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庆:“止于至善”
2022-04-04何书彬
何书彬
1869年,林文庆出生于英国殖民统治下的新加坡。1879年,他入读莱佛士书院;1887年,成为新加坡第一位英国“女王奖学金”华人得主,留学英国,在爱丁堡大学获得外科硕士学位,接着前往剑桥大学担任病理学讲师。1893年,林文庆返回新加坡行医。
两年后,他成为海峡殖民地立法局的华人议员,从此全力投入华人社会的改良及变革。当时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和孙中山等革命党人先后来到新加坡活动,林文庆受到他们影响,也把自己的志趣方向放在了中国社会的改良及变革上。1908年,林文庆在鼓浪屿迎娶好友殷雪村医生之妹殷碧霞,并在鼓浪屿置地。当时,随着大批闽侨归来,这个小小的岛屿正在迎来一个“黄金时代”。
不过,那时的林文庆可能还不会想到,再过十余年,他就将在鼓浪屿上度过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艰难的一段时期——那就是出任厦门大学校长,把初创的厦大建成中国最出色的大学之一。
“华人之星”,奔赴厦门
清末民初,近代大学在中国陆续创办,最初乏善可陈。一直到1921年,在民国成立将近十周年之际,蔡元培在一次演讲中谈到中国大学的办学情况时,依然不免这样说道:“幼稚程度可以想见……力量较大者,唯一北京大学……独立承担全国教育。”
也是在1921年,一所完全由民间力量创办的大学,出现在厦门。这一年的4月6日,厦门大学的开校典礼在集美学村举行。创办人陈嘉庚在演讲中表示,厦大校舍“下月即可兴工,俟明年建筑工竣,即将大学移厦”。
5月9日,厦大第一批校舍在郑成功演武场旧址奠基,然而,首任校长却在6天前辞职了,这使得厦大刚刚创办就成了一所没有校长的大学。
到哪里去另行寻找合适的校长人选?陈嘉庚想到了好友林文庆。
这时的林文庆早已是新马社会最为闪耀的“华人之星”,他是医生、议员、科学家,同时也是实业家、改革者、教育家和儒学运动领袖,由于在马来亚最早倡导和经营橡胶园,又有着“橡胶种植之父”之称。1906年,林文庆帮助陈嘉庚进入橡胶种植业,志趣相投的二人从此结为好友。
从1908年,即林文庆在鼓浪屿置地的那一年起,他开始不断地来回于中国和新马。民国成立后,他先后出任卫生部长和外交部顾问。1915年至1919年,林文庆暂时回到新加坡,此后又继续追寻他在中国的志趣。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就像陈嘉庚在种植橡胶时,曾经受到林文庆的影响一样,陈嘉庚先后创办集美学村和厦门大学,也曾数度受到林文庆的影响。
在新加坡,林文庆是最早的华人近代教育开创者。1895年,林文庆在新加坡第一次做公开演讲,讲题即是“华人的教育”。1897年,林文庆在新加坡创办“中国好学会”,后来孙中山在南洋各地设立阅书报社,即取法于此。1898年,林文庆在新加坡开办第一个华语训练班。1899年,他又和友人创办了新加坡第一所女子学校。
民国初年,有一次,林文庆和陈嘉庚同船从中国返回新加坡。在茫茫大海上,二人“议论时政,相顾唏嘘。因慨民智未开,则共和基础,终无由巩固。遂归里设集美学校”。数年后,二人又几乎同时想到了要创办一所大学。
但是,当林文庆接到陈嘉庚邀他归国执掌厦大的电报时,他也同时收到了另外一封电报,那是孙中山邀请他前往广州政府襄助外交。或许是一时难以选择,也或许是宽厚性格使然,他不愿直接拒绝孙中山,他采取的做法是回电孙中山,请其代为决定。孙中山回电赞成他出任廈大校长,林文庆随即放下在新加坡的一切事务,启程赴厦。
复兴传统,不遗余力
当陈嘉庚筹办厦大的时候,中国正进入一个思潮澎湃的时代。胡适、陈独秀等人发起了新文化运动,而有所不同的是,像林文庆这样生于南洋的华人,有着和国内的五四知识分子大相径庭的经历。当国内思想界越来越崇尚变革时,南洋华人所经历的却是一场文化复兴运动。
1886年,中国近代地图学家邹代钧随团出使英、俄,当他路过新加坡时,留下了这样的笔记:“华人居此者……其衣冠、语言、礼仪、风俗,尚守华制,惜文教未兴,子弟之聪俊者皆入西塾,通西文,圣经贤传竟不与目。”
清末,维新派和革命党人先后来到新加坡,为这里的华人带来新思潮的同时,也促进了他们民族意识的觉醒。一个新的问题随之而来,那就是南洋华人如何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对于国内的五四知识分子来说,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传统中国尽快变革为一个现代中国;而对于南洋华人来说则不然,如果在拥抱现代文化时不首先确定自我的身份,那么在迎来现代社会的同时,也就意味着自我身份的丧失。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南洋社会迎来了一场儒学复兴运动,而林文庆正是这场运动的中坚人物。在他看来,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不同特征,主要在于生活上的三个方面:文化、宗教和语言,如果一个民族的任何一个成员失去了这些特性,那么,他就等同于失去了民族特征。
面对当时南洋华人社会普遍存在的“民族离心化”现象,精通英文和医学、同时也不乏民主实践的林文庆,不遗余力地到处宣讲他对儒家的推崇,以及对华人前途的关注。比如,在1904年,他在《海峡华人的伦理教育》中这样写道:“你们的责任是将精致的道学知识灌输给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部书比我们祖先神圣的经典更纯净。你们肩负重任,身为华裔,我们理当应用博大精深的道德伦理引导家人,那才是汉族子孙光荣的财产。”
简言之,科学和国学可以并行。林文庆认为,他的使命既包括引导中国社会走上现代之路,也包括复兴民族固有之文化,在他看来,这两者并行不悖。他正是抱持这一信念赴任厦大校长的,而陈嘉庚也抱持同样的信念。gzslib202204041443后来,当厦大迎来创办三周年纪念会,林文庆在发言时这样说道:“当陈校董在南洋聘予回国任校长时,予询以办学宗旨,陈校董答以当注重中国固有之文化。予是以欣然归国。”这种观念让林文庆在五四时期的中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也为后来厦大校内的争论埋下伏笔。
建设学科,平息争论
1921年7月4日,林文庆正式到校上任,定“止于至善”为校训。在他和同仁们的努力下,厦大声名日隆。
首先崛起的是厦大理科。就像北大在时人眼中为文史哲特长的大学,以及南开在时人眼中为经济和教育特长的大学一样,在时人看来,厦大虽创校未久,但已经是一所理科特长的大学。以生物学为例,1923年,厦大美籍教授莱德在厦门海域发现“活化石”文昌鱼,并在《科学》杂志公开这一发现,引起国际学术界瞩目;次年,莱德又在厦门海域发现一个水母新种。
在其它学科,厦大也多有建树。1929年,厦大教育系主任孙贵定自信地说道:“厦大的特色,便是特别重视自然科学的研究……天文系附设气象台一所,每日测记气象三次,与北平、青岛、上海等处天文台,彼此交换所得结果,以为互相考证之用。化学系附设制革厂一所,出品优美,适合工业制造的需要。”
1926年6月28日,上海《申报》这样报道厦大的办学盛况:“内部渐臻安固……校长林文庆,乃决自秋季始,恢复分科原状,为大规模之扩充。经校务会通过,分设文、理、教育、商、法、医、工等七科,并增设国学研究院。”
10月10日,国学研究院正式成立。一时间,顾颉刚、林语堂、鲁迅等多位大家云集厦大,厦大的声誉达到顶点。不过与此同时,一场争论正在悄然逼近,那就是“新文化”和傳统文化之间的争论,而林文庆在这场争论中成了争议人物。
这场冲突在数年前已有端倪。在陈嘉庚看来,“中国固有之文化精神万不能残缺”,大学为社会公器,自有传承民族精神之责任,林文庆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批评当时中国的大学,“多注重外国新学说新知识,于中国古来文化则不甚研究”。
他们的这些理念,在南洋华人社会中很容易引起共鸣,但在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们看来却是无稽之谈。1924年至1926年间,陈独秀、鲁迅等新文化运动代表人物,先后在文章中、演讲中提出与林文庆、陈嘉庚不同的看法。
争论最终以鲁迅1927年初离开厦大而渐渐平息。但是,一些学生认为这是校方容不下鲁迅所致。他们觉得,除了校长林文庆外,理科主任刘树杞应该负有主要责任,结果刘树杞被迫辞职,厦大理科由此遭到削弱,国学研究院和工科也先后停办。
一时间,厦大教育陷入低谷。林文庆必须尽快恢复厦大的师资损失,但就在这个时候,他迎来了一场几乎危及厦大生存的危机。
“愿为厦大奋斗到死”
1926年,南洋橡胶价格开始暴跌,陈嘉庚的公司出现亏损,到1928年,已损失过半资产。随后,世界经济大危机爆发,让陈嘉庚的经营雪上加霜。后来,陈嘉庚在《南侨回忆录》中这样回忆这段艰难时光,从1926年到1933年,“此八年间如江河日下,不但无毫利可长,且逐年亏蚀及支出百余万元”。
厦大的办学经费几乎全部来源于陈嘉庚的公司。1931年,陈嘉庚的企业已不足以维持厦大等校的正常运转,“自有限公司成立至收盘计三十个月,厦集校费每月不敷一万余元,共四十余万元,系将厦门校业变卖十余万元,及由集通息借三十万元,来维持耳”。
1934年,陈嘉庚的企业正式收盘。至此,厦大所需经费,除了政府补助外,只有对外募捐一途了。陈嘉庚在无奈之中,致信林文庆,请他回来南洋募捐。
1935年,已经66岁的林文庆来到新加坡,为厦大募捐经费,在新加坡吾庐俱乐部,他为这次募捐发下誓言:“愿为厦大奋斗到死。”募捐开始后,林文庆每天沿街叩户,回家后还要继续忙碌到凌晨一两点才睡觉。每天晚上要停止工作的时候,他不忘问一下随行的厦门教职工:“今天一共捐了多少了?”要是听到喜人的数字,他就很高兴:“假如天天能够捐得这样的数目,就是天天这样跑,我们非常愿意这样做的。”
募捐的辛苦不止于此。陈嘉庚多年独力支持厦大运营,原因即在于捐资办学的理念难以得到多数人响应。林文庆在新加坡的名望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这个难题。后来,随行林文庆到新加坡募捐的厦大教职工傅文楷回忆:“要叫一般人为教育事业而捐款,实在是一桩很困难的事情,幸得林校长在该地很有声望,故一般素来没有捐过款的人,而这次也很慷慨输将,计募得有二万元,在该地仅停留二三天而有这样的成绩,也可以说是不错了。”即便如此,依然有很难劝募的时候,这时林文庆就恳求道:“我求你,请你帮助厦大,为祖国培养建设的人才。”
关于林文庆在新加坡的声望,让另外一名随行募捐的厦大教职工曾郭棠印象极为深刻的一件事是:“这一回到那里去,不但备受侨胞热烈的欢迎,就是新加坡的总督和重要官吏也没有一个不对他表示相当的敬意的……有人告诉校长说,照此地的法律,要募捐不首先得到总督的批准是不行的。林校长听了这句话,便自己一个人去看那里的总督。不到半点钟,这个难关便立刻解决了。”
在这次募捐中,曾郭棠等人也再一次体验到陈嘉庚为厦大付出的苦心,当募捐团一行来到马来亚的峇株巴辖后,遇到了陈嘉庚公司的一名旧伙计,这名旧伙计说:“东家真是可敬可怜呢!因为最近生意稍为不能得利,常常接到他的来信说:‘我陈嘉庚的生命是寄托在厦集两校,如果我们生意不能得利,两校经费发生竭蹶,而至停办,到了那个时候,便是我陈嘉庚宣布死刑的日子了。”
募捐之余,林文庆去看望陈嘉庚,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新加坡怡和轩俱乐部的沙发上,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的样子。见到林文庆来了,陈嘉庚这样叮嘱:“从前厦大用的都是我们自己的钱,人家尚且还有闲话。现在向人家募得的钱,那就要更加的小心啦。”
募捐归来,林文庆向全校师生报告募捐情形,一共募捐30余万元,一年之内即可收到总数的一半。他勉励诸人:“如果各位同学都能好学不厌,我们教授都能诲人不倦,一齐站在学术界的前线,勇往直前,致吾国文化地位于世界的最高峰,虽仅六七百人,亦何虑其少?”gzslib202204041443“大学中之佼佼者”
虽然遭遇经费危机,但是厦大在林文庆的主持下并没有裹足不前,反而是愈显兴盛。林文庆一边继续延请名师,一边在校舍、教授住宅楼和图书馆之外,兴建许多其它教学、生活设施,如动植物博物馆、自来水厂、电灯厂、医院、浴室等。
1927年12月,曾访问中国多所大学的英国伦敦会海外秘书霍金斯来到厦大,对这所美丽的学校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久后,霍金斯致信林文慶,表达他对厦大的敬仰之情:“溯自鄙人来华后,曾参观大学数处……就开办及经常等费之撙节及成绩之优良而言,从未见有胜于贵校者。”
曾多次报道厦大办学情况的上海《申报》,在1936年2月12日这样报道:“厦门大学为闽南最高学府,自来学风纯正,教管严格,亦全国私立大学中之佼佼者。”
1937年,在厦大迎来十周年校庆之际,教师何励生自信地写道:“我们厦大历史虽是不长,但老早就能够和国内各著名大学并驾齐驱。至于经费的分配,每年能以二十四万余元,办了三个学院和其他各种附属机关……可谓经济极了,刻苦极了……自民国十四年到现在,共有十二届,五百八十四名毕业生,他们个个都能出其所学,为国家社会热心服务。”
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当时中国大学的规模普遍不大,如林文庆所言:“我们深信学校成绩之良窳,并不与学生数之多寡成正比例。”私立时期的厦大,毕业生数量虽然不多,但在日后成为中科院院士者即有5人。
1936年10月,林文庆再次来到新加坡,为厦大募捐。在他担任厦大校长后期,校费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在经费最为短缺的时候,他不但把自己的全年薪金全部捐给厦大,还把在鼓浪屿家中为人诊病所得,以及夫人的私房钱,也都捐给了厦大。
到了1937年,无论是陈嘉庚还是林文庆,都感到无以为继。无奈之下,陈嘉庚提出将厦大改为国立大学。7月1日,经南京国民政府核定,厦门大学正式由私立改国立。7月26日,新任校长萨本栋到校。年近七旬的林文庆至此卸下了16年的校长重任。7月29日,林文庆携家人返回新加坡。
回到新加坡的林文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牵挂着千里之外的厦大。1957年1月1日,林文庆逝世。弥留之际,他留下遗嘱,把位于鼓浪屿笔架山的别墅赠予厦大;另把他在新加坡兀兰的一块51英亩地产的3/5份额也赠予厦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