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正甫的家教、家财和家族
2022-04-04克念
克念
在苏州,有一条自北而南向太湖延伸的半岛,末端就是“洞庭东山”,方圆八十里范围,风景秀美,物阜民丰。东山是苏南著名的花果之乡和旅游胜地,但鲜为人知的是,在近代它还向上海及全国提供了大量的金融人才,其中最著名者,是席正甫。
席正甫是席家迁吴第三十七世,居于东山镇翁巷村。父亲席元乐,长期在昆山做典当生意,家境普通;母亲金氏,生下他以后两年便去世了,于是其父续弦沈氏,而这位沈氏的哥哥沈二园便是使得席家再度兴起的关键人物。1843年,清廷因鸦片战争失败而签署《南京条约》,上海开埠,沈二园就来到了上海,进入洋行谋生。因此说,在洞庭帮商人中,沈二园是进入上海第一人,也是成为洋行买办的第一人。
“买办”,就是外资商行、银行同中国企业之间的业务经纪人。外资商行、银行有自己的一套固定的组织架构、运营方式和管理模式,有时候未必能够和中国的金融机构或工商企业兼容。为了避免摩擦和增进效益,外资商行、银行大多聘请华人买办,比洋人大班直接出面要方便得多。就外商洋行、银行的组织机构而言,买办是它们的出纳部门;就其承担的责任而言,买办是洋行、银行对外业务的保人;就具体业务而言,买办是中介人。而且当时中国钱庄的银钱票据没有统一制式,洋人无法识别真伪,因此一定需要熟悉钱庄业的华人买办来审核把关。
单就外资银行而言,由于买办平时负责钞票的出纳保管、金银外汇的买入卖出、票据清算、放款保证和存款介绍,其实是银行业务中最重要的环节,因此既需要法律上的抵押品(如房产、存款、股票),也需要人脉上的左右逢源,更需要外资银行高层对此人的长久信任。因此,买办往往会终身制、家族制和世袭制,就是这个原因。
席元乐长期健康不佳,去世的时候,其长子(即席正甫胞兄)席嘏卿才二十不到,只能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四处奔波谋生,辛劳备至。席嘏卿原本在浙江做钱庄学徒,后又改做贸易。但此时正好太平军起,烽烟弥漫长江中下游地区,之前洞庭商帮熟悉的商路和经销点全部断绝破灭,于是他只能去上海投靠其继母的哥哥、已经成为沙逊洋行华人买办的沈二园。
晚清时期英商在上海有四大洋行——沙逊、太古、怡和、英美烟草公司,其中以沙逊最为重要。该洋行由犹太人创立,是上海汇丰银行的创始股东。民国时沙逊洋行又凭借雄厚的资金,成为上海最大的房地产商,其建造的“沙逊大厦”(即如今和平饭店北楼)至今仍是上海的地标性建筑。沈二园作为该洋行的买办,有着丰富的华洋人脉和不菲财力,并因此开设了钱庄,经营传统金融业务。
席嘏卿进入上海后,凭着沈二园的指点、保护和支持,一步一个脚印地奋斗。他从钱庄做到洋行,从业务做到账务,终于进入著名的英资银行麦加利银行担任会计,生活终于安定。(麦加利银行即如今的渣打银行。“渣打”是行名音译,“麦加利”是该银行首任洋人大班的名字。)此时席嘏卿才二十八岁,已经有能力买房置地,并把一家老小从东山接到上海,过上了安稳舒心的日子。
在这之前,席正甫已经来到了上海。他先是和其胞兄席嘏卿一起进入沈二园的钱庄,在里面做学徒,然后任被称为“跑街”的业务员,负责对外的票据交换、往来联络,和对放款对象的信用考察。当时外资银行在上海还是萌芽状态,但席氏兄弟认为将来掌控金融业的终究是外国人,于是席嘏卿自己进入麦加利银行任会计,席正甫虽然还留在钱庄,但是业余时间自修英语,争取和外资银行多一点沟通的可能。在沈二园的推荐下,席正甫成了汇丰华人买办间的“跑楼”,其工作性质和钱庄跑街大同小异,只是服务对象由华人东主换成了洋人大班。
上海汇丰银行是近代上海最著名的外资银行,1865年正式开业。在其鼎盛时期,曾掌管着上海外汇市场成交量的三分之二,全国的外汇牌价都随汇丰给出的标准而定,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前,是中国事实上的中央银行。成为汇丰银行首任华人买办王槐山的主要助手后,席正甫兢兢业业,一方面刻苦地学习业务知识,一方面帮助汇丰银行开拓在华业务。
当时外资银行最大的客户并非中国的工商企业,而是政府存款和海关关税,其次就是向上海各大私人钱庄进行的信用贷款。由于外资银行信用较好、后台稳固、准备金充分,因此虽然利息偏低,也能够吸纳大量的公家和私人的存款。但它们不熟悉中国地面,不敢贸然放款,于是直接拨付给各大钱庄,让钱庄用这些款项进行短期高息的放款。
在清末华资私营银行还不成熟的时候,钱庄就是外资银行与中国工商企业之间的中介,而外资银行的华人买办就是银行和钱庄之间的中介。经过华人买办的运作,外资银行还陆续向中国的地方实力派进行放款,甚至协同地方政府进行大规模的基建设施投资。
王槐山年老多病,早有倦勤之意,看到席正甫经过近十年的锻炼已经能够独挑大梁,而汇丰管理层对其也是赞赏有加,于是就作保推荐席继任买办,自己退休。
席正甫祖孙三代,从1870年代开始就连任汇丰银行买办,除了世袭的因素外,席家是如何培养下一代金融人才的呢?席正甫对后代的训练,在其后人的回忆中有零星的记录。席正甫对后人的培养是功利性、实用性、针对性很强的。作为外资银行(或洋行)的买办,除了人脉和经验之外,有几个必须掌握的业务技能,那就是对于中国传统金融(银钱)业的熟悉,对于洋人东主语言和生活习惯的熟悉,还有就是对于外资企业经营流程和惯例的熟悉。
因此席正甫一待子弟成年,即令他们进入钱庄学习,从最基本的学徒做起。同时让他们去语言夜校,在业余时间学习英语。據说一年之内就能流利对话,费用也就二三十元。到了二十几岁,这些子弟对于中国传统银钱业已经有透彻的业务了解,并且粗通了英语,席正甫就会将他们收入自己的“买办间”,让他们作为买办助理操持具体的银行实务。席立功就做了其父的买办助理达二十年。
当然,席正甫的长子席立功也是如此培养自己子弟的。
席正甫的儿子和孙子在担任汇丰银行买办期间,克绍箕裘,有较大的成绩。汇丰银行能够在清末、民国时期(尤其是三十年代之前)隐然成为中国事实上的中央银行而操纵全国的外汇牌价和金融走向,固然和其雄厚的资金实力与洋人大班的经营有关,但席正甫、席立功父子在其间也起了很大作用。如果说席正甫担任买办时期(1874—1905)是汇丰的创业期,那么席立功担任买办时期(1905—1922)则是该银行的稳定期。作为创业者,席正甫固然名声更大,但事实上,汇丰银行成为中国金融业的命脉枢纽,却是在席立功手中奠基的。而且席立功为人善于结交,广获人缘,在当时的江浙财经界,论起影响力和信任度,似乎要高过其父。据说,在他做买办的十几年间,汇丰银行的对华业务每年都成倍增长。
席立功之子席鹿笙担任汇丰买办时间太短,仅有七年(1922—1929),没有什么显著的成就。而且据说席鹿笙私生活不很严谨,好色奢侈,在业界人望不高。
除了汇丰银行买办外,席氏家族其他成员在金融界也很有成就。席正甫有六个儿子(其中第五子早逝),在金融业中最著名的是长子席立功一脉和三子席裕光一脉。席立功一脉继承的是家族基本业务——汇丰银行买办,而席裕光一脉则是和中国银行(及其前身大清银行)有着密切关系。
1905年,清廷设立国家银行性质的“户部银行”。这一年虽然席正甫去世,但因为之前曾参与其事,他几个儿子都知道内情,因此一旦银行设立,席氏家族纷纷参股。正在宝信银行担任买办的席正甫三子席裕光当即出任上海分行副经理。这也是席氏家族正式进入中国国有银行的开始。1908年户部银行改名“大清银行”,席裕光任上海分行协理。
在华资金融界,席裕光的两个儿子席德懋、席德柄更为著名。席德懋(1890—1952),毕业于上海南洋公学后赴英国留学,为伯明翰大学商科硕士。回国后长期担任意大利驻华银行“华义银行”经理。他和国民党财经巨头宋子文私人关系良好(他的女儿梅英嫁给了子文的弟弟子良),因此1928年11月南京政府正式成立中央银行的时候,席德懋即被财政部长兼中央银行总裁宋子文聘为发行局副局长。此后他长期掌管中央银行的汇兑业务。1935年后他作为政府代表,以“官股董事”的身份参与了中国银行之人事变更和业务管理,并于1946年担任纽约分行经理,两年后任中国银行总经理。
席德懋的胞弟席德柄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工科学士,回国后长期在政府的财政、税务部门任职。1931年,他被国民政府财政部聘任为中央造币厂厂长,一直到1946年。目前上海东平路有家叫“席家花园”的餐馆,其原址即是席德柄在上海的别墅。
席正甫的孙子席鹿笙之后,席家没有再世袭汇丰银行买办一职。席鹿笙死的时候儿子年纪还小,家族缺乏有力的接班人和掌舵人,因此社会影响力就此一落千丈,不过财富和产业仍在。席鹿笙死的时候,两个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后,于四十年代后期都去美国留学(投靠当时任中国银行纽约分行经理的席德懋),并在那里定居。原本他们在纽约每月能够得到从上海家中寄来的生活费,但1940年代之后此费用中断,因此只能勤工俭学,谋生颇为艰难。
席正甫在担任买办期间,累积巨额财富。根据1923年的调查,上海金融界从业人员的年薪一般在三百到八百元之间,对于当时的中国社会而言已经属于高薪,但买办的收入远高于他们。一般而言,当时买办的年薪是一万到十万元,而汇丰银行标准较高,席正甫刚担任买办,年薪即有五万元(相当于如今人民币一千万元),之后上涨到十万元,为外资银行之华人买办的翘楚。因此五十余年下来,仅席正甫—席立功—席鹿笙之一脉所累积的财富就可想而知。当然,席家因为在金融界地位高,因此交际频繁,生活豪奢,一般而言,他们每年的生活支出就达到两三万元。
席氏家族对外投资很少涉及工业(如棉纺、面粉业),大多是钱庄和房地产。从清末以来,以钱庄业为代表的传统金融业就渐渐式微(1925年,钱庄业在上海金融业中的资金份额仅有22.5%,到二十年后更是跌到13.6%),因此席氏家族投向钱庄业的资本,盈利并不理想。能够经营下去的钱庄,也以亏本居多。
他们投资房地产是成功的。席正甫死后,他的职位传给长子席立功,而以房产为主的家产则由六房儿子均分。据席鹿笙的长子席与镐后来回忆,仅他们一家在上海就建有一百栋“townhouse”(联排别墅)用于出租,当时的中德医院(即后来的卢湾区妇幼保健医院)也是他们租给医院的家庭物业。但是1922年席立功死后,其家族声望就大不如前,颇受当时黑恶势力的欺辱,席鹿笙被绑匪杀害就是明显的例子。此后席家虽然房产众多,却经常不能按时或索性就收不到房租。抗战爆发后,席与镐回忆,他家一次就被日军抢劫了价值二十万元的金條和首饰。
席正甫固然是整个席氏家族金融事业的核心人物,但家族的核心人物,却是长兄席嘏卿一脉。1860年,席嘏卿进入麦加利银行任职,只是会计。后来他健康不佳,让其长子席锡蕃顶替他职位。席锡蕃为人精明能干,渐渐在各方面都满足了洋人大班的要求,1896年,升为麦加利银行买办。
席锡蕃不像席正甫世系牢牢地把住一个位子,麦加利的买办做了十年,就让给了自己幼弟席素恒的女婿王宪臣,自己去了华俄道胜银行做买办,直到1925年。在此年,他去了中法工商银行担任一年买办,随即因年老多病而退休,但是却为席氏家族在这家银行又打下根基。他离职后,自己的二女婿和次子相继接班,一直到1948年。这样算来,席锡蕃及其后人掌管中法银行的买办事业,也长达二十四年。从上面这些纠葛的姻亲关系造成的职务变动,令我们惊讶于小小的席氏家族,仅仅凭着单薄的血缘、姻亲关系,就能够掌控外资银行在华业务的半壁江山。
席锡蕃的长子席颂平并没进入外资银行,反而进入了国有银行任职。席正甫让长子接班做买办,让自己三子进入中国银行;而席锡蕃正好相反,接他买办位子的是女婿和次子,而长子却进入中国银行担任主任会计。其实在最初的设计中,席锡蕃也颇有让长子接任买办的想法,还把他拉进了自己负责的华俄道胜银行买办间。但1916年,席颂平还是进入了中国银行,然后步步高升,十余年后就担任了上海分行的副经理。当时的经理也是苏州人,即大名鼎鼎的贝祖诒,他是席颂平的多年老友。
席颂平最出色的能力,是外汇买卖业务。据说某天宋子文路过席颂平办公室,听到他正在电话中抛售英镑,于是急忙阻止,因为当时财政部正好需要大笔英镑采购物资。席颂平问清楚宋子文,什么时候需要多少英镑后,继续向外抛售,然后解释说到时会把需要的外汇全额奉上,并且绝不会亏本。事后果然如此,这倒是引起了宋子文的兴趣。他去翻阅账本,发现只要是席颂平经手的,没有一笔外汇买卖是亏本的。于是他命令全行上下,凡外汇买卖只能听席颂平调度,甚至行长都不能插手。
作为席元乐一房的长子长孙,家族事务和社会公益都是席嘏卿尤其是席锡蕃在操持。后者既是东山同乡会等旅沪桑梓团体的组织者、管理者和主要出资人,也是家族祠堂的维护者、家谱的修撰主持者,在上海、东山和席家族内都有威望。与之相比,事业更成功的席正甫世系反而籍籍无名。
席缙华是席氏兄弟中事业最平常的一位。早年也是钱庄学徒,后同样成为洋行买办,他每个银行所任职的时间都不长,业绩也不显眼。但其女婿叶明斋是金融界、实业界知名人物,他出身于东山叶家,曾长期担任横滨正金银行买办。
席缙华胞弟席素恒自小深得舅父沈二园喜爱。由于沈二园不能生育,席素恒十七岁那年过继到舅父名下成为嗣子,改名为沈吉成。当时中国四大洋行中,新沙逊洋行规模最大,实力最厚,沈二园即是其买办。他过世后,职位即交给席素恒(应該叫沈吉成了)。其后这职务又传给其子沈志华。
作为沙逊洋行的买办,沈吉成月薪并不高,只有五百两银子,但他每年收取的佣金就达到二十万两。据说1906年沈吉成去世时,其遗产达到五百多万两,其中大半为房产,其余是两家绸缎店、两家当铺和现银。沈吉成能有如此财富,和他善于经营是分不开的。
据说某日宴会中,他听到老板沙逊偶然谈起,公共租界有向外扩张的可能。于是回家后他就仔细研究地图,在认真分析了租界现状后,认为只有可能向西发展,于是立即出资买下了租界西部边界以外的一大片土地。果然如他所愿,租界拓展后沈吉成所购地块全部包含在内,其地价翻了几十倍。沈吉成又将这些地全部抛出,用回笼的现金购地建房,在如今的南京东路、广西路转角和北京西路、西藏路一带,建造了十几条石库门里弄。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间,无论曾经显赫上海滩五十年的席氏家族,还是席氏家族曾赖以起步的钱庄业,都呈现出风雨飘摇的衰败之相。但此时席季明的异军突起,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席季明是席正甫次子席裕昆的幼子,自北京大学毕业后,先在北京任职。1931年,其岳父常熟巨富孙直斋投资十二万两独资设立惠丰钱庄(据说上海当时只有六家独资钱庄,惠丰便是其中之一),于是他回上海任经理。两年以后即担任上海钱业公会常委,主席就是苏州程氏家族于上海设立的“三联号”的总经理秦润卿。同时,席季明还担任上海钱业同业公会的主席,由此以三十出头的年纪而成为上海传统金融业(银钱业)的领袖人物。
席季明既然身为行业代言人,钱庄业一遇到危机,他便作为谈判代表要求政府救市。1935年,上海曾遭遇严重的“白银风潮”,许多老牌华资银行(如中国通商银行、四明银行)都走向破产的边缘,需要政府帮助,更不要说本来就业务范围狭隘、资本张力脆弱的钱庄银号。在这场风波中,他还号召钱庄自救,成立统一的钱庄准备库,使得本来各自为政的钱庄有了统一而充分的资金蓄水池,以抗击种种不可预测又来势汹汹的金融危机。席季明的一系列举措,使他赢得了更卓著的行业名声。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