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裁合众国”

田亮

2019年8月7日，委内瑞拉加拉加斯市民抗议美国对委内瑞拉的制裁。

“如果说华盛顿的决策者和立法者总是倾向于使用某种工具的话，那就是通常被称为制裁的经济大棒……华盛顿已经对制裁上瘾，就像一个5岁孩子对糖果上瘾一样。”美国《新闻周刊》网站不久前刊文写道。

据美国财政部日前统计，过去20年，美国实施的制裁数量增长了10倍。奥巴马在其第二个总统任期内实施的制裁有2350项;特朗普在一届总统任期内实施的制裁高达3800项，即平均每天挥舞3次“制裁大棒”。截至2021财年，美国已生效的制裁措施累计达到9421项。

美国塔夫茨大学教授德雷兹纳直接将“美利坚合众国”称为“制裁合众国（United States of Sanctions）”。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在记者会上说，这个称号对美国而言，可谓量身定制、当之无愧。

美国的“耻辱性惨败”

当地时间3月20日晚，在伊朗传统新年（从春分开始）到来之际，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发表新年致辞。他说，过去的一年中，伊朗在国际政治舞台上获得的重要成就是，美国政府明确表示，他们在对伊朗的极限施压中遭到了“耻辱性失败”。这让人不禁想起，伊朗前总统鲁哈尼也说过类似的话。

2006年起，联合国安理会通过多个决议，要求伊朗停止铀浓缩活动，并禁止伊朗武器进出口。宁夏大学中国阿拉伯国家研究院院长李绍先分析说，武器禁运对伊朗国防能力、民航飞行能力都造成很大影响。由于零部件紧缺，伊朗是民航班机事故率最高的国家之一。

伊朗不得不停止核能开发。2015年7月，伊朗与安理会5个常任理事国及德国达成伊核协议。根据协议，伊朗承诺限制其核计划，国际社会解除对伊制裁。联合国安理会随后通过决议，对伊核协议加以核可，对伊朗的武器禁运将于2020年10月18日自动解除。

可是美国不甘心，其霸权主义惯性思维不允许自己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旁落。2018年，特朗普政府宣布美国退出伊核协议。2019年，美国将伊朗的国防力量——伊斯兰革命卫队列为恐怖组织。一进入2020年，时任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就跑前跑后，访问中东地区和欧洲盟国，企图说服他们无限期延长对伊朗的武器禁运，继续对伊朗实施军事制裁。当年8月13日，美国向安理会提交了关于继续延长对伊朗武器禁运的提案。第二天，15个安理会成员国对此进行表决。按照投票规则，美国的提案如果想要获得通过，最少需要9张赞成票，且没有任何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反对。结果除了美国自己之外，只有来自多米尼加的1张赞成票，中、俄投了反对票，包括英、法、德等美国老牌盟友在内的其他所有国家都投了弃权票。这一天，时任伊朗总统鲁哈尼在社交媒体上说，这次投票对美国来说是“耻辱性惨败”。英国《卫报》等媒体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

中国前驻伊朗大使华黎明说，美国的提案遭那么多国家反对，几个常任理事国都不赞成，这是安理会从没发生过的事;这表明在伊核协议问题上，国际社会大多同情伊朗，不支持美国的立场。

美国还是不甘心、不认账。投票后，蓬佩奥立即表示，美国将尽一切可能通过所有外交渠道，保障继续进行武器禁运。一个多月后，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签发行政命令，其中规定，与伊朗开展常规武器贸易或就相关武器提供技术培训、资金支持者，其在美国的财产将被查封。这就是典型的“长臂管辖”，对第三方滥用制裁。

多年的制裁并没有让伊朗人民屈服。“几十年来，美国对伊朗的制裁是全面的，伊朗已经没有哪个角落不受美西方制裁，不过伊朗还是挺过来了。我当年在伊朗工作时结识的一位朋友告诉我：‘我们对付制裁的办法多得是，里亚尔贬值、通货膨胀的确对我们的人民造成压力，但我们缓解压力的本领是无限的。即使食品价格在昼夜之间上涨了40%，我们的市场秩序依然很平稳。”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周戎告诉《环球人物》记者。

据美国财政部日前统计，过去20年，美国实施的制裁数量增长了10倍。

2018年5月8日，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展示他签署的总统备忘录，宣布美国将退出伊核协议。

金融霸凌

俄烏冲突爆发仅两天后，一颗“金融核弹”也被引爆了。2月26日，美国和欧盟、英国及加拿大发表联合声明，宣布禁止俄罗斯的几家主要银行使用SWIFT系统。

SWIFT的全称是环球银行间金融通信协会，它是一个金融信息传输平台，创建于1973年，总部设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主要业务就是在全球银行系统之间传递金融结算信息，目前20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上万家金融机构与企业用户使用这一系统进行金融信息传输。它制定了银行间的对话标准，消除了银行间特别是跨境银行间的差异。

德国东欧经济关系委员会表示，切断俄罗斯与SWIFT的联系对普通民众和人道主义工作不利。德国外长贝尔伯克也表示，切断俄罗斯与SWIFT的联系会造成巨大的附带损害，意味着普通民众不能再向俄罗斯的亲属汇款。

“从近些年金融制裁来看，这家非营利组织在面对美国和欧盟的压力时，往往服务于美国的‘长臂管辖所需，屡次沦为美国等西方国家的制裁工具，多次切断与特定国家金融机构之间的联系。这种制裁精细化程度高。比如这次针对俄罗斯的SWIFT制裁，有针对性地打击俄罗斯部分重要银行，但未涉及与石油、天然气相关的金融机构，以避免制裁给西方能源供应带来不利作用。”中国社会科学院投融资研究中心副主任姚云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如果SWIFT系统持续沦为西方制裁的工具，其公信力和影响力将持续流失。gzslib202204041705

2012年，美国首次操控SWIFT系统，导致伊朗无法使用美元、欧元及任何国际货币进行跨境交易。2004—2011年，伊朗和欧盟的年均贸易额保持在200亿欧元以上。2013年，伊欧贸易额骤降至62亿欧元（当年约合510亿元人民币）。2018年，美国单方面撕毁伊核协议后，SWIFT再次沦为制裁伊朗的工具，伊朗甚至被迫采取以物易物的方式交易——2021年12月，斯里兰卡种植园产业部长拉梅什·帕蒂拉纳表示，斯里兰卡计划用茶叶向伊朗支付2.51亿美元（约合16亿元人民币）的石油进口费用。

“金融制裁是美国对外经济制裁的政策工具之一。传统经济制裁手段，如加征关税，道义成本和经济成本较高，随着美国综合实力提升，金融制裁渐成重要的国际制裁工具。除SWIFT外，常见的金融制裁是冻结被制裁国在美资产。” 姚云说。

例如，1950年12月16日，美国政府宣布将中国在美国管辖内的一切资产置于管制之下。对此，新中国采取了反制裁措施。12天后，中国政府宣布：中国境内所有银行的美国一切公私存款，应即行冻结;中国境内美国政府和企业的一切财产，由当地人民政府加以管制，并进行清查。1992年及1998年，美国两次发布总统行政命令，冻结了南联盟在美国的一切金融资产。

2022年2月12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民众抗议美国没收阿富汗前政府的资金。牌子上写着：美国偷走了阿富汗人的钱。

2001年，美国颁布“爱国者法案”，提出一种更为霸道的制裁方法——没收。冻结资产只是暂时性将被制裁方的财产予以封存，没收资产则是将被制裁方的所有资产完全收归自己所有，永不返还。2003年3月，伊拉克战争刚刚开打，时任美国总统布什便大手一挥，没收了此前被冻结在美国的16.2亿美元（当年约合134亿元人民币）伊拉克资产。2022年2月，美国总统拜登签署行政命令，没收属于阿富汗前政府的70亿美元（约合445亿元人民币）资金。阿富汗临时政府发言人回应称，此举是在窃取阿富汗人民的财产。

美国还专门针对一个国家出台经济、金融制裁法案。1959年古巴革命后，美国政府对古巴采取敌视政策，并对古巴实施经济、金融封锁和贸易禁运。1995年，美国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赫尔姆斯和众议院议员伯顿提出“声援古巴自由与民主法案”，得以通过，使美国对古巴实施的单边制裁披上了“合法”的外衣。

据古巴政府统计，1962年以来，美国对古巴封锁已导致古巴累计损失1478.53亿美元（约合9409亿元人民币）。面对新冠肺炎疫情，美国的封锁导致古巴无法正常购买抗疫药品和物资，加剧了古巴的抗疫压力。2021年6月，联合国大会以184票赞成、2票反对、3票弃权的压倒性多数，连续第二十九次通过“必须终止美国对古巴的经济、商业和金融封锁”决议，传递了国际社会反对美国霸权主义的呼声，可美国依然我行我素。古巴常驻联合国代表佩德罗索·奎斯塔指出，没什么比美国封锁对古巴人权造成的冲击更大。

2021年3月，古巴民众在首都哈瓦那游行，要求美国结束对古巴近60年的封锁。

1987年，美国政客砸烂日本东芝产品，以示反对东芝与苏联合作。

收拾盟友也毫不手软

2013年4月14日，法国人皮耶鲁齐在纽约肯尼迪机场刚下飞机，就莫名其妙地被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探员逮捕了。皮耶鲁齐时任法国电力巨头、被称为法国工业“掌上明珠”的阿尔斯通集团锅炉部全球负责人，被捕后他才知道，理由是一起10年前在印度尼西亚的贿赂案。他并不是贿赂案的主谋，也不是13名涉案人中职位最高的，还是被美方抓了起来。

之后，美国司法部指控皮耶鲁齐涉嫌商业贿赂，并对阿尔斯通处以7.72亿美元（当年约合48亿元人民币）罚款。据皮耶鲁齐后来透露，2013年，阿尔斯通已被美国司法部调查3年多，当时的首席执行官柏珂龙决定不与美国当局合作。“美国人失去了耐心，决定逮捕我，以此向柏珂龙传递一个明确信号：如果你继续不配合，你将是下一個进监狱的人。”

可是皮耶鲁齐等人即便在印度尼西亚行贿了，跟美国又有什么关系？在皮耶鲁齐看来，美国希望控制整个世界的贸易，为此，冷战结束后，它重新定位了自己的情报机构，侧重于收集经济情报和秘密监视竞争对手。它还打着道德幌子，针对国外竞争对手设立域外法，比如1977年出台“反海外腐败法案”，原本只针对美国企业的海外腐败行为，1998年修订后对外国企业在海外发生的腐败行为也声称具有管辖权。只要外国公司用美元交易或者使用了服务器在美国的邮件系统，美国就认为他们对这个公司及员工拥有司法管辖权。阿尔斯通正是使用设在美国的银行账户，以“咨询费用”的名义将款项打入印尼官员的账户而引起美国顺藤摸瓜的调查。

在皮耶鲁齐被捕后，阿尔斯通开始与美国司法部全面合作。“为了自保，柏珂龙背着法国政府及阿尔斯通管理层的大部分人，通过秘密协商，将包括电力在内的公司3/4业务卖给美国通用电气公司。通过收购阿尔斯通，美国获得维护所有法国核电站的权利，这些核电站提供法国75%的电力。”皮耶鲁齐说。

皮耶鲁齐被监禁了超过25个月，其间他只隔着玻璃见过妻子两次，见不到孩子。回到法国后，他成立了一家咨询公司，为跨国企业提供合规以及反腐败等方面的咨询。阿尔斯通痛失电力业务，被迫把精力转移到轨道交通上，影响力难比从前。gzslib202204041706

美国实施的科技制裁常常通过制裁具体的科技公司来实现。20世纪80年代，以东芝、索尼为代表的日本半导体产业迅速崛起，威胁到美国的企业。美国为了保护自己的半导体企业，伺机打击。

1987年，东芝秘密向苏联出售了高精密数控机床，用于发展静音潜艇，结果被美国发现，在美国引起强烈反应。有的美国议员将东芝产品气冲冲地摔碎在国会大厦台阶上，还有人抡起铁锤大砸日货。美国决定禁止东芝向美国出口2-5年，还要求日方赔偿对其国家安全造成的损害。为保住美国市场，东芝公司被迫在美国50多家报刊整版刊登“悔罪广告”。

同时，美国还对日本出口到美国的所有半导体产品加征100%的惩罚关税，要求美国产的半导体要占日本市场的30%左右，而当时美国的产品并没有市场竞争力。随着美国扶持下的韩国等地半导体工业的崛起，以及东亚新兴经济体电子制造业对市场的蚕食，日本半导体工业逐步走向衰落。2018年，东芝将芯片业务出售给美国贝恩资本公司牵头的财团。

 “赔了夫人又折兵”

2022年3月8日，拜登在白宫签署行政命令，宣布美国禁止从俄罗斯进口石油、液化天然气和煤炭。他恐怕没有想到，这是在给自己挖坑。

俄罗斯是世界最大的能源出口国之一，2021年，俄罗斯石油约占美国石油进口量的8%。为了填补这一空白，拜登只好求助于其他卖家。据美国《国会山报》报称，拜登试图与产油国沙特和阿联酋领导人进行通话，但两国领导人拒绝了通话，这可能是因为拜登当局在沙特和也门胡塞武装的冲突中没有给予足够的支持。

拜登又把目光投向西半球产油大国委内瑞拉。3月5日，一个美国政府高级代表团突访了委内瑞拉。访问期间，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与代表团举行会晤，双方讨论了能源安全等一系列议题。“这是自2013年3月5日委前总统查韦斯逝世、马杜罗接任总统以来，美国第一次派出高级别的官方代表访委。”中国前驻委内瑞拉大使王珍分析道。

看来，美国正努力从此前给自己挖的另一个坑中爬出来。2019年，美国以委内瑞拉选举不合法为由，否定马杜罗政府的合法性，转而承认反对派领导人瓜伊多为该国临时总统。马杜罗政府随后宣布与美国断交至今，美国则不断加大对委经济制裁，包括禁止进口委原油等。委内瑞拉经济严重依赖石油，特别是对美石油出口。其原油和成品油出口量在2020年下降了37.5%，降至每日约62.7万桶，达到77年来的最低水平。委政府统计显示，美国制裁造成委财政收入减少90%以上，累计损失超2000亿美元（约合1.27万亿元人民币）。

近日，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一名市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美国对委实施的制裁是非法行为，长期以来给委经济民生造成了严重影响。比如，委内瑞拉因美国制裁无法进口胰岛素，导致很多患糖尿病的未成年人无药可治。另一名市民则称：“美国制裁是犯罪行为，凭什么一个国家可以随意制裁另一个国家，甚至让人无路可走？美国不应通过制裁不听他们话的国家来维持霸权。”

能源制裁能让美国得逞吗？2019年以来，马杜罗政府扛住内外压力，有效控制了局势。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政治学家戴维·鲍德温分析道，在美国的制裁之下，相比于马杜罗，更深受其苦的是委内瑞拉民众。民间物资短缺、断水断电的生活所引发的反美情绪，让美国扶持的代言人不受民众欢迎。

王珍认为，美国眼下急于缓解同委内瑞拉的关系，既是欲解能源危机的燃眉之急，也是为了摆脱长期制裁委内瑞拉造成的“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窘境。美国对委内瑞拉以前有多傲慢，现在就有多讽刺。

更讽刺的是，老对手伊朗的石油也重新进入了美国人的视野。美国在2018年撕毁伊核协议后，对伊朗实施了石油禁运。特朗普信誓旦旦地说：“除了伊朗，世界上的其他国家也可以生产出足够多的石油以及石油产品，这样一来，外国公司可以大幅减少从伊朗进口石油及石油产品。”可美国屡屡挥起能源制裁大棒，打击的是自己的能源消费。白宫新闻发言人普萨基近日表示，正在进行中的新一轮伊核谈判越来越接近达成协议，如果协议达成，对伊朗制裁可能会被解除，届时伊朗石油将流入全球市场。

“美国通过制裁在给众多国家带来灾难之余，自己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反噬。”周戎说。既然如此，美国为什么还一意孤行地进行制裁？美国塔夫茨大学教授德雷兹纳撰文指出，20年的“反恐战争”、经济衰退，再加上新冠肺炎疫情，削弱了美国的实力。“沮丧的美国总统们手中的箭越来越少，于是他们最先想到的就是简单、可用的工具——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