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格里沙的小院
2022-03-30[俄罗斯]弗拉基斯拉夫·奥特罗申科
[俄罗斯]弗拉基斯拉夫·奥特罗申科
刚一开春,我家的邻居尼古拉·马卡洛维奇就死了。他去院子里扫雪,挥了两下铁锹,然后就倒在地上死了。我的曾祖父格里沙为此难过极了。他很喜欢尼古拉·马卡洛维奇,经常和他一起喝蜂蜜酒,教他怎样跟蜜蜂交谈。曾祖父总是彬彬有礼地和蜜蜂说话,就算有时候责骂它们,语气里也透着柔情。每次他一钻进蜂箱,蜜蜂就上下左右地蜇他,这时候他会说:“你就给我淘气吧,真淘气!”而尼古拉·马卡洛维奇则会毫不留情地痛骂这些蜜蜂。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刚把筑着蜂巢的架子从蜂箱里取出来,就扯开嗓门在院子里大骂:“啊——讨厌鬼!”这句骂人的话是尼古拉·马卡洛维奇的口头禅,你都没法想象他什么时候不这么说话。有时候,小猫溜进了他家的阁楼,或是有什么鬼东西卡在了烟囱里——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立马就挥舞着拐杖跳出来,乱扫一通,还骂骂咧咧地叫喊:“啊——讨厌鬼!”
我之所以不喜欢他,就是因为这一点,也就是说因为他爱用拐杖打人。但是我最不喜欢的,是他的喉结。他的脖子又细又长,干干净净的,总是光秃秃地裸露在衣领外面,就像一根插在水井里的棍子。可是在这样的脖子上——你们能想象吗——竟然长着一个巨大的、高高凸起的喉结。每当他喝水、吃东西或者大声叫喊“讨厌鬼”的时候,他的喉结就在薄薄的皮肤下面来回滚动,似乎有什么恶心玩意儿在那儿爬来爬去,哕!而现在他死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一直埋怨曾祖父:“你活得太久了,格里高利·潘杰列耶维奇,什么时候才能一命呜呼呢,老不死的?”
而曾祖父回答:“悔(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科里亚①。”
曾祖父格里沙年纪太大了,已经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岁。这让尼古拉·马卡洛维奇开心不已,他偶尔也会缠着格里沙问:“你都快九十岁了吧?还是快一百了?”可怜的曾祖父格里沙坐在那儿,眨巴着眼睛,摆出一副努力想要回忆起什么的神情,但实际上他根本不明白尼古拉·马卡洛维奇酒后说这番话的用意。他一定会死的,格里沙隐隐约约知道这一点,可那会是什么时候呢?就连鬼都不清楚,而他也的确忘了算算自己究竟活过了多少年、多少天。不仅如此,他已经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一年和一瞬间了,就像分不清我这个五岁大的小曾孙和蜜蜂、猪崽儿、母鸡、鸽子一樣。他的小院就像一艘方舟,在时间的汪洋大海上漂来荡去;而他这个略带醉意的掌舵人,在天涯海角迷失了方向。他喝醉酒的时候只记得一件事——等到彻底清醒过来的那一刻,要放生所有那些他最喜欢的小动物:打开笼子、蜂房的出口、小棚子,还有屋门——在远处的那间卧室里,一到晚上就会住进一个顶没用却非常好玩的活物②……
尼古拉·马卡洛维奇的葬礼当天,我的曾祖母阿尼西娅拽着我去了他家。干吗非要这样做呢?她常说,应该去跟死者道个别。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死人呢,而且我一点儿也不想看见(死去的)尼古拉·马卡洛维奇,但是这一次曾祖母说,必须去和他道个别,于是就拖着我去了他家。屋子正中间的两张长凳上停放着一口棺材——宽宽的,长长的,浅浅的(还是扁扁的?或者还能怎么说呢?)。
我们走到尼古拉·马卡洛维奇跟前——我一眼就瞥见了他的喉结(真是太难看了!)。喉结变得更凸出了,硬邦邦的,比他那被人硬塞到脖子里的下巴还要高出一截。尼古拉·马卡洛维奇一副失望的表情,看上去凶巴巴的,甚至还带着一丝轻蔑。
“你总是催促格里沙快点死,总是催促他,唉——”曾祖母出人意料地拉长声音哭诉道,不知道她这是在责备逝者,还是故意说给那些此刻正坐在长凳上的老爷爷老奶奶听的,“你自己倒——先——走了。”
尼古拉·马卡洛维奇好像同意她的说法似的,同时也带着一丝怨气,回应道:“是啊,阿尼西卡③,我先死了。讨厌鬼!”
曾祖父格里沙从来都不睡觉,因为他早就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做梦和失眠,早就不记得自己的年龄,最后甚至干脆连自己的姓名也忘记了。他有时候会打个盹儿,但也只是在自己那间小厢房里的桌子旁边坐着,即便偶尔出来一趟,也是在院子里溜达。他费劲地在方凳上坐下,把一双拳头放到桌子上,额头伏在上面——就这么坐个把钟头。然后再走到院子里,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自己养的那群蜜蜂:他要在那儿忙乎一阵儿,用熏蜂器熏一熏蜜蜂,把蜂箱里的架子搬到上面亮堂的地方。他去蜂箱跟前的时候总是大大咧咧的——从来都不戴那种有防护网的帽子:蜜蜂蜇他的脖子、耳朵还有鼻子,但他一点儿都不觉得疼。你就给我淘气吧,真淘气!他从蜂箱里抽出一个架子,上面满是深色的晶簇,他把架子举得更高一点,望着一个个蜂房,在阳光的照耀下,蜂房里满满的液体光芒四射。有时候,我趁机来到旁边(我并不总能成功地穿过茶玫瑰丛溜到蜂箱跟前,因为茶玫瑰会噼里啪啦地炸裂成琥珀色的碎块,十分吓人),这时掌舵人会惊讶地看着我,思来想去,猜测我是哪一种小动物,我是从哪儿——从狗窝里,鸡窝里,还是直接从蜂房的出口——冒出来的。但是实际上我是四年多以前从一个无底洞里冒出来的,当时他就站在那个无底洞的边缘。他望着我,这个好不容易才从在母腹中打盹儿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学会了识别纷繁世间形形色色的方向标——五彩斑斓的蜂箱上耀眼的斑点——的孩子,望着那些穿着柔软的黄色花粉靴子的胖蜜蜂,姿态优雅的蜻蜓和胆小怯懦的壁虎,芬芳的玫瑰花,大屋里凉爽的卧室(还有什么?),地窖顶上温热、馥郁的松香,大门旁边堆起的沙子——这些明亮而宁静的小岛,在不可思议的混乱与幽暗中散发着光亮;而我也望着他,望着自己最主要的方向标,望着这个游移不定、正缓缓地陷入死亡旋涡的神灵;我望着他那颗硕大的、光秃秃的脑袋,脑袋两侧是两团乱糟糟的头发,远远望去,就像一对角——走到近前,你会看见里面像蜘蛛网一样凌乱不堪,有迷路的蜜蜂、甲虫、蚂蚁、蜻蜓,还有别的小虫子,并且夹杂着一些小小的花朵、树叶和乱七八糟的碎屑。所有这些小东西,在掌舵人死后,还一度在他灰白的头发里四处乱爬,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是坐在小厢房里的那张桌子旁边去世的,保持着平日的坐姿,他刚好是在大清早偶尔打盹的时候死去的。我记得当时曾祖母阿尼西娅刚一走进小厢房就跑了出来。我记得过了一会儿她又回去了,使劲拍打曾祖父格里沙的脊背,不时地转过脸去看着他,嘟嘟囔囔地责备他,抱怨着什么。最后她停了下来,快速地点了点头——随后每说一个字就向前探一下头——她尖叫起来,冲着他的后脑勺喊道:“傻瓜!傻瓜!死了!唉,傻瓜!”
她转身走出门厅;那里放着几个桶,被她碰得丁零当啷响了好长时间。她想用力关上房门,可是猛地又回头朝房间里瞥了一眼。她看见曾祖父格里沙仍旧坐在桌子旁边,用手掌托着额头,她飞快地跑到格里沙跟前,语气更加生硬地又说了一遍:“傻瓜!”
清晨的第一缕微风吹拂着掌舵人头上的那几绺头发,现在这些头发已经失去了弹性,就那么随意披散着,一群蜜蜂排着队缓缓地从打开的小窗户里飞了进来。它们在他的头顶上方盘旋,形成了一个移动的光轮,之后便一只接一只地落在他那已经开始发黑的秃顶上(你就给我淘气吧,真淘气!),在上面跳了一支奇怪的舞,然后飞走了——它们盘旋着飞到了空中,一轮弯弯的月亮在那里孤独地照耀着人间。
驼背佬谢苗爷爷也住在曾祖父格里沙的院子里。他三百岁了。他平时吃煤和带壳儿的活虾,所以才活了这么久。他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巴克兰察河被曾祖父格里沙用网子捕捞上来的。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虾,而驼背佬谢苗爷爷是它们的虾王。他从网子里挣脱出来,浑身上下挂满了水藻和海螺。他举起自己硕大的螯(那时他还没有手,只有一对螯),迎着曾祖父格里沙走了过去。他说:带我去你家院子里吧,我打算永生永世都住在你家,否则的话——我现在就咬下你的脑袋。曾祖父格里沙问他:那我用什么喂你呢,你这个恶心的家伙?谢苗爷爷回答:你只要多给我一点点煤,外加一些活虾就行,这样我就永远都不会死了。
于是曾祖父格里沙把他带到了院子里,从那时起,谢苗爷爷就在小厢房后面那个储存柴火和煤的小棚子里住下了。这位谢苗爷爷非常恐怖。他的脑袋直到耳朵为止都卡在肩膀里,下巴全靠窄窄的、尖尖的胸脯支撑着,微微向上扬起,以至于后脑勺都快贴到驼背上了。而他那双笨重的大手的手腕向后翻着,背在身后,几乎碰到地面。谢苗爷爷在世上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砍头——砍鸡鸭鹅的头。它们对他怕得要命,就算没有了头,也还是会疯狂地扑棱着翅膀,远远地躲开他。而他则开心得越发凶残起来,就像蜘蛛一样连蹦带跳地绕着整个菜园子追赶它们,然后扑倒在地,抓住它们的腿脚。
谢苗爷爷的小棚子里放着一只很大的铁皮箱。他在上面睡觉,在上面吃他用一把小锤子捣碎的不干不净的煤。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只箱子,那模样凶狠得像一条拴着链子的狗。
曾祖母阿尼西娅说,箱子里藏着数不清的珍宝,都是从顿河各支流的水底下弄来的。她说这话,就好像她亲眼看见过似的:一到晚上,就有一群群的虾从水井里游上来,到小棚子里找谢苗爷爷,每只虾都用螯带来点什么——有的带来了金子,有的带来了珍珠,还有的带来了宝石。要是有哪只虾空手而来,驼背佬谢苗就会生吞了它,因为他是它们的王、它们的神,而他也不是三百岁——他可远远不止三百岁呢!你的格里沙在撒谎——他有一千岁了,一千岁!
阿尼西卡,这匹精瘦的母马,时不时地怂恿我:“去吧,去驼背佬谢苗那儿,溜一眼那只箱子。”
谢苗爷爷正在菜园子里诱捕一只笨乎乎的母火鸡,他把大斧子藏在驼背后面:咕——咕——咕,我的金鸡啊,过来,我给你谷粒吃,咕——咕——咕。我趁机蹑手蹑脚地偷偷钻进了小棚子。
里面昏暗,憋闷。在透过缝隙照射进来的一缕缕光线中,煤炭的粉尘闪闪发亮。我盯着前面的一个角落看了很久,谢苗的那只箱子就藏在黑暗处,隐约可见。箱子盖儿上挂着一把笨重的锁子(去他妈的锁子!),我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使劲往下拽锁子,它也毫不示弱,傲慢地收紧膨胀的两腮,咬着铁柄不肯松口。突然间,我的眼前一亮,脑袋里噼里啪啦直冒金星。
“干什么呢,反基督徒!”透过耳朵里飘忽不定的轰鸣声,我听到有人在骂,“还想再吃一个脖儿拐吗?啊?还不够吗?!”
哪还要再吃一个?已经够够的了!刹那间,我飞快地从小棚子里跑了出去,生怕谢苗爷爷一怒之下砍了我的脑袋。
有一次,因为天气太热,驼背佬谢苗疲倦到了极点,再也不想待在陆地上了。于是他跟在水桶后面,一翻身栽进了水井里头,不见了踪影——只有他那双靴子闪了一下。
打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院子里来——他游到巴克兰察河去找自己的那些虾了,连箱子都忘了带上。我和曾祖母阿尼西娅高兴极了,赶紧跑到小棚子里去看珍宝。我们撬开锁子,掀起箱子盖儿:里面满满当当地塞着好多厚厚的書,书上沾着蜂蜡和脏兮兮的煤灰。
“呸,魔鬼驼背佬!”阿尼西卡气恼地说,“难不成他一直翻来覆去地看这些东西?”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我问。
“五花八门的东西呗!”阿尼西卡逗我说,“还写着怎么把珍宝变成鸡粪呢。你瞧,这里到处都是鸡粪!这都是——驼背佬谢苗的珍珠和宝石。他背着人对这些东西施展了妖术。去拿个篮子,收集起来!我们把鸡粪送到乌萨塔娅巫婆①那儿,让她去琢磨这些玩意儿吧。”
我一整天都在这间点着昏黄的煤油灯的小棚子里钻来钻去——收集那些有魔法加持的珍宝。傍晚时分,我拎着满满一篮子东西从小棚子里走了出来。月光倾泻在整个院子里,到处都是长长的影子,让我感觉又陌生又奇妙。我提心吊胆地蹑足从菜园边上的水井旁走过。我有一种错觉,似乎此刻从黑魆魆的水井深处传来驼背佬谢苗爷爷洪钟般的声音:
“这是要把我的珍宝带到哪儿去?该死的反基督徒!你也许不知道吧,我,王者谢苗,是世界上所有虾的神。你这个坏透了的小不点儿恶灵,我能把你变成一只死鸡!”
曾祖父格里沙喜欢在晚上听留声机。他把留声机从小厢房里拿出来,放到花坛中央的小凳子上,然后开始播放音乐。在这样的夜晚,他总是穿着刷得干干净净的靴子和蓝色马裤,马裤的裤缝上镶着一道红边,斜挎在肩膀上的小皮带上还挂着一把军刀。曾祖母阿尼西娅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就开始反胃。她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吐唾沫,大喊大叫,竭力想要盖住音乐声:“呸,呸,你们看见他了吧!看见了吧!哥萨克打扮起来了!哈哈哈!可是你脑门上的那一绺头发②在哪儿呢?让鬼吃了,就着脑子下了酒——只剩下一个秃瓢!”
而此刻曾祖父格里沙端坐在小板凳上,把耳朵贴到留声机的喇叭上,聚精会神地收听从神秘的音孔里飘出的一个又一个音符。曾祖母阿尼西娅恶毒地建议他把脑袋伸进喇叭里去,但他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做。阿尼西娅阴险的教唆反倒让掌舵人警觉起来:喇叭里关着几个鬼,它们受曾祖母的指使,要不是曾祖父格里沙时不时地缩回脑袋,它们一定会一把薅住他耳朵上方蓬乱的头发。
院子里,谁也不敢靠近那臺留声机,尽管鸡啊、鸽子啊、猫啊、猪啊,还有曾祖母阿尼西娅总是不停地围着它打转。格里沙只好挥舞着长长的拐杖吓唬他们。这帮家伙围着留声机转来转去只有一个目的——把它弄脏或者弄坏。他们中间只要有谁一凑到留声机跟前,曾祖父格里沙立马就抡起拐杖,把他们挨个儿揍一遍,特别是曾祖母阿尼西娅。她深知这一点,因此一直躲在幕后挑唆她手下的这帮破坏分子。只有当“卫士”因为打瞌睡而丧失了警惕的时候,她才壮着胆子跃跃欲试,威胁说要摧毁他的“堡垒”。但不幸的是,掌舵人总能出其不意地清醒过来,从而迫使她带着她的整支队伍仓皇败下阵来。阿尼西卡率队逃走了,她在菜畦和花坛间穿梭,穿着裙子唱歌跳舞、悠闲地散步。
与此同时,喇叭里的声音(像是一个男声)疯狂地抱怨某人,提出某些要求,还号啕大哭,显然是受了莫大的委屈。随后这个声音突然间傲慢而专横地斥责起来:很明显,他在受尽屈辱后想要为自己复仇了。他因为想到这个主意而备受鼓舞,甚至高声狞笑起来,还发了几个毒誓。但他马上就把这些毒誓抛在脑后,开始眼泪汪汪地祈求上天原谅,保证说自己所发出的威胁只不过是玩笑话而已,说他先前受了天大的委屈,因而是不幸的。另一个声音(无疑是个女声)回应他——但是她好像没有任何过错。她竭力表现得比第一个声音还要不幸。而后者并不赞同她的说法,插嘴说了些什么,显然是试图提醒她关注自己所受的委屈。因此,他俩在究竟谁更不幸这个问题上没有达成一致。之后他们突然相互指责起来——但各说各话,完全不管对方在说什么。他们越吵越起劲,声音也越来越大。他们争先恐后地来找曾祖父格里沙,要求他立刻为他们做出评判。但是掌舵人已经听不进去他俩相互间的指责、抱怨和污蔑了。一阵睡意突然间从黑暗的深渊排山倒海地向他袭来,控制住了他,这深渊昼夜不停地收复这座属于自己的离散岛屿,冲蚀它那漆黑一片的海岸,直到有一天在黎明时分彻底吞噬了它。
暮色沉沉,曾祖父格里沙一动不动地坐着,身子倚在马刀的柄上,他的头顶光秃秃的,两侧的乱发扎成了小鬏鬏,一直耷拉到胸口,蜜蜂、蜻蜓、甲虫和螽斯在他的头发里安营扎寨,糊里糊涂地爬来爬去。
格里沙对待我就像对待院子里的所有小动物一样,不准我靠近留声机,我也只好远远地望着这个让我朝思暮想的小匣子。
在隆隆的鼓声、刺耳的喇叭声以及一队由老爷爷老奶奶组成的长长的队伍的号哭声中,曾祖父格里沙被人从院子里抬了出去。这些老爷爷老奶奶是阿尼西卡从周围拉过来向死者格里沙告别的。我第一时间就把那台留声机拖到了院子里,我是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小厢房的一个黑暗角落里找到它的,房间里散发着被踩烂的花朵和新床单混杂的气味。直到深夜,我才用火钩子和砍刀把留声机大卸八块。我把留声机里面的东西全都掏了出来,但就是找不到那些神秘莫测的声音。那两个多年来一直斗嘴,时而彼此诉苦,时而互相咒骂和威胁的声音,随着曾祖父格里沙一起消失不见了。
曾祖母阿尼西娅(她可真该死!)打发我去找乌萨塔娅巫婆买瓜子。巫婆坐在自家门前高高的石阶上,膝盖顶着大肚子,身上箍着一件被烫出洞的、沾满油污的围裙。大门敞开着,上面挂着一块脏兮兮的门帘,一股股带着香味、冒着热气的烟尘从大门里滚滚而出;这烟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把烧红的小炒锅和烤盘里浓郁的香味散播到了炽热的空气中。乌萨塔娅女巫家有很多很多鬼魂。它们炒瓜子,然后女巫把瓜子卖出去——她把瓜子倒进口袋里、衣襟里、制帽里,哪儿方便就往哪儿倒。
我爬上陡峭的台阶去找她的时候,她好像没有发现我。她那双浑浊的黄眼睛半睁着,蚊蝇在周围飞来飞去。女巫“呼噜呼噜”地打着鼾,身体微微晃动着,就像海市蜃楼里的山岩,在缓慢涌动的海浪中漂荡。在她那片稀稀拉拉的小胡子和脖子上深深的皱纹中间,大滴大滴的汗珠亮晶晶的。我小心翼翼地把几枚凉冰冰的硬币放到她的掌心,这时巫婆一把抓住了我的裤腰带,动作出奇地敏捷。
“装到这个小坏蛋的口袋里去!装到口袋里去!”她尖厉的声音令人发瘆。
接着,我的几个口袋鼓胀起来,塞满了像煤一样冒着烟味和热气的瓜子;它们简直要把我的肚子和下身烤焦了——感觉这些该死的瓜子马上就会把我的裤子点着。我挣扎着跑开了,脚后跟感受着龟裂的大地滚烫的温度。
“站住,站住,狗杂种!”巫婆追着我喊道,“告诉阿尼西卡,她快死了。明天就会死,嗝儿屁着凉。到时候我去给她梳洗打扮。”
曾祖母阿尼西娅无所事事地在黑乎乎的、散发着恶臭的鸡窝里的那张折叠床上躺着,她从头到脚被鸡粪弄得脏兮兮的,身上还沾着大大小小的鸡毛;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她都不肯从鸡窝里出来,因为她觉得里面更凉爽,而且家神也不会进来折腾她,只不过透过小窗户瞅她一眼罢了,就算恨她也懒得理睬她——别看他对阿尼西卡凶得很,对被吵醒的公鸡却怕得要死——然后就离开这里回家去了。
我开开心心、连蹦带跳地钻进鸡窝,口无遮拦地对阿尼西卡说,以后再也不用从巫婆那儿给她带瓜子了。
“这是……怎么回事?”阿尼西卡慌乱起来。
“因为你明天就要死了,然后被人从院子里送到别的地方去。”
“哦,是啊!”阿尼西卡大吃一惊,“是我们家的格里沙死了,在院子里爬来爬去,对吗?我好长时间都没有见到他了。”
“他早就死了,”我回答道,“尼古拉·马卡洛维奇也死了。全都死了。只有你还没死。快去梳洗打扮吧,要不然等巫婆来了,她会像对待那只破猫一样,揪着你的头发,把你泡进水桶里的。”
第二天早晨,几位邻家的老爷爷先是低声商量着什么,面色阴沉地相互间呼来喝去,然后把曾祖母阿尼西娅从鸡窝里拖了出来,用一张破被子盖着,挪进大屋里;被子紧贴着那个静止不动的重重的东西,深深地耷拉下来。
将近中午的时候,院子里聚集了好些老爷爷老奶奶。他们脸上流露出的老练神情令人生畏,他们在大屋里、小厢房里随意地走来走去,在大敞着的院门前四处乱窜。阿尼西卡被打扮得干干凈净、漂漂亮亮的,戴着白色的三角头巾,一条用纸做的绦带从头巾下面拉上来,盖住了额头。阿尼西卡躺在又短又窄的棺材里,临时停放在樱桃树下的长凳上。花园被炎热折磨得了无生气,树荫也稀稀拉拉的,让人昏昏欲睡。乌萨塔娅巫婆坐在旁边的小矮凳上,慢条斯理地抽着烟,不时地从鼻孔里喷出缕缕烟雾。
“我做了个梦,阿尼西卡,”她冲着棺材弯下腰,说道,“你来找我了,然后轻声请求我:瓦尔瓦拉·安德烈耶芙娜,给我一块肥皂和一条小小的白毛巾吧。你要这些东西干吗?我问。你说:我想给格里沙洗洗。他这个混账东西喝醉了,摔进了污水坑,浑身上下弄得脏兮兮的,像条狗一样。我说:你呀,老傻瓜一个,想得太多了吧?他早就死了,是我亲自给他梳洗、穿衣,然后送进棺材里的,而且那口棺材埋得特别深。你说:就算死了也没关系。我这就拿把小铲子把他挖出来,给他好好洗洗,给他把身上抽打舒服,好让他这个傻瓜更开心一点。我醒了,然后就想——阿尼西卡要死了,去他妈的。现在你真的死了,可怜的小羊羔。解脱了。我们来送送你,把你葬到格里什卡①旁边——好让你给他这个笨蛋把身上抽打得舒舒服服的。”
曾祖母阿尼西娅听着乌萨塔娅巫婆的话,透过张开的嘴巴和凹陷的眼睛,发自内心地嫣然一笑。
流浪乐师叶戈罗姆·菲利克斯带着一只鹦鹉走街串巷做表演。菲利克斯是个盲人,从年轻时起就没有眼睛了。因为爱得太深,他把自己的一双眼睛剜了出来。他爱上了一个漂亮女人——可她已经是一位公爵夫人了。当时菲利克斯十分年轻,我们镇子上还有几位公爵夫人,全都是红颜祸水:只要有人爱上她们,哪怕只是欣赏她们的美貌,那么这个人就一定会死。那种美不可方物、无与伦比,你即便看一眼都承受不起。于是,菲利克斯拿一把锋利的小刀剜掉了自己的眼睛,以免因为爱那位公爵夫人而丧命。为了和公爵夫人作对,他成了流浪乐师,然而他原本是一位前程远大的军官。他就这么穿着一身将军服——一件灰色的长款军大衣和一顶制帽,帽檐亮闪闪的——走街串巷,不论春夏秋冬从来没有换过,因为在军大衣下面他几乎什么都没穿,而那顶制帽对菲利克斯来说是日常必需的——用它来接人们投给他的一点小钱。
菲利克斯贩卖一些用黏土做的哨子、铃铛、笛子、鼓,以及用皮筋串起来的五颜六色的金属薄片做成的小球。只要他带着所有这些玩意儿一来,院子里立刻就喧闹起来。手摇风琴不停地演奏着——
菲利克斯也出售幸福。他对幸福有着深刻的认识——他知道幸福是什么,世上有多少幸福。菲利克斯有满满一盒子的这种幸福。经常有人问他:“怎么,菲利克斯,你要出卖幸福吗?”
“可不是嘛!”菲利克斯微笑着说。他微笑着,脸朝着各个方向转了一圈,而他的眼睛——两个死气沉沉的坑洞——毫无生气,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没有丝毫笑意,但是眼睛上方那对粗粗的浅色眉毛却热烈地舞动着,生动而活泼。
菲利克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神秘的盒子,问鹦鹉:“我们这个小盒子里有什么呀,叶戈卢什卡①?”
“信胡(幸福)!信胡(幸福)!”鹦鹉叫道,然后老练地、稳稳当当地在菲利克斯的肩膀上走来走去。它傲气十足,摇头晃脑地扑棱着翅膀。
“那么我们把幸福送给谁呢,叶戈卢什卡?”
鹦鹉用它的喙从盒子里衔出一张卷成筒的小纸片,然后叼起纸片绕着院子飞。小纸片上写着关于幸福的内容——什么是幸福,世间还有多少幸福。
大家嚷嚷起来,招呼鹦鹉来自己这儿:“来啊,叶戈尔,来啊!我给你十戈比!”
“飞到我这儿来,叶戈尔!我有五十戈比。”
“想要一卢布,是吧,叶戈尔!喂,我这儿有一卢布!”
谢苗爷爷总是随身带着一卢布。好运也总是眷顾他。鹦鹉直接落在了他的头上,弯下整个身子,把“幸福”塞进他的制帽,一边往里塞,一边还用爪子踏着节拍,仿佛在说:要珍惜自己的幸福啊,谢苗爷爷。然后它跳下来,落到他的膝盖上,安安静静地待着——等着收那一卢布。谢苗爷爷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各式各样的一把硬币——有铜币,也有银币。鹦鹉用它的喙扒拉这些硬币——它冲着铜币发起了脾气,把它们胡乱拨到边上;刚一找到那枚卢布,它便立刻叼到嘴里,向菲利克斯的制帽飞去。大家一阵哄笑,夸奖鹦鹉:“你瞧啊,坏蛋,它认得卢布!”
几个老头从菲利克斯手上给我买了些小球、笛子和哨子,但菲利克斯仍然不肯离开小院。他演奏了一会儿手摇风琴,然后突然开始歌唱公爵夫人。他的嗓音犹如年轻人的一般美妙;他张大嘴巴,从胸腔里挤出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嘹亮的歌声响彻四周:
公爵夫人奥尔洛娃殿下!骁勇的哥萨克大尉爱您。他被您的美貌吸引,他曾经那么开朗、洒脱而又青春焕发!现在他却是个残疾的流浪乐师。他挨家挨户地乞讨,他向您深深地鞠躬致意。您行行好吧,给他点什么!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祈求爱情,不再诅咒自己深重的苦难。他用手摇风琴为您演奏一曲破灭的希望。您行行好吧,给他点什么!
菲利克斯不作声了,低下头对着手摇风琴,聚精会神地倾听它那响亮的乐音中单调乏味而又无尽忧伤、冷漠无情却又激情澎湃的旋律,手摇风琴吱吱呀呀地演奏着。菲利克斯忽然抬起头来,使劲晃动着脑袋,伸长脖子,仰头唱道:
您百看不厌的美貌容颜,驱不散漫漫长夜的黑暗,一把笨重的刀子治愈了
他的眼眸,用带血的眼泪把他灌醉。
“嘀哩哩——啦啦啦!啦——啦!嘀哩哩——啦啦啦!”
菲利克斯似乎十分享受这种笼罩着他的绝望情绪,他摇动风琴的手柄,越摇越快,以致风琴发出了表现无限欢乐时才有的乐音。
哥萨克大尉究竟为何再次来到您的身边,是来祈求您的爱情吗?奥尔洛娃殿下,您行行好吧,给他点什么!
菲利克斯收起帽子里的硬币,用自带的小推车拉着小球、鼓和哨子,离开了小院。
几分钟后,从邻居家的院子里再次传来鹦鹉的叫声:“信胡(幸福)!信胡(幸福)!”随后菲利克斯再次开始歌唱爱情,歌唱自己最心爱的公爵夫人,歌唱漫漫长夜。
曾祖母阿尼西娅从不允许格里沙进入大屋,不论冬天还是夏天。
“他来了能干啥呢,”她说,“就在院子里溜达不是挺好嘛。”
但是曾祖父格里沙却喜欢上大屋里来——他是来看中国小神像的。阿尼西娅有好多这样的神像。它们集中摆放在一排排架子上,在皮沙发上方的搁板上正襟危坐,从存放食品和器皿的橱柜里望着外面。在这些小神像中,女士们穿着紫色和翠绿的衣服,高高地竖起衣领,矫揉造作地歪着小脑袋瓜,扇着细致精巧的扇子;胖胖的半裸男伴则抬着手跟她们打招呼,男伴们戴着五颜六色的手链和串珠,肉乎乎的大耳朵一直耷拉到肥厚的肩膀上。
这些小神像格外讨掌舵人的喜欢。只要曾祖母阿尼西娅不把他从大屋里赶出去,他能连续几个小时不停地摇晃搁板或橱柜,欣赏他们跳舞。
有一天曾祖父格里沙拿来一个口袋,把所有的小神像——无一例外——全都收罗进去,带到了自己住的小厢房。阿尼西卡发现它们不见了,但为时已晚。掌舵人把自己和小神像一起锁在小厢房里,无论如何也不肯出来。曾祖母阿尼西娅在院子里气得直跳脚,声嘶力竭地叫嚷:“格里什卡,好你个秃头鬼,把我的东西偷了个精光!”
曾祖父格里沙把小神像一件一件地摆到桌子上,其中两件最不好看的被他从小窗户扔给了阿尼西卡,他以为这样她就会安静下来。但是曾祖母阿尼西娅反倒更生气了。她抓起熏蜂器,把它点燃,让烟尘经由房门下面宽宽的缝隙飘进屋里——她想把格里沙从里面熏出来。
然而这点烟尘对于掌舵人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他自己会用烟筒吸走烟尘。他甚至喜欢拿熏蜂器消毒。他常常把熏蜂器上的火吹得旺旺的,旺到有火花从熏蜂器的嘴儿里飘出来。他还手持熏蜂器在蜂箱之间穿梭,一会儿对准蜜蜂、一会儿对准自己熏一熏。他要是看到了我,还会让我也感受一下那芬芳的气息,因为他觉得我是一只稀奇古怪的蜜蜂。
格里沙只顾坐在桌子旁边拿小神像解闷,没发现小厢房已经被烟熏黑了。他伸出巴掌,“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所有藏品便一齐动了起来。他们每一位都给格里沙亮出了自己的绝活儿:一位把脑袋瓜缩进了肩膀里,另一位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臂,还有一位坐在那里,身体左右摇摆,跳起一种怪异的舞蹈。在所有小神像当中,掌舵人很喜欢穿着打扮明艳照人的那几个,因为他们总能让他这个老头子眼前一亮——日复一日,平日里即便是正午时分的绚烂色彩,在他眼中也已经黯然失色,碎裂成了黯淡无光的残片。
当曾祖母阿尼西娅确信无法用烟把格里沙逼出来之后,她便把一頭大公猪从猪圈里牵了出来。这头猪参与过袭击格里沙的留声机的事件,是最具恶意的一位参与者;它对阿尼西卡忠心耿耿,却对格里沙怀恨在心,因为格里沙常用棍棒伺候它。阿尼西卡抬脚猛踹大公猪的屁股,大公猪被她赶得拼命奔跑起来。它挑衅般地嘶叫着冲进小厢房,肥胖的身体一下子就把房门撞出了一个大窟窿。掌舵人措手不及,惊得目瞪口呆。这时阿尼西卡也冲了进来,在他眼皮子底下用衣襟兜住所有的小神像,兴高采烈地跑回了大屋。她挥舞着拳头,比画出胜利的手势。
穆哈奶奶是个阴险狡诈的妖精。早该把她从院子里赶走,让她死在外面,埋进坟墓里了。穆哈奶奶是阿尼西卡所生。阿尼西卡生她的时候,吃巫婆的瓜子吃撑了,肚子疼,然后就生出这么个女妖。
穆哈奶奶和阿尼西卡彼此深深地爱上了对方,有一次她俩甚至还亲吻来着。阿尼西卡先亲了穆哈那张奇丑无比的脸——她的鼻子小小的、尖尖的,脸蛋鼓囊囊的,像皮球一样——一边亲,一边说:“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
“真的复活了!”穆哈奶奶随声附和。她踮起脚,以便够到阿尼西卡的下巴,她也亲了阿尼西卡,然后顺势用一枚紫红壳的鸡蛋磕了一下阿尼西卡的脑门;阿尼西卡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乐呵呵地招呼穆哈奶奶吃蜜糖饼干和各种糖果,还用一个带棱的高脚玻璃杯盛了蜂蜜酒给她喝。穆哈一边向她点头致意,一边赶紧嘟囔着:“愿上帝赐予你健康,阿尼西娅·谢苗诺芙娜。”
穆哈也拿鸡蛋磕过格里沙的脑门,她以为格里沙也会为此给她一些蜂蜜酒或蜜糖饼干。但是曾祖父一点也不喜欢别人用鸡蛋磕他的脑门。他勃然大怒,赶走了穆哈奶奶,还骂她是讨厌鬼。
穆哈奶奶整天无所事事,只会拎着个白铁罐溜达到小厢房里,偷格里沙爷爷的蜂蜜。格里沙的蜜蜂大为光火,它们痛恨穆哈奶奶,坚持不懈地与她做斗争,时不时蜇她几下,因此她那张难看的脸上总有一些红艳艳的小疙瘩。
这不,有一天她突发奇想,要把格里沙爷爷的蜜蜂消灭掉。她把西瓜皮放在蜂箱旁边,蜜蜂落在上面,开始享受美味。她猛地从灌木丛里蹿了出来,使劲用脚踩这些蜜蜂。当另外一些蜜蜂反应过来,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哪里还能找到这个讨厌鬼、狠狠地蜇她一通呢?她已经飞快地跑进地窖里躲藏起来了,她静悄悄地坐着,等待蜜蜂忘记她的暴行。
她用这种歹毒的手段清除了不计其数的蜜蜂。
掌舵人得知她干的这些龌龊事后,怒火中烧。他开始琢磨如何把穆哈奶奶从院子里赶走。他本想把她送到尼古拉·马卡洛维奇那里,让后者用那条拴过死狗的链子把她锁起来。“让她拴着滑绳在你这儿没日没夜地一边跑,一边朝大伙儿汪汪叫。”他说。然而尼古拉·马卡洛维奇却说,他自己已经关了满满一院子的妖精了——光是烟囱里就囚禁着一百个鬼魂。
“养个妖精关我屁事啊?!你自己和她斗法吧,格里高利·潘杰列耶维奇!”
随后曾祖父格里沙去找家神。我们家的家神名叫叶菲列姆·萨维利耶维奇。他住在墙根底下——一个特殊的小房间的地板下面。白天他在那儿无聊地喝茶,一到晚上就去折磨阿尼西卡——压在她身上,那么大的块头,披头散发的,一个劲儿地拷问她:给你什么好呢,阿尼西卡?一口袋金子还是一口袋大粪?只要她说“金子”,他马上就掐她,掐得她的骨头咔吧咔吧直响。而一旦她嚷嚷起来:“别,别这样!叶菲列姆·萨维利耶维奇,亲爹,给我大粪,大粪!”他立马就会放开她。“你给我当心点!”他说。
曾祖父格里沙向家神鞠了个躬,说:“教教我吧,叶菲列姆卡①·萨维利耶维奇,我怎样才能摆脱穆哈呢,她坏透了。正因为她这个坏蛋,我的蜜蜂没法安生过日子:她弄死那么多蜜蜂,它们保护不了自己。”
叶菲列姆·萨维利耶维奇喝了口茶,呼哧呼哧地喘了口气,打了个喷嚏,然后说:“回你院子里去吧,格里沙老爷爷,别发愁。这样吧,晚上我亲自和你家这位女妖谈一谈。”
“好的,”曾祖父格里沙同意了,“谈一谈吧。为表示感谢,我给你往地板下面倒一些蜂蜜——你就能甜滋滋地喝你的茶了,叶菲列姆·萨维利耶维奇。”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穆哈奶奶在大屋的地板上睡觉,她不肯睡长沙发,因为格里沙的军刀挂在长沙发的上面。穆哈像怕鬼一样怕这把军刀。
“谁知道呢,”她说,“没准儿这个讨厌的东西会从墙上跳下来,把我剁成肉泥。”
叶菲列姆·萨维利耶维奇刚好化身为这把军刀,出现在了穆哈奶奶面前。
次日清晨,她告诉阿尼西卡:“上帝的宝剑飞到了我的头顶上面,阿尼西娅·谢苗诺芙娜……昨天夜里我看见角落里有东西在忽闪。
“可能是萤火虫飞进屋里了,我想,要不就是我在做梦?我翻了个身躺到另一侧,可那东西还在——还在呢,在另一个角落里闪闪发光。哼,真倒霉,我想,是萤火虫!我赶紧起来,拿上小扫帚,使劲儿赶那些萤火虫。可是我突然看见从屋角冒出来一把剑,好像还寒光闪闪的。然后它就自动地在空中飞舞……而且直接冲着我飞了过来——后来在我的头顶上方停住了。不管我到哪儿,它都跟着我。为了躲开它,我在地上折腾了整整一晚上,结果浑身都湿透了……可是无处可躲啊,因为它是上帝的宝剑,按照上帝的意志行事。我们的天父决定让我去见上帝了,他在向我发出信号……我就要离开您、离开这个院子了,阿尼西娅·谢苗诺芙娜,去村里的墓地寻找自己的立锥之地,之后留在那里。”
傍晚,穆哈把自己的衣服用包袱包起来,朝大伙——甚至包括那条在小屋边上无聊得要命的公狗——鞠了个躬,洒了几滴眼泪,一步三回头地默默走出大门。显然,她舍不得格里沙芳香扑鼻的蜂蜜,舍不得离开他的阳光灿烂的小院,不甘心在夜里睁着眼睛爬进黑黢黢的坟墓。
干亲家普洛尼亚爷爷四肢着地爬到了院子里——此前他喝蜂蜜酒喝多了,觉得用两条腿走路没意思。他爬过来是为了给阿尼西卡讲一件事——他是如何在阁楼里上吊的。他每次来都要讲一遍。
曾祖母阿尼西卡说,这个故事让她倒胃口,因此她十分反感普洛尼亚爷爷讲这件事。但是要摆脱这位干亲家又绝不可能:非得让他讲尽兴了,他才肯慢慢吞吞地回家去。
“你瞧,就仄(这)么的,阿尼西卡,我打定了主意要上吊……听我讲啊。”
“你可真是鬼迷心窍招人烦!”阿尼西卡抗议道,“我干吗要听你睁眼说瞎话?!”
“欸,对了——说的就是鬼!”普洛尼亚爷爷接过话茬,开心地说,“我刚刚仄(这)么一想,他就高兴得什么似的。真是太好了,他说,普洛柯比·尼基季奇,你做出这个决定,真是太棒了。我们会尽心尽责地把你吊死的。你只要想你自己的心事就行了,他说,我们自会凭良心办妥一切。行了,过来听啊。我,仄(这)不是大晚上的刚从丧宴上出来嘛,谁家的丧宴——已经不记得了。四周黑咕隆咚的,看不见路。我本来想找个地方躺下,在天亮之前睡一小会儿。突然有几个家伙架住了我的胳膊。跑快点啊,普洛柯比·尼基季奇,他们说,时间到了!等一下,我说,你们是什么人啊?是恶灵吗,难道……?太对了,我们正是恶灵!他们说,只不过我们没时间跟你打招呼,普洛柯比·尼基季奇,得加快速度,大步流星地跑。可是怎么大步流星啊?我说,我一直走来走去,腿脚累坏了。你把腿稍微蜷起来一点,普洛柯比·尼基季奇,我们架着你的胳膊,一眨眼就能把你送到地方。过来听啊。我歇了歇腿脚,这时第三个恶灵突然冒了出来,是他们的同伙。他从下面钻到了我的双腿中间,这个下流胚!于是我骑到了他身上。这样一来,我们四个人就一起飞快地跑了起来——又快又开心,还连蹦带跳的。我在上面,那两位架着我的胳膊,他俩一边跑一边催促自己的同伙快点儿,哎哟喂。我们跑进院子里了。我听见他们交头接耳商量着:该把他弄到哪儿?阁楼里头吗?那就阁楼里头呗。你愿意到阁楼里面待着吗,普洛柯比·尼基季奇?他们问。在阁楼里面也行啊,我说,上帝保佑你们。于是我们踩着小梯子爬了上去——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们正准备溜走,这帮缺德鬼,他们已经系好了绳子,还把小凳子也挪了过来。喏,他们说,普洛柯比·尼基季奇,去死吧,你这人真够贴心的!最后,我们为你跳支舞吧。说话间,同样的一些恶灵从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多得不得了!他们开始在阁楼上跳圆圈舞,还蹲下来‘啪嗒啪嗒’地跳,整个屋顶都跟着摇晃起来。在仄(这)音乐声中,我被一个绳套套住,‘扑通’一声栽倒了……后来我是怎么被弄下来的——我不记得了,只是听人说,我家老太婆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她醒来后惊动了全家人——他们趁着我人还热乎着,把我拉了回来……”
干亲家普洛尼亚爷爷不作声了,用他的下嘴唇和小胡子聚拢起因为喝了蜂蜜酒而流下的甜蜜的熱泪。他泪眼婆娑,望着正前方,就像正盯着一堵墙似的。
“我呢,阿尼西卡,毕竟见识过阴间。”普洛尼亚爷爷回忆道。
“那么那里,阴间,到底是啥样子?”曾祖母不由得问道。
“那里漆黑一片,阿尼西卡,漆黑一片,糟糕透顶!”
曾祖父格里沙去世了,周围的老爷爷和老奶奶们都为他感到惋惜。他们坐在掌舵人的小厢房里,为他唱起了忧伤的丧歌。
“可怜的曾祖父格里沙,”他们唱道,“亲爱的人儿啊,你为什么要躺进棺材里?为什么不在院子里走动?你的蜜蜂在那里嗡嗡叫,伤心欲绝——你不在了,它们不知道该往哪里飞。哎哟哟,可怜的曾祖父格里沙!”
一位小个子驼背老爷爷坐在火炉旁边,他不会唱丧歌,但是他也为曾祖父格里沙的离去感到遗憾,因此他只是拖长音调哼哼着,以此来配合大伙儿的合唱:“哎哟哟!你站起来啊,曾祖父格里沙,去谢苗的小棚子里躲起来,我们会把柴火放进棺材里,用它代替你,给它盖上被子,然后抬出院子。”
棺材停放在桌子上。掌舵人躺在里面,身板儿挺得笔直: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的脑袋和结实的双肩压进宽宽的枕头里,压出了坑儿,他的头发也被压扁了,一团一团地缠绕在一起,紧贴着白枕套。
窗户上没有遮盖任何东西,小厢房里因而亮堂堂的,但是老爷爷老奶奶们还想更亮堂一点,他们手中握着点燃的蜡烛,隐隐散发着芬芳的暖流。摇曳的烛光柔和地闪耀着,映照在老人们的头发上。
“你可听到我们在歌唱,曾祖父格里沙?你可听到小个子老爷爷在炉火旁悲号?你如果能听到,哪怕动一动手臂,哪怕稍微睁一下眼睛也好。哎哟哟!”
老爷爷们唱得十分含蓄,他们轻轻地抖动嘴唇,从长长短短的胡子后面发出呜呜的声音。老奶奶们则扯着嗓门儿尽情高歌,圆乎乎的小下巴上上下下地急速收缩。
“你打盹睡得太深沉,曾祖父格里沙,”他们唱道,“太深沉,结果在睡梦中死去。因此我们现在来和你告别,哎哟哟,来和死去的格里沙告别。”
曾祖母阿尼西娅坐在棺材旁边,她的眼泪哭干了,眼睛红红的。她还在生掌舵人的气,因为他就这么自作主张地死了。尽管她很恼火,但是献给曾祖父格里沙的丧歌还是把动人的柔情注入了她的心田,因此阿尼西卡忘却了委屈,随着大伙儿唱道:“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你死了,我们年老的曾祖父格里沙,但我们仍然爱你,原谅你,让你走——彻底离开小院,既然你那么渴望见到光明。只不过干亲家普洛尼亚爷爷说,阴间好像一片黑暗,他在胡扯——既然那里是光明的,又怎会一片黑暗?①”
“我们将见证光明!”“合唱队”里有人拉长调子唱道。
接着,掌舵人的小厢房里骤然响起了歌唱光明的歌声。这歌声越来越嘹亮,人们的嗓音越发浑厚、高亢而坚定。老爷爷和老奶奶的歌声中已经不再有淡淡的忧伤,而是洋溢着激情,庄严而热烈。
淘金者(尾声)
曾祖父格里沙的院子,是蜜蜂和蜻蜓的王国!在记忆之光的照耀下,一座岛屿从黑暗中升起,散发着夺目的光芒,岛上的每一片草叶也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仿佛腐烂的欢乐幽灵般魅力无穷。一位不知疲倦的淘金者,妄图登上这一小块被时间的旋涡夺去的弹丸之地,进而深入到它的金矿中。
淘金者啊,淘金者!他渴望幸福、爱情和快乐,然而这些奇珍异宝的所在之地,不论现在、过去还是未来,都与他无缘。他向往那里,在那里,奇珍异宝有可能向他大放异彩。
曾祖父格里沙的小院啊!一位不期而至的客人、你闻所未闻的另一个时代的居民,出现在你的面前,来寻访昔日沉沉暮色中的你。他满怀忧伤,站在你的大门前,就像从前那些站在这里祈求施舍的流浪乐师、叫花子、流浪汉一样。淘金者啊,淘金者!老人们吃惊地上上下下打量他,发现他并不是这块幸福的绿洲上曾经的住户。你好啊,你好,曾祖父格里沙的小院!你们好啊,阿尼西娅·谢苗诺芙娜,格里高利·潘杰列耶维奇,谢苗·阿列克谢耶维奇和叶菲列姆·萨维利耶维奇。你们好啊,穆哈奶奶,菲利克斯·阿尔卡季耶维奇,瓦尔瓦拉·安德烈耶芙娜和尼古拉·马卡洛维奇。你们好啊,这块土地上所有的居民和劳动者。在你们获得重生的那个复活节,你们将会把什么赠与这位不速之客?将用什么来褒獎这位淘金者所付出的劳动呢?是他从忘川河中淘取出你们的生命所需的金色谷粒!他没有权利获得你们无私的爱,却胆敢用你们心爱的小孩、那个内心隐隐约约感受着现实之无常的小孩的口吻,来谈论和想象你们;他没有能力以阳光的心态看待你们往日的生活,没有指出其中的悲剧因素和必然的苦难,然而竟敢心情愉悦、无忧无虑地谈论什么衰老、死亡和毁灭。他这么做,你们能原谅他吗?
“上帝会宽恕你的,淘金者。你走吧,离开小院!假如你确实是那个孩子,在我们面前像一颗闪烁不定的小星星,照亮了我们晚年黑暗的日子,那么你已经从我们这里获得了你所能获得的一切——不会有更多的收获了。走吧,走吧,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活在属于你自己的当下。为了这些被记忆宠爱的鬼魂,你忽视了一些人一些事,比如你的继子。你回去吧,因为在那里,在属于你自己的当下,闪耀着永不磨灭的光芒,排摆着我们永恒的复活节盛宴。”
责任编辑 梁宝星
①科里亚,尼古拉·马卡洛维奇的名字中“尼古拉”的昵称。
②这个“活物”指的是“我”,曾祖父的“五岁大的小曾孙”。
③阿尼西卡,阿尼西娅的昵称。
①乌萨塔娅巫婆,本意为“长着胡子的巫婆”。俄罗斯民间传说中常见的女巫形象。
②旧时的哥萨克习惯在剃光的头顶上留一绺长发。
①格里什卡,格里沙的昵称。
①叶戈卢什卡,叶戈尔的昵称。
①叶菲列姆卡,叶菲列姆的昵称。
①在俄语中,“阴间”一词包含有“世间”及“光明”等多重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