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窠八哥的谜
2022-03-30牛汉
牛汉
我不是个养鸟的人。小时候,只喂养过家乡叫作“小雀儿”的鸟,就是麻雀。会唱歌的鸟没有养过一只。也许是受我祖母和父亲的影响,他们说,天上的鸟飞着唱才好听,养在笼子里的鸟,唱得再好也听着难过。但愚顽的我总还想逮一只会唱歌的鸟。
天上过境的大雁,盘旋于高空的老鹰,它们那凄厉而缥缈的声音也许就是它们的歌,不知是悲的还是喜的,由于太高远,我听不懂。它们不是豢(huàn)养的鸟类,只管自己唱,不是唱给人听的。绕着村子低飞的鸟,都不会唱,比如鸽子、麻雀,还有喜鹊,只会叽叽喳喳,可能是离人们太近,都想学人话。这种鸟,以为自己会唱,唱给人听,讨人喜欢,但唱的绝不是真正的鸟歌。
我不会养鸟,却有探险和猎取神秘事物的野性。有一年,听说城墙上出现了一窠(kē)八哥,我在城墙下绕来绕去寻找。果然,听到了一丝儿稚嫩而清脆的声音,似出壳不久的雏鸡的叫声。顺着细微的声音找去,终于望见了在高高城墙上的一孔洞穴里,四五张鲜红的小嘴正张着,像一束喇叭花悬挂在崖畔上,好看极了。我当下就想把它们掏下来。但壁立的城墙太高太陡,无法攀登。八哥的窠在城墙的上方,用梯子够不着,从城上用绳子缒(zhuì)下来一定可以掏着,但我不敢。我只能立在城墙跟前,仰起头望着那一窠神秘的八哥。
记得父亲曾对我说过,县城墙最早是隋朝时筑的土城,明朝时包的青砖。墙面上已经有一些砖朽烂成窟窿。我异想天开,想攀登上去掏这窠八哥。
全村的孩子中,我最会爬墙上树,我相信自己能手抠着脚蹬着那些孔洞往上攀登,总有一天能把这窠八哥掏到手。
我天天练攀登,苦练了一二十天,一天比一天攀登得高。小八哥的爹妈从天空“嗖”的一声回到窠里喂食,翅膀又黑又亮,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随后从窠里伸出头,朝下望着我,吱吱地叫,我知道它們在咒骂我。有几次,头发上落了雨点似的鸟粪,还有脏土。我心里明白,这是大八哥在对我进行反抗。
小八哥抖动着茸茸的羽毛,我闻到了奇异的鸟的气味,再往上攀登三五尺,就能够着八哥了。
一天清早,我来到城墙下,感到有点异样——没有听到小八哥的声息。前几天,我已听出小八哥的声音变得洪亮了起来,不再是嗷嗷待哺,而是牙牙学语,已经很像在歌唱。八哥的歌,一定不同于鸽子那种柔媚而混浊的声音,更不是麻雀粗糙的吵叫,也不同于村里八音会上的任何一种乐器声。
整个城墙显得铁青铁青,千疮百孔,像死了一样。我顿然明白,八哥一家已经飞走了,已经移居到不可知的远方。
叫卖黄酒的小栽根告诉我,天亮前后他看见有一朵黑亮的云彩,向河的方向飞走了,那一定就是八哥一家。我伤心地扒在城墙上哭了半天。我知道小八哥还没长到该自己飞的时候,它们如何在大鸟翅羽的扶托下逃到了远方,真是一个猜不透的谜。我为它们担忧。
我曾在村子上空看见成千上万只蜜蜂嗡嗡叫着,扶托着它们不会飞的蜂王,像金黄色的云朵从天空飞过,后来落在我家院子的老槐树下,父亲用涂了蜜的大笊(zhào)篱把抱成团儿的蜂小心地收了下来,于是我家有了一窠蜜蜂,养在西房的屋顶上。
我想连那么小的蜜蜂都能扶托着蜂王飞,那窠小八哥一定能够让自己的父母扶托着飞走。但是我不大相信它们能飞得很远。我在村里村外到处寻找,都没有发现八哥的踪影。它们究竟飞到了什么地方?难道真的飞过了河,飞到了二十里以外的北山上?是的,一定飞到了那个郁郁葱葱的鸟的世界。
我这一辈子不会忘记这窠小八哥。而且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它们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如何能神奇地飞到了远方?
前几天,有个诗人听我讲述这个故事,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是小鸟自己飞的。在灾难面前,翅膀一下子就会长大长硬。”
我有点相信这个解释了。
真的,是小八哥自己飞走的。我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思考:
作者解开了那一窠八哥的谜吗?你相信诗人对“我”说的话吗,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