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位文艺老青年
2022-04-02王慧骐
王慧骐
长达一年之久的编校之后,“五峰堂文存”终告面世。作为这套丛书的组织者和文字编辑,我感到一种特别的欣慰。值此之际,我想把文存的五位作者和他们各自的作品,印象式地介绍给读者。
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介绍拟以年齿为序。
先说金实秋先生。他是一位颇负盛名的文史专家,早年曾担任过南京博院副院长和南京中国近代史遗址博物馆副馆长。他治学开阔,涉猎广远(出版过各类专著或编选的专集三十余部),汪曾祺先生在世时对其有过评价,称“金实秋承其家学,长于掌故,钩沉爬梳,用功甚勤”,并写过一副嵌名联送给金,联曰:
大道唯实 小园有秋
金实秋与汪曾祺是高邮同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过从甚密,汪曾祺辞世后的这些年里,金实秋出版了多部关于汪曾祺的研究著作。此次收入“五峰堂文存”的《菰蒲深处说汪老》是金先生积多年之心血给汪老诞辰100周年的献礼之作。全书共38篇文章,涉及汪曾祺生命和写作的方方面面。不仅有两人交往中不为世人所知的趣闻轶事,更有汪学研究领域至今尚未涉及的诸多切面,诸如汪曾祺与佛教之机缘探秘,汪曾祺与《汉武帝》之始末,汪曾祺与陶渊明的关系,汪曾祺书画、画跋之阐释,汪曾祺在诗论和楹联上的成就,汪曾祺与高邮民歌,汪曾祺与故乡的水,汪曾祺的豆腐情结,汪曾祺的幽默,甚至汪曾祺的结婚时间考实,等等。金实秋文章的最大特点是让史实说话,行文绝不空发议论,更无那种缺乏依据的东拉西扯、主观臆断,因而读来有血有肉,切实可信,通过文章可得见作者登高望远、兼收并蓄的学术视野。受邀为此书作序的费振钟先生在序的开头对同为高邮乡党的汪学研究者陆建华和金实秋二位的研究特点做了饶有意趣的比较:
与陆建华全面的汪曾祺研究相比,金实秋较专注于汪曾祺的个人性情与趣味。陆建华大处着手,从文学史角度,探讨和阐发汪曾祺文学创作的当代价值,金实秋则从汪曾祺的才艺与知识中,钩沉汪曾祺身上的中国人文精神。陆建华追求学术的严整,金实秋则类似古人杂记,往往从小事与细节上发明幽微。两人之作,虽有差别,但对于汪曾祺研究无疑可以相得益彰。
此段文字我以为较贴切地概括了金先生这部新作的价值与特色。
次说谭金土先生。和金实秋先生的兴趣点虽有不同,但两人的性情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即对所爱之学问肯得花大力气深究,都有一种进入了便物我两忘的“痴”劲。谭的主业是名检察官,但业余爱好却在收藏老照片上。积二十余载寻寻觅觅,已收得各类历史老照片达五万余幅,被尊为此项收藏国内第一人。更为可贵的是,他从这些老照片里不断发掘其背后掩藏的故事,善于运用各种史料分析、提炼出照片所折射的时代风云、社会万象和民俗风情。关于老照片,这些年里谭金土写下的各类研究、品读文章已有了百万字之多。但他此次提交给“五峰堂文存”的《童年·故乡》则是一部散文与童话各占一定篇幅的结集。就文章而言,似乎与老照片无关。他写的是自己的故乡,采用全纪实的笔墨,每一篇都是过往历史的生动再现。人物及其活动的场景虽已定格在岁月的深处,但描绘栩栩如生,触手可及,文字的效应不亚于镜头的作用,阅读时浮现于你眼前的俨然是一幅幅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江南农村特征明显的老照片。谭先生在这组总体为《望岸庄纪事》的作品前面,有一篇类似于引子的文字,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他的写作主张,他说:“记录望岸庄人的生活,记录已逝去的或尚存的望岸庄人昔日的生活,一种可能与现代大多数人不相同的生存状态,但却是望岸庄人曾经的生活”,“社会是每个人生活经历的组合,历史就是英雄和百姓生活的描述”。望岸庄是谭先生出生并留有青春印记的地方,他在这些记录文字里所流泻的真情,构成了这部书最为叩击人心的精彩所在。和他如今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也同样有着乡村生活背景的苏州大学王尧教授在读了谭先生写故乡的作品后,深有感慨地说道:“一个真正的散文写作者,他的文字始终会流连他的故乡,故乡不仅在文字中也在文字之外”,甚至认为,“故乡是散文写作者无法抹去的‘胎记’”。
谭金土这部新著的另一个亮点,是他和自己尚在小学念书的外孙女共同创作的24篇童话。这些作品产生于公孙之间的互动,可爱的小姑娘缠着外公讲故事,外公在讲的过程中,注意调动和启发孩子的想象力,让她也参与进来,要求她变出花样讲给外公听,这么一来一去的,一老一少的创作潜力都得以充分发掘,几万字的作品就这样一篇篇地诞生了。这件事本身就很像一则充满了爱和美的人间童话。而作为促成这些互动成为一件艺术品并得以流传的主导者,金土先生不泯的童真委实可歌可赞。
再说顾志坚先生。一位认识不到两年的新朋友,但又仿佛三百年前便已熟稔。他是我的同乡,共饮一条运河水的扬州人。让我心悦诚服的是,谈起这座千年古城的诸多方面,他可以称九牛,而我只是一毛。在我眼里,他是真正的扬州通。扬州人喝茶,扬州人洗澡,揚州人听书……历史、经济,文化、民俗,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大到一座古寺,小到一碗面条,从古至今,来龙去脉,枝枝末末,他全能给你说出一二三四五来。
他年轻时代便酷爱读书,不仅博闻强记,而且擅将各种知识点打通,为己所用,所以他后来出手写文章,是件十分自然水到渠成的事,先前所有的积累找到了倾泻的出口。2006年,他出过一部名为《屐痕文录》的散文集,是他行走、观察与思考的记录。14年后,他又出新著,书名也由前顺延而来,谓之《屐痕文续》。20万字的作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散文,一部分是他近年所作诗词。散文共17篇,其中6篇是写他曾生活多年的水乡兴化的风土人情,写那里的渔事、婚俗,冬日旧景,名镇今昔,菜花蟹汛;另外,11篇是游记,8篇写国内,3篇说海外。都是亲身历验,由所见而引发所思。他的文字干净而洗练,对某一座城市或某一处景点的描述也都侧重于人文底蕴的展示与开采。看得出他的旅行大都有备而来,出发前把功课做足,行进中便有的放矢,劳而有获。著名诗人冯亦同先生虽也游历甚广,但仍为顾志坚的这些“满是津津有味的文字”按捺不住地叫好。他在本书的序言中写道:
从名胜典故、风俗民情,到域外风光、奇闻逸趣,以及出行中的观感、遭际和相关事宜,娓娓道来,引人入胜,动人遐想。
慧眼识珠的冯亦同读罢书中那些“水乡纪事”的篇札,认为作者“是位出色的水乡风俗画手、水乡风情的行吟者”,而对更见“博闻广识和文采斐然”的若干长篇游记,则给出了它们是“加长版和扩大了范围的乡土文字”的评价。冯亦同眼光的老辣恰恰就在于此,他可谓抓住了顾志坚散文作品的最重要的内核,即这些作品贯穿始终的一根主线,是作者血液中无法更改的那种乡土情怀——哪怕走出了千里万里,“从‘地球村民’的视角来看”,他所关注和捕捉的若干个视觉影像与历史陈迹也都无不与更广泛意义上的乡土有关。
《屐痕文续》中作者可能更看重的是那107首词牌多变的长短句。据我所知,这些诗思凝缩的艺术佳构是作者近几年功夫下得最深,也最能反映其炉火纯青、渐入佳境的人生格局和对世界、世事的识见形态。毫无疑问,一首只能容纳近百字的诗词,通过语言对环境或事件的描述,进而表达某一种思想和意境,这是一种难度极大的艺术表现项目,分明就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所谓一字见景,一句现情,字随景移,情因景生。顾志坚年轻时便有这份雅好,如今卸去了繁俗,如老僧入定,心无旁骛地揣摩、修炼起了这门最见功力的艺术之道来。
接下来说罗光辉。他和我同庚,都属马。结识已30 多年。他是一名正师职退休的军旅作家,业余写作已坚持了快40年。初识时他在位于南京的解放军陆军指挥学院学习,我在一家青年杂志社就职,他因投稿而成为我的重点作者。后来我调到出版社、报社等单位工作,他在解放军原国际关系学院不断地进步和发展。虽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无太多交集。彼此的缘分皆因了写作友谊从青年时代一直延续至今。承蒙他的信任,每一次作品结集交付出版这样的大事总是全权委托给我。进入新世纪的这20年,是他散文写作日趋成熟的重要阶段:2000年他出版了《军号与玫瑰》,2005年出版了《秋色之旅》,2009年出版了《令人眷恋的风花雪月》,11年后的今天捧出了这本《似水流年》。
很荣幸的是,我是罗光辉前后四本书的文字编辑,他在写作上跨出的每一步,我都是见证者。罗光辉的写作我最深的印象是,他始终保持一种丰沛的生命激情。无论写高山流水、亲情乡愁,还是记所行之思、所读之悟,都能发现字里行间有他对生活无处不在的热爱的笑容和博大的宽容之心。罗光辉当年施教的学员、如今仍在军中服役的女军官孙莹在这本书的代跋中,写他眼中的首长“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向往和好奇”,并列举了罗光辉作品中的若干实例证明他的那颗好奇心。的确,庸常的生活,不断重复的日子,甚至来自生活的种种重压,使得好奇心往往离我们而去。女军官孙莹对其首长罗光辉作为一名作家本质特点的探尋,我以为和我所说的内在的生命激情,应当是互为印证互为贯通的,或者说好奇心是生命激情的一种外化。而作品唯有注入了作者的生命激情,它才有可能站立起来,走进读者的心里。2019年春节前夕,我去医院看望刚刚做了心脏手术不久的罗光辉,当时他很虚弱,没想到三个月过后,我邀他来苏州常熟参加一个活动时,他已恢复得很好。这一年的夏天,他又跑了很多的地方,去了北戴河,去了锡林郭勒草原,还去了福建重访当年刚刚入伍时住过的老营房。他生命力的旺盛令我敬佩。而激情其实正是文章中的一种元气,相信读者从罗光辉的作品里能感受到这股气的存在。
临了说花善祥先生。与上述四位的人生经历有所不同的是,花善祥一直工作和生活在基层,每天都是和最普通的农民群众、农村基层干部打交道,所谓与泥土共呼吸,这句话放在他身上再贴切不过。我们一直强调作家要深入生活,体验百姓的疾苦,花善祥的得天独厚,是他原本就在别人要去深入的生活之中。他对中国几代农民本质上的认识,比我们这些长期待在城里的人分明要强得多。他的这部《杨树庄风情录》写的都是他烂熟于心的乡人,是他从小到大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他笔下的人物和一幅幅生活场景,一直就存放在他记忆的库房里,只是眼下他给这些故事注入了一汪生命的活水。我是怀着一种特别激动和十分恭敬的心情为善祥的这本书写序的。在序中我写到了对花善祥这些作品深层次意义的认识。乡村与土地给予这个小我一岁的农家子弟的博学、丰富与深刻,是的的确确令我时感汗颜的。
还想说的一点是,花善祥收入这部集子的作品在成书以前,实际已经历了一次市场的检验。他每篇作品写出后,第一时间总放在家乡一个影响力较大的微信公众号上首发,让乡亲们评头论足。我多次留意过读者对他作品的反馈意见,发现他笔下的人物命运牵动着相当数量的阅读者的心,他们在留言栏里留下的那些文字饱含着对一个乡土作家最高的敬意。
在我之前已有年轻的阅读者,从花善祥的作品里读出了山药蛋派文学的创建者赵树理先生的文字中所特有的那股气韵,并以专文发表了研讨性的文字。我知道,退休后的花善祥依然还住在村里那座盖了已有些年头的小院内,门前不大的自留地上长着他和夫人一道打理的各种新鲜的菜蔬,晚来找几个乡邻喝杯老酒,说说旧事,他满口的方言告诉我们,这是一个永远不会背叛家乡的智者。他不只兴趣盎然地打捞那些几近沉睡的历史,还在以他独有的敏锐和忠诚记录着日月星辰在当下呈现的各种面孔。
或略地说完了我的这五位朋友。他们中前两位已入古稀,后三位同我一样也都过了耳顺,但共同点是,都还有股不服老不服输的心劲。这令我想到了“文艺老青年”这个词。文学和艺术(或由此派生出来的研究)是几位老来依旧还积极投身其中的一项精神活动,虽走过的人生道路各有迥异,但心中之爱相同,性情和兴趣相同,他们不因年迈而虚度时日,老有所为,以笔写心,以各自不同的视角写苍生写世界,写出自己独立的思考。所谓“老”指的是年龄,而“青年”才是他们实际的生命运行状态。
最后解释一下这套书的总名。将五位友人比作山峰,是一种祝福,而无拔高之意;山有大小高低,重要的是昂首而立,有自己的一份风骨在;此山不与他山同,也就足矣。借用此意与诸友共勉。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新华报业传媒集团图书编辑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