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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夏

2022-03-30骆平

花城 2022年6期
关键词:红包学生

骆平

从医院出来,李浩直奔发小刘洪的会所,见面就对刘洪说,你得帮我找一个人。此前李浩从未登门相求,这是他头一遭向刘洪开口。刘洪很是重视,立即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询问究竟。

据李浩说,这个人是他和刘洪的同班同学——在龙泉区附近的村小念书时,三个人在同一个班里,也算是发小之一。是个男生。但名字李浩怎么都想不起来了。相貌依稀有些印象。李浩大致說了说,是按照一个医生对人体的基本描述来的,很直观,没有人文学者那种感性的意象。但这样一来,刘洪就更迷糊了。半大小子大都面目模糊,精瘦、大脚,拖着两条清水似的鼻涕——这可以是李浩,也可以是刘洪,可以是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男同学。

果然,当刘洪从手提电脑里翻出一张扫描的小学合影,李浩对着后两排密密麻麻的男生,迟疑了。他的右手食指悬在半空中,像一个迷途的猎人,举目四望,全是似曾相识的崇山峻岭,云山雾罩、幻象丛生,一切都求而不得。他试着指认了其中的两位,刘洪准确地说出了他们的姓名以及目前所从事的职业,有一位是初中体育老师,私下开办了乒乓球培训班;另一位是基层公务员,眼下在巡察办工作。李浩摇了摇头,颓然放下手指。

刘洪是个生意人,开着一家不知所云的咨询公司,做着类似掮客的行当,这就决定了他的人脉圈广袤无垠。这也是李浩第一个想到来找他的缘由。刘洪任由电脑打开着,屏幕上的黑白合影被放到最大。他叫人给李浩泡了一壶太平猴魁,让李浩坐下来喝着茶,再捋一捋思路,他去应酬一下另外几位朋友。

刘洪讲话的分寸感拿捏得很到位,应酬这两个字,让李浩跟他之间那种自家人的亲昵与随意一下子就凸显了出来。当然,刘洪去往隔壁茶室的时候,李浩依稀听见他在解释华西的专家,李浩能够想象到听众肃然起敬的语气和目光。这些年来,李浩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当别人提及他供职的华西医院,那座在西南地区享有盛誉的著名医院,他顿时就会成为介乎人与神之间的第三种存在,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更是具备奇迹属性的——哪怕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奇迹。

刘洪的会所,准确地说,是相邻两套房子打通的大平层住宅,位于浣花溪附近,十分抢手的地段。房子是租来的,还是买来的,李浩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每次见刘洪,都是在这里。会所中除了几间单独的茶室,还有两间小餐厅,刘洪请了专职的厨师,有点像私房菜,但从不对外营业。李浩在这儿吃过好几次饭,都是刘洪张罗的。一些患者的家属,是刘洪的朋友,手术前千方百计要见一见主刀大夫。这种时候,往往是刘洪夹着他那只烂大街的郭德纲款公文包,早早候在李浩的办公室,等他查完病房、开完组里的术前研讨会、跟博士们讨论完论文体例。李浩做完这一切,方才不情不愿地卖个面子,坐上由专职司机驾驶的宾利,跟着刘洪去他的会所,见一面望眼欲穿的患者家属。

还真就只是见一面。术前与患者家属的交谈,李浩是谨慎的。他不能不谨慎。找到他来做手术的,都不是什么省油的毛病。李浩能够用语言表达的,绝对只能是数学,而不是语文。他的每句话都跟概率相关。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他不是在做术前谈话,而是在完成一道艰深晦涩的方程式。

刘洪没让李浩单独待上几分钟,转眼就过来了,说是那几位朋友想拜见一下华西医院的大佬,被他给推了,托词李浩医院里有急事,要赶回去。刘洪做事极妥帖,李浩确实很反感这种所谓的临时拜见,无论他怎么强调自己的专业,对方总是不厌其烦地请教他关于血压、血糖乃至怀孕生子的各路疑问,完全忽略术业有专攻这回事,好像他就是一个全知全能的赤脚大夫。

茶室不能留了,刘洪领着李浩在走廊里七弯八拐地,进了会所最私密的一处角落,那里被布置成了一间佛堂,四壁不透光,熏香缭绕。依旧有一套花梨木的茶案,两人盘腿坐下来,刘洪没再追问李浩要找的那个人,而是说起另外一件事。

王玉梅来我这里打听过你。刘洪说。

李浩心里愕然,面上却是平静的。刘洪说什么,他就听着。刘洪停下来,他也不问。

那壶太平猴魁没带过来,刘洪也不去管它,重新净壶、温杯,泡了普洱中的极品老班章。式样古拙的茶盏,静静地围成一圈。刘洪看着李浩喝下几口茶汤,这才接着说下去。

我觉得她也就是随口那么一问,就没多想,跟她说了一下你所在的科室和门诊时段——其实不管我说不说,到网上一查,你的信息都有。刘洪自语着。

那倒是。李浩点点头。

看样子没去找你吧?刘洪盯着他。李浩摇摇头,说,没有。

那就好。刘洪道,真要见了面,估计两个人也不知道该说啥。说到这里,刘洪突然绷不住,失笑道,我说李浩,你就不怕她带着镪水去寻你?

李浩云淡风轻地说,我怕什么?

刘洪伸出手来,朝他肩上轻轻捶了一拳,当年到底是你对不住人家!

李浩不以为意。他和王玉梅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刘洪电脑上那张合影,李浩第一眼就看到了王玉梅,站在第二排,正中间,短发、尖尖的下巴,双手背在身后,看起来是个无比斯文和清秀的小姑娘,其实淘得跟男孩子不相上下。李浩腿上有块疤,那是小学一年级跟着王玉梅下河戳鱼时,被王玉梅的鱼钩给生生戳破的,血流如注,差点儿当场去世。从此以后这就成了他们班的一个哏——王玉梅钓鱼,钓回来一条娃娃鱼。

王玉梅二十二岁那年,有了身孕,孩子是李浩的。李浩也是二十二岁。他没要那个孩子,王玉梅做完人流,他连王玉梅都不要了。在那段往事里,李浩是不折不扣的混蛋。那件事以后,起初还有同学老是拿着王玉梅向李浩打探,李浩倒是不找借口,不想要了,就是不想要了,渣得很彻底,也很坦荡,人家反而没趣,渐渐地,就不再提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说起王玉梅,李浩还是那种淡淡的态度,刘洪以为他不想听,自然就转了话题,接着说李浩要找的那个人。找一个小学同学,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尴尬的是,李浩说不清楚标志性的信息。这可就麻烦了。

不要紧,咱哥俩也没啥机会好好聊聊,你要不忙,慢慢顺着往下说,总能说出个一二三。刘洪安慰他。

李浩说,不急,我准备休个年假,时间是有的。

刘洪一听,忍不住拍了拍手,说,休假好,你这该有八百年没休过假了吧?说说看,你想去哪儿?我陪你转转。实在想去国外度假,我找朋友弄架私人飞机,咱往新西兰去一趟,那边疫情没那么严重。

李浩说,我哪儿都不想去,就找这个人。

刘洪说,这个容易,听过六度空间理论没?

李浩说,我只知道四色定理。六度空间理论也是数学类的?

四色定理是世界近代三大数学难题之一。李浩上高中的时候,仗着年少气盛,花了不少时间去瞎琢磨,一度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无限接近真相。后来他才知道,其实一生会有很多这样的时刻,皆是错觉。

刘洪笑着说,你这个大专家,还真被你说中了,这也是一个数学领域的猜想,意思就是,你和任何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又叫作六度分割理论,或者是小世界理论——这世界确实不太大,对吧?

李浩说,听起来像经济学理论。

刘洪说,最近我在西南财大读MBA,跟班里的同学践行这个理论,结果很惊人,我们简直可以找到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就连非洲酋长都不在话下。

听到这里,李浩想说什么,忍了忍,终于没有出口。没想到刘洪开口道,起初我是想去北大清华上的,给疫情搅黄了,网络授课达不到社交效果,所以选了家近的,先上着,往后再说。

李浩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刘洪抬抬眉头,因为你了解我,啥啥都不行,装×第一名。

李浩口中的茶喷溅而出。刘洪是个善于自嘲的人,这恰好就是他们友谊的逻辑起点。毫无疑问,刘洪拥有跟他的职业相匹配的世故与圆滑,企图心亦是明显的。最近这几年,李浩愿意跟他交往,时不时帮他撑个场子,无非是由于他在虚伪之外的那种浑然天成的有趣。

从前刘洪不是这样的,记忆里他的成绩很差劲,在类似蓝翔技校之类的职业学校混到成年以后,到阿坝州去倒卖了几年虫草,小小赚了一笔。这是他口述的发家史的一部分。跟李浩重逢的时候,是刘洪家的一个近亲需要入住李浩的科室,那时刘洪已经是一个有身家有底气的中年人,在医院的走廊里,温和谦恭地向李浩说起自己的姓名。归来不再是当初的少年,披荆斩棘以后,连鲜衣怒马都已丢失,李浩差点儿没认出眼前这个早早谢顶的胖子。不过,这不打紧,重要的是,有先前的底子铺垫着,又有刘洪的察言观色,重新建立起一段交情并不是一桩太困难的事。

刘洪用手机查了一遍万年历,提议道,下下个周末是端午节,全国人民都有三天假,抽一天,我来组织一下,搞一次小学同学会,大家聚在一起,方便你现场找人。

万一他不参加怎么办?李浩愣了一下,说出另一种可能。

刘洪想一想,承认李浩的想法是有合理性的。他们那所村小,只到三年级,三年级一过,便风流云散。在那以后,一次正经的同学会都没有召集过。整个班里,除了跟王玉梅有过深入骨髓的一段,唯一与李浩有来往的,就剩下刘洪了。更多的同学,潜入了光阴深处,交叠错综,不知所终。

个子高吗?刘洪望着李浩,认真地问了一句废话。这肯定是一句废话,一个小学低段的孩子,身高这种事,只能是参照系。

刘洪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没有等待李浩回答,开始问别的内容。他说,你还能想到什么细节?比如,他坐你旁边还是谁的旁边?他家住哪儿?山顶上还是半山腰,还是山脚下?跟谁家比较近?

李浩负责任地想了一圈,什么都没想起来。刘洪徒劳地翻看着手机,试图从联系人里找出一个可提供咨询的线索。他在翻看手机的时候,李浩站起身来,走到佛堂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窗户,不止一扇,那一面都是窗户,被窗帘遮蔽起来,给人一种四面都是墙壁的感觉。

佛堂很静寂,但这也是假象。李浩拉开一点点窗帘,立即就有铺天盖地的车流、光线、颜色和各种各样的建筑的轮廓与倒影喧嚣而来。不光如此,窗棂下有一排花架子,开着好些蓝紫色的花,大朵大朵繁茂的花,花瓣却出奇地细碎脆薄。那花形李浩仿佛在哪儿见过。花名却说不上来,作为一个钢铁直男,他对花草所知有限。

这花叫什么?李浩提高嗓音,问刘洪。刘洪走过来,看了一眼,说,老兄,这是绣球。李浩说,绣球长这样?挺好看的。刘洪说,不是普通的绣球花,这种是无尽夏。

李浩有一瞬间的恍惚,相似的对白,曾经出现过。就在那间大病房的窗边,一位名叫王苏的患者,在兵荒马乱的病房窗台上,放了两盆花。病房里的窗台都是内置的,为了防止病人寻短见,窗户只能推开很少的一点点。那两盆花,只能隔着玻璃晒太阳。

那一天,李浩在查房的时候,对着患者王苏说了一些医学术语,王苏有没有听出里面的严峻性,他不得而知。他发觉那女人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冷静。他见过的患者太多了,冷静的也不是没有。无论是悲天跄地,还是冷漠以对,都没什么奇怪的。医院是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但在这里,在成群结队的陌生人中,忧伤往往是不确定的,也是模糊的。

面对患者,李浩的内心没有波澜。在他眼里,这个人和那个人没有区别,区分度在于肿瘤的形状、位置与分型分期。就是这样。

但那个叫作王苏的女人,还是令他失神了一下。不是别的,而是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倔强。他们都戴着口罩,在病房里,病人们已经习惯了像大夫一样全天候戴着口罩。有一次查房,极偶然地,他看到她的脸。单是看脸,已经知道,这个患者的前半生一定不会是坦途,她受过伤,额头大片的痕迹与口鼻处经过整形后的别扭线条,都是不美的。很不美。然而,有什么是从她第一次问诊就让李浩心头微微荡漾的。到底是什么,李浩说不上来。他情愿相信这是从医生涯里尋常的悲悯。从她悲惨的前半生联想到她的后半生,症结就在于此,身为大夫,李浩清醒地知道,她很难有什么后半生了。她的原发肿瘤在一个凶险的位置,而扩散以后的癌细胞,已经把她的身体变成了一片混沌的泥淖,犹如一片寂静的荒山野岭,什么都不必再追问,草木皆是答案。

当他交代完病情,转过身,迎面就看见了那两盆花,一盆是粉白色,另外一盆,也是粉白色。花盆之外,是病房里常见的饭盒、毛巾,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那两盆花显得别具匠心。他看了一眼,顺口说了一句,这花养得不错。王苏顺着他的视线,静静地说,无尽夏是很慈悲的品种——不必用心去养,也能活着。这话仿佛有些禅意,但他没有深究,继续查看下一位病人。他身后是组里的一帮年轻大夫,有他的固定助手,也有本院轮转的,有外院进修的,也有规培生,还有他的博士生硕士生。他们都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就是他们每个人的教科书。一本教科书是不能出错的,更不能有旁门左道的内容在里头。

但李浩记得,那花是纯白与淡粉的,不是眼前这种蓝紫色。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刘洪说,是有那种色的,也是无尽夏的一种,还有一个名字,叫无尽夏新娘。

李浩蹙了蹙眉头。一个病入膏肓的女患者,在病房的窗台前,养着两盆叫作新娘的花。他没能顺着想下去,因为刘洪问了这个下午一直想问的问题,我说李浩,你着急找这人,是要做什么?

李浩回答的第一句话是,不着急。

这是事实。李浩没有着急的意思,他就是想找而已。他打算给自己放个假,专心致志去找。专心致志,也还是不着急的意思。他一向是这样的,一个阶段里,只能聚精会神做一件事。他对自己的评价是,笨拙。虽然他是一个上手术台的大夫,可是他从不认为自己是灵巧的。他的所有本领都是死磕出来的。他已经习惯了死磕。

刘洪等了一会儿,移开目光,不让他感到尴尬。对这个问题,刘洪以为他不会再做解答。刘洪跟他是不一样的,刘洪情商很高,无论有多想知道,也不会直愣愣地追着问。然而,李浩还是说了,李浩说,有些年头了吧,突然有一天,我想起有这么一个人,从小我们的关系应该是不赖的,经常一起玩儿的几个人里面,就有他。时不时地,我会闪过这个念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能够再见一面就好了。我就想见他一面而已。

刘洪一边听,一边颔首,末了笑着轻揽住李浩的肩膀,说,懂了。先前你来一讲,我也就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玩伴,很皮实,比咱俩还要闹腾,对吧?后来不知怎么的,大家就没了联系。放心,我陪你找,其实我也挺想见见他的。

刘洪的话,也许不是真的。因为李浩记得刘洪从小并不属于经常跟自己玩儿的那个圈子。但刘洪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李浩断定他想起了那个男生。在不在一块儿混无所谓,一个班里统共几十个学生,刘洪肯定能够大致分辨出每个同学的特征。在这一点上,李浩对刘洪的记忆力是有信心的。

在咱班里,你们这对组合,是最让人震惊的,成绩最好,也最皮。刘洪接着补充道。

他的成绩很好?你确定?李浩不太置信。

你俩,总是在第一和第二的排位上轮换着。刘洪说。

李浩迟疑了一下。他五岁就上小学了,比别的孩子明显迟缓了不少,小学前半段过得稀里糊涂,别说没考过前三名,就连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都花了足足半学期的工夫。

是得找到他,當年的冠亚军,一个已经是华西的大咖,另外一个是何方神圣,很值得探究。刘洪又说。

李浩不想再就此纠缠,他已经听出来,刘洪是在敷衍他。或许刘洪对这件事并不在意,首先是,刘洪会认为他说的那些找人的理由本身就站不住脚,他是在说谎。只有李浩知道,这就是他回答自己的理由,很简单,跟那些深邃的哲学、伦理学、社会学都没有关系。可是一个成年人,用好奇心来为自己的行为做注解,通常都是不能够让人信服的。

李浩觉得找人的原因可以搁置起来了,不管刘洪信不信,都不要紧。下一步,是如何去找,从浓雾、群山、丛林一般遥远的记忆与浑浊的尘世中,将这个人准确地拎出来。

无论如何,先得把名字想起来。刘洪抱着双臂,在暗沉沉的佛堂中踱步。他的嘴里不时冒出一个名字,都被李浩给逐一否定了。刘洪说的那些名字,李浩差不多也想到过,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这时,佛堂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长裙的女人从逆光中走来。刘洪不知什么时候将晚餐安排妥当了,女人是来请他们去用餐的。这女人面生,眉眼婉约动人。刘洪身边的女人颜值都很高。但李浩从来不去仔细分辨。这一朵花和另一朵花的差异,是一个没意义的命题。可是,无尽夏又是不同的,蓝紫色与粉白色,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刘洪告诉李浩,今晚没别的客人,就他们一桌。刘洪说了几个人,是平素刘洪约李浩喝酒时,常来陪酒的几个朋友,次数一多,李浩似乎也跟他们很熟悉了,尽管李浩压根儿分不清楚他们谁是谁。但既然混了个脸熟,李浩也就不再有面对陌生人的戒备,他很愿意无欲无求地跟着他们喝几盅。他想的是,喝到微醺,说不定看到无尽夏的这一刻,从心里生出的那种难以言说的惆怅,就能被酒精给稀释掉了。

李浩去见的第二个人,是派出所的侯警官。据刘洪说,侯警官只比他们低三个年级,彼此在村小算是擦身而过。不过从初次见面的情形来看,侯警官对李浩的大名简直如雷贯耳。

侯警官不比刘洪的含蓄,一上来就对李浩一顿赤裸裸的猛夸,说自己有好几次都准备去找他帮忙,最近的一回就发生在去年春天。侯警官的外婆摔伤,九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家里的老寿星,必须得去最权威的医院。要不是初诊医院不建议转院,他当场就通过刘洪联系李浩了。

我跟那大夫说,你可别蒙我,咱们在华西医院是有人的。我同学,大名鼎鼎的一级专家!挂号费都是九十块钱那一档次的!侯警官拍着桌子,好像李浩不是李浩,而是诊治侯警官外婆的骨科大夫,需要狠狠地震慑住。

没转院是对的,因为老太太运气好,就是普通的足踝裂伤,一年过去了,如今老太太安然无恙。李浩不是骨科大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径地尬笑。侯警官嗓门之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感觉派出所里除了那条体形硕大的警犬,其他人都在倾听他们的谈话。

要找人,来我这里就对了。侯警官终于切入正题。

李浩松了口气。

侯警官坐到电脑前,打开系统,在键盘上一通操作,头也不抬地说,身份证号码估计您不知道吧?那您告诉我名字,同名同姓的肯定有,我一个一个地筛查,很快就能搜出来。

李浩摸摸鼻尖,有些狼狈地说,就是名字没太想起来。

侯警官呆了一下,尽量若无其事地接着问别的资料。出生年月?不详。别说月份,就连年份都说不清。尽管是同班同学,李浩就比刘洪小了整整两岁,这误差,等于啥信息都没提供。家庭住址?不详。当年,方圆五十公里左右的孩子都在同一个村小上学,那种距离,也可以不提了。身高体重?有什么特殊的印记?李浩一概说不上来。

侯警官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有没有过犯罪记录?紧接着他加了一句,要有的话,反而好办了,这附近有前科的,在我这儿多少都能挂上号,这就跟您那里是一个道理,身子骨弱的,只要去华西医院看过病,肯定会留下就诊记录。后面这譬喻,纯属文不对题,侯警官却把自己给逗乐了。

李浩意识到,侯警官的系统里,很难查到他说的那个人。原本他以为在派出所里能够找到任何丢失的人或物,显然侯警官没有这样的法力。是他自个儿误解了一些事。他曾经跟公安系统的官员吃过饭,也是千绕万绕找到他的患者家属,席间,那些警衔很高的警察给他科普最先进的侦缉手段,信誓旦旦地保证,在现有的侦查手段下,没有破不了的案。由此,李浩对那个神奇的战线心怀敬畏。

但是,他忽略了一个关键因素,破案不是炫技,不是每个案件都会用到高精尖的手法,那是需要高成本的。譬如,布下天罗地网去追缉偷走了几个包子的小偷,这不是神武,这是对警力的极大浪费。

侯警官是刘洪介绍的,刘洪本来是想打一通电话,不用劳神费力跑到派出所来,李浩不肯。李浩觉得找人是慎重的,不是儿戏,连面都不露一下,肯定不合适。刘洪要陪他来,他也不肯,那显得太过兴师动众。他让刘洪打电话说了要查一个小学同学,就这样自己开车过来了。

看得出来,侯警官被难倒了。他发挥了侦破技能,打了数个电话,从区里的教育局到档案馆,想要查找李浩就读那个班级的全部同学名单。侯警官暂时一无所得,因为对方的答复都是在电子化档案以前,很多资料的保管是不规范的,需要去找。

这种找,就是大海捞针的找法。侯警官苦笑了一下。李浩觉得很抱歉。侯警官是一个神气活现的基层警官,官至派出所副所长,工作中乱七八糟的案子已经够多够烦了,他凭什么无端端地给人家来了这么一桩悬案?

您能告诉我,这人干了什么有损您的事儿?欠了您的钱还是别的什么?侯警官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李浩明白,他跟刘洪一样,从一开头,这问题就如鲠在喉,这就是所谓的动机。凡事皆有动机。不过,李浩还真是说不清楚。就是在一个貌似跟以往没有区别的日子里,他决定要找到这个人。如此而已。

不,那倒没有,我们从小学三年级分开,就再没见过。李浩立即说。

侯警官如释重负。纯粹想见个面,是吧?侯警官了然道,几十年没见的同学,惦记起来,也是人之常情。李浩默认这个说法。

我能加个您的微信吗?侯警官掏出手机。李浩没有拒绝。侯警官扫了他,李浩通过,两人在微信里互发了一个握手的表情。

那个,我这儿一有消息,就跟您联系。侯警官说。

我想起来,他很喜欢画画。李浩没有告辞,而是陷入了沉思。

画画?侯警官一头雾水。

是的。李浩说,你大概也知道,学校的美术老师是从市区里调过来的,放学以后,他会在山崖边找一个地方,支起画架,画素描。我和那个男生都喜欢跟着美术老师,也支一副画架,信手拈来,随便画点儿什么。

李浩回想起那时的场景,美术老师随手涂鸦,或者是什么都没画,连画架都很可能不存在,他俩就那样在暗黄的斜阳与孤独的山石间,陪着美术老师。早年的龙泉山似乎没什么奇突的景致,山不是巍峨的山,潺潺溪流是没有的,林木瘦削而单调。这山的海拔也不高,没有云雾缭绕的山巅,也没有水杉银杏那些珍稀树种。不知道美术老师孜孜不倦地是在摹画着什么,他的画板前,仿佛呈现的是怎么画都画不完的仙境。

这些天,每当李浩想起那个忘却姓名的男生,就会联想到美术老师。教他们的时候,美术老师还是一个中师毕业没几年的大男孩,留着一头卷曲的长发,穿破洞的牛仔裤,戴着硕大的银耳环。校长找他谈过好几次话,他还是那样打扮着。画画李浩没太多的兴趣,但是,美术老师不只画画,他还弹吉他。抱着吉他,且弹且唱,那种姿态,简直帅炸苍穹。

李浩曾是那样喜欢吉他,那个他要寻找的男生也很喜欢。美术老师偶尔把吉他交给他们,让他们试着弹奏几个音节。

他还弹过吉他。李浩说。

画画,吉他。这些无厘头的元素,侯警官没有放在心上,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李浩,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前一阵子,有一位您的同学,也来打听过您。

李浩一怔。

是一位姓王的女同学。侯警官看着他,似笑非笑。

李浩想起王玉梅。您的户籍早就迁出龙泉区了,没法儿查,不过我建议她去找刘洪,刘洪跟您是好朋友。侯警官说。

果然是王玉梅。

王玉梅打聽到他的地址,却终究没去找他。李浩心想,快到五十岁的人了,怎么活,都该活通透了,谁都明白,见与不见,并不重要。即使见了面,又能说些什么呢?今日的李浩与昔日的王玉梅不再有纠葛,爱过她的,是从李浩的身体里消失的少年,是从前藏在白衬衫底下那颗骄傲而干净的心。那是留在日记本里的爱情,抽象、虚空,随着年纪增长,就连日记都不再有她的存在,那里头有生,有死,有嘈杂的世间万物,唯独没有一个停留在过去的女孩。李浩是一个大夫,不是一个诗人,他从不容许自己多愁善感。

那位姓王的学姐,是我表姐介绍过来的,也是好多年没回来过了,侯警官说,你们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不会长留此地。

哪里哪里。李浩虚应着,他回到自己的思路里,继续跟侯警官说,那会儿,我俩都跟着美术老师学过弹吉他。

您还会弹吉他?那真是多才多艺呢。侯警官来了兴致。

只会很基础的旋律。李浩有些不好意思,谈话似乎跑偏了。

那么为什么要找到这个失联多年的男生呢?李浩也反反复复问了自己很多次。没来由地,他想到王苏的孩子。一个男孩子。一个普普通通的患者,他竟然牢牢记住了她,以及她的孩子。

其实在她出院以后,李浩一度完全忘记了这个患者。开头两天,进入那个病房,他还能看到那两盆花,她没有带走它们,然而并没有人去浇水,花影轻轻地、缓缓地铺陈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中。花朵倒是没有枯萎,不过,后来它们不知去向。

那天早晨,查完病房以后,李浩回到办公室里,他的桌上赫然出现了一盆粉白色的花,正是那种叫作无尽夏的绣球。无尽夏新娘。一个穿蓝色T恤的年轻男孩等在那里。李浩认得他,是王苏的孩子。王苏住院时,身旁是这孩子昼夜不离地守护着。每次李浩进去查房,那孩子就会站起身来,很有礼貌的样子。

李大夫,这是送给您的花。男孩子彬彬有礼地说。

李浩不愿意在工作地点接受任何礼物。但是,他好像无法拒绝一盆花,那显得太不近人情。于是他说,谢谢你,你妈妈还好吧?

男孩子说,我妈妈已经往生了。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这样严重的病情,走到了最后,难免是这种结局。震动李浩的,是这孩子的说法。他用了这么抒情的一个字眼,往生。由此带来的是一种徐缓、安静的状态,死亡的恐惧在这里被消解了,它像水流一样,生生不息。

逝者如斯夫。

男孩带来的不光是一盆花,还有一大袋靶向药。原版的,每一粒都很贵重。那是李浩的医嘱,王苏去买了药,可是,她只来得及服用其中的一小部分。药品没法退换,这孩子决定将药物捐献出来,给其他的患者服用。

这就棘手了。药方是李浩开出来的,他负责开方子,跟药物是没有关系的。李浩建议孩子通过别的渠道去捐献,例如红十字会。那孩子犯难了,他请求李浩接纳下来,因为陪伴患病的母亲,他已经耽误了很多功课,他要赶回学校去了——这孩子在北京舞蹈学院攻读音乐剧方向的研究生,马上就要毕业答辩。

一个年轻的舞者。李浩注视着他秀气的面目与纤细的四肢。这将是一个无比美好的职业。李浩答应了他。李浩把药物交给了医院办公室,又把花送给了清洁工,他觉得后者比他更适合照料这些脆弱的生命。然后,男孩子带来的第三样东西,一台几乎崭新的进口吸氧机,李浩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因为吸氧机,李浩才知道,王苏死在家里。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是一种多么可怕多么残忍的死法,如果没有呼吸机的辅助,就像在水中被活活憋死。临终前,上了呼吸机,在或长或短的昏迷中死去,与意识清醒地窒息而亡,那是完全不同的。

李浩忍不住责备这个男孩子,出院的时候,他曾经交代过,转院去基层医院。当然,更为深层次的理由是,对于失去救治价值的患者,李浩从不认为他们应当占据更多的优质资源,在他的从医履历中,死亡通常发生在猝不及防的时刻,否则,终归是来得及转运至重症监护室的,或者是回到居家地的基层医院,李浩直接面对的死亡极其有限。对于王苏这样的患者,病情是可以预见但不可逆转的,剩下来要做的,不是治疗,而是临终关怀。那不是他所研究的范畴。医学有着严格的分界。

李浩让她出院,让她转去患者相对较少的医院。他让她稍微好受地等待着必将到来的一切。可是,他没有料到,离开这儿,她便径直回家,依靠药物与吸氧机。结果,在出院的第五天,她就死于窒息。原本,这个时间可以延长到十天、二十天,甚至是五十天。

她的死,打乱了孩子的学习秩序。他刚安顿好母亲,返回北京,一下飞机就接到讯息,又直接飞回去,连机场都没出。这孩子轻言细语地告诉李浩,我妈说过,连李大夫您都束手无策的疾病,其他医院也就不用去了。

就是这句话,让李浩在那一整天都处于惴惴不安之中,他难得地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发了一会儿呆,看着雨水从最高的那片树叶落下。王苏的那份信任太沉了,是他无法承受之重。他知道,他的患者大多是笃信他的,但他们的笃信是建立在祈求他对抗死亡的基础之上,如若是被他委婉地劝说出院,便知他山穷水尽,从而对他的医术产生怀疑。他们多半会去北京的协和、上海的華山,或者飞去国外。没有谁轻言放弃。他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像王苏这样的患者,毫不迟疑地,将生与死都交付给了他,像是一颗风干的桑葚,把一生都浓缩成一种微小的、绝对的甜蜜。

他不能不回忆诊治的所有过程。患者初诊与治疗是在深圳,到了他这里,先是门诊,接着入院,他负责任地为她全部重新检查了一遍,深圳的诊断没有错,没有手术价值,且预后不良。要是非得挑出瑕疵来,那就是不应该让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出院,她和她的无尽夏一起住在那间大病房里,病房的周转率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可是,李浩立即就否定了自己的念头。他不可能让她一直住在医院里,毕竟外面不知有多少尚有生存希望的患者在等着那张床位。

李浩不断地建立起新的假设,又不断地推翻。就是在见过那个男孩的那一天,下着雨的夜晚,他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突如其来地生出了要找到那个发小的愿望。雨已经停歇,夜色温柔。他渴望跟谁谈谈,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于是,他想到了这个人。在那以前,他想到过他,这人在他的脑子里,断断续续地出现过若干次,每回都被别的事情给打断了。他无法想起更多的细节,他甚至不能确定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过。然而这个夜里,在见过王苏的儿子、听闻王苏的死讯以后,他的意念变得强烈,想要转过身去,跨过飞逝的时光,见到他,与他谈谈孤独与衰老,或许还有厌倦与怀疑。

然后,他向上级提交了休假报告,在那个温热喧腾的傍晚,第一时间去找刘洪,告诉刘洪,他想找个人。他的小学同学,一个曾经跟他形影不离的发小。刘洪对他说了小世界理论,这理论让李浩很感兴趣,他听过类似的说法,但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刘洪没有一筹莫展,他介绍李浩认识侯警官,侯警官出生在龙泉区,又就职于这里的派出所,与他们一样,侯警官曾经就读于那所简陋的村小,教室外面经常有乌鸦飞过,它们掠过白色的槐花,发出凄厉的叫声。

我们都喜欢弹吉他,也喜欢画画——看美术老师画画。李浩再次向侯警官梳理了一遍重点。

侯警官的两只手交叉环抱在胸前,李浩想起不知在哪本心理学的著作中看到过,这个动作象征着焦虑。那么,侯警官是焦虑的。李浩意识到,侯警官从开初的兴致勃勃,到好几次想要礼仪周全地送走他,这中间的过程无疑是煎熬的。李浩沉浸在找人的欲望中,故意忽略侯警官的肢体语言。后者总结性的话语、反复起身接水、开合很大很夸张的手势,他全都视而不见。侯警官是在工作与社交。他是在回忆。

这附近新开了一家火锅店,请您去尝尝,咱们边吃边聊,我这儿正好有两瓶贵州土酒,您放心,这是我自个儿收藏的,私人请客。侯警官从桌下摸出两瓶茅台。

李浩谢绝了侯警官的邀约,他听到侯警官中途接过两三次电话,对方大约是催促他去开会,都被侯警官给推挡了。侯警官说服不了他,试图把那两瓶茅台塞给他,保证那是正宗的,请他尝一尝。

我相信这假不了,没人敢糊弄警察。李浩笑着说,不过,咱留着下回找机会聚。咱清清爽爽的,好吧?

后头这句话,是李浩的口头禅。他推辞宴请或者是红包的时候,都是这样讲的,不会拒绝得那么直截了当,也就不会显得那么居高临下。

但效果一直都是显著的。侯警官讪讪地收起了酒,空着手送他出来。李浩的车停在楼前的停车场上,左右两边都是警车,一辆轿车,一辆中巴。在派出所门口,几个警官声势浩大地押回来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女人。侯警官轻声道,那是一个吸毒人员,要被送去强制戒毒。

您的事,我听我表姐说过两句,要是那个姓王的女人回来打击报复什么的,您尽管招呼一声,我立马赶到。车子发动前,侯警官突然把头探进驾驶室里,笑眯眯地对他耳语道。这个下午,这是侯警官唯一压低嗓子说过的话,略微有些嘶哑,显得鬼鬼祟祟的。李浩觉得他还是敞亮着嗓门说话比较适宜。

谢谢你。李浩只能这样说。

在龙泉区的地盘上,谁都甭想动李哥您一根指头——只要在成都,这就不行!侯警官仿佛受到了他的鼓励,一下子变得慷慨激昂起来。李浩并不怀疑他的话,作为一名警察,他的威慑力不容小觑。李浩碰到过医患纠纷,一马当先将他从一团乱麻的险境中拯救出来的,不是医疗鉴定,而是警服与警棍。

李浩此行的目的忽然凌乱起来,他是来找人的,还是来寻求法律庇护的?事隔经年,一个叫作王玉梅的女人四处探寻他,在其他人看来,她不会怀着善念。毕竟,他曾深深爱过她,也深深伤害过她。李浩想起她柔软的肌肤。她的长相不属于惊艳型的,但是,亲近以后方知,她的身体与众不同,性感到了骨子里,像是盛夏里一碗皮酥肉烂的绿豆排骨汤,清凉又滋补。

这个女人,他是爱过的,最终他们还是分开了。他还爱她吗?答案无疑是否定的。这些年里,他几乎丧失了爱的能力,他致力于更为幽深的事物,不再思考世界给予人类那些最为简单的快乐。在他看来,无论是格局还是视野,男女之间的那点纠缠实在太过微渺。那倒不是指,他倾向于宏大的、辽远的事物,不是的,他洞烛幽微、体察细小,他对诊断与治疗是如此着迷。他天生就是一个拯救者。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必将面对空无一物的人生?

李浩驾驶着那辆已经有七八年车龄的路虎越野,行驶在从龙泉返回市区的绕城高速上,感到一丝轻微的迷惘。

好久不见。李浩跟常羲握了握手。常羲身着一件宽松的黑色香云纱袍子,裙摆轻轻拂过脚面,她穿一双黑色绣牡丹的布鞋。有些人是可以用点线面来指代的。常羲就是这样的人。一些不连贯的黑线。烈焰般的嘴唇与指甲油。足够了。有时简约,反而是诗情画意的。不像另外的一些人,须得满满的图画才能绘制完成,譬如医科大学教案中的人体解剖图。王玉梅就是那样的人,她过于生动和丰富,在他们相爱的那段辰光,她曾试图挤进他的全世界。那是一段不太愉悦的经历,他感觉疲惫而烦乱。

常羲就是侯警官口中提到过的表姐。这是刘洪从通讯录里找到的下一个人,也是他们的小学同学,青梅竹马。然而李浩打死都想不起来,当年在一群面黄肌瘦的小丫头中间,常羲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事实上,与常羲的交集是有的,李浩在进入华西医院工作后,常羲还打电話采访过他,关于一起医疗纠纷。那会儿,常羲是成都一家报社的记者。一个文字工作者。

那次采访过后的十几年,常羲销声匿迹。重新出现在李浩眼前的,是一个玄学大师。常羲在三圣乡租下了一栋精致的宅子,开设了常羲工作室。

常羲的名气比你想象的还要大,一些香港明星都来找她看风水。见面以前,刘洪强调过。于是李浩知道,常羲是那种未卜先知的大神。对于这种角色,李浩一向是抵触的,或者说,他不屑一顾。倒不是说,他是绝对的唯物主义者,相反,他崇奉心理暗示的力量。不过,他是个具有科学精神的人,不会把时光虚掷到空谈上。

刘洪用以说服李浩的理由是,小学时,常羲是班长。身为学生团体的最高管理者,她应该会对每个同学的印象都更为深刻,找出那个男生的概率就大大地增加了。

果然,常羲掏出了一份泛黄的点名册,侯警官没有找到的名单,在常羲这里是有的。那真是一件古董,上面的字迹都已不甚清晰,难得常班长还保存着——也不对,常羲不姓常,她的本名在汉语中有极高的重合率,属于大路货。回归初心以后,她给自己取了新的名字,常羲。在开车来这里的路上,等红灯的间隙,李浩百无聊赖地百度了一下,发觉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女子。在《山海经》中,常羲是月亮的母亲,一共生下来十二个月亮。

对于新的职业,常羲用的也不是转型、改行这种惯常的说法,而是回归初心。李浩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很难有人让他吃惊。然而,“凡尔赛”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倒还真是不多见。

他们在院子里坐下来,照例是围着一张石头茶案。常羲用一双温婉洁净的纤纤素手沏了一碗桃花色的茶,一边絮絮说起家族的荣耀。她这是女承父业,传承了父亲的衣钵。常羲的父亲,李浩依稀记得,是一个铁匠。藏在铁匠灵魂深处的《周易》,谁都没能看出来。

李浩和常羲毕竟是小学同学,很快就聊起了一些别的同学的八卦。常羲对着花名册,一一介绍着那些同学的去向。李浩认真听了一遍,确信没有他要找的人。抑或是,他要找的人就潜伏在里面,却没有被他及时捕捉到。

他把在刘洪与侯警官那里梳理过的内容重复了一遍,常羲听完,若有所思地說,我记得美术老师,你常常跟在他后边。李浩心里一喜,想着这事有眉目了。他说,你再想想,我不是一个人跟着美术老师,还有一个男生,随时跟我们一块儿的。

常羲皱着眉头想了想,末了说,不对,只有你。我没记错的话,咱班里就数你最闲,谁都是放学回家割猪草、烧饭、领着弟弟妹妹玩,只有你,无所事事。

李浩承认她说得对。李浩的父亲在兽医站工作,有固定的薪水,家里没有田地,也没有更小的孩子,他什么都不用做。不过,有一点常羲漏掉了,还有一个同样游手好闲的小家伙,就在他的身旁,他们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美术老师的画笔。

常羲想不起这个人。她决定显摆一下她的技艺。她翻开一本竖排版的古书,为李浩测字。李浩从密密麻麻的古体字中随便挑出一个,常羲端出来一盘子清脆作响的木刻,每一块都刻着字。她念念有词,从那些木刻中找出对应的一块,上面写着,镜花水月。

常羲不动声色地说,李浩,你要有思想准备。这句话很像电视剧里的大夫对濒死患者家属说的话。李浩也像电视剧里的那些濒死患者家属一样洗耳恭听。常羲说,你要找这个人,有相当的难度。

李浩说,这我知道。

常羲收拾起木刻,看着他。常羲说,一个多月以前,有个同学来找我测过字,也是找人,也是抽到了这一块。我不知道最后她有没有找到你。

李浩问,你是说王玉梅?

常羲反问,这么说,她见到你了?

李浩坦白,没有。但是,刘洪和你的表弟侯警官,都告诉过我,她在找我。

常羲默然。

李浩说,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们,王玉梅怎么样?她过得好吗?

李浩觉得有义务问一问,王玉梅大费周章地找他,而在他这边,却表现得若无其事,这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传出去,恐怕不太好。纵然不能够戏剧化地关切对方,必要的探听还是要有的,这是对于他的初恋情人王玉梅女士起码的尊重。李浩很愿意为她着想。

常羲说,她挺好的。自从改名以后,她的运势就完全不同了,一路飙红。她在深圳住了很多年,听说开了一家皮革厂,挣了不少钱,买了几套学区房,随便卖掉一套,就够在成都买一栋顶级豪宅了。

李浩从这段话里摘出了重点,追问常羲,王玉梅改名了?

常羲说,改了,当初还是我爸帮她测的字,王玉梅这几个字跟她的生辰八字大冲,改成了王苏,苏联的苏,苏州的苏,一个气势磅礴,一个小巧玲珑,可盐可甜,宜家宜室,跟王玉梅不是一个等量级的——你瞧,名字这东西,用久了,就成了人的一部分,就像你做手术,废掉的器官,得摘除,换成别人的器官就好了,哪怕是人工的都行。

因为李浩是大夫,他们都喜欢用手术来跟他打比方,也许他们以为这样很高级。李浩根本没有听出其中的讥诮,他的心一直往下沉,沉到比地平线更低的地方去。

那个脸上有烧伤的女患者。王苏。顿了顿,李浩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世界那么大,不会那么巧的。那不是同一个人。此王苏非彼王苏。如果是,他一定可以认出她,毕竟他们彼此深爱过。有一天,化成了灰,他都应该认出她才是。

她这一生也挺曲折的,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一场大火烧成了那样,再多的钱,再强大的整容技术,都没有办法复原了。常羲感叹了一句。

李浩作声不得,他蓦然明白从第一次跟王苏接触,心里那种微微的荡漾。似是故人来。她那两盆叫作新娘的花。她的学舞蹈的儿子。她对他无条件的信任。李浩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这座寂静的小院、穿黑袍的常羲,还有那些花瓣与蝴蝶。他想起她脸上被硬扯在一块儿的上唇与鼻子,难受得想吐。她还没有化成灰,她只是受过伤,又患了重病,一个枯瘦的老女人。他竟没有认出她来。她就在他身旁,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他,为了病床的周转率,让她出院。这就是爱情的穷途末路。

她来找我的时候,也是抽到了这一块,镜花水月。常羲再次说。她审慎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这让李浩对她的专业性产生了质疑。一个大神,不应该产生共情,更不应该有同理心。她那谴责的小眼神,只能证明她的段位还需要进一步的修炼。

她一直没有结婚。常羲说。

李浩直觉道,不对呀,她有一个儿子。

常羲注视着他,这么说,她到底还是找到你了?

李浩不置可否。

常羲道,有儿子,不等于结了婚。

她那神情,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眉飞色舞。李浩在心里说,纵然是十二个月亮的妈妈,也还是八卦得够可以的。

她的儿子已经读研究生了——她都跟你说了吧?她到我这儿来的时候,是她儿子陪着的。那小伙子长得真精神。常羲每说一个字,都很劲道。她跟侯警官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浩闻到了烘焙的气息。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嗅觉,常羲的助手送过来一大盘手工烘烤的茶点。常羲说,你尝一尝——他们母子也很喜欢我这里的点心。

李浩猜测,这两个女人就见过一面。常羲并不知道王苏已经不在人世。常羲的木刻不会告诉她这些讯息。现在,李浩已经明白,那种绕梁三日的情绪从何而来。她的眼神,她的静默,这些,都是他无比熟悉的。她说着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但她的声音,没有变。

李浩拼命张望着岁月的远处,他不得不承认年纪与经历就像一场沙尘暴,将全部的过去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他简直想不起那张遥远的面孔。在他眼前的,是王苏受伤的脸。她像是一个虔诚的教徒,说不定,她就是想要死在他的医治之下,千里迢迢从深圳回到成都,被他接诊,再被他赶出医院。也算死得其所。

她不必这样。李浩喃喃地说出声来。

常羲不解地看着他。

李浩说,她简直不必再来找我。

到了某个阶段,谁都会念旧的,这是自然规律,跟新陈代谢是一个道理。常羲说,就像你,不也在四处寻找一个小学同学吗?

所有人都喜欢在李浩跟前抓住一切契机,反复卖弄医学术语。这是很滑稽的。李浩从不指出他们不恰当的说法,在这一点上,他很仁慈。

我還记得,他学会了一首好听的曲子,叫作《丁香花》。李浩说。他不想再挣扎在王苏或是王玉梅的身上。

常羲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首曲子,我也会弹。三年级的六一儿童节上,我和他联袂表演了那首曲子。

是的,我记得那是一台盛大的演出,朱老师给我们每个人都用红纸涂上了红脸蛋。常羲说,我们表演的都是集体节目,个人演出的只有你。

美术老师借给我们他的吉他,那是我们第一次单独拥有那个大家伙,根本扛不动,我俩用一根扁担一人一头地挑到教室里去,教室门进不去,朱老师帮我们打开了窗户,才把吉他给弄了进去。李浩越说越兴奋,他感觉自己一伸手,就能抓住扁担另一头的男生。

常羲与李浩所说的朱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同时兼任着村小的教导主任与副校长。那所小学的老师,不超过十个人。

你表演的,是唱歌,《每当我走过老师窗前》,唱到一半,你忘词了,我跑到台上,帮你唱完了整首歌。常羲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忘词这件事,就发生在此刻。

李浩发现他们的记忆出现了无数细微的罅隙,任何言语都无法将之弥合。他决定放弃。他说,音乐课也是美术老师在上。

这倒是没错。常羲立即指出了美术老师统共就会唱三首歌。他们的音乐课没有课本,美术老师在一年的授课中,翻来覆去地教唱那三首歌,其中有两首都是费翔的歌曲,《每当我走过老师窗前》是美术老师会且仅会的一首童谣。李浩随即指出了另一点,那就是,他们的音乐课一般都会被偷梁换柱,改成自由活动,或者是体育课。美术老师也兼任体育老师。

从窗户将吉他扛进教室的事情,李浩没法在常羲这里得到有价值的佐证。常羲甚至不能证明李浩曾经弹过吉他。李浩也对这一点产生了怀疑。小学三年级以后,他确实没有再接触过任何乐器。他在市区工作的母亲,将他转学到了春熙路附近的一所重点小学,为了跟上新学校的教学进度,李浩的母亲在多年前成了最早的一批“鸡娃”女斗士之一。

离开那所村小的同时,李浩也离开了自己的父亲,往后的时光,他就在母亲身边度过。他的母亲曾是一个浪漫的文艺女青年,在攀登峨眉山的时候,结识了李浩的父亲——一个居住在龙泉山上的兽医,祖宗八代都是兽医,擅长为母牛接生和治疗鸡的瘟疫。结婚并生下李浩之后,他的母亲意识到了两人之间巨大的差异,再也没有竹外桃花、花间明月,白米、油盐、衣裳、慵懒的卷心菜,一间厨房可以是婚姻的全部。

偏偏李浩的母亲出自书香门第,是市区里的一名大学教师,教授的是数学,而李浩的父亲对于数字的概念更多地运用在计算家畜的交配与繁衍。热恋时,李浩的母亲蹬着一辆男式自行车,迎风而上,单程接近两小时,就为了去往龙泉山看一眼那个双目炯炯的兽医。兽医是一个羞涩的男子,他从不主动,也不坚定,默默承受着数学女老师炽热而短暂的爱。

这对俗世男女没能逃脱自亘古而来的规律,他们被浓稠的黑夜收留。当爱与恨变得同样嚣张,李浩的母亲终究还是选择了自己所熟悉的阶层与生活,并且带走了李浩。

李浩觉得自己记不起那个发小的名字不足为奇,毕竟他俩的分别与李浩父母的分别重叠了起来,后者引发的伤害与痛楚席卷了他的童年,足以将别的痕迹毁尸灭迹。

李浩崇拜过的美术老师,则在龙泉山上度过了漫长的青年时代,在成为一个父亲之后,依然是一个梳着长发、抱着吉他、在山边支起画架的潮男。他从村小调去了另外一所小学,还在龙泉区,教书之外,他办了一个画家工作坊,卖画,也收学生。这些,都是李浩从王玉梅那里听说的。

山中的八卦,王玉梅在其后的年月中陆陆续续说给李浩听,那是在他们的恋爱史中最为重要的话题之一。美术老师结了婚,又离了婚,他的妻子是他的中师同学,在更远的简阳教美术。他们要见面,须得翻过一座龙泉山。美术老师离婚以后,有了新的女朋友。他一直更换着女朋友,没有再结婚。二十年以后,他和前妻的女儿因为一部热播剧一夜爆红,那个流量女明星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涕泪交流地痛斥亲生父亲在自己成长历程中的残酷缺位。

后面这一段,不是王玉梅告诉李浩的,因为美术老师的女儿蹿红的时候,他们之间早已经音信杳无。那是刘洪跟李浩说起的,李浩没有听过那部作品,也不知道那个女星,他一向只看电影,从不看电视剧。在过去的这些年里,王玉梅与刘洪都先后跟他提到美术老师,但是,他们一次都没有说到过那个跟李浩一起观瞻美术老师背影的小伙伴。那个小男生,像是龙泉山上的一棵树,是理所当然被漠视的背景。

李浩,其实咱们也算是同行,都是治病救人的。告辞时,常羲对李浩说。

李浩敷衍地说,是。李浩在心里说,这算是哪门子同行?

常羲的眼神很冷冽,像是看出了李浩的心思。她说,有好多的疾病,现有的医学手段都是无可奈何的,而我,能让绝望的灵魂得到安慰与希冀,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是你工作的延续。

李浩看着她,不明白她要表达什么。

常羲说,我们可以建立起合作关系,治不好的病人,送到我这儿来,通过灵修的方式,说不定还能适度延续生命,再不济,也能安然离去,减少痛苦。

这是李浩听过的最荒谬的合作,但常羲说得那么笃定,仿佛极具合理性。他意识到常羲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他无法回复,打岔地看向院中的花圃,他下意识地寻找着那种名叫无尽夏的绣球花。常羲的院中并没有。明亮的光线中,那些纷繁的花朵是如此的陌生。

谁都不会想到,她竟然会一个人养大孩子,还养得那么好。常羲在他身后低低地说,她又提到了王玉梅。

李浩不想再持续下去,他迅速作辞出来。这是星期三,他的车子限行,他是打车过来的。他沿着荷塘边的小径步行了一段,这正是成都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微微的阳光穿过树叶,天气好得就像是转个弯,就能遇见谁,那个要找的男生,或是王玉梅。

很多年以前,他和王玉梅也来过三圣乡。那会儿这一大片都是农田,错落的农舍升起淡淡的炊烟。王玉梅喜欢一种叫作马蹄莲的花,修长洁白,卖花人用报纸裹起来,王玉梅就抱在怀中。她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他有一辆很酷的山地车,价格不菲,他的继父是一个有名的学者,对他相当慷慨。

当他想起那些散发着白色光芒的马蹄莲,他也就突然记起了王玉梅的脸。那是王玉梅的脸,不是王苏的脸。王玉梅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变化过,除了个子一再拔高,她的脸始终是那么清淡。成年以后,她的脸窄窄的,身材瘦瘦高高的,依然把头发剪得短短的。

从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他们在同一所村小读书。在他四年级转入市中心的小学时,王玉梅那位在水利研究院工作的姨妈,也想方设法将她接到市区,将她送进与李浩相同的学校。他们还是同班同学。后来,他们同时考进石室中学,读完初中和高中。念大学时他们分开了,王玉梅考进了一所师范类的高校。大一的暑假,在看完施瓦辛格主演的一部电影之后,在电影院外,街边的梧桐树下,他亲吻了她。

李浩回想起了这一切,那个寡淡而单调的亲吻,遥远得像是发生在上一世。他已经走到了公路边缘,两边的车子飞驰而过。这一带如今是多么的繁华,公共交通也很便捷。绵延不绝的城市真是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尽头。

他站在斑马线前等红灯转绿。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这段路几乎没有树影的遮挡,因此阳光肆无忌惮地、笔直地照射下来,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发觉自己在流泪。

因为王玉梅。更因为王苏。

那场火灾,就发生在朱老师家。朱老师的老宅在一座叫作石经寺的寺庙附近,与王玉梅家比邻而居。两家都是原住民,房前屋后种植了大片桃树。龙泉山的灼灼桃花是一景,但在当年的山中,桃的品种却单一、瘦小,像那些干巴巴的山与石。

王玉梅与李浩分手以后,回到娘家养胎。在那以前,李浩与王玉梅的父母一起陪着她,来到妇幼保健院做人流。在手术室门外,王玉梅的母亲给了李浩一巴掌,王玉梅的父亲踢了他一脚。他们异口同声地叫他滚蛋。李浩没有滚蛋,他默默走到医院门口,就在那里等待着。过了不知多久,王玉梅出来了,她的父母也出来了。王玉梅的脸色是煞白煞白的。李浩以为手术已经终结了所有的麻烦,他不知道,王玉梅并没有做那个手术。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王玉梅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孩子还没满月时,隔壁朱老师家的煤气罐发生爆炸,火势蔓延开来,王玉梅从屋里跑了出来。两家都是木头房子,房前都是柴草之类的易燃物,野花开在石缝中,成片的草与成片的樹林,但是,没有河流,没有溪水。当时朱老师家没人,王玉梅家也没别人。王玉梅先是抱着小小的婴儿站在风里发呆,接着她又把孩子放回房中。那是刮着风的隆冬天气,她怕冻着孩子,又怕烧着孩子。她决定先救火。一根燃烧的横梁掉下来,砸在她的脸上。

整个过程就是这样,从天而降的意外。李浩听到朱老师说起来,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后了。朱老师从老屋搬到了城里,跟着女儿住在大面镇的一个小区里。

孩子几个月时,就被王玉梅带去了深圳,同行的还有王玉梅的父母。那时王玉梅的整形手术只做了一次,一张脸还不能见人。王玉梅在深圳接着做了几次整形手术。最初她在深圳的一所中学教书,不久后就辞职创业。她的父母帮她带了几年小孩,后来回到了龙泉山,朱老师从他们那里听到王玉梅的状况。

最初帮助王玉梅养孩子的,还有李浩的父亲。那个沉默寡言的兽医,托王玉梅的父母给孩子送去钱、玩具和衣服。几个老人之间,倒是没什么火气,大家都是平平静静地面对着王玉梅与她的孩子。

父母离婚以后,李浩与父亲的来往很少。在他进入中年以前,父亲已经早早过世,他从未以一个男人的视角,跟父亲谈一谈爱的宽阔、人生的萧瑟与简朴,或是谈一谈王玉梅和她的孩子。

父亲再婚以后,生了一个女儿。李浩与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一直保持着联系,但是,他们的话题永远只有看病这一件事。妹妹本人或是身边任何人需要看病,总是打电话给李浩,而李浩不厌其烦地帮着联系各科室的大夫。李浩没有去考虑过情愿不情愿,他就是这样听从她的意思,她需要什么样的专家,他就去拜托人家。

他从来不知道,瘦小木讷的父亲在世时,守着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父亲一直知道王玉梅生下了孩子,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李浩。

你爸是想替你尽一些责任,让你安安心心地去闯,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朱老师说,她用了闯这个字眼,好像李浩是骑着一匹马驰骋在江湖中。年迈的朱老师腿脚不太方便,她一直坐在靠窗的沙发里,皮肉松软,看起来像一尊温柔敦厚的菩萨。

在刘洪的建议下,李浩来找朱老师。作为他们的班主任,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李浩身边的那个发小。朱老师没有让他失望,朱老师说,我记得。

李浩眼眶一热,不由得倾身向前,侧耳谛听。他感到自己心跳加快,太不容易了,终于,有人真正记得那个小男生。朱老师喘了一口气,咳嗽了两声,保姆闻声过来,倒了一杯温水,朱老师慢慢喝了几口水,慢慢揉了揉腿脚,慢条斯理地开口说,是被水草缠住了鞋子、淹死的那个孩子吧?

李浩大吃一惊。

朱老师说,你俩一天到晚都在一块儿,上课都坐一桌。你的脑瓜聪明,上课听一听就懂了,他可就不行了,回回考试倒数。

李浩失望地看着她。在他的记忆里,没有这样一个人。在村小,他的同桌是王玉梅,从头到尾都是,根本没有什么蠢笨的男孩子。

朱老师说,你跟美术老师关系特别好,那时候他还没结婚吧?下课你就领着好几个同学去他宿舍,其中就有那孩子。美术老师煮煎蛋面给你们吃,是从学校的仓库里偷来的木柴,我都知道。

李浩困惑地虚眯起双眼。这一部分,简直亦真亦幻。美术老师的宿舍,他确实去过,同行的,还有那个小男生。问题是,他们不是堂而皇之地走进去,而是爬上院墙,偷看美术老师的房间。美术老师光着上身煮煎蛋面,是用一只酒精炉,而不是什么木柴。美术老师稀里呼噜地吃面条,也没有请他们进去吃,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在窗外爬满藤蔓的院墙上,有两个捣蛋鬼在观看——是偷看,而不是什么暗戳戳的偷窥,两个小男孩怀着对美术老师的热爱,津津有味地观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除了成绩差,那孩子倒也没有别的毛病,可惜了,死的时候,还不到九岁吧?看得出来,你俩感情很好,他家养了好些鸭子,鸭子下了蛋,巴巴地带到教室里,给你做早餐。你也不好好吃,就在鸭蛋上头画玩偶。朱老师叹息一声。

鸭蛋是有的,在鸭蛋上画玩偶也是李浩干过的。不过,那鸭蛋是王玉梅带给他的。王玉梅家里养着十来只瘦伶伶的旱鸭子,放学以后王玉梅主要的功课就是清点鸭子们。朱老师说得言之凿凿,难道是他记错了?他的同桌,不是王玉梅,而是那个小男生?所有发生在他和王玉梅之间的记忆,其实都是属于他和那个小男生的?

您记得他的名字吗?李浩试着问道。

这次见面,我才知道,王玉梅去深圳的时候,就提前给自己改了名字,叫作什么王苏。朱老师摇摇头,玉梅多好听啊,我就喜欢梅花——她偏要相信那些神神道道的说法,我是不信的,我这辈子就不信那些歪理邪说。

李浩明白了,朱老师也见到了王玉梅。

果然,朱老师接着说的就是,王玉梅来找我打听你,我跟她说,我也有好多年没见着你了,叫她去找别的同学问一问。我跟她说,你们这帮同学,个个都混得风生水起的。

李浩听出了朱老师语气中轻微的不满,看样子同学们并没有时常去探视老人家。他在心里忖度了一下,王玉梅应该是先找了朱老师,再去找常羲,接着是常羲的表弟侯警官,最后才是刘洪,经过刘洪,她找到了李浩。可惜,他不知道那是王玉梅,他只看到一个叫作王苏的重病患者。从理论上来讲,即使她变得面目全非,但从她的气息、她的嗓音、她的身形,他还是应当能够认出她来。问题是,他确实没有做到,他的注意力都在报告单的各项数据中,在他看来,每个患者都有着相似的肉身与五官。

李浩,你是一个绝顶自私的人。他想起王玉梅说过的话,王玉梅说,李浩,认识你这么久,我太了解你,你有自己的价值判断。爱情在你的世界里,排名最后,它不值得浪费你的时间。

那时李浩并没有听进去。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想象不出来这个女孩子有多么的无耻。二十二岁,未婚,男朋友是李浩,肚子里的孩子属于别的男人。

李浩是一个健康的男生,但同时,他也是一个自律的男生。他像保护国家级自然风景区一样,守护着女朋友的贞洁,虽然他已经熟悉了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但他从来没有完成最后的侵犯。然而,在他获得了一个罕有的名额,到美国的医院做临床交换生的那一年里,王玉梅怀孕了。

一开始,他得到的不是她怀孕的消息,而是一封分手信。她在信里坚定地表达了分手的决心。这时距离他回国的最后期限已經很近了。他没有回信,他急于完成美国老师布置的一篇论文。在他经过二十几个钟头的辗转飞行后,回到成都的第一件事,就是花高价从双流机场雇了一辆黑车,直奔王玉梅的住处。王玉梅打开门,见到他,没有一丝喜悦。她瘦了很多,在他眼皮底下,安静地退后一步,告诉他,她怀孕了。紧接着,她说了那段话,在李浩看来,那就是强词夺理的控诉。他被她的镇定给震慑住了。

他会跟你结婚吧?隔了许久,他才缓缓问出一句话。

王玉梅没有说话,李浩发觉她在抽泣。他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件不幸的事。因此,他对她说,如果需要,他愿意认下这个罪过,陪她度过艰难的一段以后,再离开她。

李浩做到了他的承诺。他没有去分析这样做的缘由。爱,还是愧疚?或者两者都不是。是的,他曾是如此倾心于她,她的肌肤的触感,她的甜蜜的笑容,她的清香的头发。她是一个缠人的小妖精,不吝于全心全意地去表达她的爱意,紧紧黏着他,她挽着他的胳膊,脸靠在他的肩头,他感到她的依恋。他确认了这种依恋,他放心地去做他觉得对的事,学习、做实验、阅读文献,等等。他不需要腻歪,更不需要太多的陪伴——他不肯为她浪费时间,他有怎么读都读不完的英文原版资料。

由始至终,他没有问过孩子的父亲是谁。他一点都没有打探的欲望。这个女人背叛了他,但是,她遇人不淑。这是他的判断。

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他要帮助她。他向她的父母宣称,他悄悄回国已经有一阵子,孩子是他们暗度陈仓的后果,不过,他们还太年轻,不打算留下来。他遭到她父母的唾弃。他相信他们的后半生都用来诅咒他了,在他跟王玉梅决然分手以后。

他不知道王玉梅到底还是留下了孩子。更加未曾预料的是,他的父亲将错就错,延续着他的谎言。父亲知道他归来的日期,回国后的第三天,他专程去见过父亲。然而老人家用误解遮掩了这桩丑闻。他们父子俩默契地联手救下了一个女性的名誉。

这些莫名其妙的真相,让李浩意识到,这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四十岁以后,尤其是在手术室里占有一席之地过后,他一度感受到了这世间的清洁与秩序,他以为自己已经置身于生活的高海拔地区,以俯瞰的姿态行走着,再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或是击溃他。直到王苏的出现。李浩骤然恍悟,原来,保持住清醒,是一种细小而有耐性的英雄主义。

这句话,是他的前妻说过的。他的前妻是一个金融女博士。他们是同一类人。儿子刚出生时,他手忙脚乱地深陷于奶粉尿不湿屁屎尿的深渊中,忍不住朝着前妻咆哮,指责她对这个家的不闻不问,当那些怨妇体的语言脱口而出,他惊觉类似的控诉从王玉梅的口中高频次地出现过。王玉梅说,除了实验,你还会做什么?你就是一个不懂感情的工具人!

这句话,他终究没有机会对着前妻嚷嚷出来。他理智地处理了这桩不合时宜的婚姻,没有让彼此的相处变得更糟。他们结婚时是理性的,他是一个优秀的大龄剩男,她是一个优质大龄剩女,他们在同一所高校攻读不同专业的博士。她生得美,不是媚眼如丝的那种,而是走路带风、说话铿锵有力的女汉子,行事绝不拖泥带水。经过了黏黏糊糊的王玉梅,李浩断定前妻的这种风格更适合自己。婚后第二年,她获得了去法国攻读博士后的机会,经过一轮艰苦的谈判,她说服了他,让他放弃了在国内攻读博士后的名额,跟着她去法国陪读。

李浩的眼光是精准的,前妻果真不屑于儿女情长的调调,她很快就得到了巴黎金融界一家顶级公司的青睐。他们住进了公司提供的面积奢阔的住宅,在露台上种了植物,但他确信她没空看清楚那里究竟种植了一些什么样的品种,她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公司——他们的儿子险些诞生在会议室里。

在被彻底改造成一个超级奶爸之前,李浩及时抽身,逃了出来。他接受了博士导师的邀请,离开法国,回到华西医院工作。他提出把儿子带回国,前妻没有答应,她没空照料孩子,但那毕竟是她的亲骨肉。李浩没有跟她抢。那会儿,他们还是夫妻。回国后的第三年,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同年,前妻带着儿子嫁给了一个法国男人,那个男人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电影导演,擅长烹饪,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现在,李浩每隔两年去一趟法国,跟儿子单独待上一星期左右。儿子十五岁了,正是叛逆期。前妻偶尔会给他发个邮件,说一些比较严重的情形。比如,儿子的好朋友被发现吸毒。比如,儿子提出买一把枪。前妻希望他与儿子谈谈。

接到前妻的指令,李浩会放下手头的事,完成这项任务。有时是在学术会议的茶歇时段,有时是在一次手术与另一次手术的间隙,他掐准时差,打一通越洋电话,跟儿子聊天。这样的沟通,收效甚微。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能说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愿意为儿子花钱。愿意在时间允许时,为儿子做一切。但是,他不是一个具有奉献与牺牲精神的男人,他有自己的人生目标。他觉得儿子也应该这样。

那是他的儿子。至于王玉梅生下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与他是没有干系的。所有人都怀着奇异的目光提到这对母子,他不想分辩。既然在二十多年前,他承担了下来,他就没打算做任何的澄清。他想的是,王苏为什么要生下那个孩子?这将是一个永恒的谜。

王苏是一个有本事的母亲,她把那孩子养得很好,明亮、坚强。那是一个从事艺术的男孩子。李浩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似乎也想过要模仿那个弹着吉他、画着画的美术老师,做一个率性而为的男子。他打心眼里喜欢过吉他,他的车载CD里有好几张吉他弹奏曲。

他在法国与儿子共度假期时,领着儿子去看过吉他表演,他鼓励儿子学一学弹吉他,他許诺为儿子买一把质量上乘的吉他。说实话,假如儿子对艺术有意,他一定会全力以赴地支持他。可惜那小子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李浩,你也算功成名就了,有空的话,还是多跟他们母子走动走动。显然,朱老师是指王玉梅和她的儿子。朱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气喘吁吁。

出门时,李浩问了问照看朱老师的保姆,得知老太太的慢性支气管炎每年冬夏两季准时发作,已经到了肺气肿的阶段。驾车返程时,他随手翻了翻朋友圈,刚刚加上的朱老师,已经用跟自己动作截然相反的麻溜劲儿,发了一张照片,是他们师生的合影。

保姆的拍照技术可笑透顶,把自个儿的小拇指都拍了进去。照片附带了简短的文字说明,几个关键词,学生、华西医院的大专家、红包——李浩没有买牛奶鲜花那些,他给了朱老师一个红包,里面有两千块现金。

见到美术老师之前,李浩是有心理预期的。染发、假牙、紧身豹纹裤。刘洪不久前才去见过美术老师,说是一个合伙人的女儿,是美术老师女儿的死忠粉,非要缠着刘洪带去见见明星她爹。刘洪跟李浩说,那就是一个文艺老年人。李浩动用体内稀缺的文艺细胞,勾勒出了那么一种矫情的形象。

完全不是那样。

老头再正常不过。就连当年的长发都没了踪影。短短的白发,全白。干干净净的深色麻布衬衫,一双舒适的老布鞋,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太,也不是浓墨重彩的老妖精,是相貌寻常的老妇人,端茶送水。老头叫她二姐,不知道是亲戚,还是伴侣。李浩对人际关系缺乏敏锐的洞察力,直到离开,他也没看出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

小时候,你俩随时都在一块儿。美术老师几乎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

李浩心想,就是他了。刘洪说得对,那个男生既然与他一道跟着美术老师混,没准美术老师能够想得起来。美术老师还真没辜负他。

我经常见他来着。老头的第二句话让李浩喜出望外,悬着的心落了下去。朱老师还真是信口胡诌的,那孩子,没有在九岁时淹死。他们全班同学,都没人在九岁时淹死。为此,李浩和刘洪还专程爬梳了一遍,确信他们认得的人里头,没人溺水。距离龙泉山不远的百工堰,早些年,每到夏天,就会传出儿童溺亡的惨烈新闻,但那些人,他们一个都不认识。那么,一定是一个虚无的影子在朱老师的记忆里被看不见的激流给吞没了。

你俩找我借过一把绸面雨伞,到现在也没还我。老头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把从天而降的雨伞,让李浩一时有点儿蒙。他压根儿就不记得自己打过伞。很多年前的成都,除了夏天,似乎就没下过一场完整的大雨,常常是阴天,偶尔下雨,细雨。雨天可以做的事情会更多,踩水坑、玩水枪,或是用一只破碗将雨水收集起来,也不做什么,不过是随手洒掉罢了。那种奢侈的情调,是往后再未有过的。

就是这样的伞。老头招呼一声二姐,老太太慢悠悠地从里屋拿出一把折叠雨伞。老头示范给李浩看,一个小小的机关,雨伞弹开,再来一下,从空中聚拢。

材质结实,耐用,各样颜色都有。老头说,王玉梅从我这儿撑走了一把灰色的,一个女人,不选红色黄色绿色,偏要灰色。

李浩敏感地说,她来过您这儿?

老头说,她来跟我打听你。

李浩无声地将王玉梅经历过的路线延长了一些,到了美术老师这里。这真是吊诡。他和王玉梅竟然逆向而行。像是一部文艺片,两个人,背着光,一次又一次地,擦身而过。那意象很美。不过李浩的思路没有停留在这里,他一心一意要找到那个男生。这想法随着这些天的找寻,越来越清晰,他也越来越想知道,那个跟他一样喜爱美术老师的小男生,而今是什么模样,有没有经历过生活的严刑拷打。

我跟王玉梅说,李浩有好多年没有回来过,我没有见到他。老头说。李浩摸了摸鼻尖,有些尴尬。在跟王玉梅谈恋爱时,他俩倒是时常回来看望老师,美术老师、朱老师。也不是怀旧,他纯粹是被王玉梅牵着鼻子走。王玉梅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子,对很多事都得过且过,常常做一些心血来潮的事,这恐怕也是最后导致分手的根本原因——即使没有那场伤筋动骨的背叛。

李浩与王玉梅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李浩的时间精确到秒。这是医学生必须遵守的。惜时如金。在他去美国之前,他们约会的模式已经变成了王玉梅到学校来找他,陪他上自习或是做实验。她也不看书,就在他对面,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看着你就好。王玉梅是这样说的。

他隐隐感到不快。他觉得累。缺乏节制的感情,就像是一只巨大的包袱。谁都不想驮着包袱走路,走着走着就会生出扔掉的念头。

他劝她攻读第二学位,她没兴趣。他劝她考研,她也不干。在他去美国以后,她每天给他写一封信,积攒起来,打成包裹,一块儿寄过去。她要求他也要每天给她写几句话,哪怕是说说一日三餐吃了什么都好。他没有答应她。他没有工夫搞那些抽象的缠绵。他把奖学金省下来,给她买了一只轻奢品牌的包包。这是他用来表达爱的方式。在她打来的越洋电话里,他告诉她已经买了那只包包,他做主,挑了蓝色。她在电话里哭了。不是惊喜,而是嗔怪。她说她不要包包,买包包的钱,用来打电话好了,她想听到他的声音。如今想来,即使没有那个孩子,他们迟早还是会走散的。

李浩,我记得你小时候是班里最淘气的孩子。老头死死盯着他,有一回,你把教室里的黑板涂成了红色。

老头说得没错。李浩记得那件事,村小有一桶红油漆,是用来刷栏杆的。他偷走那桶油漆,把黑板刷了一遍。他被罚站了整整一个星期。当然,他不是一个人干的,那个小男生是忠诚的同盟。

不过,你相当有音乐天赋,我唱过一次的歌曲,你能原封不动地唱出来。老头说。

这也是真的。美术老师上音乐课的时候,总是让他来示范。美术老师组织了一个小规模的合唱队,他是领唱。

不但如此,美术老师跟他的父亲说过,想教他做一些发声练习,有机会的话,推荐他去区里参加六一节的歌唱比赛。他的父亲,那个缄默的兽医,对此持赞成態度,他甚至打算攒钱为儿子买一把吉他。然而李浩的母亲坚决反对。从一桩不相称的婚姻中苏醒过来的大学数学老师,坚决不让儿子走一条浪漫主义的老路,她认定了那不是一条路,而是一道火坑。她把他从龙泉山带走,从他碌碌无为、软弱可欺的父亲身边带走,为他请家教,教他英文与数学,亲自上手为他制订学习计划表。他在转入市区的小学以后,成了一枚闪亮的学霸。

而在龙泉山的村小,他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肆意、随性,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孩子。这中间的经历,从蝴蝶,到茧,从雨滴,到河流,这一切,都是他不太愿意去回忆的。刚转到市区小学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野孩子,早晨迟到了,能从校门外的银杏树上,攀爬墙壁,跳进操场。课堂里的进度跟不上,他就在作业本上画画。

他的母亲没有用过棍棒,相反,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她牵着他的手,牵得那么紧,不允许他挣脱。她在他跟前流泪。她没有数落那段糟糕的婚姻,她只是哭泣。他的试卷、他的顽皮,每一次的劣迹,都让她泪落满面。他渐渐察觉到她的忧郁。那是他的母亲。他不想看见她郁郁寡欢的样子,也不想看见她的泪水。他觉得自己应该为此付出努力。

他做到了。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做得很好很棒。他是他母亲的骄傲。唯一令母亲遗憾的是,在感情上,他很不顺遂。王玉梅不是母亲喜爱的女子,他的前妻也不是母亲中意的类型。他相继失去了这两个女人。他一直都没有再结婚。这并不是说,他生活在寂寞中。他有一个相伴了十来年的女友,也是一位大夫,在心血管方面造诣颇深,丈夫早亡,有一个独生女。

他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她也住在自己家中。他们约会、做爱,除此以外,再无交集。他甚至不认识她的闺密。这种疏离的关系就这样保持了下来。这让他的母亲很是担忧,她开始为他显而易见的老无所依感到惶恐。

只有李浩知道,这种隐秘的状态,跟他的坚持有关。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他屡屡打断那个心血管女专家关于结婚的谋划。幸好她不是一个庸常的中年少女。她有自己的事业,在某些方面,她甚至比他更加出色。跟他一样,她没有空闲去矫情、去作。当她发觉改变不了他对于婚姻的消极看法,与此同时,她也没能找到一个比他更合适的灵魂伴侣,这种时刻,她呈现出了超凡脱俗的睿智与坚韧——她接受了他们的现状。不出意外,她还将会陪他一段,直到别的什么人或是什么事将这一切终结。

再次见到美术老师以后,李浩蓦然醒觉了自己对某种状态的坚守。他所能够自由抉择的,唯有自己的感情,在这一点上,母亲没能左右他。他不想在婚姻中委屈自己。他也不想强迫自己重新去接受一个妻子。就是这样。

全班最调皮的孩子,长大以后,成了著名的大夫,这挺让人意外的。老头说,就像我的女儿,刚生下来,早产,胳膊还没有我的手指头粗,可是人家现在拍一部电视剧,就能买十套我住的这种房子。可见教育这件事,是没有规律可循的。这番话,老头是对那个被他称作二姐的老太太说的。老头没有正式介绍老太太的身份,李浩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您老的记性还是那么好。李浩试着说,您还记得我那个好朋友的名字吗?

老头愣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想想,叫什么来着?就在嘴边了。是叫李浩?

李浩笑了,他说,李浩是我。

对,对,李浩是你,瞧我这脑筋,不中用了!老头无奈道。

他最近还来过?李浩有些失望。

来过,我还送了他一把雨伞。老头很肯定。

他现在长什么样?

老头说,胖了,比从前胖多了,肉都是松垮垮的,比你的体形差远了。

李浩问,他在做什么?

老头说,这我就没问了。老头反问,怎么,你连他的电话都没有?我可记得,那会儿,你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挺久没有联络过了。李浩坦承。

要不,你问问王玉梅?老头提议,对了,王玉梅改了名字,她到我这里来,我还叫她王玉梅,她说她不叫王玉梅了,她叫王苏,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女儿也是改过名字的。她跟了她妈以后,先是不跟我姓了,等她到了影视圈里,整个名字都改了。这些女孩子,成天地,想精想怪,名字不就是一个符号而已?我叫你李浩,你是你,我叫你张浩,你还是你,我叫你刘浩,你仍然是你。是这道理,对吧?

李浩有一刹那的恍惚,说不定他要找的那个男生,还真是叫作李浩。李浩是一个很大众的名字,同名同姓也不足为奇。不过,老头的建议他已经没法采纳,他没法去问王玉梅,因为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

我跟你讲,你们班里,我最喜欢的学生,就是你,知道为什么吗?老头顽皮地朝他挤挤眼。

李浩笑着摇摇头,他以为老头还会说起他的艺术天赋。

因为你小时候脑袋特别大,眼睛也大,长得就像日本动画片里的一休哥,那脸嫩得能掐出水来,我老掐你的脸,你还记得吧?老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浩不记得了。在他的印象里,美术老师是一个外表高冷的男人,他像对待成年人一样跟他们交谈。事实上,美术老师是不太跟他们交谈的,他似乎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你那个小伙伴,也很可爱,圆滚滚的,講话有点口齿不清,脸上老是糊着蜡笔印,但是,他画的画,很有想象力,我送到区里去参加比赛,得过小学组的第一名。老头说。

李浩冥思苦想,他奇怪老头口中这些场景,他竟然都不记得了。他也不知道这个连姓名都不被所有人记得的发小,还在区里得到过绘画比赛的大奖。那所村小的学生,好像是从来就没有去参加过任何的比赛。

老头后来调到了区里的另一所小学,在城区里。那里的孩子大多来自一家从达州迁移过来的化工厂。李浩怀疑老头所说的比赛冠军,其实是诞生在那群孩子中间。

你俩合起伙来,欺负人家王玉梅,王玉梅也不是好惹的,有一回,用石头把你俩给打得抱头鼠窜。老头促狭地挤挤眼,李浩简直凌乱了,他完全不记得这桩事,尤其是,那个男生,也是参与者。他觉得从小学一年级第一次见面,他就对王玉梅印象很好。儿童节学校发的大白兔奶糖,他没舍得吃,都给了王玉梅。

打架归打架,你们三个还老在一起。我就纳闷了,你们班都知道你和王玉梅成了,怎么又分开了呢?老头话锋一转,莫非是你俩一起追求王玉梅,人家姑娘摇摆不定?

李浩突然觉得,这是有可能的。当他去了美国以后,那个潜伏在暗处的发小,开始频繁联系王玉梅,直到上手为止。但他立即否认了这种推断。那是他的好朋友,不是他的敌人。如果他跟王玉梅建立了联系,他也一定会通过王玉梅找到他。他们失散了多年,他相信,就像某一天,李浩决定去寻找他,同样地,在同一处时空中,他也一定会想到寻找李浩。

这是一个暮春的午后,窗外的树木正处在从浅淡的绿色逐渐转深的时刻,漫长的夏日就要徐徐展开。老头聊着天,竟然眼皮下垂,盹着了。李浩知道那不是缺觉,是老人家常见的脑缺血,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临床上,他会叮嘱患者和家属观察。观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意思。

李浩没有打扰他,站起身,轻声向老太太告辞。他知道从老头这里,已经无法问出有用的线索。这个被称作二姐的老太太,默然送他出来,歉意地低声说,他是这样的,下午总要打个盹。

老头住一楼,从屋里出来,要穿过一个狭长的花园,花园边缘有两扇栅栏门。走到门边,李浩问,有定期体检吧?血压是什么情况?老太太说,别的没问题,就是血压高——药是每天都在吃。李浩点点头,降压药不能停。老太太说,他记性不好,得我天天监督着。

李浩推开栅栏门,老太太开口问,你喜欢什么颜色?李浩收住脚步,不解地看着她。老太太不知从哪里掏出两把包装崭新的折叠伞,左右看看,说,一把是蓝色的,一把是灰色的,你喜欢哪个颜色?

李浩不明所以。

老太太自语道,就是灰色吧。她把左手的那把雨伞递给他,接着解释说听见他要来,老头早就叮嘱了一定要记得送伞给他。

李浩想起老头说过的话,王玉梅得到过雨伞,那个被忘却姓名的男同学也得到过。看来送伞在老头这里是有特殊含义的,只是不知道这里头藏着什么缘故。

李浩稍微推辞了一下,老太太也不多说什么,不容分说地将那把伞塞进他的手里,转身就关了栅栏门。透过栅栏门上牵丝攀藤的蔷薇花,李浩看到老太太快步朝里走去,腰板挺得笔直,有着跟她那个年龄不相称的轻盈。

李浩迟疑了一下,拿着那把灰色的雨伞,转身朝前走。走出一段,他猛然发觉从老头家通往小区出口的道路两旁,全都栽种着绣球花,微蓝的、绛紫的、轻粉的、淡青的,正是那种叫作无尽夏的品种,一簇一簇,密密麻麻的,一朵牵连着另一朵,不分边际,难以分割,而每一簇,都美得惊心动魄。

那个院落的规模,是美术老师的一楼小花园无法比拟的。更为夸张的是,院外并没有别的宅子,连接着一大片空旷地带,有树林,有缓坡,坡下就是池塘,池塘里有灰白色的鸭子游来游去。李浩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老板才从竹林深处钻出来,手里的塑料袋中装着好些新挖的竹笋。

老板真是老板。早年是煤老板,赚了钱,囤了二十几套房产,做着悠闲的包租公。这处祖宅,已经签订了拆迁协议,迟迟没有动工,老板就在院子里种了很多很多的薰衣草,他并不住在这里,但院子被他打理得像是普罗旺斯。

老板从前不是老板,院子外面也不是寂寥的荒林。村小就在那片树林里。村小被并入中心小学以后,校舍渐渐垮掉,成了危房,不知什么时候被拆除了,起初还有残余的砖墙,渐渐地,连影子都不剩,仿佛那里从来就没有过一所小学。

老板的年纪比李浩大不了多少,村小存在时,他还是个少年,他的父亲是村小的看门人,负责清扫教室、做些杂役。看门人的老屋紧靠着村小,是一栋青色的瓦房,门前尽是蓬乱的灌木丛,房中的生活是极简至微的,汲井水、生柴火,一只冒着热气的煤球炉炖着一锅冰糖雪梨。这家有一个佝偻着脊背、常年咳嗽的老爷爷。

看门人的儿子念到小学三年级,村小没有更高的年级了,他也就没有再念书。李浩念小学时,他家喂了几只鸡,时常跑到学校里来,他一路叫着,也寻到学校来,有时就跟李浩他们一起混着。他个头大,却很天真,也不欺负小朋友,倒是会被李浩他们当成马匹,骑到他瘦弱的肩膀上,去攀爬更高的桑树,把半生不熟的桑果摘下来。

李浩是在跟美术老师的闲聊中听到了老板的名字,美术老师告诉他,自己搬了家,王玉梅找不到地方,便是被老板给带去的。老板与美术老师过从甚密,他开着一间茶馆,美术老师时不时地会去打麻将,桌上缺人了,他也凑个数。两人还算是牌友。

王苏看上了我的院子,就在这里租了一间屋。老板是第一个规规矩矩将王玉梅叫作王苏的故人。李浩听到王玉梅的时候,很平静。然而他听见王苏,心头就会有种钝钝的痛感。这个叫作王苏的患者,死于对他的绝对信任。每个人都是要死的,王苏也是要死去的,她原本就已经不久于人世。可她的死法跟他是有关的。没有人责怪他,王苏不会,王苏的孩子更不会——那男孩子恭谨有礼,眼里都是对他的崇敬。但是,他很难释怀。

我说了,都是老朋友了,不要谈什么租金,尽管住下来,这里暂时也没别的人,想住多久住多久。她不干,硬是要跟我正正经经地签合同。老板说着,當真取出合同给李浩看。

合同是标准合同,有租期,有金额。李浩看到了王苏的身份证号码,他定睛细看了一遍,那上面的出生日期他很熟悉。王苏住进医院里的时候,由助手登记过身份证,如果他去看一看,他会知道这个女人与王玉梅的生辰是一样的。如果他留心多关注她,说不定他会认出她来。但他们之间,在他单方面宣告病情之外,仅有的交谈,只是关于病房窗台上的那两盆无尽夏。无尽的夏日就要来临,时断时续的蝉鸣、满头大汗的奔跑、正午冒着热气的池塘、覆盖在层层毛巾底下的奶油冰棍,那些,都是多年前的夏天。而王苏偏偏死在了春天。

合同签了一年,王苏说要一次性给一年的钱,我说不急不急,住到要走的时候再结算好了,她不肯,就先给了三个月,说是她在深圳几套房出租,都是按照这规矩,一个季度一个季度地缴房费。不过,她也就给了这三个月,人就不见了,接下来还住不住,也没有打声招呼。我这房子是很抢手的,上个月,还有一对带小孩的夫妻,看中了我这院子,要整栋房子租下来,我惦记着王苏那一间,不好违约的,就没答应。我这算是有情有义吧?王苏这人,就差那么点儿意思了,我打她手机也打不通,号码都注销了。你看看,这算怎么一回事?耽搁我做生意的。这里本来就是租一天是一天,不知道哪天推土机就来了。老板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篇车轱辘话。

李浩拿出手机,扫了老板的微信,把剩下的九个月房费转了过去,告诉老板房间一年期满以后,随便他租给谁。李浩没有告诉老板,王苏再也不会回来住了。

王苏是在深圳自己的家中去世的,那个男孩子告诉过李浩,他是专程飞来成都,带给李浩无尽夏、吸氧机与靶向药。这不是王苏的遗言,李浩问过,她一句话都来不及交代。这是那个俊秀的男孩子自作主张。王苏说过,李浩治不了的病,也就不用再徒劳折腾了。王苏在儿子心目中把李浩塑造成了神祇一般的存在。

老板一边连连说这怎么好意思,一边就点击收款,完了还问了一句,王苏在找你,她要是再过来,我能把你的微信推给她吗?

李浩不动声色地说可以。

老板说,王苏一来,就跟我打听你,问你有没有回来看看村小的旧址。我说好久没有见过你了,我就叫她去问一问老师们,看看他们跟你还有没有联系。

现在李浩已经完全清楚王玉梅的路径,她找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位村小附近的老板,接着是美术老师、朱老师、常羲、侯警官、刘洪,从刘洪那里,王玉梅知晓了李浩的准确讯息,找到了他。这样看来,刘洪的六度空间理论倒是有些道理。

李浩告诉老板,他也去见过了老师们,朱老师和美术老师。老板笑起来,说,你一定也得到了一把雨伞?李浩说是。老板说每位去美术老师那里的访客,都会得到一把雨伞。在美术老师的家中,有一个单独的房间,用来堆放雨伞。周遭的人大多知道,美术老师前几年被一个搞传销的年轻人忽悠,花大价钱买下了这些号称既能防紫外线,又能过滤雨水中有害物质的神伞。美术老师当成珍稀的礼物赠送给客人们。

李浩感到一丝轻微的失望。他并不想知道雨伞的来历,他在想象中已经完成了对雨伞的阐释。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美术老师这份礼物的寓意一定如此。可惜真相毫无诗意。

二姐的身份,老板也说不清楚。这就好歹还剩下一点悬念,美术老师到底没有沦落成一个直白的人,画画技巧中最讲究的一招,就是留白。

王苏得到的那把雨伞,还在她的房间里。老板说。老板没完没了地说起王苏。李浩意识到在这里所有的人,都认定了王苏那个孩子是属于他的,他是一个有罪之人,对这个女人和孩子始乱终弃。而王苏就像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那个执守于古典爱情的女性,她坚守着爱,也坚守着一种深厚绵长的悲凉意绪。

王苏跟老板讨论得最多的就是李浩。王苏感到自己对不起李浩。在他最辛苦的求学时代,她总是用小女生的情绪给他添乱。那时她还没有领悟到人生的意义,她一度以为男欢女爱便是生命的全部。直到她在深圳开始创业,几天几夜没时间合眼时,她终于相信了当年李浩的疏慢,不是不爱她,而是有比爱她更重要的事情。

这种女人多好啊,她竟然老是责怪自己。老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李浩作声不得。

我是粗人,不明白你们这些咬文嚼字的读书人,心思怎么那么繁杂。其实钱多,有钱多的活法,钱少,有钱少的活法。我这个人,不恨钱,但也不贪钱,你看这些花花草草,人家都劝我卖掉,我可舍不得。老板逻辑混乱地说着。李浩看出来了,这是一个活得欲盖弥彰的男人。

李浩望着满地摇曳的花影,想起他与王苏之间稀有的几句对白。在他知道了无尽夏的花名以后,他们还说过几句话。他说的是,我是从来都认不清这些花的。王苏说,认识这些花没什么了不起的,您做的是悬壶济世的事,功德无量。这种谄媚的语言他听得多了,不为所动,礼节性地回复了一句,话不能这么讲,每件事都有自己的价值。

就是这么多了。这是他们仅有的交集。

其实他关注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叫作王苏的患者与她的花,当他在窗台上看到那两盆花的时候,他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巴黎。在他与前妻和儿子共同生活过的公寓中,有过好几盆一模一样的花,放在窗边,前妻要求他为它们修枝与浇水,前妻没有时间来做这些,但她喜欢家里有花。花长得极好,他像做实验一样尽职尽责。然而在整个养育的过程中,他从来没有问过前妻,那种花的名字叫什么。当他决定放弃他的责任,包括给儿子做饭,也包括照料那些花,他从来没有细细想过,儿子或是花,离开了他,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活下去。

王苏推荐了绣球花给我,有一种叫作无尽夏的,好看又好养活,明年这地方要是还没有拆除,我就打算把院墙再扩一扩,就有地方种绣球了,很多租房子的人,就是冲着我这院子来的。老板眼中闪着狡狯的光。

李浩不想再提到王苏,至于王玉梅,他更不愿意去想起,关于她,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说的——在他们所有的交集中,总是逆向而行,找寻着不同的事物。

李浩开始打探他要找的人。老板说了一大堆名字,有他们班的,也有其他班的,有的李浩认识,有的李浩不认识。不认识的名字里面,有没有李浩要找的人,他不太确定。

他们也来租过我的院子,好多你们班的同学,都来过,临时举办派对什么的。烧烤工具,我这里都齐备。我念着大家都是老朋友,给他们一律打八折,但有些人实在是不自觉,把我的工具毁坏了,也不说一声。老板噜苏着。李浩想的是,再说下去,他或者又会需要帮那些看不见的小学同学赔偿工具的修缮费用。

李浩提到了朱老师讲起的那个九岁时淹死的孩子。老板帮他确认了这一回事。老板的回忆跟刘洪和他的回忆有出入,老板认为那就是李浩他们班级的同学。三年级结束时,在李浩转学离开以后的那个炎热的夏天,那孩子下河游泳,被一团沼泽缠住了脚,淹死在水中。

那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头发像海带一样漂在水上,太吓人了。老板接着说。

李浩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放了回去,显然,这不是他要寻找的人。老板指着墙外的池塘,说,别看水不深,那里头几乎每年都会淹死人,男孩女孩都有。一到夏天,就得严防死守孩子们偷偷去游泳,但是防不胜防,还是会有意外发生。

李浩揣摩着老板的意思,那是不是意味着,即使在九岁那年淹死的,不是他要找的男孩,可在随后而来的每一个夏天,那个小男生都有陷进水草、消失在水流中的风险?抑或是,他根本就藏在那深不可测的水草之中,根本不打算让李浩找到他。无论李浩怎么寻觅,他都不会现身。他从来就没有打算跟上李浩飞奔的脚步,他安之若素地停留在村小,停留在李浩离开这里的那一年。

李浩心灰意冷地告别了老板。刘洪的理论,在王苏的身上是有效的,在他这里,却出现了小概率结果。经过了六个人,李浩終究还是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不仅没有找到,那个人仿佛离他越来越远。李浩往前每走一步,他都在悄悄往后退,藏在人群里,藏在河流中,藏在水草间,渐行渐远。

休假的这些天里,医院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李浩负责的病人,出现了一些突发状况,李浩在电话中遥控指挥他的助手们去解决。这也是他从来不肯休假的原因。他没有办法做到彻底与世隔绝。

李浩打算提前结束他的假期。做出这个决定以后,整个人轻松多了。这些天来的寥落,不知是寻人未果导致的挫败感,还是休假带来的负面情绪。无论如何,他将在第二天清晨早起,回归到他所熟悉的环境与轨迹中去。

假期结束的前一晚,他早早就上了床,靠着床头,用投影看了一部电影。是一部老电影。他看过很多次了。从前,跟王玉梅一同看过,之后,与前妻一起看过,不久前,还与现女友一道看过。那是一部节奏像流水一般顺畅而又风格温淡蕴藉的作品。这些年,看电影几乎是他唯一的消遣。

入睡以后,李浩做了一个梦。先是重复了电影中看过的片段,接着,他来到了一处池塘,夜色中,四周是幽深的树林,没有风,也没有一丝声响。池塘里漂浮起一个小男孩的头颅,看得出来,是在水中拼命挣扎。不知为什么,李浩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臂,用力将那颗脑袋往水中按下去。水很脏,一点儿都不透明,但他竟然能看到水底暗无天日的浮萍,浮萍倒映着月光。他把小男孩朝那浮萍深处按压下去时,水波荡漾起来,月亮碎成了好几个。在池塘的水底,小男孩的身体从一个月亮漂向另一个月亮。可是,当他松开手,那个小男孩又浮了上来,面孔朝上,这一回,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的,居然是王苏儿子的脸,他心中惊骇,但转瞬之间,又变成了他自己的儿子,再一看,竟是他自己的脸,一张成年人的脸!

李浩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他出了一身的汗,心跳如鼓。床头柜上的闹钟刚好响了起来,是一阵柔和的鸟鸣声。夜光针指向六点整。

在工作日里,这就是他起床的钟点。简单洗漱与早餐以后,他将在六点半准时出发,避开早高峰,把车子停在华西医院员工专用的露天停车场。七点钟的例行早会以后,就是一天当中的第一次查房了。

责任编辑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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