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小史
2022-04-04安梁
安梁
“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味道。”著名电影《阿甘正传》的这句经典台词,曾经传遍大街小巷。其实,历史也是一块巧克力,当它滚滚而来,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它是液态还是固态,亦不知道它是糖还是药。当巧克力环游世界之际,它曾被美洲先民视若珍宝,也曾长期被欧洲人用作药物,亦曾被康熙皇帝遗忘在冷宫。
若不是西班牙军事家科尔特斯攻占了阿兹特克帝国(墨西哥古文明)的土地,巧克力也许将永远躲在世界一隅,默默无闻。在所拥有的黄金宝石和珍禽异兽之外,征服者没有忘记巧克力(可可豆)的存在,于是,它得以漂洋过海抵达欧洲。不过,与“近亲”咖啡、茶有着相似的命运,巧克力最初也被视作药物——它是一种令人纠结的药物,这份纠结拜体液学说所赐。
在西方医学界,希波克拉底一直是万众景仰的祖师。在他眼里,人体的四种体液——血液质、粘液质、胆液质与黑胆质一旦失衡,疾病就将在体内蔓延。古罗马医生盖伦发展了他的学说,认为体液与药物都具有热性或凉性、湿性或干性等特质。他们的理论在大航海时代仍被奉为圭臬,面对未知大陆的新事物,医生们依然生搬硬套一番,非要区分出性质。
巧克力,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成为困扰医生们的难题。它究竟属于热或凉、干或湿,很久都没有答案。1570年,奉国王腓力二世之命前往新大陆,研究阿兹特克植物的西班牙皇家医师弗朗西斯科·埃尔南德斯,就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判断:制作巧克力的主要原料可可豆偏凉性,故而适宜在炎热天气饮用,可用来治愈发烧;而巧克力里加入的香料属于热性,因而可以暖胃、清新口气、解毒、缓解肠痛和疝气。
1591年,在墨西哥游历十余年的医师胡安·德·卡德纳斯指出,巧克力会损害消化系统,带来诸如突发疾病、忧郁和心律不齐等令人担忧的症状。但他也认可,添加了玉米面、糖或蜂蜜和热水的巧克力可以降温祛热。最终,他选择了一个和稀泥的答案——巧克力是寒性的,然而加入的新大陆调料是热性的,两者的结晶应该属于中性,这一说与埃尔南德斯殊途同归。
与如今风靡世界的块状巧克力不同,当巧克力最初降临欧洲时,是以热饮面目示人的。而随着时间推移,西班牙民间出现了打造蛋糕状、砖状与卷状巧克力的配方。于是,问题浮现:它是固态还是液态,是药品还是饮品?神职人员声称巧克力既是食物亦是春药,与斋戒苦修的精神相悖,因而强烈抵制,尽管历代教皇都不曾对此横加干涉。
200多年间,人们的认知倾向随着医生、美食家与神职人员的风言风语摇摆,不断变换阵营。1671年,塞维涅侯爵夫人,那位以写给女儿的谆谆教导著称的贵妇人、昔日的巧克力拥趸,在一封致女儿的信里,忧心忡忡地写道:“据说巧克力会让人犯病,引发人体的湿气,让人心悸。它缓解病症的效果只是暂时的,随后会让人持续高烧,甚至引发死亡……”几天后,她带来更可怕的消息:“科厄特洛贡侯爵夫人去年怀孕期间摄入了过量的巧克力,最后生出了一个肤色和恶魔一样暗沉的男婴,后来夭折了。”
塞维涅夫人毕竟只是一个容易受到流言左右的母亲,但托斯卡纳宫廷医生乔万尼·费利奇的论断就要骇人得多,他指出:“我认识一些原本严肃而沉默寡言的人,可他们喝了巧克力之后变得口若悬河,甚至可能失眠、头脑发热,还有一些人会变得易怒,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如果孩子喝了巧克力,会变得更加亢奋,根本无法安静下来、好好地坐着。”
当然,这些负面新闻都无法抹杀欧洲人对巧克力的热情,尤为重要的是,坊间传闻它具有催情功效。至迟在18世纪,巧克力已飞入欧洲寻常百姓家。人们逐渐承认,巧克力在药用方面顶多是安慰剂,而作为饮品却甘醇可口。与此同时,巧克力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随着商人和传教士继续闯荡世界。
在中国,巧克力曾以西药的身份勾起康熙皇帝的兴趣。康熙四十五年(1706)的满文档案里,记录着这样一条圣旨:“着赫世亨至铎罗处,倘若铎罗多带有deriyaga,可以索取。倘若所带无多,不必索取,俟抵广东觅得之后,寄来亦可。倘有cokola,亦可索取。”看似稀松平常的一句话,牵出一段巧克力秘史。
“赫世亨”,出身镶黄旗包衣,以内务府员外郎的官职兼任武英殿总监造,是满文朱批奏折里的熟面孔,他与康熙帝的关系非同一般,康熙帝常将琐碎的差事交付于他。
“铎罗”乃罗马教皇派往中国的特使。堂堂大清皇帝,降旨向教皇特使求药,可见康熙帝对西药青睐有加。这源于他在康熙三十一年(1692)患恶性热病之事。所谓热病,就是疟疾,张诚、徐日升两位传教士束手无策,多亏法国人洪若翰携金鸡纳树皮而来,药到病除,康熙从此对西药好感十足。日后,曹雪芹之祖父曹寅染上疟疾,康熙帝闻讯派人连夜快马疾驰送去金鸡纳,可惜药在途中,曹寅就已身故。
圣旨里,康熙点名索取的“deriyaga”,亦名底野迦,传教士白晋与洪若翰都曾记载,其后各国多有进献。至于“cokola”,就是巧克力。早在1637年,游访澳门的彼得·门迪就曾提及这种可口饮品,看来传播到东亚的巧克力已摆脱了药物的身份。不过,它在亚洲似乎不受待见,连传教士都不常记录,在市面上或许更难寻踪迹。
领旨后,赫世亨不敢怠慢,连忙与铎罗接洽,获赠150块巧克力。但难题来了,这味西洋药,应当如何服用?赫世亨请教了耶稣会士鲍仲义,此君曾是康熙帝的随行医师,他传授道:“饮用cokola时,将cokola放入铜制罐子或银制罐子煮开之糖水中,以黄杨木捻子搅匀之后,可以饮用。”这与欧洲及澳门的饮用方式几无差别,可见各地已基本达成共识。不过,鲍仲义提醒,巧克力“性温而味甘苦”,这令赫世亨为难,他只能先将其中的100块巧克力送大内收存,询问圣意后再作决定。
誰想,康熙帝依然斥责他办事不力,对巧克力的疗效未能刨根问底,于是下旨令巧克力“毋庸寄来”。赫世亨再度咨询鲍仲义后回禀:“cokoladi(巧克力,原文如此)非药物,犹如ameriga(美洲)地方之茶叶,一日或一次或两次饮用。凡为老人,或肠胃功能弱者,又腹内有寒气者、腹泻者、消化不良者,均可饮用。尤其在增加胃热以消化食物方面,颇有益处。内热发烧者、患有痨病者、苏醒过来者、痔疮流血者,以及泻血者,均不宜饮用。”
这番答复说明,清代宫廷医师对巧克力并不陌生,也摆脱了巧克力属于药物的旧日印象。那么,康熙帝对巧克力的误读究竟源自何人?这恐怕是历史之谜了。总之,得知巧克力并非西洋秘药后,康熙帝冷冷批复“知道了”,便不再有下文。
深锁大内的巧克力的最终下落,档案里语焉不详。不久后,由于禁止中国教徒敬拜祖先,铎罗被康熙帝下令关押在澳门,巧克力的货源就这样断了。巧克力最终没能叩开皇家大门。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