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画家韩硕那本《奇怪的旅客》
2022-04-02梁东方
梁东方
改革开放初期的连环画作品,不论是题材还是画风,较之前都有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当然是渐进的,没有一个截然不同的陡然节点。内容上是慢慢不再局限于一味的敌人、斗争的,是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有了知识性的选题,历史和文化的内容增加,乃至出现了旅行为主题的连环画的。甚至连开本也一改一成不变的64开,从50开40开到32开24开,变得空前多种多样起来。画面也不再局限于黑白,开始有彩色连环画出现,彩色连环画打破了过去样板戏才可以有彩色的局限,首先出现在低幼连环画,然后开始在普通连环画出版领域里频繁出现。
比如这本32开的彩色连环画《奇怪的旅客》,便是一种针对低幼年龄段的孩子的彩色大开本连环画。
“奇怪的旅客”也是旅客,而旅客自然是和旅行有关,而旅行在当时是一个绝对新鲜的词语。人们长期生活在固守一地的模式之下,既没有闲钱旅行,没有旅行的文化概念,甚至也没有旅行的兴致和念头。这当然不是人们天生就没有旅行的冲动,而仅仅是生活条件的抑制罢了。在春风吹遍大地的社会情境之下,旅行这样属于个人生活质量提高范畴的美好内容也就成了人们关注的一个热点。于是,以旅行为话题的连环画应运而生。
虽然这本连环画讲的不是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而似乎是延续了过去斗争题材的连环画的抓坏人的主题,但是毕竟场景展开的舞台是旅店,是与旅行有关的地方。除了抓坏人的过程之外,其在话语之间、在画面细节上表现出来的旅行物象、旅行知识,还是对读者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这个故事一言以蔽之,讲的是一个小偷在住宿过程中伺机盗窃旅客钱财,被警惕的服务员抓获的事情经过。
这样今天看来非常普通的故事,在当时来说却有着相当的新鲜度,因为这个故事里没有深挖这个盗窃犯的成分,他既不是特务也不是变天分子,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刑事犯罪嫌疑人。小偷将盗窃来的钱藏在了鞋里,这就是破案之后的真相。在今天见多识广了的广大读者来说,这个小贼没有使用暴力,没有狗急跳墙地伤害始终对他抱着明显的怀疑态度的服务员,更没有抓住出现过很多次的逃跑机会一走了之,甚至在最后一幅画面之下虽然文字上写着“押送公安机关”的字样,但是就只是让他一个人在前面走着,后面有一定距离地跟着几个服务员而已,既没有扭也没有押。说明还不是大恶之人,也说明当时社会状态还相对淳朴自然。
在这部连环画里,我们可以在这个抓坏人的故事之外,看到当时的旅店管理延续着多少年以来的公家模式:登记旅客信息的环节必不可少,而且需要有介绍信才能入住,准备住几天、哪里来哪里去都要进行详细说明。一个房间至少住四五个人,每一个人一张床,每个人的一切都在其他人的目光之下。住下以后聊天看報读杂志算是旅客生活的重要场景,旅店为这样的享受提供了必要的条件:送报纸杂志给旅客看,每个房间都有专门的木头箱子放这些读物。
热水供应系统也可以从连续的多幅画面里连缀成形:用木板制作的平板小车推着的两个洋铁皮的大壶是从锅炉房运水过来的工具,运过来以后显然是灌到一楼大厅里的一个相对固定的热水罐里。热水灌自带水龙头,水龙头下面有茶杯,可以接了喝水;茶杯下面还有一个敞口的洋铁皮水桶,是接漏掉的水的,以免弄湿地面。至于楼上用热水,就需要拿了暖壶来接水了。暖壶有两种格式,一种是老式的竹皮暖壶,一种是新式的铁皮暖壶,两种暖壶的使用似乎有所区别,那间四五个人一个房间的客房用的是竹皮暖壶。
在客房里每张床床头的痰盂都是标配,这个标配在旅店的办公室里也有,在医院的病床边也有。痰盂的作用一如其名,是不是夜里还兼有尿盆之用就不知道了。由此可知客房里是没有厕所的,厕所可能一层楼才有一个,甚至是在楼外面。
衣服架子是没有的,搭在椅子上、床头上便是很自然的选择。而旅客的包裹也只能放在床头地脚,这就给伺机盗窃者留下了很大空间。他夜晚不睡就是等着别人都睡了以后好下手,得手之后立刻就要走,而且去的是两个半小时之后才开车的杭州,不是他登记的时候写的去向地广州。从旅店到车站只需要半个小时,他却这么早出发的细节让服务员起了怀疑,没有允许他离开,也就是没有给他结账。没有被允许离开就不能离开,这个事实会让今天的读者吃惊,但是当时公家的旅馆是带有一定的管理性质的,对旅客的管理性质,旅客要服从。
单纯没有结账就不能离开旅店,这在一个盗窃犯来说是匪夷所思的。说明那时候不单纯是有退还押金的结账手续,还有一个继续旅行的合法性的证明,比如交还押着的介绍信之类。这一套严密旅馆住宿制度让这个人员流动的公共平台万无一失;制度对人的严格管理状态可见一斑。
作为一本写实连环画,画家非常忠实地将当年全部的旅店实况都逐一记录下来,没有含糊的地方,没有省略掉的、想当然的地方;尽管画面上经过了整齐和整洁的处理,和现实生活中肯定会有尘土、会有凌乱之处的场景有所差异,已经属于艺术化的生活高于生活的状态,但是经过很多年以后,它却依旧是当年那些物用与制度的翔实标本。
让人有点吃惊的是,在医院的病床下,有一个筐,筐里放着用过的药瓶子,包括输液瓶子。瓶子不是取自纸箱而是取自筐中,用完再放回筐中。这是那个物质匮乏、包装落后的年代里的一个小小细节。倘若不是有过类似的生活经验,或者到过医院写生,画家是断然不能想象出这样的器物之用的。
上个世纪70年代末,上海的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一系列这类大开本的彩色连环画读物,虽然大多是以低幼为读者对象的儿童连环画,虽然当年的印刷技术有限,色彩还原远不及现在,但是连环画家们普遍焕发出了青春,以精湛的技巧和踏实的实证主义精神,为中国连环画创作留下了很多宝贵的遗产。当时年富力强的著名连环画家韩硕的这本薄薄的《奇怪的旅客》,只是其中众多遗产中的一种,其题材本身、故事本身的光彩可能已经暗淡,但是画面的魅力永存。
(作者系花山文艺出版社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