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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女性的“懒惰”走进苏童作品后

2022-04-02陈凡

博览群书 2022年3期
关键词:苏童男权妹妹

陈凡

懒惰是人性的弱点,也是酿成人生悲剧的元凶,在男性作家苏童的笔下,懒惰一点点的吞噬了女性本应美丽的生命。20岁的女性本应如花朵绽放一般的美丽,然而残酷的生存环境却使她们的心灵发生扭曲,内心的压抑与变态将她们一步步的推向死亡。年轻女性在失去父权的庇护后,又不幸被男权所笼罩,在男权的控制下毫无尊严的生存。

苏童在《苏童王宏图对话录》中谈道:

有人说我是专门写女性生活的作家,我一直生活在误解中。其实在我的创作中只有四篇作品是专门写女性的,就是《妻妾成群》《红粉》《妇女的生活》和《另一种妇女的生活》。

通过阅读这四部作品,我们发现苏童描写的女性形象在本质上有着共通之处。

她们的身世、家庭都很不幸。《妻妾成群》中的颂莲在20岁时失去了父亲,失去了让她最可依靠的人。父亲没了,是生活给颂莲的致命一击,从此颂莲的生活就像一架紫藤,像陈家大院里那从秋天到夏天一直沉沉地开着,紫色的花絮在秋风中摇曳,一天天清淡下去的紫藤一样,独自的飘零,凋谢。没有了父权的庇护,颂莲必须得独自担负起生活的责任,但她并不恐惧也不怯懦,她很实际:

当继母让她在做工与嫁人两条路上选择时,她淡然的回答,当然嫁人。继母又问,你想嫁个一般人家还是有钱人家?颂莲说,当然有钱人家,这还用问?继母说,那不一样去有钱人家是做小,就是做妾,名分委屈了一点。颂莲冷笑了一声,名分是什么?名分是我这样的人考虑的吗?

与其说颂莲实际不如说她懒惰,是懒惰这一人性的弱点使得受过新式教育,本可以出去做工的颂莲,毫无迟疑地选择了嫁到富人家,过玩偶一样的生活。

如果说苏童对于女性自身的弱点,在描写颂莲这个看似简单的选择上只是隐晦的暗示,那么中篇小说《红粉》中小萼的塑造,则更加明显表现出他对于懒惰,致使女性自身走向悲剧命运的深刻揭示。《红粉》中的小萼与颂莲有着相似的家庭际遇,16岁的她死了父亲,母亲改嫁,这个无知的弱女子则被卖到妓院,沦落成妓女。新中国成立后,妓女的改造给了她这样受苦受难的女性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然而当她做工时,无法完成30个麻袋的缝制任务,她就要去寻死,在她要上吊寻死时,恰好被值班的士兵发现,于是被逮到了劳动营的营部。晚上睡觉时她暗想,如果他们一枪杀了我结果倒不算坏,但是如果他们存心收拾我,要我缝40条甚至50條麻袋呢?那我就只好寻死了。当她被叫去谈她自己的经历,她说我缝不完30条麻袋,我的手上起了血泡,我缝不完30条麻袋,我只好去死。小萼从16岁就成了妓女,她没有任何受教育的机会,她过惯了出卖自己肉体的生活,在她的思想中这就是一份工作,一份最轻松的工作。她说,我16岁死了爹,娘改了嫁,我只好离开家乡找事干。当被问到为什么不去缫丝厂,缫丝厂一样可以挣钱时,小萼说:“你们不怕吃苦,可我怕吃苦。”怕吃苦的性格在小萼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到了1952年,她的改造期满时,她选择哪家工厂的活最轻就去哪家工作,最终她被安排去玻璃厂洗瓶子,在劳动时小萼总是懒懒的重复她的动作,她清醒地知道世界上不会有比洗瓶子更轻松地工作了。后来,有了家,她与老浦结了婚,就辞掉了工作,待在家里。可以看出,小萼每一次有意识的选择,都是以轻松为主,她并不想吃苦,不想奋斗,不想靠自己的努力改变生活,她根深蒂固的懒惰,使她一步步将自己推向悲剧的命运。她不仅好吃懒做,还喜欢享受,这人性的弱点使小萼的人生一步步走向死亡。

懒惰,不想付出自己的劳动,就只能像颂莲一样成为陈佐千的玩偶,像小萼一样,过着悲剧的生活。懒惰是人性的弱点,懒惰将主人公的生活一步步地推向绝境,使得她们的生命一点点的濒临死亡。这让人不禁联想到鲁迅笔下的农民形象,诸如孔乙己,阿Q,他们的悲剧人生一方面是时代造成的,一方面也是他们自身的弱点造成的,苏童在塑造这些女性悲剧命运时,多少也带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感。

苏童笔下女性悲剧的命运,本质上有相同之处。这些女性都是十七八岁时死了父亲,生活发生了巨变,她们的生存困境由此开始,愈演愈烈。命运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神秘而不可测,当这样的生存惨剧发生后,颂莲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本可以享受的校园生活没有了,她不得不辍学,辍学后嫁到了陈府做小妾,在这个妻妾成群的深府大院里,女人们都在为自己打算,她们争风吃醋,互相残害。颂莲被笑中藏刀,内心歹毒,善用心计的卓云陷害,并难逃被自己丫鬟雁儿记恨的处境。来自同性关系的较量,是同性之间互相嫉妒的恶果,在这样的生存境况下,颂莲的内心是扭曲的。更可悲的是四个女人都在讨好一个50岁、干瘦如柴的男人。可想而知,颂莲这个20岁的女性,年轻、漂亮、极富生命力,她与年过半百并且又冷酷、无情的男人一起生活,哪里会有幸福可言,她的内心是极其压抑的。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曹禺《雷雨》里的主人公繁漪,繁漪是一个“雷雨式”的女人,她的爱恨就像雷雨一样急速有力,然而她也被命运无情的捉弄,她嫁给了周朴园这个自私、冷酷的男人,在周朴园那里她感受不到一丝一点的爱,压抑的生活处境,让繁漪的性格变得乖戾,促使她一步步走向灭亡。颂莲与繁漪都不能从自己赖以生存的丈夫那里,得到爱与正常的两性生活,于是她们美丽的生命备受压抑,这种压抑又没有希望的生活将他们一步步推向命运的深渊。颂莲既要忍受同性间的较量,又得不到丈夫的爱,自己也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就连想为陈佐千生个孩子,从而使自己的生活有个盼头,有点希望,这样小小的愿望也随着陈佐千性功能的丧失而落空,这样的生存环境压抑着颂莲,并将颂莲推向了绝路。

如果说颂莲的悲剧更多的来自男权统治的社会对女性生存的压抑,那么苏童的另外一部中篇小说《红粉》中女性的悲剧,则更多的来自男性体系下女性身份自我认同的危机,陶丽华说:

苏童对女性的刻画始终带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既清醒于女性所面临的中国封建历史文化力量的强大,同时也深知女性自身存在的多重人性弱点。

在小萼身上,这种弱点得到了极致的表现。秋仪与小萼有着同样的生活遭遇,父亲在她们十六七岁时过早的死去,没有了生活的依靠,被卖到妓院接客。秋仪对待小萼如同姐妹。然而,小萼为了自己,夺走了秋仪后半生可以依靠的男人,在秋仪出家为尼时,嫁给了秋仪的相好老浦。秋仪曾经像姐姐一样照顾小萼,小萼在劳动营改造时,秋仪让老浦送些东西去看看小萼,老浦起初不肯去,无奈秋仪死缠烂打,老浦这才硬着头皮去探望了小萼。小萼在收到秋仪托人送来的包裹时想,秋仪果真没有忘记她,茫茫世界变幻无常,而秋仪和小萼的姐妹情深是难以改变的。但关涉到自己的利益时,小萼没有一点点的退让,她把秋仪推到了生存的困境之中,最终秋仪只能选择鸡胸驼背的冯老五,大家普遍认为秋仪的心里其实只有老浦,老浦却被小萼抢走了,秋仪的生存困境,来自与自己情同姐妹的小萼,小萼毁灭了秋仪的生活希望,然而小萼在毁灭别人的同时,自己也遭受着生存的压抑,而她这种毁灭他人的力量正是源于自我生存的压抑。

周帆言:

《另一种妇女生活》中的简氏姐妹一直离群索居在酱园的楼上,这是对于男权统治生活的主动逃离。潮湿晦暗的江南小镇上有一家“阴气太盛”的酱园。楼上住着原先酱园主人两个一直未曾出嫁的女儿——年逾半百的姐姐简少贞和比她小8岁的妹妹简少芬。

简氏姐妹多年离群索居、相依为命、但内心的忧惧和欲求以及外界的影响都越来越令妹妹感到压抑、委屈。当简少芬发现自己提前绝经时,她坐在马桶上哭了整整一个黄昏,因为她深知这是女人衰老和灭亡的信号,她无法抑制心中的哀愁,心中渐渐滋生出对姐姐的怨恨和嫌厌。在顾雅仙的劝说和有意安排下,妹妹简少芬与一个孩子已上中学的章老师结了婚,妹妹的出嫁最终使得姐姐简少贞自杀身亡。

简少贞的爱情是荒芜的,在她的生命中爱情不曾降临过。简老头活着的时候就不准两个女儿出门,少贞上学是女佣接送,上的是教会办的女子学校,少贞在父亲安排的排斥男性的环境下长大,以至于老头死后的几十年,少贞还是死守着酱园,就像守着金库一般,对于男性她充满防备,并且极其的排斥,对于妹妹的爱与依恋也发展到了变态的地步,并且妹妹也被无辜的夺走了爱的权利。少贞拒绝爱情、排斥男性,拒绝接纳外界的空气来拯救她封闭窒息的房间。妹妹和章老师结婚,她气急败坏,最后选择用无数绣花针扎破自己的动脉。简少贞是一个典型的男性恐惧症患者和迫害症患者。对于男性,她的内心充满着恐惧和排斥。她认为男性都不怀好意,盯着自己父母留下的财产,在适婚的年龄她拒绝婚姻。她说:“我这清清白白的身子为什么要去送给那些臭男人?”当妹妹少芬到了适婚的年龄,她依然排斥一切追求妹妹的男性,并且说“主要是没有合适的,没有合适的倒不如不嫁”。她说:“他们就是容不下我们简家,非要把我们姐妹拆散了才肯罢休。”

显然,简少贞已经产生了深度的厌恶男性和恐惧男性的病态心理。于是她的生命在无爱中老去,在男权社会中失去“父亲”的庇护后,对男性恐惧,这样的生存处境使得简少贞渐渐地患上迫害症,怀疑外界的一切都要伤害自己,尤其是男性。小说中很多描写都显示出她患有严重的迫害症。在她的精神世界中,即使是自然存在的事物对她也是极大的威胁。比如,氤氲天气引起她的烦躁,“听见下雨声我的心里特别烦”,婚嫁的车队从窗前经过的时候,少贞诅咒道,“这种阴天,结了婚也要倒霉的”。又如“两只淡黄色的镶有红彩的桃子就悬挂在窗外,伸手就可以摘到”,而少贞“站在窗前的眼神是疑惧不安的”她知道诱人的桃是引起人欲望的“恶花”,她感到威胁和迫害,于是“果断”地抓起剪刀。”少贞更是觉得周遭的人际是一种迫害源。比如妹妹少芬去参加顾雅仙儿子的婚礼,尽管顾雅仙说不让少芬送礼,但是少贞却认为不送礼会遭到顾雅仙的鄙视,送礼又会被顾雅仙骂是送“背时”的礼。简少贞这样畸形的心理,导致她以封闭自己的方式来逃离男性恐惧症和迫害症的压力。于是她在无爱中老去,妹妹的婚姻更是给了简少贞致命一击,在她的思想中妹妹已成为她此生唯一的希望和存活下去的理由,姐妹俩相依为命地过完余生,是她所预想的生活,然而妹妹出嫁了,她的一切想法都落空了,这使她陷入绝望和悲惨的精神境地。对于少贞,精神的崩溃和死亡的结局是必然的。

苏童笔下的女性悲剧命运都是女性失去了父权的庇护,而难逃男权的深渊。颂莲,死了父亲后,嫁给了年过半百的陈佐千。从此,她便失去了女性的所有尊嚴,她要让陈佐千喜欢自己,就不得不讨好她,她所做的一切就像是一场献媚的演出,她们之间没有爱情,有的只是类似于金钱的交易,而在这样的交易中陈佐千无疑是占上风的,他有三房姨太太,颂莲必须失去一切尊严地讨好他,让他欢心,稍有闪失,稍有不如意,陈佐千便如同冷血动物般残酷无情。在一个夜晚,当颂莲得知陈佐千烧掉了父亲留给自己的遗物后,她就像一只沉默的羔羊,用行动拒绝着陈佐千的亲热,然而这却惹怒了他。他起身跳下床来穿衣服,还说幸亏有三房姨太太。此时的陈佐千没有一点人性,他的冷酷、无情表现的一览无余,陈佐千把颂莲当成器物一般的欣赏,他并没有给她应有的爱,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冷冰冰的交易关系,在这场交易中难逃男权至上的法则。在传统社会,男性永远是一切标准的制定者,女性则作为一个客体或是作为一个被管制者存在。

简少贞想要彻底的逃离男权,她终身不嫁,到后来因为妹妹出嫁而自杀,她终其一生与男权抗衡,然而她的悲惨一生,给了我们一个深刻的教训,女性难以逃离男性的阴影,即使终身不嫁也并不能活得潇洒、漂亮,而是过早地衰老、性格乖戾。

《红粉》中秋仪、小萼本情同姐妹,两人都是苦命的女子,小小年纪便被卖去做了妓女,秋仪像姐姐一样照顾着小萼,然而小萼却嫁给了秋仪唯一可以依靠终身的男人。《红粉》中写道:

当秋仪走过凤凰巷的时候,她忘不了这条小巷,17岁进喜红楼之前她曾经在这里走来走去,企图一个又英俊又有钱的男人把她的贞操买走,她拒绝了许多男人,最后等来了老浦。如果说17岁的秋仪过了一条河,老浦就是唯一的桥。

秋仪虽是妓女,但是她有血有肉、有真情,然而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子最终只能选择和一个鸡胸驼背的男人生活,最终还是难以逃脱男性权利控制的生活。小萼从来就没有想要独立的生活过,她懒惰的性格使得她对男性有一种天生的依赖,她自私、物欲熏天,难以脱离男性而独立的生活,所以她可以不顾姐妹之情而夺走秋仪的老浦,她过不了苦日子,懒惰成性,并且物欲横流。婚后,老浦为了满足小萼的物欲,贪污了巨额的公款,最终老浦被枪毙。这些都不足以使小萼改变,再老浦死后的第二年,她就跟个北方人走了。临行前,她对秋仪说:“我本来下决心不嫁人,只想把悲夫抚养成人,可是我不行,我还是想嫁男人。”小萼天生对男性就有一种依赖,她无法离开他们而独立的生存,相比其他女性,他有独立生存的机会和可能,因为时代的原因,她在改造后有自己的工作,可以养活自己,可以有尊严地独立生活。然而小萼没有,她懒惰、依赖,最终跟着北方男人走了,终其一生,她都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依附于男性而生存。从苏童专门描写女性生活的四部作品来看,他笔下女性的命运都是以悲剧为底色,而造成她们悲剧命运的原因,既有客观环境的制约,也有主观缺陷的影响。她们悲剧的命运,源于她们身上难以摆脱的人性弱点——懒惰,生存困境对人性的压抑与扭曲,以及男权统治下的社会给女性生存带来的压迫。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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