,瞬间如橡皮般擦去了两个人你来我往话语交锋中的诸多不快。

你经常去图书馆?马跃问。

偶尔。她狡黠一笑,腔调和马跃刚才说得一模一样——所有打破如她底色般那层冷的其它表情,在马跃看来都是一种风情,何况这种调皮——马跃的心扑腾扑腾愉快地跳了几小下。

气氛瞬间缓和起来,马跃终于感受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那种亲密。

我去那里就不为看书,只图个安静。

家里不安静?马跃问。

没家,住宿舍,好几个人一屋。说完叹了口气。

这叹气,柔软了马跃的心,但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笨拙地问道:你不是本地人?

又查户口?

马跃笑笑:好好,不问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去那种地方,啥感觉?梅子羞涩中带着诡笑。

自然是很舒服啊。

龌龊。梅子再次说道,却不依不饶:怎么种舒服法?

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梅子就这个话题不住追问,他也只好靠着他还算丰富的想象力为她编造细节。虽然龌蹉二字不断出现在梅子口中,然而两人之间一种你侬我侬的状态正悄然形成。

话语一热烈,喜悦就会爬上脸颊,布满眉梢。中间弯弯眉进来续水,象征性地敲了一下门便闯了进来。方兴未艾的欢快急刹车,眉角眼梢的笑却未能及时褪去。弯弯眉也觉察到了,感觉进来是多余,是冲撞,便抱歉地笑笑。梅子把脸沉了一下,对弯弯眉说,以后按铃你再进来。弯弯眉忙不迭点头。

你很厉害啊,她们就听你的?

这叫地位。梅子得意地昂一下头。

怎么讲?

我是这里唯一的一级技师。

马跃突然很好奇她每月到底能挣多少钱,便试探地问了一句。

梅子略微沉吟一下:好的时候七八千,差的时候两三千,最好的时候还拿过一万多呢。

马跃每月工资三千多,听梅子这么说,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觉得自己好生寒酸,几乎怀疑起自己与梅子交往的资格。要不是那些落魄文人的逸闻轶事支撑着他的心理,他或许会被沮丧给击垮了。他第一次从尊严层面觉得,自己拿下那个文联主席好有必要。

他知道,无论对梅子这个人还是她的话,都当不得真的。说穿了,自己就是人家一顾客,或者说一低级顾客。从她不知是故意炫耀还是随口说出的话里,他知道她的点钟客户中大老板多的是,他们会成千上万地给她充卡,照顾她的业绩。这让马跃有点自惭形秽,想自己死撑面子来这里,一边享受足疗生怕人家偷工减料,一边却指望能得到某些免费的附加的服务。一旦看清這个事实,马跃反倒放得开了。接下来,马跃思维和话语的马达同时启动,玩笑不断,妙语连珠,完全成为话语的主宰,梅子被马跃所带动,两人之间的氛围瞬间热烈起来。

就像蛋黄晃荡在蛋清里,被这种氛围所包裹,两个人都有点忘乎所以,突然,一阵高亢的音乐声响起,吓了马跃一跳。马跃这才想起,躲进小楼成一统只是此刻的幻觉,无论肉身灵魂,仅一部手机,就构成了与外部世界的无法封堵的通道。那一刻,有一丝恐惧涌进心头,他非常担心是顾丽丽的电话,他是不擅应急撒谎的人,曾经有几次,顾丽丽凭着第六感,轻易在电话那头就觉察到了他这边某些不对的苗头。慌忙拿起手机,紧急整理思绪,发现是父亲的手机号码。

他接通,说,爸,怎么了?

却是马怡然,她不耐烦地说,谁是你爸,过来接我。

不是说晚上才接吗?

现在想回去,这么多废话!

女儿的这种不耐烦口气,有时很像顾丽丽。马跃抬头看一下梅子,梅子也屏了呼吸,停下手中动作,等他把话说完。梅子的这种善解人意,让他又感动,又温暖。

你再待会儿吧,现在顾不上。

你能有啥事啊?

这种不屑的口气,与顾丽丽完全如出一辙。马跃有点生气,可对着梅子也不便发作。

小孩子管这么多干什么……这边马跃还没说完,那头已经挂了电话,手机里响起嘟嘟嘟的声音。

马跃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暗自庆幸——还好,不是顾丽丽——再难招架的小孩子,毕竟还是小孩子。

顾丽丽表面上大喇喇的,但在守护婚姻领土这件事情上,还是篱笆扎紧不留漏洞的。曾经一度,由于他手机调成静音没有及时接起她电话,事后顾丽丽都会气急败坏如警察般对他进行审问。自信的人,即使吃醋动怒无端怀疑也不遮遮掩掩,她说,我得把你看紧点,你们这些文人,就喜欢动花花肠子。唯在这种时刻,顾丽丽愿把他真正视为一个文人的。但是后来,随着顾丽丽身份地位不断上升,这种让马跃一度很苦恼的毛病越来越轻了。马跃不知该庆幸还是失落。gzslib202204051235

5

这次从足疗城出来后,如何升职转正的念头不斷爬上马跃脑海。那些隐形的“情敌”刺激着他,他想象中的他们对梅子一掷千金的场景让他很不舒服。梅子果真激发自己的上进心了。

不过,没顾丽丽在身边,他简直下不了行动的决心。他安慰自己,还是等顾丽丽回来再说,不就一个月时间吗?可他又怕顾丽丽回来,结束自己好不容易体会到的幸福生活——当然可以继续偷鸡摸狗,但那种提心吊胆会让幸福大打折扣。

幸福生活?马跃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和一个漂亮女孩儿打打嘴官司,些微光明正大的肢体接触,这就叫幸福生活?但是,他的确是享受、留恋且渴望的。

顾丽丽果然没打电话,曾经那么疑心重的女人,突然这么果敢决绝,令他既惊讶,又担心。为了践约,他也没打。有时,他也想打,因为一想到自己这点蝇营狗苟的小幸福,以己度人,他几乎也相信顾丽丽与他一般有着同样的蝇营狗苟,嫉妒一不小心就会袭击他的小心房。可他不想破坏这种生态,因为于他更有益处,顾丽丽的“幸福”,只是他小人之心的猜测,而自己的幸福,是坐实了,并不断发展壮大的。

接下来的这个双休日,还好,女儿的钢琴课安排在周六下午,把女儿送过去后,马跃迫不及待地去了“富皇”。经过第三次两个小时然后被梅子主动故意拉长了将近四十分钟的你来我往的戏谑调笑,马跃的心思完全野了。

这次,马跃知道,梅子二十四岁,老家东北,曾有一男友,同居一年,因对方父母不同意分手,为离开伤心之地,来到这里。

是不是像江湖谎言?可马跃乐得相信。

而且,她告诉他自己的真实名字:霍喜梅。好俗气的名字,比顾丽丽还俗气,但马跃没敢说。

梅子问他叫什么,他说叫马格,这是他看过的一部小说的主人公的名字。他心里有忌惮,不敢报出自己的真实名字,但为了投桃报李,也不便一假到底,所以说了真姓,用了假名。如果日后两人真有了点什么,他说是自己的笔名好了。

梅子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马跃逼她说出来,她羞怯了,咬紧牙关不说。马跃心痒痒,再逼,梅子的脸红一下,说,你上次临走时,披衣服的动作好帅。我当时就想,以后我再找男朋友,就找你们这样的,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成熟男人的魅力。而且,感觉你好干净。

这几句话说得马跃心中的小鹿乱撞,他知道,梅子说出这样的话,他们之间已完全没有距离了。她说他好干净,知道是那件白衬衣的功劳。瞬间,他也认为自己好干净,那种清爽悦目的干净,并认为男人干净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他暗暗发誓以后要继续干净,以对得住梅子的品鉴力。还有那句话,她说自己以后找男朋友就找像他这样的,虽说用的是“你们”这个词,可明摆着就是说他啊,这几乎等于向他表白了。他的激动和喜悦从内向外一层层绽放,却也造成他未曾经历的某种慌乱,便自嘲地说了一句,我们都老男人了——当然,他才三十八岁,并不老。

对了,明天还是休息天,还过来吗?梅子的眼神中有一丝希冀。

“休息天”三个字,让马跃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看来梅子已经从他的行为习惯大略判断出他是上班族。

一丝惶恐让他刚刚升腾起的喜悦削减几分,他随口就说,休息天不休息天的,和我没关系。

你不上班?

自己做点生意。

啥生意?

电脑吧。马跃惊讶自己能脱口而出,却又遗憾回答时后缀了一个“吧”字,让效果大打折扣。又一丝惶恐袭过心头,不是因为说谎本身,而是对谎言后果的某些忧虑,赶紧补充一句,生意不好做,挣不了个钱。

如果说马跃所有行为是在用篱笆围栏圈存自己的幸福,他的谎言就是亲手栽下的一只只桩子,所有篱笆,都扎在桩子之上。

他提醒自己,必须记清面对梅子说过的每一句谎言。

明天我要外出进货,不过来了。其实有点舍不得,可话这么说出来了,无非是证明没有骗她。

梅子叹一口气,说,好吧。

临出门时,马跃说,我有一个要求,你可以答应吗?

梅子瞪大亮晶晶的双眼看着他。

让我抱你一下好吗?这是在出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盘踞在马跃脑海里的一个深思熟虑的计划。其实,马跃感觉,在这个特殊时刻,即使他趁梅子不备强行抱她一下,她大约也不会翻脸,说不定会顺势投怀送抱。可他仍是胆怯,不妨装成一个正人君子,彬彬有礼地提出要求。

梅子扑哧笑了一下,做了一个鬼脸,用手指着他的身体说,别靠近我!然后,转身开门,先他出去了。出去后,又扭回头,朝他摆摆手,却是一副笑靥如花的样子。

他知道她并没有生气,或者是一种欲擒故纵的调皮。眼见取得的节节胜利,让他身心欢畅,浮想联翩,他已预见到了下次再见她时一些令人激动却无伤大雅的小欢快。

接下来的日子让马跃很费踌躇,他一直寻找机会能在工作日会见梅子。他对她的牵挂,还没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但是,他记得他的谎言,他得用行动表明自己的谎言并非谎言,也就是他并不是梅子所谓的上班族,并非只有周六周日才有时间。他这样做,还是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毕竟有纪律晃在他头上。庆幸的是,他目前在单位基本说了算,搁到以前,他外出得向主席请假。即使请了假,只要主席找个理由催他,无论是否情愿,他都得回去,官大一级压死人。

突然意识到的这丁点好处,再次催生了他奋力一搏当一把手的决心。

接下来的周六周日,只好在他的谎言中荒废过去了,好生遗憾。

到了下一周,终于抽了一个上班外出的时间,第四次踏入“富皇”。区教育局搞全县中小学生有奖征文,邀请他做评委。周三下午,他应邀到教育局开协调会,会议结束后,有人把一沓业经初选的打印稿给他,要求一周内给出结果。从教委出来后,马跃决计不回单位,要趁这个天赐良机去见梅子。

弯弯眉似乎已成为除梅子外他在这里的又一个朋友,往房间走时,弯弯眉说,88姐刚上钟,您可以等,也可以选择其他技师。gzslib202204051235

马跃来这里,就是冲着梅子的,这个不需怀疑。梅子没空,他可以转身出去,隨后合适时间再来。可马跃既珍惜好不容易得来的这段空闲时间,又不想在眼睛里透出些许狡黠的弯弯眉面前明显暴露出自己对梅子的特殊态度,犹豫片刻,说,那你再推荐一个吧。

给他服务的是18号,一个模样也算标致的小姑娘,脸上一团稚气,技术倒是不错。小姑娘埋头干活,沉默,认真。马跃想逗她几句,既觉无聊,又觉对梅子不公,便也选择了沉默。

按摩头部时,有人敲门,结果进来的是梅子。因为到最后了,马跃觉得自己如此之冷可算得一种薄情,便和小姑娘说了几句话。梅子进来时,他的话刚好说了一半,侧过脑袋看了梅子一眼,有点慌,赶紧笑笑,又觉得有点虚伪,便把脑袋躺正,装作坦然却潦草地把刚才本就缺盐少醋的话说完。他看到,梅子的脸恢复了最初令他不爽的那种冷,似乎还有一丝愠怒。

梅子没朝马跃说话,只是对小姑娘说,他喜欢按摩头,多给他按摩一会儿。话说完,并不出去,却倚靠在门旁边的墙壁上,冷冷地看着他。

本来快要结束了,因为梅子这么说,小姑娘又卖力地给他按摩起来。

三个人都不说话,空气中有什么在呲呲地燃烧。马跃面朝上,却能感觉到梅子那双冷眼射过来的光如蚕结茧般把他包裹,便浑身不自在起来,赶紧说,算了,按好了。

好啥了啊,多按摩一会儿,要不掏的钱多冤枉啊。

这话明显透出的嘲讽让马跃有点生气,但他不能说什么,因为他自觉理亏。自觉理亏的同时,他责问自己,我凭什么要自觉理亏?让他不解的是,这个小姑娘为啥也如此听话不敢犯犟呢?

按摩已成一种煎熬。他用手把小姑娘的手移开,一下子坐起来,朝小姑娘笑笑说,好了,你忙去吧。小姑娘看了梅子一眼,开始低眉顺眼收拾自己的东西。

小姑娘出去后,梅子说,舒服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马跃讪讪地说道。

那么兴高采烈的,两个人很投缘啊。

不知怎的,在梅子这种气势下,马跃就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孩子,只会弱弱地辩白。他突然意识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在顾丽丽面前也是这样的。这种瞬间的联想,让马跃非常沮丧。

好了,不说废话了,帮我个忙吧。梅子说。那张脸依然那样冷,可这句话让马跃一下子轻松起来,他非常害怕两个人的话题一直盘踞在他点别人这件事情上。

你说。

帮我充点卡吧,三千五千都行。

马跃的心咯噔一下,他没想到梅子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张开口,迟滞半天才说道,我上次充的卡还没怎么用呢。

反正里面的钱迟早是你的,只求你帮个忙。梅子冷冷地盯着他,随着口唇启动,唇膏分外鲜艳,怵目。

马跃开始冷静下来,抬起眼说,你不是说过你固定客户很多,每月不愁任务的吗?

任务倒是不愁,公司最近有规定,谁能多完成两万块,免费到青岛旅游,我还没见过大海呢,我想去。

马跃突然义愤填膺,他语速很快地朝梅子说道,我和你说过,我只是做点小生意,也挣不了几个钱,比不得你的那些点钟,都是大老板、大经理、大行长什么的。你想去青岛,好,没问题,我可以给你一千元钱,你自己跟团去。另外告诉你,我不是那种一掷千金讨姑娘喜欢的人,我没那个本事,更没那个爱好!

觉得意犹未尽,又加了一句: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语速虽快,但说得干巴利脆,斩钉截铁。这一瞬间,马跃感觉到,唯有如此,才能把自己从屈辱中解救出来。

马跃盯着梅子的脸,一点也不退缩,就像掌握了某种真理。他看到,梅子冰冷的目光突然升腾出一种愤怒,她亦紧盯他的脸几秒,冷笑一声,迅速转身,开门,出门,门的重重撞击声让他打了一个寒噤。

因为动作急促,愤怒,决绝,垂挂在她耳垂上的风铃般的耳环剧烈摆动,马跃几乎听到了它们碰撞发出的声响。

6

马跃想,你摔门,凭什么啊,谁给你的权力?你不就是一洗脚的么,咋这么牛?我错在哪了,至于你这样?

他知道,肯定是他的“见异思迁”让她生了气,不会有别的可能和解释。可心里还是不服,说一千道一万,我仍旧是你的顾客,顾客就是上帝,何况我的确是先点的你,你忙我才转点了别人,你干吗那样子?

马跃突然惊觉,这种不爽快的感觉再熟悉不过,简直是他与顾丽丽某些时候的一个翻版,明明是对方错了,却弄得自己很纠结。他暗下决心:老子陪不起你,你愿咋样就咋样,借此一刀两断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捆绑在你身上,要不是卡里还有钱,不去都行。

决心下了,心思仍在犹疑。因为他担心,不,是侥幸希望梅子的行为隐藏着另外一个事实:她那么做,恰恰表明在乎自己!这个念头一起,他又不能自持了,他决定再试探一下,弄清真相再了断不迟。

可不巧,连续几天下午,单位总是有事。等没事了,离下班时间不远了,还要接孩子,弄得他很烦躁。甚至他都动了晚上出去的念头,可一想把女儿一个人丢在家总不大放心,权且作罢。

一天下午,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下班时,单位一个同事搭他的车。送了同事,本来要直接去学校接孩子,却鬼使神差般把车开往了“富皇”,似乎远远瞟瞟那扇玻璃门,便能给他许多安慰似的。

门前,“富皇”的大堆男女员工,背朝马路,身着工服,前后站作两排,起来,蹲下,再起来,再蹲下,循环往复。每起蹲一次,口里还高声喊着什么。因为雨涂抹了车窗玻璃,他便摇下车窗去看,这样他也直接暴露在车厢里。怕那堆人里有熟识的扭头看到他,他带着疑惑,一脚油门,驶离了这里。

又隔了两天,终于抽出一个下午时间,在单位待了一小会儿,找个借口和办公室主任打了招呼,跑到了“富皇”。不巧,梅子又上了钟。他很沮丧,不知自己该等下去还是顷刻离开或者干脆再点其他人。这次不是弯弯眉接待他,是另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大喇喇的,丝毫没有弯弯眉那种小心。她直接说,88刚上钟不久,下钟还早呢,他不妨点别人。他迟疑一下,点了18号,没想18号也上钟了。他说那你推荐一个吧。技师敲门进来,却是一个年龄稍大的少妇,工号66,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了,也并不漂亮,眼角眉梢还流露出家庭主妇般的那种烟火味道。马跃有点失望,转而安慰自己:不就做个足疗么,何苦这般挑剔?gzslib202204051236

66号技术还是不错的,起码按摩起来很卖力,所以马跃也很受用。而且,足疗期间,他第一次在这里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看了整整两集电视剧,感觉很是不错。

等足疗结束,五点刚出头,离马怡然放学回家还有一个多小时。66号出门时,马跃说,你看看88在不在,帮我叫一下。这次来,他是洞悉事情真相来了,不可想象再等待几天对他而言是何种煎熬。说到底,他并不是自由之身,想哪天来就哪天来的。

没敲门,梅子就进来了,也不靠近,就像上次那般倚门站着,眼睛里露出不屑和嘲讽,还有令他胆战的那种凌厉和寒冷。她说,叫我啥事?

没啥,想见见你。

独想见我?就不想见一下18号?

马跃迟滞一下。梅子说,你不是先点了18号不在才点的66号吗?

马跃突然觉得今天那个女招待简直是个叛徒,或者说梅子在这里果然霸道,什么事都瞒不了她。他把眼睛直视过去,盯住她的眼睛,丝毫不露胆怯地说,我先点的你。

她的目光往后退却了一下,话依旧那么刺耳:没必要装给谁看,你可以直接点18号。

马跃突然很恼火,他努力压抑下去说:我装啥了?因为你们忙,我就得等下去,你们一直忙,我一直等?

你这不是没等么,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马跃无言,便僵在那里。梅子眼睛转向别处,却也并不出去。其实,马跃倒是担心她出去的,那意味着他们之间真的结束了。

两人都沉默。梅子低着头,在掰弄她的手指。马跃盘腿坐在按摩床上,看着梅子掰弄手指。这种僵局,总得有人打破。马跃看一下表,说,帮我按摩一下头吧。

你先点钟。

一点情谊都没有了?

这是公司规定。

马跃心里很是不舒服,她那冷冰冰的样子,又让他想到某些时刻的顾丽丽,一点通融余地都没有。他思忖一下说,好吧,那点个头部按摩。

头部按摩五十八元。马跃说,你上次干嘛摔门,就不怕我投诉你。

梅子按摩的手停下,你现在也可以投诉我啊!又揉了太阳穴两下,你知不知道,你都把我气哭了!这话有某种娇嗔的成分,好在那种令人不舒服的冷已经开始剥落,退化。

至于嗎?

你那天说的话,是在侮辱我。

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没钱为你充卡。

你充不充都无所谓,可你不能和我那么说话,把我当什么人了?

疙瘩这么轻而易举就解开了,马跃舒了口气,可一想是靠钱解开的,又隐隐有点不舒服。他不想在这上面纠缠,便说,好好好,就算我后来说话不得体,可你为啥进来就生气?

我的点钟点了别人,搁给谁能不生气?还说说笑笑的,哼!

啊?我们来这里只能从一而终了?看来梅子生气果然有吃醋的成分。

啥叫从一而终,你说话怎么总是这么文绉绉的啊?

就是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能嫁一个男人,或者一个男人一辈子只能娶一个女人。

去去去,说啥呢?梅子停顿一下,说,反正我的点钟没有换人的。

你忙着我咋办?

等啊。

这不是不讲理吗?

就不讲理。梅子得意地扬起眉毛说,谁让你第一次来点我了?

马跃撇撇嘴,好吧,实在等不得我走,这总行吧?

乖。这就对了。

梅子按摩的手开始继续,按完太阳穴往脸部游走时,马跃明显感受到了某种带有抚摸性质的用心与温柔,这种惬意让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他想悉心感受并记住这种美好感觉,和这么一个怪脾性的姑娘交往,没准啥时又会翻脸呢。

按摩着按摩着,梅子的手不动了,他正要睁开眼睛,突然,蜻蜓点水般,梅子俯下脖子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很轻,很柔,很暖。马跃浑身战栗一下,他知道,两人终于突破障碍,有了某种实质性联系了。

他把自己的手覆压在他双颊之上梅子的小手上,细细抚摸着关节上的那些茧子。这些茧子让她安心,让他确认梅子不是“那种”姑娘。这种确信,才会让刚才那个吻更加珍贵,更有意义。

过了很久,梅子抽出了手,说,继续按摩吧。马跃觉得,如果此刻让梅子继续按摩下去,显得自己太不近人情了。他一骨碌从按摩床上爬起来,说,不按了,咱们说会儿话。

马跃突然想起那天下午他路过这里时的那个场景,便委婉地问她是怎么回事。梅子一听,眼圈立即红了。她说,这几个月公司效益一直不好,那天下午下雨,一个顾客都没有。老板非逼我们给自己的点钟打电话,有的人打了,有的人没打。没打的,统一被罚在雨中做一百个下蹲运动,每下蹲一次,还得喊一句“我错了”。

这几乎就像传销组织的做派了,马跃真的义愤起来,倒不单因眼前的梅子。马跃说,凭什么他们那样啊?又觉得这句话毫无担当,毫无价值,便问道,你这个一级技师也受罚?

可不,然后幽幽地问他,怎么看见我了也不进来,你要进来,也许我就躲过处罚了呢。

我当时有事,只是路过。马跃嗫嚅道。

你瞧,我对你多好啊。你说不让打电话,我就不打,谁想你总没良心,惦记别的姑娘。话软软的,像情人的耳语,马跃真的惭愧起来。

不让你们打电话,是怕老婆误解。马跃讪讪地笑笑。

嫂子做什么的啊?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到顾丽丽,马跃似乎看到顾丽丽用愤怒的眼光看着他,后悔不该把话题拉到这里来,慌忙答道,和我一起做生意,看得我比较紧。

这我理解,所以我的点钟,我从不主动给他们打电话。

你真好。马跃这次是真心感慨。

好人没好报,腿现在都疼呢。那天晚上,连上下楼梯都不能了。

此刻,梅子也坐在按摩床的边沿,马跃先用手触碰了一下她左耳的那串耳环,然后顺势轻轻触摸了一下那透明的耳垂。梅子轻微战栗了一下,但身子一动没动。马跃把手指沿耳垂从脖子往下滑,她挣脱一下笑道,好痒。就着这话,马跃大胆把胳膊伸过去揽住了她,她没有拒绝,任他抱着。gzslib202204051236

梅子的脸颊近在眼前,他好想回吻她一下,终究是没有胆量。

过了好一阵子,梅子把他的胳膊剥开,把脸扭向他这边,问道,后天你有时间么?

马跃犹豫一下,说,应该有吧。

后天我生日,你过来陪我过生日吧。下午晚上都行,我等你。

马跃心里咯噔一下。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生日礼物,其次想到的是如何从单位或家中抽身。这两个问题都让他不大畅快,但他还是让语气显得轻快,说,好啊,我争取过来。

梅子沉一下脸,啥叫争取啊,这还答应不了?

嗯,实在顾不上,我随后也给你补生日礼物。

不要礼物,要你的人。梅子扑闪着眼睛。马跃的心一下就乱了。

7

出了玻璃转门,马跃心里低低地骂了一声。没有目标,就是想骂。

他刚结婚时,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是把自己的工资卡交给老婆保管的。后来,随着顾丽丽收入越来越高,不屑要他的工资卡了,便让他自己保管。但家里一应开销,全从他这里出,所以每月几乎没有多少余钱。顾丽丽说,我的钱攒着,以后供女儿出国留学。这话,算是她对家庭经济收入与分配的一种交代,他也不好说什么。后来女儿学开钢琴后,他的工资不够用了,顾丽丽根据他的亏损做适当补贴。所以,他名義上是自己管自己工资的人,实际上个人经济捉襟见肘。

办足疗卡已经花费了两千元,他还没想出这个亏空该从哪里填平。现在,又得买生日礼物。礼物轻了,显得自己不上心,没情意;可重了,又得花一笔钱,这让他很是为难。

他甚至生起自己的气来:花五十八块,做个头部按摩,实际上就按摩了那么两下。虽然梅子给了他一个吻,随后他又抱了梅子一下,可现在回头一想,又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计。没错,一个蜻蜓点水式的吻,一个似是而非式的抱,值得了五十八块么?

他越来越感觉自己在逐渐跌入这个女人的某种套路,但还说不得嘴,抽不得身。抽不得身的原因是她的确漂亮,有着某种在马跃看来惊心动魄的美。更要命的是,这个女人肯定对他也有着某种好感,而且,她并不隐晦这种好感,自己岂能功败垂成?所以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开始真正考虑起礼物的事情来。时间只有两天,他得提前考虑周全。

首先是礼物的价格,三百五百,他大致还能承受。可这点钱又能买点什么呢?他从来没有送女人礼物的经验,事实上连顾丽丽的生日他也通常敷衍了事,大多数时候一起在外吃顿饭罢了。衣服?包?化妆品?首饰?……他开动脑筋想了半天,从路上想到学校,直到女儿从校门出来,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晚上继续想。不同的是,晚上他又犯了惯有的浮想联翩的毛病,连带想到了他送给她礼物那一刻她的欣喜与激动——没准,她会抱住自己给一个货真价实的深吻呢。一切美好,不都是这么开头的么?于是,他禁不住也欣喜与激动起来,想真遇到合适的礼物,贵点也无妨,只要不贵太多。

第二天上午,他从单位溜出来去了商场一趟。所有他想到的物品的价格,都高得离谱,令他瞠目结舌。最后,他只好走到食品专柜区,看能不能买点啥好吃的了事。走来走去,最后有一款阿胶膏吸引了他。这款阿胶膏盒子极其漂亮,价格也很适宜,每盒二百九十八。商场正在搞活动,买一赠一,一盒阿胶糕赠送一盒红枣糕。红枣糕盒子小一点,包装也很漂亮。

一大一小两个盒子,很像样了。中午回家时,他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想起梅子那些令自己不舒服的做法,觉得送梅子两盒多了些,便把红枣糕从后备箱拿出来,提回家给女儿吃。

女儿瞧着红枣糕,盯了他好几秒才撕开了外包装。那几秒钟,盯得他心里毛毛的。

第三天上午,他就开始盘算下午如何溜出去见梅子。临下班时,办公室主任突然来办公室见他,说刚接到电话,下午市委宣传部有个检查,一名副部长带队,没准区委沈部长会亲自陪同。

这个消息让他十分沮丧。他只盼着检查组能早点来并尽快了事,结果在办公室等了两个多小时,焦副部长才带着几名工作人员过来。

沈部长并没有陪同,陪同的只是区委段副部长,马跃和他比较熟悉,约略问了一下,才知道沈部长下午有个重要会议。段副部长带着市里的工作人员跟随办公室主任到相关科室查阅资料,焦副部长坐在马跃办公室与他闲聊。他这才知道,焦副部长比他大不了两岁,却已官至正处。被焦副部长的平易近人所感染,马跃也逐渐放松起来,得知焦副部长也有一个女儿,比自己女儿还小。就这个问题,焦副部长又适时地哈哈大笑并给予解释。他说,年轻时一直忙事业,忙得个人问题都耽搁了。他还问了马跃的家庭情况,得知马跃的妻子是顾丽丽,焦副部长一拍大腿说,巧了,我女儿还是你家夫人接生的呢,当时难产,好险呢!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检查结束,也快到下班时间了。马跃和焦副部长客气,他邀请焦副部长、段副部长和那几位工作人员去哪里吃个便饭。焦副部长哈哈一笑,说有纪律的,哪里能让你们管饭?然后用手指指他和段副部长说,你们,咱们一块去吃个工作餐。

马跃赶紧推脱。焦副部长说客气啥呢,老沈是你的分管领导,顾主任又是我女儿的恩人,一起吃个饭有啥大不了的。

话到这个份上了,他再不去就不识抬举了。马跃抽个空当,给父亲去了个电话,说自己晚上有公干,还定不了啥时能回去,让父亲把马怡然接回去先写着作业再说。

上车时,那几个工作人员反倒说,焦部长,我们有事就不去吃饭了。焦副部长一挥大手,说,也好,辛苦一天了,赶紧回家休息。段副部长本来犹豫,见到这种状况,也称自己家里有点急事溜了。

晚饭只有五个人,除了焦副部长、沈部长,还有区劳动局王副局长,是焦副部长的同学。另一个是某企业老板。

地点在一个小区的一套单元房里,那个企业老板不住声称,这里是我朋友开的,不单饭菜还行,关键是没几个人知道,你们放心好了。焦副部长与沈部长只表示了适当的客气,倒是那个王副局长不断回应老板的话,表示自己的兴奋与感激。

马跃果真喝不了许多酒,他分别敬了在座的人每人一杯,就已经上了头。焦副部长说,都是被你家顾主任管怕了的,连酒都不会喝!说完对所有人解释一遍他家女儿与顾丽丽的渊源,不忘提到难产,似乎当年难产到了如今,倒成了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最后不忘那句话,顾主任是我女儿的恩人。gzslib202204051237

吃完饭,刚近九点,已被酒精烧得糊里糊涂的马跃一阵轻松,他终于可以去见梅子了。谁想,王副局长突然提议打两圈放松放松醒醒酒,那个老板也随声附和,焦副部长把眼睛朝向沈部长,沈部长说打就打,谁怕谁?马跃心里有事,看到他们正好四个人,赶紧堆起笑容说,焦部长,沈部长,要不我先离开一步吧,你们玩。焦副部长又哈哈一笑,指着他说,走什么走,是要去举报我们吗?

马跃心脏嘭嘭嘭跳了几下,知道焦副部长这话虽然是玩笑,可一旦出口,他绝对不能走了。

马跃一边给他们续杯添水,一边假装饶有兴致地观看牌局,不忘在谁赢的时候喝一声彩。

中间马怡然来过一个电话,马跃不方便到另一个家接听,怕他们误解,便当面接起来。马怡然仍旧是那种口气,说这么晚不回家你干啥啊?马跃压低声音说我单位有事呢,你晚上就住爷爷家。马怡然哼一声,扣掉了电话。焦副部长问,是顾主任?马跃笑笑说,女儿。

到了后来,马跃越来越焦躁,酒意也因此被催走许多。手机已成为敏感物,他不方便一直掏出手机翻看时间,只偶尔装出活动筋骨的样子走到门口看一下悬挂在客厅里的时钟。到后来,他坐立不安。他突然觉得这帮人好生无聊,甚至有了义愤。有一刻,他甚至出现了幻觉,已经成为工会主席的顾丽丽坐在眼前,周围有几个医生在陪她打麻将。顾丽丽脸上现出类似当前焦副部长和沈部长一样的得意。他突然恶从心起,想偷拍一张他们彼此支付赌资的照片留作后用,不过终究理智占了上风,自己堆在脸上的笑反倒更热烈了些。

牌局结束,已经11点20分,输赢不消判斷。焦副部长和沈部长的司机都在车里等着。焦副部长客气一句说要送马跃回家,他哪里敢承受。阿胶糕还放在车里,他打车到单位。他着实有点心疼那点打车钱。

千祷万告,梅子却又上钟了。他提着东西进了个房间,让弯弯眉招呼梅子过来一下。听着脚步声临近,他不忘整理下自己的头发。梅子进来后,嗔怪他一句,从下午就等你,果然是把我给忘了。他不能说自己下午及晚上的遭遇,撒个谎说外地来朋友了,不接待不行,残存的酒气给了他证明。

反正我不重要,梅子嘟一下嘴。

他赶紧把放在床上的阿胶糕递给她,说了声生日快乐。梅子接过东西,既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欣喜,也没表现出特别的客气,随手往电视柜上一搁说,那你还按摩吗?

你方便?

梅子看看表说,还得大概一个小时,你等吗?

马跃也看看时间,说等不了了。其实,老婆女儿今晚都不在家,马跃有难得的自由,可他不想在这里傻乎乎地等。因为喝酒,更因为此前的焦躁,他现在非常疲惫,按摩一下当然是好的。可一想到得在这个房间百无聊赖地等上一个小时,他心里就非常不爽。但他没有胆量对梅子说,要不我点别人吧。上次她刚因这个生过气,好不容易才和解,岂敢再次造次,何况今天还是人家的生日。于是说,这么晚了,要不我改天过来吧。

梅子说,也好,那我上钟了啊。说完朝她摆摆手,就往门外走。

阿胶糕还放在那里,马跃赶紧提醒说,提上东西。梅子回头,说,差点忘了。一手拎起东西,另一手朝他摆动一下,出去了。

隔着门,他听见梅子对谁说,你把这东西给我放回宿舍。那个姑娘说不白送,我可拆开吃了啊。梅子说,给我留点就行。

8

这种不快的感觉,马跃过了好几天才慢慢平复。

转眼快一个月了,下周三四,顾丽丽就要回来了。所以这个周六,马跃硬是把女儿鼓捣到了父母家,他抱着最后的侥幸与不甘,决定再会梅子一下。可他既不想等,又不想进去再出来,所以狠了狠心给足疗城打了个电话。还好,梅子没上钟。

梅子很热情,很快便消除了这段时间残存在他心里的不快。两个人话语越来越热烈,越来越投机,是他们这么多次在一起时很少有的状态,他几乎觉得是他误解梅子了。就在两人都沉浸在幸福之际,马跃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吓了一跳,是顾丽丽。

他一下子懵了,她明明说过不打电话的啊。

他指指手机,示意梅子不要发声,然后怯怯地接起手机,喂了一声。他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

顾丽丽问,正干啥呢?

马跃平复一下自己的紧张,说,在图书馆查资料呢。

顾丽丽倒也没表现出怀疑,她说,你抽空去保险公司一趟,刚才保险公司给我打电话,说小怡有个保险该续费了。

多少钱?

大概四千多吧。

我不够这么多钱。马跃说话梗了一下,他现在的确没这么多钱了。

走时我不是给你留了三千吗?

马跃让思维高速旋转,瞬间想出一个借口:那天我请区委宣传部沈部长吃了个饭,酒贵,花了不少钱。

哦,好事啊,那我一会儿支付宝给你转过去。

有惊无险,马跃几乎不敢相信能如此轻而易举骗过老婆。也就是此刻,他意识到,其实,无论他们之间有何约定,自己如何安慰自己放心,顾丽丽总是如宝剑般悬在他头顶、他眼前,像组织、像纪律一般。

甚至,心头有一块隐隐的石头落了地,其实,到了后来,他是希望顾丽丽能主动与他通个电话的。当然,最好别在这种时候。

撇开这些幽微思绪,迅速回到当下。他生怕梅子问沈部长是谁,但梅子没问,她说,你一个做生意的,老去图书馆查资料做什么?

他还没从谎言轻易过关的庆幸中冷静下来,一激动,就虚高了自己,他问梅子:假如哪天我写一本书,你会看吗?

那还用说,你写的书,我当然会看啊。

说这句话时,梅子的脸依然是兴奋而热烈的,仅仅间隔几秒钟,马跃看到,她的脸渐渐收回方才的那种热烈,兴奋的红润也渐渐褪色,然后朝他熟悉且害怕的凌厉方向走去。她问,你写得了书?

计划写啊。其实,他只计划写一个“大”些的文章,至于出书,离他还太过遥远。但他太想讨梅子的好了,又身无长物,冲动之下,想出这么一招。gzslib202204051237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梅子突然停止按摩,扬起眉毛问他,那种凌厉状态完全显现出来了。

马跃故意卖了个关子说,不告诉你。

梅子说,你要不说,就永远不要说。

说完,她就低下头,不再说一句话。马跃有点心慌,想自己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又没事找事。说自己是个作家吧,还真不是;说不是吧,话却挑开了头。他试着找其他话题,以恢复到刚才的良好状态,可任他百般撩逗,梅子始终一声不吭。他脸上堆出来的笑也开始不自在了,只好慢慢收敛,闭目养神。

过了很久,马跃说,你怎么总这样啊,这样有意思吗?

这句话,倒是引得梅子说话了:总咋样?

说生气就生气,好像我欠你似的。

连你做什么的我都不知道,像朋友的样子吗?

话说得很冲,很像某些时刻的顾丽丽,话语里带出的火药味,已让马跃心虚,瞬间,他已决定缴械投降。他说,我是写东西的。他没直接说他就是作家,他还有一点羞耻心。

作家?梅子替他说出来了。

算是吧。马跃点点头。

你不是说自己做点小生意吗?

我要说自己是作家,你会和我交朋友吗?

不会!梅子脱口而出。

她的神情突然柔和起来,说,我早该想到了,你说话总是那么文绉绉的。然后笑容浮上脸面,好幸运,我认识一个作家。然后再补充一句,你好了不起!

然后,又问他的收入,马跃没敢说他在文联工作,是有工资的,只说靠稿费为生。

问他如何挣稿费。他说写一千字能挣一百块钱。然后补充一句,我做一次足疗,需要写1680个字啊。

梅子说,那还不容易啊,一两千个字,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马跃说,哪有那么容易啊。你的钱,是一下一下按出来的,我的钱,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梅子说,那不一样,我得用多大力气!你才用多大力气?

马跃不知该说什么了,就说,所以咱们应该同病相怜啊。

啥叫同病相怜?

就是咱们一样的病,应该互相可怜。

梅子脸色突变:是你可怜我,我哪敢可怜你,你多了不起啊,大作家!

马跃说,就这么一个比喻,不是说咱们真有病,是说咱们是一类人,都不容易。

梅子突然站起,屁股下的凳子嘡啷一响。此刻,她的脸已经完全沉了下来:我这才想明白了,你一直把我当傻X看呢!

马跃惶惑:话怎么这么难听啊?

你愿意听,难听的话还在后面!

马跃说,你正常点好不好啊?

你都把我当傻X了,我怎么能正常?

我怎么就把你当傻X了?马跃也生了气,话便不客气起来。

你一直以你有文化人的眼光看我这个没文化的人,还逗我说你是做生意的,不是把我当傻X是当什么?

马跃不知她的这种逻辑从何而来,可也无从反驳,便怔在那里,有点愠怒,更有点委屈,便说,好了,咱们也不要互相惹對方生气了。从此后,我不来这里就是。

又补充道,认识你好累。这句话是马跃的真心话,当年与顾丽丽谈恋爱时,他也没有这么累。

见他这么说,梅子张了张嘴,但没有说出话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穿好衣服离去。开车走了半截,他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他想都没想就接了起来,结果,是梅子的声音。她在那头说,你走到哪了?

不知怎的,他的眼泪流了出来,而且流得无边无际。他压抑一下情绪说,走远了。

她说,返回来好吗?帮我一个忙。

马跃突然疑惑她怎么知道自己电话,当初留的电话明明是个假号码的。想了半天,他才意识到下午过去时,他给足疗城打过电话,她应该是翻看来电显示知道的。他慌忙挂掉了电话。

连续好几天,他都在做同一个噩梦,梦里头他像一截案板上的鱼,无论怎么挣扎,都翻不起身来。周围一群人像看笑话似的,指指点点,无论他说一句什么,都有无数种声音涌过来指责他的不是。要他坦白。问题是坦白什么呢?吓醒之后,他还反复看手机,好像是要确认撒过的谎里哪里存在漏洞。他脑子里模模糊糊涌过一些分裂、变形、审判之类的词。

这种折磨像钝刀子一般撕扯着他。

幸好这天上午,顾丽丽打回来了电话,说她的车两点半到站,要他接一下。他像是领到任务一般松了口气。出门前,他还在看 《动物世界》,一只惊惶失措的老鼠探头探脑,还是没躲开飞身而下的利爪。他连忙关了电视,好像这样,整个世界就能立马清静下来。

2021年3月31日定稿

【作者简介】 张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晋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全国公安文联散文分会副主席。出版作品多部,获孙犁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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