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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人”老舍看“农民工”祥子

2022-04-02陈庆妃

博览群书 2022年3期
关键词:祥子城里人老舍

陈庆妃

乡下人“进城”已成为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由此而衍生出的一系列问题,也成了作家反复书写的对象。不同时代和文化背景的作家叙述“进城”故事时,尽管关注点有所不同,但不约而同凸显了个体的多元生存困境和复杂情感体验。“进城”故事的叙述重心,并不在于展示物理空间的显性位移,而在于揭示社会文化的整体转型和个体心理世界、精神空间的隐秘变化。乡下人“进城”,就得在城乡构筑的二元结构中不断进行自我调适,必然出生发出形形色色的悲欢故事。《骆驼祥子》中的祥子、《我们夫妇之间》中的李克和张同志、《人生》中的高加林、《嘉莉妹妹》中的嘉莉等人“进城”的故事,不独是个体和历史层面的,更具有普遍性和当下性的意义。

近年来,我国既加快了城镇化建设的步伐,着力打造各类“宜居城市”,又开始全面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将“美丽乡村”建设作为重要目标。坚持城乡共同发展、和谐进步的原则,架起二者之间自由流动、深层融合的桥梁,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重要举措。基于当下语境重读祥子、高加林等人的“进城”故事,我们既能对城乡之间存在已久的壁垒形成更为深入的理解,又会对构建和谐城乡关系、打造宜居宜业人文环境生发更多感悟。

——张宝林(文学博士、西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农民”如何“进城”,文学是一条纸上通路。老舍名作《骆驼祥子》,在很大程度上讲的就是一个农民工进城的故事。然而,老舍悬置了“乡土”,人为地截断了城乡互哺这一中国传统的文化伦理,将祥子抛掷到毫无回返可能的北平城。与此同时,老舍也悬空了祥子的城里人身份,使其成为一个原子式的个体,从而使“城市”孤立地成为祥子的异托邦。人与人之间处处是陷阱,是利益的权衡与算计,祥子三起三落的人生境遇宿命地导向末路。北平是老舍笔下充满温情和文化意蕴的城市,但对祥子而言,却是无法根留的异乡。

在老舍的“城与人”系列小说中,祥子与北平的关系显然具有特殊的异质性。祥子一方面是单向的强烈认同,一方面是完全无法融入。舍弃书写“进城”的过程与“返乡”的可能,凸显认同与融入之间的鸿沟,充分显示了作者老舍作为城里人的有限视角与预设立场。彼时的老舍对乡土中国还缺乏足够的认识,对农民处境也无法引发同情式的理解,而是以城里人远观城市边缘人的挣扎与死亡,故而小说中游离于情节的评判式语言常常自然流露。老舍对祥子的终极断语,没有同情,只有密不透风的叠加的刻薄:“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引自《老舍选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P244)

与城里人老舍的拒绝相对,祥子进城的意志是坚定的。祥子进城的奋斗目标也是非常单一且执着的——存钱,买车,拥有一辆完全产权的洋车。“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是高等车夫。”(P6)于是,生活的一切围绕洋车展开,成为洋车的等价物,骆驼、女人、婚姻都必须与洋车进行价格换算。他衡量骆驼的价格时,“想到骆驼与洋车的关系,他的精神壮了起来,身上好似一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假若他想到拿这三匹骆驼能买到一百亩地,或是可以换几颗珍珠,他也不会这样高兴。”(P26)三条骆驼等于一辆洋车,这是祥子的城市生活逻辑。

高等车夫——这样一个简单到卑微的奋斗目标,与老舍笔下的知识分子以及市民的理想高度一致。在大学任教的曹先生是城市的绿洲,接受一点点社会主义理想,做个可以践行的生活的唯美主义者。简单而卑微的理想定位也符合老舍对理想市民的期待,如同《离婚》中张大哥对于儿子的希望:“北平人对儿子的希望都不大——只盼他成为下得去的,有模有样的,有一官半职的,有家有室的,一个中等人。”(引自《老舍〈下卷〉》,华夏出版社1997年版,P66)

两相对照,不难发现,祥子一开始就被作者定位為市民进行塑造,他与作为土地之子的农民之间,缺乏对土地以及对农村人情社会的回望与留恋。夏志清指出,“在描写主角拼力设法活下去的时候,老舍表现了惊人的道德眼光和心理深度。”(引自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老舍熟悉市民社会心理,他在悲悯祥子,也在悲悯底层个人主义者沦为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但这一切,都与乡土无关。老舍显然也无意去探讨乡土问题,事实上这也不是老舍擅长的社会空间。老舍创作的主题先行一直都是个问题,只不过其出色的文学技巧先声夺人,反过来巩固了预设的主题。

就“文学进城”这一主题而言,《骆驼祥子》丧失了“进”这一历史过程,但是“进城”作为一种现代性的表征,却使《骆驼祥子》具有世界性的接受和阐释空间。作为世界文学经典,《骆驼祥子》拥有被不同时代、不同国度读者开发,满足其阅读或宣传的潜能,其中改编和外译所起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骆驼祥子》的英译大致可以分成三个阶段。二战后的上世纪40年代,伊万·金的翻译凸显英语世界的接受视角,将其改写为一部实现“美国梦”的浪漫主义小说。在金译本中,《骆驼祥子》首先是属于中国的、北平的——一座具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富有东方式异域风情,其次又是美国的、世界的——“老舍的这部小说主题意蕴具有普适性,它可以是发生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的小说,而这位令人动容的车夫与不公的命运做斗争,不放弃、不抛弃,则展现了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普通人的品质。”金译本《骆驼祥子》以大团圆作为结尾,契合二战后英语世界读者逆境中求发展的接受心理,也与此时美国社会的精神导向有关,符合美国梦的内涵。

《骆驼祥子》英译的第二阶段是1979年中美建交之后,由珍·詹姆斯重新翻译。译者忠实于原作,未做删改,并在序中对《骆驼祥子》进行社会学的解读,将老舍与狄更斯相提并论,认为二者不仅是社会小说家,更是地方志的编撰者。詹姆斯译本《骆驼祥子》作为中美文化交流的文本,老舍作为具有强烈社会关怀的作家,文学作为了解中国社会的窗口受到美国读者的关注。

2010年,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世界传播领域久负盛名的中国通葛浩文翻译了《骆驼祥子》。葛译不仅更忠实于原作,弱化中国元素、异国风情,更着力于还原其文学价值和哲学视角,以作者为本位,对老舍的生命历程予以更多的人文关怀。

《骆驼祥子》在世界范围内扩大影响的同时,解读空间也豁然扩大,然而其中不乏过度阐释。比如有人认为,《骆驼祥子》最大的贡献是开始关注城市工人阶级状况,并发现了城市工人与个人主义的矛盾。这种左翼解读显然超出了上世纪30年代老舍的思想状况。这里不妨对照《骆驼祥子》外译与国内版本的修改。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骆驼祥子》修订本。出版之前,有关专家对老舍的写作立场有过激烈的争论。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的巴人出具的意见认为,老舍没有自己的道路,《骆驼祥子》有浓厚的小市民的颓废思想,完全否定了劳动人民;祥子没有写好,没有反抗,完全随着社会黑暗势力沉沦。老舍本人在修订本后记中也认可了专家的批评,承认未能给劳动人民找到出路,看不到革命的光明。

笔者在此引用1955年修订本的论争,是赞同对《骆驼祥子》的文学价值以及老舍的思想状况进行“再解读”,但并不主张将其放回到革命话语、阶级话语当中,而是试图解放过度经典化的老舍及《骆驼祥子》,在当下的城市化进程中去认识农民进城,思考文学书写“进城”的诸多途径。老舍对农民工祥子原子化、去乡土化,一定程度也对北平去地方化。他写道:

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

這是一种将人物推至极端处境的情节设置。老舍舍弃祥子的“乡下人”身份,直接将其置入城市无产者行列中,既是因对乡土社会的陌生而无力着墨,也是为了减少枝蔓,使小说结构更严谨,笔墨更集中。极端化的情节设置,集中化的笔墨,使骆驼祥子的形象高度纯粹化、典型化。上世纪30年代在北平城讨生活的农民工——祥子的城市奋斗史,也意外地成为当下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前史,不断更新读者的接受视域,从而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获得普遍意义。

解放阐释才能使《骆驼祥子》获得21世纪意义上的“新经典”价值,然而,经作者的自我阐释以及学者的解读,《骆驼祥子》已形成了经典阐释模式:

作品讲述的是旧中国北平城里一个人力车夫祥子的悲剧故事,反映了旧中国城市底层人民的苦难生活,揭示了一个破产了的农民如何市民化,又如何被社会抛入流氓无产者行列的过程,以及这一过程中所经历的精神毁灭的悲剧。(《骆驼祥子》图文珍藏版“简介”,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版)

“旧中国”与“悲剧”作为经典解读的核心词语,某种意义上禁锢了《骆驼祥子》的阐释空间。

尽管可以列举出非常多的写作技巧证明《骆驼祥子》的艺术性,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语言造诣的深厚,但其中至为关键的困惑并未得到解决——祥子如何进城?祥子可以选择进城,选择就业,选择婚姻,为何没有选择重返乡土,从乡土到城市只是一条单行道吗?老舍斩断了祥子所有的乡土社会关系,是否就意味着与乡土毫无关联呢?

终其始终,祥子和北平都未能建立起结构性的有机联系,二者之间反而成为一种反讽。祥子在北平城的最后一份职业是送殡——京城南移,北京被封为故都,成为北平,渐渐失去原有的排场,唯有红白事情在大体上还保存着旧有的仪式与气派,而祥子的生活多半仗着这种残存的仪式与规矩。因而走出悲剧的美学分析范式、阶级论的庸俗社会学分析模式,进入与现代性相随而至的,百年来中国农民工的生存危机、发展危机、性危机、精神危机这一社会学层面,《骆驼祥子》的新经典意义才能豁然开朗。

祥子从未想过要返回乡下,城市再如虎狼,也宁可被吞噬。是什么阻绝了祥子的返乡之路呢?就文本而言,是老舍的写作意图决定了祥子宁可做一个城市的游魂。如果还有机会,老舍是否还要继续修订?这既是一个伪问题,也是一个真问题。从乡土到城市,并非仅是空间的位移,而是从礼俗社会进入契约社会,从有机社会进入机械社会。要使原子化的社会成为一个有机体,既需要制度性建设,提供城市共同体认同的组织,也需要个体适应契约式社会。重建乡土,提供返乡的通道,再造城市,使其为陌生人、流动者、新城市人提供可供认同的机制。只有返乡通道是存在的、畅通的,进城才可能无所畏惧。

老舍小说以京味著称,其中包含来自底层的幽默。祥子的故事,却完全与幽默无沾。哪怕与这城里的姑娘结婚、生子,祥子与这城仍然无法建立任何亲缘关系。老舍终究是把祥子当作“抽象的概念的人物”,用“世俗的”“自然主义的,现象学的方法”来描写人物。老舍为其新的职业作家的开端,有意抛开幽默而正正经经地去写,这多少出于作者的启蒙自觉或强烈的道德意识,然而这道德意识和启蒙自觉毕竟是属于上世纪30年代的了。

(作者系文学博士,华侨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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