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遗失什么在地铁里
2022-04-01沈轶伦
沈轶伦
一个青年在哭。他背对着所有人。
地铁在地下穿行,黑色的隧道让明亮车厢里的窗成了镜子。镜子映照出他想藏起的正面,眼泪从他的脸颊滚落。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空着的双手不断抹眼睛,有些手足无措。此时的车厢里坐得半满。但几乎人人低头自顾自刷手机。谁也没有抬头注意他的抽泣。其实这样也很好。置身人群,却不被人看见。
我曾经听一位翻译家讲过一个故事。他問如果在西餐厅就餐时有人不小心把酱汁翻倒在身上,其他人该怎么办?闻者纷纷说应该给这个人纸巾,或者应该帮着用热水擦拭。翻译家说,其实每个人都应当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不要提醒对方你留意到他的失态。漠视也是一种照料。
此刻,我想递包纸巾给这个青年。但终究只是目送他到站下车。等到他走出闸机回到地面。或许青年心情已经平复,神色如常。地铁承接了他的不快,列车呼啸向前,也带走了他的眼泪。
每天,究竟有多少东西落在一座城市的地铁里?如果你打开上海地铁的官网,会发现有许多有意思的失物招领:有常见的——66把雨伞、3台电脑、4本书、2只手表、55对耳机、21个充电宝。有要紧的——3张医疗拍片、67张身份证、6张驾照、14张工作证、13张学生证。48把钥匙和钥匙圈及7张门禁卡。也有贵重的或者说对本人有特殊意义的:2份合同和13张借记卡,还有1枚勋章。
有时你也会看到好玩的事情。比如说,2020年5月21日,有个姑娘在微博上发文章说,在上海地铁4号线上,看见有人掉落一只绿色的小恐龙毛绒吊坠。而在2021年1月7日的微博上,有个女孩也发文章说,在早上8点多的上海地铁2号线上找到一只绿色的小恐龙毛绒吊坠,“不忍心看到被人踩,送到了南京西路地铁站服务中心,主人记得去拿”。我看了看图片,两只小恐龙相似。是这一批玩具都喜欢离家出走,还是其实就是那一只小恐龙,半年来一直在地铁里换乘与漫游?
豆瓣里说,有个女生在上海地铁上,把新买的衣服放在购物袋里落下了。过了一阵子,卖衣服的店家却把衣服钱退给她了。原来是捡到的人找不到失主,就去衣服店里把衣服退了,购物的款项原路返回最初的购买者。这是都市里的“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这也是不见天日的地下空间里“云中谁寄锦书来”的善意和机智。
也有比小说更小说的情节:2019年12月,一位常年旅居海外的上海阿姨乘地铁去领取老伴的骨灰,为了不惊扰其他乘客,特意用普通塑料袋装骨灰。谁料到站回家,竟把骨灰忘在了地铁里。而发现骨灰的乘客看见塑料袋鼓鼓囊囊,以为是好吃的,贪小地把袋子顺回了家。直到警察前来确认,才知道自己带回了什么。
地下是另一个空间。一个完全由人造物构成的空间。一个似乎摒除了日常作息的空间。
上面雨季来临的时候,遗失在地铁里最多的是雨伞。上面是夏天的时候,你会在地铁座椅下看到被人忘记的、随着车辆进站减速和离站加速滚来滚去的西瓜。倘若有一个从不离开地铁站的“剧院魅影”,他完全可以通过数一数落在地铁里的失物来判断地面上的风云变幻。
有时你在阳光下进入地铁站,等到出站时,阳光全然不见。乘客乘坐电梯鱼贯融入夜色,神色如此自然,仿佛之前的阳光从未存在。这也是庞德的诗意:“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
有时你从倾盆大雨中冲进地铁站,浑身衣服湿透,头发黏成一缕一缕,但坐进地铁,一车厢干干爽爽的人,他们看到你时自然让出一圈距离,诧异于你的狼狈。仿佛全世界的雨,单单落在你一个人身上。
所以地铁在地下,地下拥有另一个时间维度。
许多年前,当我刚参加工作时,地铁里的乘客还人手一张报纸。我记得当时叫“石门一路”现在叫“南京西路”的地铁站出站处的台阶上,总是站着一位戴蓝色绒线帽的老人。
由下往上的人群,似一个个浪头扑上来。老人靠着台阶,对着上行电梯上的人露出笑脸。不断重复着说:“古德毛宁(早上好),请把不要的报纸给我,谢谢侬!”他像浪花里的一块礁石。
时间久了,据说有人会专程留着地铁报给他。如果遇见是小姐,他就会用洋泾浜的英语说:“三克油,密斯。哈喽,密斯(谢谢,小姐。你好,小姐)!”小姐若是笑了,他也就跟着笑。这几分之一秒的交汇,带给不确定的生活里一种确定感。有几个女白领,天天在楼梯口遇到他,有时就会带一些点心给他。一块当作早饭的三明治,或者是多买一块粢饭糕。
我记得他说,他每天上午能收十斤报纸,回家卖掉后,“一天的买小菜铜钿就有了”。现在这些弄堂已经消失不见,算来他应该年已九旬,就算还住在附近,可能也无力来收报纸。最重要的是,通勤族上班再也不在地铁里看报纸了。
大家都是低头刷手机。即便同一个车厢里,有一个青年哭得这么明显,也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
我想终究有很多东西遗失在地铁里。即便在失物招领栏仔细寻遍,也看不到。
摘自《解放日报》2022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