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终成那一抹香槟色的盐光

到萨尔茨堡之前，见识过四川自贡的井盐，听说过塞内加尔玫瑰湖魔幻般的湖盐，领略过普罗旺斯散发着熏衣草香味的海盐，却从未见过埋藏在大山深处、夹在岩层之间的矿盐，更没想到，经过工匠之手的挖采提纯，这些粗砺的矿石竟能幻化出如此温润的色彩——黑夜里像琥珀，阳光下像香槟。原以为如雪之白注定了盐永远寒冷与凄凉的命运，却不料，萨尔茨堡的岩盐，表面坚硬毛糙，色泽却像少女一样柔和得让人心疼，既可食用，也能制作浴盐，还可做成曼妙的盐灯。不难想象，当淡红的盐光从透明的灯壁中隐隐氲出时，整个屋子该是如何地粉色缭绕，洒满一帘幽梦。

这些神奇的岩石，到底是何时集宇宙之精华结晶为盐的？又是在哪次地动山摇的巨变中脱胎换骨，从海洋液体固化为坚硬的石头，牢牢地镶嵌在阿尔卑斯山的腹地深处？

阅读萨尔茨堡，必须钻入那些山体，扒开那些石头，追溯那场因天神偶然咳嗽而引发的山崩海啸，发现大自然无意间草就的神秘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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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奥地利最大的哈莱恩盐矿前，我们换上白色的矿工服，乘着小火车迂回曲折地进入阿尔卑斯山下的坑道中，仿佛穿越时光隧道，来到历史深处。坑道内幽暗诡异，壁上橘红色的小灯颤巍巍地闪着不确定的光，一部投影电影，揭开了盐矿的千古秘密以及盐堡的历史。

1.8亿年前天地玄黄之时，这里曾是古地中海，由于板块运动，地壳剧烈地变动，海下的岩层受到挤压，隆起形成阿尔卑斯山，积聚在地表的一部分海水被隔在凹處，在酷热岩浆的烘烤下快速蒸发，形成了一层层结晶盐，山体塌陷把盐埋在地下。后来板块运动再次发生，盐被移动的地层所覆盖，埋入阿尔卑斯山深处，巨大的山石和盐层相互扭曲、渗透和沉积，造就了岩盐。

那壮丽的场面，不就是中国典籍里神农氏煮海蒸盐的情景吗！

由于这个原因，这儿的盐从未受过污染，比普通海盐更干净、纯度更高，富含数十种人体所需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是名副其实的“盐中之王”。4500年前，先民凯尔特狩猎者们通过咸味的泉水发现了地下盐体;2500年前，凯尔特人使用简单的木制或青铜工具挖掘出300米深的隧道进行手工采盐，奥地利的第一个盐矿在萨尔茨堡的哈莱恩诞生，而哈莱恩（Hallein）在凯尔特语中，便是“盐”的意思。

这段历史让人喟叹不已，真正的“沧海桑田”啊！海中一条鱼的叹息，或许仅能吐出咸味的泡沫，山中一只鸟的鸣叫，或许仅能吸引配偶的唱和，而地球轻轻的一个喷嚏，便可导致天翻地裂。

看毕电影，走过漫长的坑道，来到一个百米滑梯前——当年智慧的矿工就是通过它轻松地滑入井下深处，而今，这成为一个兼具娱乐和运输功能的工具，大人孩子尖叫着又惊又怕又喜地滑下去，既免去步行之累，又极刺激惊险，是哈莱恩最有趣最迷人的一个游览环节。

走着走着，忽然，天籁之音响起，眼前一亮：一个色彩斑斓的地下湖似从天而降。我们头顶嶙峋凿壁，缓缓荡舟，但见波光潋滟，闪闪烁烁，幻若仙界，仿佛瑶池蜃境，又似灿烂星河，缥缈幽静，妙不可言。

渡过盐湖，便到达盐矿的核心开采区，昏暗的坑道起伏不平，低矮逼仄的岩石压着脑袋，令人感到沉重的窒息——当年的矿工就是这样如鼹鼠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用人力将盐挖出运出。在过去的一千年间，有十几位矿工——凯尔特人、日耳曼人、罗马人——在此失踪。千年前的工作现场历历在目，简陋的采矿工具、造型逼真的人物雕像还原了历史，偶尔，拐角里突然出现的雕像画像让你吓一大跳。

我们忽而德国，忽而奥地利，像穿山甲一样在两国之间穿梭;手指蘸着石壁尝尝，浓浓的咸味，有的像普通的石头，含有黏土、石灰岩和氯化钠等成分，仔细看，可见石块中盐的结晶体熠熠闪光;有的是一道道橙红的纯盐石，夹在其他暗色石头的缝隙中，好似草莓蛋糕夹在巧克力之间。众神的口谕，长成岩盐的伤口，一块块矿盐，寄存着世世代代采盐人的希望。我意识到自己已置身于地心深处，想起不知哪位作者写的诗句：

“街树在守夜，离夜不远。我在挖它心里的盐。”

流光易断，世事蹉跎，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黑夜般的地底下，不正是在挖生命的盐吗？

在某个凹角，一个被盐“腌制”过的人体映入视线，他的皮肤和肌肉已经萎缩干瘪，眼窝深凹，龇牙咧嘴，筋骨毕现，十分可怖，似乎在暗示一个无法参透的玄机。据说这是在16世纪被发现的盐人。想当年，他是不是为了养家糊口带病工作、体力不支而倒地不起？是不是走得太慢来不及上井被忘弃于此？是不是矿井塌方被掩埋？可以想象，他身体的水分被快速吸收导致脱水，盐进入体内阻止了细菌的繁殖，活埋的过程何其漫长痛苦！生前像蝼蚁一样卑微忙碌，死后方得一舒长气，尘归尘，土归土，盐归盐。这个盐腌的木乃伊，这具永不腐朽的盐人化石，躺在暗夜无边的黑洞中几百年，被封印在深远的坑道中，永不归来，作为历史的见证，看一代又一代采盐人前赴后继，将红发、黑发、褐发、金发熬成苍苍白发、化作皓皓白盐，为人类送去贵如金子的财富。无论是盐还是人，都摆脱不了这样的宿命：从岁月中来，最终又还给岁月。

当我们又乘着小火车轰隆隆地出来时，重见蓝天白云，恍如隔世。初春的玉兰纷纷坠地，飘飞的花瓣像极了盐屑的粉红之色，落在格鲁伯的坟头——他是圣诞歌曲《平安夜》的曲作者，就葬在哈莱恩。我手捧获赠的那一小瓶岩盐对着阳光端详，无数金箭从中射出，方才惊觉，刚刚走出的，与其说是盐矿，不如说是一条横贯了几千年的盐文化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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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盐是人体须臾不可或缺的宝贵物质，在古代盐有白金之誉，具有其他战略物资无法替代的地位，只要当权者取得控制权，都会掌握巨大财富，进而掌控称霸一个地区的主动权，可谓得盐者得天下。

萨尔茨堡的德文名Salzburg系由Salz（盐）和burg（堡）两个词组成，含义便是“盐之城堡”——该城因盐而立，由盐而富，从山里挖掘出来的盐，经穿城而过的多瑙河支流萨尔嚓河（盐河）转口经销运往欧陆各地，既使该城名扬天下，又使之富可敌国。盐换来的财富建造了盐河两岸的萨尔茨堡老城和米拉贝尔宫殿及花园，这些赏心悦目的巴洛克建筑群、中世纪市民住宅和意大利风格的大广场、法兰西风格的大花园，受宠于自然之神、音乐之神、艺术之神和宗教之神，由骨骼清奇的莽莽旷野和峰峦重叠的阿尔卑斯山所守护，整个萨尔茨堡老城于1997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被誉为“对人类具有卓越价值”的城市，教堂林立，崛地而起，吐纳烟云，勾勒出宏伟华丽的天际线。gzslib202204051503

造化的灵，光阴的心，赐给这个城市无与伦比的厚爱。与萨城有关的佳话和人物有：圣诞歌曲《平安夜》（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和电影《音乐之声》（奥斯卡获奖影片）;音乐巨匠莫扎特和卡拉扬;文学大师茨威格和特拉克尔;数学家兼物理学家多普勒（多普勒效应的发现者）;明星足球队萨尔茨堡红牛队……这是萨尔茨堡的荣光，更是人类文明的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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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地利几千年前的早期人类迁移史，与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萨尔茨堡周边的许多地区都有着历史悠久的矿盐文化，其中，星罗棋布着76个湖泊、风景如画的度假胜地萨尔茨卡默古特湖区首屈一指。

和哈莱恩一样，位于萨尔茨堡近郊的“世界最美小镇”哈尔施塔特风光旖旎，也有“盐矿宝地”之称，小镇身后的半山腰一座7000多年历史的盐洞，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盐矿，现在仍正常运作并对游人开放，为奥地利第二大盐矿。坐拥海拔3000多米的壮美山峦和清澈见底的高山湖泊，游弋的天鹅、五颜六色童话般的传统民居、花团锦簇的露天咖啡厅、公元748年建造的哥特式天主教堂和1320年建造的细尖塔新教教堂及众多博物馆、独具奥地利风格的人骨教堂、精工细作的天然岩盐……这一切使哈镇无愧于世界文化遗产的称号。小镇广场上，一个背着大盐桶的矿工雕像，似乎在诉说盐的传奇，其所蕴含的盐业文化传统和高质盐品代表了“盐的精神”，堪称哈尔施塔特的灵魂。

奥地利第三大盐矿和最大的活性盐矿阿尔陶湖盐矿，也位于萨尔茨卡默古特湖区，这是007系列电影《幽灵党》的取景地，天堂般的美景难以言喻。

萨尔茨堡周边的这些盐矿为奥地利提供了最高品质的盐：食用盐、浴盐、盐灯、融雪盐、工业盐、医用盐、农用盐、纺织品清洗盐及动物用盐等。除了具有实用价值外，盐还富有心理和精神的寓意，英国心理学家琼斯发现盐对人具有非理性和下意识的性暗示作用，古罗马人把沐浴于爱河之中的人称為“在盐国之中”，德国女人出嫁时，鞋子上要撒盐，因为盐能使男人具有阳刚之气，防止阳痿。古希腊行吟诗人荷马把盐称为“神赐之物”，柏拉图认为盐对于诸神极为宝贵。盐在宗教仪式、订立盟约、民俗风情、行使诅咒中有重要意义，象征着坚固和永恒，在犹太教中，盐是上帝与以色列缔结盟约的象征，因此用盐封存契约，伊斯兰教亦如此;英国殖民统治下的印度军队出征前要以盐起誓，古埃及人、希腊人和罗马人将盐放入祭祀供品中，盐的意义被引申为忠诚、真理和智慧。

盐的精神，是诸神的精神，也是萨尔茨堡这个宗教之城、音乐之城、文化之城的精神。咏读《圣经》的天使借着赞颂盐味的淡香、吟诵潜藏于其心脏隐秘之处的神谕，令此城的玄奥神圣得到贴切注解。几大盐矿作为坚强的后盾，隐藏在萨尔茨堡的身后，如同密室里静观其变的魔法师，书写着几千年的骄傲。

萨尔茨堡的盐，经历了洪荒之野的锻击和沉淀，被岁月之火燃得锃亮，呼唤着有缘人：它等了你上亿年，那么，现在请你来看它，用一生的光阴，去下一场浅红色的盐雪。

萨尔茨堡之光，便是盐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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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盐矿时，晚霞漏过树梢，像极了盐色，天空红得如一个寓言，云彩似樱花朵朵;群山低下头颅，大地正在退隐，一座座古老的矿山，怀抱盐香，把我的魂魄摄走。

晚上，我去了萨尔茨堡边上的盐疗小镇巴德·伊舍尔，这是茜茜公主和她的丈夫弗兰茨·约瑟夫皇帝举行订婚仪式的地方。先在奥地利皇室的特供甜品店K.u.k Zauner品尝美食，任由浪漫气息在奶香咖香中蒸腾，然后到Kur享受盐浴盐疗。这时，科幻作家刘慈欣在《三体》中的一首小诗跃上心头：

“我看到了我的爱恋/我飞到她的身边/我捧出给她的礼物/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时间上有美丽的花纹/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她把时间涂满全身/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这是灵态的飞行。”

在含盐量高达27%的温泉中浸泡之后，理疗师用柔嫩绵软、如花似玉的浴盐和阿尔卑斯迷迭香涂满我的全身进行按摩。我飘飘欲仙，魂魄遨游于茫茫苍昊，终于悟到：诗中吟哦的、带有美丽花纹的“凝固的时间”，便是大自然馈赠的礼物、历尽风霜的萨尔茨堡之盐——岁月凝聚而为盐，盐就是时间的结晶。

【作者简介】安静，华东师大文艺学硕士，居奥地利。各类作品和文学评论见于《外国文学评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文艺报》《名作欣赏》《华文文学》《香港文学》《台港文学选刊》及多种学报;出版个人作品两部，参与出版合集多部，多次获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