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闯关东记事
2022-04-04杨森
作者简介:杨森,笔名三木。山东散文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诗世界》《当代散文》《齐鲁晚报》《黑龙江林业报》等报刊发表多篇文章,出版散文集《书香飘逸的夜晚》。
按照母亲的说法,解放前上东北的叫闯关东,解放后去的叫下东北。
1962年夏天,20岁的父亲从长春铁路技校毕业后便和全班同学一起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浩浩荡荡地下东北了。只不过他没有去北大荒参加轰轰烈烈的垦荒建设,而是到了位于黑龙江省南部的五常县山河屯林区当了一名林业工人。
但我依旧愿意用“闯关东”来形容父亲,在我看来,父辈们还是属于闯关东的一代人,因为在他们身上依然蓬勃洋溢着敢闯敢创、艰苦创业的闯关东精神。他们的“闯”依然有着生命的顽强和抗争,有着不惧严寒风雪的勇毅和刚强,血脉里流淌激荡着山东人的果敢豪迈和永不服输的倔劲和韧劲。
进入森调队
到林区后,父亲最早被安排到森调队工作。父亲说当时森调队在林业局算是收入高的单位,也是最艰苦的单位,好多人想进去。可进森调队不容易,需要选拔考核和培训。要年轻还要有文化、身体好、机灵,性子稳有耐性,特别是得能吃苦,否则绝对干不了这个活。父亲技校毕业,身高一米八二,身材魁梧,嗓子亮,干事利落,身上有力气。特别是他能写一手好字,为人厚道仗义有主见,是典型的山东大汉,能入选森调队说明父亲还是很优秀的。
森调队是干啥的?我问父亲。森调队就是开路先锋,是林业尖兵,在原始森林里搞森林资源调查。探路、选林场、找路,为采伐木材做准备。父亲说。
那时森调队的设备很落后,除了几根测量绳,就是一架旧罗盘。每人必备的装备是一把砍刀、一个军用水壶和一个焖饭的铁饭盒。也没有帐篷睡觉休息,就搭个窝棚,地上铺块防潮的油布,再放上些树叶子往上一躺。工作地点就在人迹罕至、无路可寻的原始森林里。至于工作时间就不好说了,短则半月长则一两个月才能回家一趟。风吹雨淋、爬冰卧雪、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父亲当年用过的砍刀我们曾一直保留着,长近30厘米,刀刃上还有个砍树留下的大豁口。沉甸甸的,带着刀盒子。可惜,后来因为多次搬家如今砍刀早已不知去向了。
父亲说森调队的活最危险,夏天森林里蜢虫多得一抓一大把,咬得人脸上脖子上都是疙瘩。就是蜱虫也了不得,队里的老李就是被它咬出脑膜炎后死的,撇下三个上小学的孩子。要是遇到黑瞎子或野猪那就更不用说了。我问父亲,你们不带枪吗?父亲说,哪有枪?就是一把砍刀。躲那玩意儿全凭经验,得机灵点,耳朵和眼都得“尖”。冬天还好办,老远就能看见,夏天林子密实就得注意了。几个人也绝不能分开,耳朵要竖起来,一听见远处有“呼啦”“呼啦”的声音就要小心了,多半是那玩意儿。最怕遇到受伤或领着崽子的野猪和黑瞎子,那家伙见人就追。茶碗粗的树它一巴掌就能拍断,野猪的獠牙更厉害,能把狗肚子豁开,三四条狗都靠不上边。黑瞎子祸害人更绝,先把你摁到屁股下磨擦然后再咬。不过这东西也怕人,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我们那时要时不时地用砍刀敲敲树干,再喊几嗓子,目的是吓跑它们。我们几个命大,虽然遇到过,但都被我们躲过去了,也算侥幸。父亲说,林子深处太阴森了,危险很多,一个人根本不敢走,我们的神经整天绷得紧紧的,头皮子经常发麻。夏天身上整天湿漉漉的,晚上躺在窝棚里常做噩梦,几个人轮流在窝棚外边看着篝火,听着动静以防野兽。父亲说,这些还好说,就怕迷路。人要是在那里迷路就等于死路一条。好在父亲他们年轻,时间久了也摸索出经验了。比如迷路了就顺着山里的小溪往下走,或者爬到最高的地方观望一下。好在在来路上他们会砍下记号,加上有个破罗盘,一般也不迷路。
但有一年冬天,父亲他们六个人还真迷了路,主要是那天太冷把罗盘冻坏了。山里刮起了白毛风,天连雪雪连天,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不说,关键是让人睁不开眼,挪不动腿。有些地方雪厚得没过人腰。他们六个人算是转不出来了。饥寒、野兽、恐惧时刻袭扰着他们。几个人躲在石砬堆里紧紧依偎在一起,想点火取暖,可风雪一下就把火扑灭了。干粮和水壶早已冻成了冰坨,手脚发麻,脸和耳朵火辣辣的。有生以来的绝望和恐怖笼罩着他们。
不能这样等死,这样死太他妈窝囊!队长对大伙说,咱们朝着一个方向走,别停下来。都别他妈装熊!不能完犊子!咱不能把命在这整没了。都起来,麻溜跟我走。父亲说,队长是你柴叔,纯“臭米子”,很能干,平时能喝酒,特别胆大,大伙有些讨厌他,可那次他说的话提气。父亲说,咱们几个轮流在前面拥雪走,注意脚下的雪窟窿,停下来是孬种。咱们听老柴的,我这还剩点小烧,给老柴,只要你能把哥几个带出去,俺们一定请你喝酒。
父亲说,那次你柴叔和我们几个真是拼了,谁不想活啊!干粮没了就吃挂在树上的山丁子,到红松树和核桃树下找松塔和核桃,用刀砸碎了吃。就这样,父亲他们硬是在风雪里走了两天半。棉衣被树枝和石头弄得白花花的,简直就是一溜可怜的叫花子,和野人差不多了。林业局派了很多人漫山遍野地找他们,还惊动了森工总局,调动了森工警察。最后在大海林林业局林区南边的甸子里找到了他们。一个个气息奄奄,六个人冻伤两个,一个最后双腿截肢,还有一个吓得精神出了点问题。父亲说,我们哥几个算命硬,要是再晚一会儿肯定完了,饿死不说,光冻也得冻死。那时真是仗着年轻啊!
母亲说,要是那次你爸出事,咱这家就算掉地上了。
那年我刚1岁多,父亲回来时母亲抱住他哭了。
抬木头
除了在森调队工作,父亲在东北还干过很多工种,比如抬木头。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正值东北林区采伐作业高峰期,特别是冬天,是林区采伐、运输最繁忙的时候。那时采伐的机械化程度不高,有的工人伐树甚至用歪把子锯或者“两头拽”,只有采伐组长才能使用油锯,大伙羡慕得不得了。采伐下来的木材要趁冬季运到山下的楞场里,春天再装上火车浩浩蕩荡地运往祖国的四面八方,支援国家建设。gzslib202204051604運木材的任务一般交给附近屯里的农民,他们有牲口肯下力气。冬天无事,他们便赶着牛马爬犁上山将林业工人采伐下的木头一爬犁一爬犁地运到山下,乱七八糟地堆放在楞场的空地上,俗称“拉套子”。父亲他们的活是“归楞”,就是把农民从山上运下来的木头按照大小、粗细甚至品种码垛堆放以备装车外运。堆木头垛的地方我们叫“楞场”。“归楞”说白了就是抬木头,当地人喜欢叫抬大木头。木头也叫原木,之所以叫它们大木头,是因那些木头大多三四十公分粗,有的十多米长。也有不少俗称“大水壶”的原木,特点是根部粗,“径级”达八十多公分,1吨多重,属于特大原木,一般多是百年以上的红松,号称“树王”。
抬木头很累,最考验人的胆量、力气、耐力和协作精神,是林区的苦力活。身体不好或者没有力气的人干不了。
那时林场没有吊车,也没有拖拉机等机械,抬木头“归楞”就靠人工。工作条件和森调队一样原始落后。抬木头多是“四人抬”和“六人抬”,遇到“大水壶”就“八人抬”。只是这种原木人们一般会抬着将它平运到楞垛底下,不上“跳板”,那样实在太危险。抬木头的工具是“掐抅”“蘑菇杠”“八门子”和“麻绳套”,外加一副垫肩。抬的时候两人一副肩,分为大小肩。大肩右肩扛,小肩左肩扛。起步时一定要喊抬木号子。方法是由经验丰富、嗓门大的领杠人先喊号子,其余人应和,然后大家同时挺身、起步,再往前走。目的是统一步调激发力量,活跃气氛,调动情绪。抬木号子大多唱词简单,或庄或谐,曲式单一,唱和动听,是最具东北林区文化特色的劳动歌谣。抬木头时,几个男人从胸腔里发出的沉闷有力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他们在劳动也在歌唱,成为楞场里的一道风景,极大彰显了林业工人的豪迈、阳刚和乐观。
抬木头地上平运好说,危险不大,关键是上“跳板”。两条十米长、十多公分宽的跳板从地上斜搭到三四米甚至五六米高的楞垛上,胆小的人徒手都不敢在上面走。而林业工人要抬着一千斤左右的木头像走钢丝一样走上去,压得跳板嘎吱嘎吱响,赶上下雪跳板滑则更危险。人只要上了跳板就绝对不能“掉杠”,若有一个撑不住,一定会连累其他人,几个人轻则锁骨骨折,重则砸伤砸死。
有一次下大雪,父亲他们抬一根大红松上跳板时,因判断失误走上跳板后才发现跳板滑,根本不敢迈步,人一下僵在那里,上下不得。一会儿就被木头压得眼冒金星,两腿打颤,胸腔着火一样,眼看挺不住了。多亏旁边的工人及时赶到,在两跳板间橫上几根柞木才化险为夷,否则那次非出事不可。
1997夏天,我回东北,当年和父亲一起抬木头的杨大爷对我说,我和你爸年轻时抬木头那叫一个苦啊。大脖筋都快抻断了,赶上抬“大水壶”压得嗓子冒烟,都有吐血的感觉。你爸和我们几个就找块干净的雪地,一大捧一大捧地吃雪,那样心里才觉得凉快些。
杨大爷那年60岁了,老家在河北沧州,老林业工人。朴实得像原木一样,话不多,有些驼背,人显得很苍老。大爷说,驼背是抬木头压的。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父亲后脖子上似乎有个疙瘩,难道也是抬木头压的?后来母亲告诉我就是抬木头压的,父亲的腰也是那时“闪”的,留下了经常腰疼的毛病。母亲说,你爸那时天不亮就走,天黑才回来。因为出汗,每天回来他的棉衣棉鞋棉手套都冻得硬梆梆的,我将它们在炉子上烤干,第二天好穿。母亲说,有一次中午休息,父亲烤棉手套时不小心将手套掉进火堆里,两只手套烧了好几个大窟窿。那天天冷,他硬是戴着烧坏的手套坚持到收工。抬木头卖的是力气,得吃饱饭,不然哪来力气啊!可家里那时条件不行,只能用饭盒子给他焖高粱米,或者贴些玉米饼子,带着让他中午在“楞场”就着咸菜疙瘩吃。现在想想,你爸那时真是受罪啊!
很遗憾,父亲生前没给我讲过抬木头的事情,一次都没有。连母亲回忆时都说,你爸怕家里人担心,从不说他抬木头的事,她知道的也是听别人说的。
记忆中父亲那时每天回家都是乐呵呵的,还经常逗我们玩。二妹那年才3岁多,胖嘟嘟的,父亲特别喜欢她。他回家常做的事是把二妹一上一下地高高地举过头顶,逗得妹妹哈哈笑。我也跟着笑,我们全家都跟着笑。只有母亲站在火炉旁默默地给父亲烤衣服烤鞋烤手套,似乎来不及笑。不是不笑,是母亲笑不出来。
父亲没讲过抬木头的事,可我小时候看过抬木头的。因为“楞场”就在我们家的北边,原木整整齐齐地堆得像一座座山。核桃楸、椴树、桦树等各种名贵树木都有。我没事时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爬到楞垛上找椴树,因为椴树头上流出的汁液很甜,吃在嘴里像含了蜜。弄得我们嘴上手上黏乎乎甜蜜蜜的。
抬木头时,他们四人、六人或八人一组,喊着雄壮的抬木号子,将原木一根根地抬起来,慢慢往前走,然后踩着两条长长的跳板,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原木抬到木堆上摞起来。他们是一群多么勇敢有力的男人啊!现在回想,我似乎又看到一群血脉偾张、青筋暴起的东北汉子,雕塑一般挺立在北国的雪地上。朔风吼,雪花飘,他们大口地喘着粗气,关节被木头压得咔咔响。他们一手紧握抬杠,一手抓紧套绳,步伐缓慢整齐但铿锵有力,踏得雪地“嗵嗵”响。而从他们胸腔里发出的号子声,则惊得雪花飞舞!听,他们来了,他们的号子来了:
领:哈腰挂呀么合:嘿
领:撑腰起呀么合:嘿
领:慢慢走呀么合:嘿
领:注点意呀 合:嘿
领:走起来呀 合:嘿
领:快点走呀 合:嘿
领:前边的拐拐合:嘿
领:后边的甩甩合:嘿
领:注点意呀 合:嘿
领:上跳板哪 合:嘿gzslib202204051604领:稳住那步呀合:嘿
领:挺直那腰板合:嘿
领:往前走呀 合:嘿
领:注点意呀 合:嘿
领:往下撂啊 合:嘿
拉柴禾
上世纪90年代之前,东北林区冬天拉柴禾多用爬犁。
爬犁家家有,有的人家甚至有好几架。往那一摆,不逊于今天家门口停了几辆车,显得很威风。
别小看这爬犁,它可是东北人独特的发明创造,连回乡拜谒祖陵的乾隆皇帝都对它赞赏有加:“架木施箱质莫过,致遥引重利人多。冰天自喜行行坦,雪岭何愁岳岳峨。”写的就是它。
爬犁这名字起得好,有意思,充满了智慧和想象。一则其下无轮能滑行;二则其形状像耕地的犁。比原来叫扒杆、冰床、拖床等要形象准确得多。别看它带个“爬”字,走起来却“行雪上疾于飞鸟”,比爬快多了,也没有耕犁的笨重。
爬犁制作简单,山上的拧劲子、色木、柞木等都是制作它的好木材。虽然好做但有讲究,手艺高的人造出的爬犁漂亮结实,拉起柴禾来轻快、舒适,有的要用好几年,越用越好使。我就喜欢用这样的旧爬犁,速度快、省力,不用磨合。
记忆中,父亲善于做爬犁。一到冬天他就带我上山,满山遍野地寻找做爬犁杆用的辕杆,这是做爬犁的关键。一般情况下,我们好选两根茶碗口粗、三米多高的小拧劲子树。它韧性强,坚硬耐磨,做出的爬犁平稳滑溜。父亲对此要求很高,一定要选那种挺拔笔直、树杈少且上下粗细均匀,无疙瘩树结的树。每当发现这种树时,父亲就特别高兴,围着它转悠半天才锯倒,然后我们两人一人一根高兴地扛回家。
做爬犁是个细心活,要在两根辕杆一端约一米左右的地方埋上热灰,慢慢熏烤,待其烤软压弯,弯度合适才行。再锯两根粗实的横梁、四根立柱,鑿出卯榫,对接安好后用木楔子严丝合缝地镶死钉实,最后将辕杆贴地一面用刀和砂纸砍磨平滑,一架爬犁就做成了。
父亲做的爬犁稳、轻、快,载重时就是走在“坡偏”上也不“崴腿”,两根辕高矮合适,架起来舒服能用上劲,装柴再多也拉得动。
我家拉柴禾主要在周末和寒假。我和父亲各驾一架爬犁,弟弟妹妹们各自分工。上午下午各拉一趟,早晚忙个不停。遇到路远柴禾不好“整”时,要很晚才能回家。拉柴禾也是个力气活,辛苦不说,有时还很危险。还好那时山上有很多林业工人采伐时堆下的枝丫堆,里面有好多柴禾,我们可以去那捡柴禾。山底山坡的柴禾捡完了,就去山顶找。为了快,有时我们还把爬犁拉上去,这样下山“放坡”就危险了。这时驾辕的一定是父亲,他劲大有经验,我“整”他不放心。“放坡”时,弟弟妹妹在爬犁两边拼力向后拽,我在爬犁后用绳系一根粗大的木头,坐上后双脚使劲后蹬以增大爬犁的阻力。总之,我们要做的就是一起拼命向后拽,让爬犁下滑慢点。但即使这样,爬犁下山的速度依然挺快,充满了危险。
母亲在家做饭处理家务,知道后总是埋怨父亲,一再叮嘱以后不要再上高山了。可每当发现山顶柴禾多时,父亲还是喜欢领着我们拉爬犁上去,想想那时我们也是挺拼的。
“放坡”危险,可遇到山坡坡度小时就轻快了。这时我们再也不用拼命往后拽了,弟弟妹妹们会高兴地站在爬犁上,我和父亲分别“驾辕”将两脚向前一伸,任爬犁向下的惯力推着我们“飞”。我们欢呼着、尖叫着,风在耳边呼呼响。关东民谣:“关东山,太奇怪,没轮大车跑得快。”我算是体会到那种美妙了。
冬天结束了,我家的柴禾堆成小山,劈成柈子码成垛,有时长达四五十米。一年的烧柴绰绰有余了。
除了拉柴禾,我们还拉“规格柴”,这可是我们冬天挣钱的大事。林业局收“规格柴”做纤维板,每立方“规格柴”卖三块钱,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拉得可带劲了,一个冬天下来要挣好几百呢,快赶上父亲一年的工资了。
至今我还保留着父亲遗留的一个绿皮日记本,上面清楚地写着他1980年6月30号跟小火车押送我家“规格柴”的事:“车号5007,高度1米6,车长10米。”每当看到这些我心里都特别难受,不由得回想起父亲当年带领我们披星戴月地拉“规格材”的情景,想起父亲给我做的那张心爱的雪爬犁。
三叔来了
三叔从山东老家来我家时已经28岁了。
三叔为啥要来咱家啊?我问父亲。父亲说,还不是为了找媳妇。咱老家穷,村里好多光棍,你奶奶说找你哥去吧,那边比咱这好过点,挣了钱回来好娶媳妇。
我见到三叔那年已经9岁了。他和父亲一样身材魁梧,长得很方正,说一口山东话。
那时我们全家吃供应粮,粗粮大人每月40斤,小孩10斤,全家6口人细粮一共才10斤。家里人口多,每月供应的粮食不够吃,父亲下班就开些山地种点粮食补贴家用,全家才勉强填饱肚子。三叔是个大小伙子,饭量大。母亲做的玉米面饼子他一次能吃四个。加上我们全家,每次做饭母亲都愁得不得了。可父母没有当三叔的面说过一次粮食不够吃的话。背地里父母好嘱咐我们说,你们吃得差不多就行,让你三叔先吃饱,他好有力气干活挣钱,将来给你们找个婶子。
三叔吃饱了,因为我看他特别有力气。冬天人们忙着上山拉柴禾劈柈子,准备一年烧炕做饭用。木材柈子可以卖钱,一米柈子四块钱。这价格很有吸引力,要知道那时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才45块钱啊!
三叔拉柴禾劈柈子,就是为了卖钱。父亲和他说你抓紧干,多挣点。卖的钱多少都是你的。
三叔很能干,他拉的柈子垛一米米的飞快向前窜。他也整天乐呵呵的,似乎柈子垛离他媳妇越来越近了。能干就能吃,每次三叔上山,母亲都在他的铁饭盒里压满“二米饭”,外加两个发糕或饼子。gzslib202204051604旁人夸三叔能干,说谁家闺女跟了他日子准没得说。可当地的闺女谁敢跟他啊!因为他是“盲流”,没户口。林场公安隔三岔五地找父亲说上边有政策,赶三叔回老家。父亲和三叔很害怕,真要回去,三叔的媳妇就没戏了。为了留下三叔,父亲领着三叔偷偷地给他送了两瓶好酒,后来家里杀猪还专门请他吃了顿杀猪菜,这事暂时放下了。
三叔能吃苦,在老家时他一个人就把老家大门前的地基垒得有三米多高。
当然,父亲也没闲着,有时下午下班回来就喊上我一起上山帮三叔拉柴禾。月亮上来了,树枝被雪压得嘎巴嘎巴响。爬犁道上映出了我们三个人的身影。三叔在前面拉爬犁,我和父亲在爬犁两边推。爬犁吱扭扭地在洁白的雪地上吃力地前行。我们三个喘着粗气,身上冒着热气,狗皮帽子呼煽呼煽的。整个世界似乎就剩下一张装满柴禾的爬犁了。
冬天结束了,三叔挣了400多块钱。父亲说,这回娶媳妇差不多了。三叔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估计还差点。
公安又来了,对父亲说,这回该回去了吧?父亲说,等过了春再让他走吧,让他整点山野菜再卖点钱,娶媳妇还差点。”公安说,你可小心点,要是上边找我可没商量了。”父亲陪着笑,给他点上烟说,好好好,过了春就走,过了春就走。
春天到了,冰凌花早就迫不及待地开了,空气里弥散着春的气息。刺嫩芽、猴腿、广东菜、蕨菜胖嘟嘟地从树上、地里争着钻出来。这些都是东北最天然、最著名的山野菜,价格不便宜。于是春天上山采野菜成了人们的最爱。
三叔又忙了。每天一大早他就背着背篓,挎着筐,拿着镰刀上山了。母亲对父亲说,咱家的粮食怕是撑不过春天。父亲说,借借忍忍,采完野菜兄弟就走了。
三叔每次下山回来,背篓和筐里都装满了野菜。采下的野菜,三叔要送到集市上卖。集市离家18里地,要过一座高高仄仄的铁路桥。
有一次,三叔领着我去卖野菜。他挑着装满野菜的筐,我跟在他后面。三叔哼着小曲,挑着担子像挑着两片云。到铁路桥,我不敢走了。因为那桥太高太窄了,桥下的河水打着旋涡向西滚,看得我头晕。三叔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别往两边看,跟着他走没事。我不知道怎么过的桥,只记得过了桥,桥头上有两个烈士墓。三叔说,他们是跳河救人淹死的。我暗暗地庆幸,因为我没有掉下河,没有淹死。
那次卖野菜三叔很高兴,给我买了支苏式冲锋枪玩具。用手一摇,枪哒哒地响。我高兴极了,这是我今生摸过的最好的“枪”了。
三叔要回老家了,母亲把他的钱用针仔细地缝在他的背心前,嘱咐他路上千万小心,和他开玩笑说,媳妇可在这里啊!
三叔走了。我们开始盼着他来信,盼着他说上媳妇。没事唠嗑,父亲好说的一句话是,不知老三的媳妇怎么样了。几个月后三叔终于来信了,父亲看完信半天没说话,脸阴沉沉的。父亲说,三叔娶媳妇的事“黄”了,钱也花没了。
三叔一辈子没成家,没有给我们找上个婶子,最后因病孤独地离开了人世。
每当想起三叔父亲都特别难过,总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他,对不起这个兄弟。
还 乡
1982年11月11日,在東北闯荡了20多年的父亲终于携全家回到了山东老家。那一天,我见父亲跪在祖母膝前哭了,祖母也哭了。我没见父亲哭过,这是第一次。在我眼里,父亲是个铮铮铁汉,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流泪,可这次在祖母前面父亲竟然哭得像个孩子。
回山东时,关外大雪纷飞,天气已经很冷了,可齐鲁大地上的榆树还没落叶,地里的白菜还绿油油的呢。
父亲眷恋东北,眷恋那块他生活工作了多年的黑土地。很多时候我们在一起时就是聊东北往事,父亲记忆力很好,许多过去的事情他都能清楚记得。他怀念和想念东北,曾多次想回去看看,可因工作和身体原因都耽搁了。2015年10月11号晚9点,父亲离开了我们。我曾答应父亲有机会带他回去看看,看看他曾奋斗过的茫茫林海,看看和他一起爬冰卧雪的领导和同事们。谁想这个愿望再也不能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