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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有源 树有根

2022-04-02韩子勇

博览群书 2022年1期
关键词: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艺术

韩子勇

2018年7月,组织安排我到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我意识到,这或许是我工作生涯的最后一站了。人生不易,要在意想不到的环境和时代里漫游。想想看,没有哪种植物、动物,能适应所有的地方,但人可以。人还可以适应比自然差异大千倍万倍,且瞬息变化的人群社会。由此可见,那些冥冥中推攘或牵引着命运的力量,并不比布置了宇宙星图的力量更简单。如果有一种技术,能复现堆积如山的生命灰烬的全息影像,一点不湮灭流失,那该是一个多么复杂幽微的世界呀。但很难完全复现,每个人都和更多的人、更辽阔的社会和时代连在一起。比如,我工作的最后一站,是走到一棵郁郁苍苍的大树下。面对这棵郁郁苍苍的大树,我不了解它,它独木成林,太大太高了。年代久远仍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也伤痕累累,烟笼雾锁又霞光万道。我心生欢喜,也心生敬畏。我若更早些有一段和它一同成长的岁月该多好,不至于像个闯入者,疑虑重重又必须前行。我得想想,怎样干好这最后一桩活计。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在老之将至、一身困倦时,我成了守林人,要时时登上望楼,为森林歌唱。大树、老树,像老人,像隐秘而孤独的文明,可能会嗜睡、打盹、犯迷糊、沉湎旧梦,视无限的春光如无物。这时,需要春雷的轰唱,唤醒它、激励它,一个激灵,使它血脉偾张。要浇水施肥、除草打药、修枝剪蔓……这一切的细致烦琐,是为了提纯复壮,最大限度减少岁月的消磨、侵蚀和种性退化。中国艺术研究院是共和国艺术科学的奠基之地,在中华戏曲、音乐、美术等诸领域,涌现过一批声名赫赫的开拓者。今天,这些学术大家多已故去,健在的多是百岁老人。但我们居然没有一部院史,今年是建院70周年,我们需要一部清晰准确的院史,一个佐证生动的院史陈列,插上一根根庆生的烛焰,缅怀前辈恩泽,也为后来者鼓劲祈福。我们已经把一些学术先贤的肖像,挂在研究生院的厅廊里,正为他们创作雕像,想着将来立在院子里,让来这里的人能够抚摸、亲近、相拥而立、合影留念。我们启动了“口述史”的课题。以大家的名号,举办论坛、展览、年度优秀论文评选。我们出版文集文丛,开辟名家讲坛,在报刊推出《他们是共和国艺术学科奠基人》栏目。我们发挥优势、集中力量,制定《中国艺术研究院关于加强中国特色艺术学“三大体系”建设的工作意见》……这一切,都是为了接续学术传统,打造有形或无形的先贤祠,形成优良的学术生态和氛围。

艺研院会聚了张庚、郭汉城、杨荫浏、王朝闻、周汝昌、冯其庸等一大批德高望重的学者,为我国艺术学科建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汉城老今年104岁了。每次看望他,我都受到一次精神的洗礼。我惊讶和感慨于他生命的青春底色如此鲜亮浓郁。从百岁老人身上,我感受到了比我、比我接触过的老者和年轻人,更多、更亮、更热烈的希望感、未来感。他乐观、谦逊、淡泊名利、奖掖后进。他对党和国家、民族和人民,对中华戏曲事业刻骨铭心的爱,火力不减,一直炽热燃烧。我羞愧自己悄然而来的暮气、怅惘和厌世情绪,在钦佩和感动中获得新的力量。他是我见过的最纯净透明、最积极向上、最乐观喜气,最不改初衷、一往无前、默默燃烧、保持了青春本色的人。我觉得,所谓的人格魅力,所谓的生命意志,所谓的大自在大境界,也许正是这样返璞归真,不忘初心,始终如一地行进在理想大道上的人。我想,那些已故去、我无缘得见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先贤们,也一定多是如汉城老这样的前辈吧。他们在学术创造上的卓异光彩,也一定和他们的人格魅力合二为一,只有如此,才能惺惺相惜,引众多追随者风云际会,共襄学术盛举,从而呈现群星拱辰、交互辉耀的盛景。

学术传统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根与魂。毛泽东主席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前身——中国戏曲研究院成立时,亲笔书写院名,并题词“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我想,这也是我们的院训。老一辈学者、专家、艺术家,为社会、为人民、为中华文化,惕惕自厉、矻矻以求,回应文化发展的时代要求,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建构中华各艺术门类的史论体系,这与今天“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学术体系、学科体系、话语体系”的目标是一致的。想想真是惭愧,和今天的情况相比,那个年代,那一代学者,有个鲜明的共性,就是把学术事业看得比自己更重,心无旁骛、安贫乐道、奋不顾身,对事业、对学术、对工作,有一份终身不移的痴迷、真诚和敬重,有强烈的献身意识和牺牲精神。正因为如此,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学术界颇有影响的“前海学派”。这是一笔弥足珍贵的学术遗产,更是精神遗产。新中国70年,在戏曲艺术研究领域,除了“前海学派”,尚不知有其他学派。从这一点看,就值得认真总结、继承弘扬。我以为,形成“前海学派”的原因是多样的,首先,前海诸师是贯彻“二为”方向、“双百”方针的典范,他们的学术研究是真心实意地为中华艺术立言,这个大志向超越小我、超越斤斤计较和名利得失,从而形成稳定的学术共同体,上下用心,一体发力,不避艰辛,完成奠基之功。其次,深厚的理論联系实际的学风,问题和命题系于时代,从艺术实践中来,到艺术实践中去,投身田野,参与艺术实践,为艺术的传承与变革立功。最后,有一批学问精深、胸怀博大、具有强烈人格感召力的宗师,立德树人,风云际会,专心做事,以成大观。

我以为,人文科学特别是艺术科学,和自然科学相比,更感性、更具社会性,与土地、人民、时代有更加直接紧密的血缘关系,它不像科学技术,有一个严密精致独立的实验室,它的“实验室”是广阔的人群社会,它只能扎根在土地和人民中间,汲取养分和力量,须臾不离,否则很快就会枯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文科学尤其艺术科学,很难躲进象牙塔里,脱离水土、孤立生存。具体到某个地方、某个机构和单位,自然而然产生聚集效应,形成生态群落的特点。他们相互滋养、彼此依存、和而不同、休戚与共。大树不移,移也移不动, 移则失魂落魄。真正的巨木,都是有深根长根的,它又粗又密的根须,牢牢抓住了一大片泥土,而且在土地深处与其他大树的根,紧紧地挽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学术生态、学术传统、学术流派的生发形成,是个复杂的过程。“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里有什么规律?它是如何萌发、聚集、相互作用、形成良性循环、日益扩展壮大、最终形成太空中星云般的壮丽景象——或者,它又是如何流失、沉寂、衰老、 坍塌、风流云散、不知所终的?不禁使人感慨万端,值得深思细想。

水有源,树有根。有根有源,就能青山永续、绿水长流。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院长,中国工艺美术馆馆长、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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