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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对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扬弃

2022-04-02周兰

教育文化论坛 2022年2期

周兰

摘要:马克思的实践哲学观扬弃了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对其进行了批判继承和超越发展。批判继承方面,马克思指出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前提是未经审视论证的,并批判其将存在设定为永恒不变的实体,赋予思维、观念、精神高贵神圣的地位,致使彼岸世界对此岸世界的殖民、遗忘、宰制。然而,马克思并不是全盘否定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他认为其以唯心主义的方式发展了人的主体能动性是值得肯定的。超越发展方面,马克思“颠倒”了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他不以抽象的意識为起点,而是强调感性实践活动的优先性、无限性、丰富性,认为意识是为人的感性实践活动所决定的,且意识对人的感性实践活动具有批判功能。

关键词:马克思实践哲学观;扬弃;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

中图分类号:B0-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7615(2022)02-0091-08

马克思哲学观与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关系历来是学界研究的重点。就马克思主义说来,国内学界基本达成共识:马克思主义主要由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与科学社会主义三部分组成。政治经济学与科学社会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组成部分基本没有异议,而马克思主义是否包含哲学却饱受争议。法国哲学家巴利巴尔曾说:“马克思的理论思想不是作为一种哲学出现……体现为一种非哲学,甚至是一种反哲学。它也可能是近代最大的反哲学。”[1]由于诸多因素,马克思主义哲学与西方哲学是“割裂”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更被称为是对所有哲学的终结,因而,出现了马克思主义是否包括哲学这一假命题。事实上,这是误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原意的结果。产生误解的原因有二:其一,马克思本人在文本中对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进行了深刻的揭示与批判;其二,因存在语言壁垒等主客观因素,后继者或多或少曲解了马克思的原意,致使马克思“扬弃”的立场,即既否定又继承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立场被误解为片面地全盘否定、完全消灭。因此,本文拟从“扬弃”的维度对学界的这一研究重点作一些探析。

一、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

孙正聿在《哲学观研究》一书中总结哲学观的要义为“各异其是的哲学理论的‘理论硬核’”[2]3。哲学观即观哲学,指将哲学思想作为研究对象,从丰富的哲学思想中把握其内核,对“哲学是什么”的回答决定了哲学家拥有怎样的哲学观。从柏拉图到黑格尔,西方传统主流哲学家致力于寻求永恒不变的存在,将哲学当成可把握终极实体的特殊学科。马克思的哲学观素来被认为是革命的哲学观,原因在于马克思对这种将哲学视为特殊学问的哲学观进行了“扬弃”。

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特指从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发端,“途经普罗提诺……笛卡尔、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一直延续到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3],在西方哲学史上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哲学观念。著名哲学家怀特海曾言欧洲哲学传统最一般的特征是柏拉图哲学的“注脚”:“柏拉图的形而上学是西方哲学中最有影响的形而上学理论之一。”[4]可见,柏拉图的“理念论”(Eidos、Idea)奠定的形而上学传统深远地影响了西方后继哲学。理念是柏拉图最重要的概念之一,是千差万别世界中的不变实体,是真正的知识。“一致认为这一点是哲学家天性方面的东西吧:即永远酷爱那种能让他们看到永恒的不受产生与灭亡过程影响的实体的知识。”[5]柏拉图强调理念世界比感性世界更重要,且哲学的使命是把握理念世界,获取“实体的知识”。因此,形而上学传统是指追求永恒不变的真理,或者说探寻一切事物之根据。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弟子,深受柏拉图的影响,他将追求知识的范围扩大到人这个物种,认为“求知是人类的本性”[6]1。同柏拉图一样,亚里士多德将哲学视为追求“万物的原因”“世间第一原理”的最高贵神圣的学术。“这门第一学术则研究既是独立又不变动的事物。一切原因均须具有永恒性,而于此为特重。”[6]135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都将哲学视为求真知之学,它的基本问题是要探寻终极的本原,这成为后继西方传统主流哲学家的思想前提。

西方近代哲学家中,笛卡尔、斯宾诺莎及莱布尼茨皆继承发展了西方传统主流知识论哲学观。笛卡尔主张哲学是研究智慧、掌握从根本原因推论出来的知识学科,认为“一个真正从事哲学研究的人应当首先研究这些根本原因,也就是本原”[7]。形而上学是“知识的本原”,是物理学、医学、道德学等其他学科的“树根”。笛卡尔认为,通过“我思”可以找到知识的“树根”。斯宾诺莎赞同笛卡尔的观点,并主张存在三种知识:第一种是经验知识,第二种是理性知识,第三种是直观知识。第三种知识是“直接从对神或实体的本质的正确观念出发来认识具体事物的本质”[8]。莱布尼茨亦走向了上帝的怀抱,以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作为知识的保障。

在批判继承康德的基础上,黑格尔完成了西方传统主流知识论哲学观。黑格尔在《小逻辑》中对康德哲学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与批判,否定康德的不可知论立场,以绝对精神统筹主观与客观。康德认为,人是有限的理性存在物,不可抵达“物自体”,而理性又具有追求同一性、永恒性和超越性的“本性”,因此,要对理性进行“批判”(划界)。“人类理性在其知识的某个门类里有一种特殊的命运,就是:它为一些它无法摆脱的问题所困扰;因为这些问题是由理性自身的本性向自己提出来的,但它又不能回答它们;因为这些问题超越了人类理性的一切能力。”[9]康德走向了不可知论,即人永远不可认识真正的实在,人类理性的适用范围是经验世界,不可越界。“批判哲学认为思维是主观的,并且认为思维的终极的、不可克服的规定是抽象的普遍性、形式的同一性。”[10]黑格尔称康德的“批判哲学”是“剩余的渣滓或僵尸”,是否定感性的存在,是抽象空虚的,是抛弃具体个别的关系和内容得到的空洞无物的概念。黑格尔的哲学以“一”贯之,在他看来,哲学是大全。黑格尔强调绝对精神的同一性,认为自然世界及人的意识都是绝对精神的外化,通过对自我的“扬弃”会走向绝对精神本身,复归真理本身。

通过对上述西方传统主流哲学家具体哲学思想的阐释,从中发掘提炼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理论硬核”为哲学是特殊的知识领域。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将哲学作为把握终极实在的特殊学科,赋予自身寻求永恒实体的天命。贺来对这一观点进行过研究,具体表述为:“把哲学理解为一种特殊的‘知识类型’……‘哲学知识’拥有统率其他具体学科知识的特殊地位,哲学也因此获得了超越于其他具体学科的‘超级学科’的地位。”[11]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将哲学当作可运用理性思维把握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特殊学科,哲学的使命就是提供最高的普适性、普遍性及真理性,哲学是众多学科中最璀璨的明珠。

哲学是掌握终极真理的特殊知识学科预设了思维与存在同一的思想前提。哲学作为一种思维活动,是可触及存在本质的。换言之,思维与存在同一的含义为思维可通达存在,且观念可变成实存。俞吾金主张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具有双重内涵:其一,思维可认识把握存在;其二,思维之物可变为实存之物。“黑格尔的哲学之所以被称为‘同一哲学’……主要含义是:一方面,思维可以认识存在、把握存在;另一方面,思维中设想或想象的东西可以转化为实际上存在的东西。”[12]3-10+123黑格尔作为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集大成者,他的精神哲学彰显了思维与存在同一的思维前提。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绝对精神就是同一,囊括一切;主观精神可上升为绝对精神,自然世界是绝对精神的外化。总的说来,哲学可“捕获”不生不灭之存在的前提条件为思维与存在之间是同构的,如果两者之间不是同一的,那么哲学是很难去发现获得存在的。通过思维来把握捕捉存在,思维与存在之间是无碍的,哲学作为人类的思维活动是可去追究把握那个不变的实体,去寻求多中之一、变中之不变,这只是天真朴素的信仰,单纯地预设思维与存在是同构的。事实上,思维与存在不可能是同质的,思维与存在之间是存在“鸿沟”的,比如想象中抽屉里放了一百元人民币与抽屉里真的放了一百元人民币是不相同的。

思维与存在的同构思维方式催生了永恒不变的实体观,将历史排除在哲学的视野之外,欠缺历史性与发展性,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发展自身却终结了自身。如柏拉图主张“善”理念是永恒不变的终极实体,现实世界是“分有”了“善”理念而形成的。“‘善’不仅使一切理念(并通过理念使一切具体事物)获得了实在性和本质(形式),而且也是万事万物追求的终极目的和创造世界的根本动力。”[13]柏拉图主张“善”理念就是世界的本源,一切由它生发,且它自身是不生不灭的。这种绝对的、永恒的、确定的实体观,造成了思想的“懒惰”。因最高的“善”、永恒的真理已被揭示,其余的人仅接受“哲学王”或“绝对精神的同伴”的感召即可。如此,哲学就已完成自身的使命,达到哲学的顶峰,因此,哲学亦抵达终点,终结了自身。

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思维与存在“同质性”[12]3-10与永恒不变的实体观造成了神圣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异化、殖民、宰制,现实生活被“遗忘”[14]。自柏拉图始,西方传统主流哲学就有重理性、轻感性的传统,虽极大地发扬了人的主动性、超越性、能动性,但忽视了人的被动性、受动性。他们的逻辑是实体是永恒不变的,现实的感性世界变易无常,因此,变化着的现实世界是不用理会、关注的。理念世界来源于现实世界,却化身庞然大物,反过来统治现实世界,因此,现实世界被异化。马克思用宗教举例阐明这种异化的状态:“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情感,正像它是无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样。”[15]2人对真、善、美的追求异化成了上帝,神圣世界是来自现实世界,最后却君临、宰制现实世界。

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理性活动对现实生活进行了逻辑清洗。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问题是将产生于“前理论、前逻辑、前概念”[16]世界的理论来阉割前谓词的世界,导致感性世界的异化,致使神圣理念世界殖民感性世界,这是用抽象苍白的思维宰制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世界。

二、扬弃概念内涵

马克思认为的“扬弃”是否定之否定,是既保留又克服,不是一味地否定,亦不是一味地肯定。费希特首次将扬弃概念引入哲学领域,黑格尔深化了扬弃概念的内涵,马克思创造性地继承扬弃概念。马克思保留继承了黑格尔扬弃的基本含义与历史主义同辩证法的思维形式,否定抛弃了黑格尔哲学的抽象精神基础,打破了思维与存在同一的朴素思维模式,揭示了思维与存在的异质性。

对扬弃概念的理解从较片面发展到较准确全面,从被翻译为“消灭”到译为“扬弃”,逐渐贴近马克思眼中扬弃的本意。费希特的扬弃概念带有鲜明的形式思维色彩,偏向一种片面的否定。“只要设定了非我,就不能设定自我,因为自我被非我完全扬弃了。”[17]他将非我与自我看成是完全对立的,两者要遵循形式逻辑中的矛盾律,即同一对象不能同时既是A,又是非A。且费希特对扬弃的使用较随意,没有完全厘清扬弃概念的深层内涵。国内外学界都出现过费希特式的理解。“一句话,你们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15]8此句的德文为“Mit einem Worte:Ihr koennt die Philosophie nicht aufheben,ohne sie zu ver-wirklichen.”[18]国内学界将“aufheben”译为“消灭”。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英文版与中文版的对照中也可发现类似的问题。“Secondly,he annuls the infinite, and establishes the actual, sensuous, real, finite, particular (Philosophy annulment of religion and theology).”[19]英文版用“annul”替换了“aufheben”,而“annul”在英文中的意思为“废除”“取消”“宣告无效”,在不同语境的转换传播过程中,马克思的“扬弃哲学”变为“废除哲学”“取消哲学”。2014年,中文版翻译为“他扬弃了无限的东西,设定了现实的、感性的、实在的、有限的、特殊的东西。(哲学,对宗教和神学的扬弃。)”[20]93使用“扬弃”来对应“aufheben”,准确表达出了“aufheben”既弃又扬的神韻。扬弃不是中国汉语固有的词汇,是在研究马克思哲学的进程中不断形成的。艾思奇对扬弃概念进行了比较详细的分析,主张肯定到否定及否定到否定之否定都为扬弃,而三者一起就不是扬弃了[21]。扬弃既否定又肯定的精神内涵得到彰显。

扬弃是黑格尔精神哲学的重要概念之一。黑格尔对扬弃概念进行了深入阐述,认为扬弃是否定之否定,是辩证的否定。黑格尔在《逻辑学》中从语言学角度对扬弃的内涵作了双重规定:“扬弃在语言中,有双重意义,它既意谓保存、保持,又意谓停止、终结。”[22]98扬弃的德文动词单词是“aufheben”,由前缀auf加动词heben组成。auf前缀有“在……之上”和“向……之上”的含义。理解“aufheben”的深层内涵关键在于理解heben,此动词有相悖的两层意蕴:一是“提起”或“提高”,二是“废止”或“废除”[18]。因此,黑格尔认为,在扬弃的构词中扬弃就具备双重内涵,既保存保持,又停止终结。黑格尔理解的扬弃,不同于费希特式的非此即彼,而是否定物在否定自身的同时保存自身,两者是同时共在的。“基本上仅仅消解为它的特殊内容的否定;或说,这样一个否定并非全盘否定,而是自行消解的被规定的事情的否定,因而是规定了的否定。”[22]36黑格尔进一步规定扬弃,否定的内容是特殊的内容,而不是不加区分地全盘否定,且否定的同时肯定,并达到更高层次的否定。“这个否定性是自身的否定关系的单纯之点,是一切活动——生命的和精神的自身运动——最内在的源泉,是辩证法的灵魂。”[23]在黑格尔看来,扬弃是辩证法的灵魂。

黑格尔辩证法的首个范畴为有、无、变,彰显了扬弃辩证否定的实质。展开来说,首先,“有”是有本身,是无任何规定性的东西,相当于是绝对精神,是最初的起点和开端。紧接着,从这一开端深入仔细研究“有”本身时,就会发现“有”自身什么都没有。此时,它就产生出自己的反面“无”,从内容上来理解“有”就是“无”,即“有”通过自我否定产生出“无”。从“无”到“有”是产生,从“有”到“无”是消灭,这就是“变”。所以,“变”包含了产生和消灭。因此,在黑格尔看来,“变”是首个具有自身规定性的概念——定在。“无”与“有”是直接的相互否定,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就是“变”,就是对他们两者之间的否定。“有”“无”“变”三者之间的关系是扬弃,从肯定到否定,再到对否定之否定,展现了扬弃强烈的否定精神与反思精神。

马克思继承黑格尔扬弃概念的基本内涵,否定黑格尔的哲学起点。马克思对待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方式,同孔子对待学问的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孔子认为不跟随先辈的脚印,做学问不能登堂入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是以继承发扬以往所有人类文明成果为基础的,其中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是人类文明成果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亦是马克思继承发展的部分内容。2003年,《中国哲学年鉴》主张要将马克思哲学观置于西方哲学中去理解。

德国古典哲学是马克思哲学观的重要思想来源,为马克思哲学的形成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其中康德与黑格尔等两位德国古典哲学家对马克思哲学有较显著的影响。康德最先意识到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思维与存在同一思维前提的困境,认为哲学使自身成为“受到驱赶和遗弃的老妇”[9],并质疑了这个思维预设。康德的“物自体”是对思维与存在“统一”[24]的反叛。“物自体”是人的知性思维不可触及之物,人只能在经验世界中正确认知,超验世界是神的领域。在康德看来,如果人妄想思维超验世界,这是知性思维的僭越。黑格尔继承了康德的思想,对这一思维前提进行了深入批判。黑格尔主张实体就是主体,将历史性带入了哲学的领域,这是黑格尔的突出贡献。“一切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相理解和表述为一个实体,而且同样也理解和表述为一个主体。”[25]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以自在自为的绝对精神统摄一切,认为主体是一种能动有发展的东西即实体,并将主体与实体连接起来,把实体当作主体,赋予实体能动性。如此,精神或者说实在就不是永恒不变的,而是要经历过程自我发展,实体便拥有了历史性。康德和黑格尔两人仍然是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护卫者与追随者:康德保留“物自体”这种永恒之物,黑格尔亦将“绝对精神”作为囊括人及自然界的“一”,两者还是摆脱不了神圣同一性的纠缠。“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20]98马克思把扬弃称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且承认黑格尔的精神哲学有可取之处。黑格尔将人的精神抽象地拔高到绝对精神,极大地彰显了人的主动性。马克思不仅继承,亦否定黑格尔的精神哲学,认为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是人异化的表现,绝对精神将会遮蔽真正的主体——从事着实践活动的现实的个人。

马克思对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持扬弃态度。马克思在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历史进程中,洞察到其困境与精华,否定其不足的同时继承其精华。马克思批判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将存在作为僵死的附庸,认为意识、思维、观念是最真实的对象与目标,其中康德、黑格尔等人意识到了部分问题并尝试解决,但最后还是融入了西方传统主流哲学的洪流。马克思在否定中肯定,在批判中继承,竭力将哲学从天国拉往人间。

三、马克思的实践哲学观

马克思的哲学观是实践的哲学观,不同于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将人的本质特征归属于理性、观念、上帝,马克思主张实践具有本体论的意涵,人是通过实践诞生的。实践是一种活动,并且是一种感性活动,是“人的自然化”及“自然的人化”的中介,是人与自然的双向改造的枢纽。马克思的实践哲学观对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思维与存在同一的思维预设、永恒不变的实体观及对现实世界的异化,进行了深入的揭示和批判,指明感性实践活动是无限丰富的场域,思维具有时代性、有限性,永远不能穿透感性实践活动。总而言之,思维或意识是派生的,且伴随实践生活的感性意识可对实践起指导作用。

1.实践优先性

“马克思从感性活动和实践的观点去理解事物、现实、感性……終结了西方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有效性。”[26]哲学作为思维活动,反思材料来自现实的个人的生产生活实践,是感性实践活动的产物。由此,哲学提供的是有限的真理,而不能给出无限的、永恒的真理。马克思扬弃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存在与意识同构的思维方式和实体思维,强调存在与意识之间是异质的,且不存在永恒不变的实体。哲学的出发点是从事感性实践活动的现实个人,个人通过感性实践活动创造自身本质,感性实践活动和人的本质都是在不断生成发展的,而哲学作为其反映,应具备同样的性质。

马克思强调“生活”先于“意识”,意识来源于人的“现实生活过程”,“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15]152意识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意识是伴随现实生活的,现实生活是在先的。这是对黑格尔哲学认为精神高于物质的反驳——不是意识在先,而是现实生活在先。历史中呈现繁荣的自然,是人感性实践活动开展的场域。马克思主张不存在抽象的自然,亦不存在抽象的精神。马克思对意识的来源作了明确的规定:一切的意识都是以存在为基础的,人存在于自身的“现实生活过程”,而不寄生于抽象的精神概念内,意识被“现实生活过程”所决定。并且,马克思将自身的辩证唯物主义与费尔巴哈等抽象唯物主义区别开来,没有将物质看作是卑污的存在,而是认为物质是人确证自身本质力量的对象:“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15]151马克思主张复归哲学对自然世界惊诧的起点,更好地理解现实世界,而不是将理解现实世界过程产生的概念当作真实的存在。脱离现实的概念、思维、精神是空洞抽象的,将理念王国看作是人最终的家园,导致的只有人越来越背离自身的真实家园。

意识是现实的个人开展感性实践活动的副产品。哲学是反思活动,而这种反思性的活动根植于现实的个人实际的生产生活。马克思于《第179号“科伦日报”社论》说道:“哲学家的成长并不像蘑菇那样是从地里面冒出来的,他们是自己的时代、自己的人民的产物,人民最美好、最珍贵、最隐蔽的精髓都汇集在哲学思想里。”[27]在这篇社论中,马克思提出了哲学来源于现实生活的哲学观,并谈论到了哲学家、时代、人民及哲学思想。哲学家、哲学思想代表了哲学,而时代与人民是现实生活的象征。哲学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特定时代及人民的产物。精妙绝伦的哲学思想不仅是某个哲学家天才的想法,而是对人民思想的系统整合与精炼。“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各种外部表现证明,哲学在获得这样的意义,哲学正变成文化的活的灵魂,哲学正在世界化,而世界正在哲学化。”[27]在此,马克思对他理解的真正哲学进行了定义,认为真正的哲学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马克思所说的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指哲学内部的内容与外部的形式皆与特定的时代接轨,与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将超越的、普遍的、同一的观念、理论、思维当成真正的哲学截然不同。

“黑格尔哲学是‘形而上学的完成’,马克思哲学则是‘形而上学的终结’。”[2]107马克思终结的是用人的精神来统治人自身的哲学方式,而不是否定一切哲学。事实上,马克思是在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基础上,生发出新的哲学范式——以现实的个人为出发点的实践哲学。

2.哲学批判性

马克思的实践哲学观立足于具体的感性实践活动,为哲学划定界限。实践处于优先地位,是丰富的、全面的,而哲学思想作为其伴生物,一经形成便是有限的、片面的。正是由于马克思实践哲学观从思维与存在的异质性出发,为哲学的批判性提供了动力。

在马克思的实践哲学观中,意识是感性的。感性意识是被感性实践活动规定的意识,同时又具备主动性,意识被内化为感性实践活动的环节。马克思批判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以意识作为对象,脱离实践生活的根基,使自身成为空洞的存在。马克思认为意识本然指向实践,在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中这种本然实然的联结关系被遮蔽了,人类理性迷失在纯粹知识的海洋里面,将抽象的意识当作本源。而通过对意识来源的追问可以发现,意识产生于感性实践活动,意识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换言之,意识本身就是感性的。感性意识是从感性实践活动中产生的,是感性实践活动的精华。哲学通过对感性意识的自觉,达到对感性实践活动的关切,哲学不再以高贵的观念、精神作为对象,摆脱了走向终结的结局。

感性意识是从感性实践活动中生发出来的“时代精华”,既批判旧意识,又批判旧社会形态,即具备理论思维前提与社会历史前提双重批判功能。真理是意识的特殊形态。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致力于探索真理,并且认为存在绝对正确的真理。但从马克思的实践哲学观中可以发现,真理是有限的、具体的,真理超过适用范围就会转变为谬误,因此,并不存在永恒不变的真理。“有限性。哲学的使命不是提供整个世界的终极知识和发现超时空的绝对真理,而是确立相对于具体的生活实践和生存境遇的有限真理”。[16]贺来也赞同马克思的真理观是有限的,认为任何理论如果号称自身是绝对的真理,那它就走向了末途。正如黑格尔创立了精神哲学,是西方传统主流形而上学思想的集大成者,他本人亦宣称在他之后不需哲学,敲响了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丧钟。哲学史并不如黑格尔所言,黑格尔之后还出现了马克思等人的实践哲学、海德格尔等人的现象学及维特根斯坦等人的语言哲学,几种哲学范式都批判了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以马克思的实践哲学为例,马克思称黑格尔的精神哲学是“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因为哲学的起点是实践、感性、现实世界,而黑格尔是从抽象的精神出发的。马克思的实践哲学将神圣性归还了真正的主体——现实的个人,为意识寻找到了真正的家园,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就是社会,不断发展前进着的“人的世界”、国家、社会,不断产生出新的感性意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感性意识实现了双重批判中的思维前提批判,对不适宜感性活动实践或者说不利于人的世界、国家、社会发展的陈旧意识进行了批判。陈旧不仅是单纯的时间限定词,亦具备特殊内涵规定。并不是所有产生于感性实践活动的感性意识都是能指导实践前进的理论,不符合具体社会实践的意识亦是被批判的对象。

新理论的形成、发展、完善是批判旧理论的成果。马克思的哲学观是在不断地反思批判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思维与存在同一性的思维前提中建立的,彰显了马克思实践哲学观理论思维前提批判的特质。“意识[das Bewu?tsein]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das bewu?te Sein],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15]152与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相悖,马克思认为存在才是意识的来源,意识“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马克思从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批判起家,揭示思维的有限性、片面性及封闭性,凸显感性实践活动的无限性、丰富性和开放性。马克思主张实践具有优先地位,将存在从意识的缠绕中解脱出来。因此,意识或者说思维与存在之间是断裂的。存在是不断生成变化的,意识思维作为其伴生物,只能把握到一时一地的真理,因此,只存在有限的真理,而不存在永恒的真理。就思维体系的正确性而言,是对特定时代精神的把握。而正因存在是不断生成和丰富的,思维或意识亦是不断革新的。不仅对已生成的思维观念进行批判,亦是对存在,即社会历史前提进行批判。正如马克思所说,哲学不仅是密涅瓦的猫头鹰,亦要成为高卢的雄鸡。

感性意识的又一重批判是社会历史前提批判。“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5]136“解释世界”暗含了对现存世界事实不假思索的接受,仅仅去解释已存的世界为何如此;“改变世界”则体现了马克思哲学的革命性,要对既存的前提进行反思,即思考社会历史前提的合法性问题,对这些使人异化的社会历史前提進行批判、考察和革新,建立理想的共产主义国度。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髓,面临新的时代要进行自我革命。因此,马克思批判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脱离现实世界,沉迷在神秘高贵的哲学“科学”中为现实世界制作“烤松鸡”,譬如柏拉图的理念、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实际上,哲学来自现实生活,哲学是现实的人的哲学,是世俗的哲学,是感性的哲学,是革命的哲学。“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地,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15]16资本主义不断地生产自己的对立性力量,即无产阶级。马克思用“武器”一词展现了哲学的革命性,认为哲学是精神武器,且在感性实践活动中这种精神武器可转变为物质武器,对既存的社会形态进行变革。黑格尔的精神哲学为资本主义提供了哲学基础,将资本主义的价值追求包装成所有人的价值,将特殊的伪装成普遍的。“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15]2马克思批判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思维前提,主张并不存在普适性的价值追问,也不存在一经形成就尽善尽美的社会制度,因而,要改革这种自诩神圣普遍而遗忘、遮蔽具体现实的制度。“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描述现实的独立的哲学,它是实践的理论、革命的科学。”[27]马克思的哲学不同于思辨哲学,而是实践的革命的哲学,是在现实的感性实践活动中实现自身的哲学。

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哲学作为后思之学,思维材料来自感性活動实践,因此,意识永不能穿透丰富多彩的现实世界,但不可说没有绝对的真理就放弃追寻真理,感性意识伴随感性实践活动而生,哲学要自觉去捕捉感性意识,以期达到更高阶段的真知,指导感性实践活动的进一步发展。

四、结语

马克思的实践哲学观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特别是在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上,提倡重视实践的基础性作用,防止抽象思维的同一性对现实世界丰富性的宰制。实践是理论之源,实践是开放的场域,理论在实践中产生,也跟随实践的发展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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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Marx's practical philosophy sublates the western traditional mainstream philosophy, that is, it not only criticizes and negates the western mainstream traditional philosophy, but also inherits and surpasses it. In the aspect of critical negation, Marx deeply revealed that the presupposition of the identity of thinking and being in the western mainstream traditional philosophy was not viewed and argued, and criticized it for setting eternal existence and endows thinking, concept and spirit with noble and sacred status, which led to the colonization, forgetting and domination of people of this side by that of the other side of the real world. Marx did not completely deny the western traditional mainstream philosophy, and approved its development of human subject initiative in the way of idealism. In the aspect of inheritance and transcendence, Marx "reversed" the western traditional mainstream philosophy, that is, instead of taking abstract consciousness as the starting point, he emphasized the priority, infinity and richness of perceptual practices, and held that consciousness is determined by human perceptual practices, and consciousness has critical function to human perceptual practices.

Key words:Marx's practical philosophy; sublation; western traditional mainstream philosophy

(责任编辑: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