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第一代大学生的读研经历研究
2022-03-29徐伟琴岑逾豪
徐伟琴,岑逾豪
(上海交通大学教育学院,上海 200240)
一、问题的提出
原生家庭是子女学习和成长的重要场所,个体从接受基础教育到升学就业都受到家庭的强烈影响。接受高等教育是低学历家庭子女实现阶层跃升的重要途径,考上大学对很多低学历家庭子女而言意味着“鲤鱼跃龙门”。然而,随着高等教育进入普及化阶段,昔日的“象牙之塔”逐渐成为“大众之厦”,用人单位对应聘者的学历和能力要求越来越高。本(专)科文凭,尤其是非重点建设高校的本(专)科文凭,往往难以帮助家庭第一代大学生从激烈的就业竞争中脱颖而出。在此背景下,越来越多的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将获得高水平大学的硕士教育入学机会视为继高考之后需要跨越的第二道“龙门”。已有研究发现,尽管高等教育扩张增加了各阶层子女的参与机会,但这种扩张并不能解决弱势群体遭遇剥夺的教育不平等问题,而是将这种不平等推到了更高的教育层次,只有当较高阶层在某一学段的教育需求达到饱和,教育扩张带来的新的教育机会才会向较低阶层扩散[1]。且当较高阶层在某一学段的教育需求达到饱和后,不同阶层教育机会的不平等将由显性的“量的不平等”向隐性的“质的不平等”转变[2]。在我国高等教育步入普及化、研究生教育进入由大到强的新时代,剖析家庭第一代大学生的读研经历,对促进高等教育“质”的公平、提升研究生教育整体水平有现实意义。
二、文献综述
自1978年艾奥瓦州教育机会协会全国协调委员会将“第一代大学生”作为影响学生接受高等教育的一个潜在非经济障碍提出以来,学术界围绕这一群体能否通过大学教育弥补家庭文化资本的不足这一问题进行了大量研究[3]。根据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可将相关研究划分为赤字视角与优势视角两种研究范式[4]。
赤字视角倾向于将第一代大学生描绘为高等教育机会匮乏、学业表现不佳、不太可能成功的形象。文化再生产理论认为,个体从家庭继承的文化资本与学校教育资本之间具有关联,低学历家庭子女不具备“取得高学业成就所需的属于中上阶层的高雅文化资本”,容易遭遇学业失败[5-6]。文化错配理论则认为,工人阶级及底层家庭文化与大学文化之间存在的文化壁垒是造成不同社会阶层大学生学业成就差距的重要因素[7]。相关实证研究表明,第一代大学生更有可能在低收入家庭长大,从家庭获得的与大学入学有关的支持较少[8]。家庭文化资本及与之密切相关的经济资本的匮乏不仅在客观上不利于第一代大学生优质高等教育入学机会的获得,也使得其难以通过继承或模仿父辈行为等方式习得良好的学习能力和品质[9]。他们中的很多人对高等教育“游戏规则”缺乏了解,进入大学后,往往会经历一段艰难的适应期;在一些需要个体发挥主动性或需要家庭、学校提供关键性教育资源和机会的指标上,表现明显逊于非第一代大学生[10]。第一代大学生的大学毕业率、就业能力和职业获得感均低于同龄人[11-12]。此外,相对不利的家庭背景降低了家庭第一代大学生的升学意愿和成功升学的可能性;即使顺利读研,他们也比同龄人更有可能在没有获得学位的情况下终止学业[13-14]。
优势视角试图突破结构主义的话语体系,重点挖掘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自身及其所处环境中的积极因素,认为他们可以借助外部支持和自身独特的品质弥补家庭文化资本的先天不足,从而获得成功。抗逆力理论认为,那些家庭经济、文化资本匮乏但具有高抗逆力的学生,通过家庭资本中教育优先的非物质资源投资和自我潜能的激发,仍有能力取得高学业成就[15]。社会选择假设则强调教育选拔的作用,通过层层选拔后进入高等教育的学生在学习能力和品质方面趋于同质,个人努力和能力对他们的成长更为重要[16]。在外部支持方面,第一代大学生家庭在资本占有量与中上阶层相距甚远的情况下,为避免子女在激烈的学业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往往会集中家庭资源以满足子女教育需要[17]。并且,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还可以通过老师、同伴、学校支持获得自身发展的助力[4,18]。在个人品质方面,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在相对不利的家庭环境中培养出来的勤奋、自制、能吃苦、不服输、乐观向上、抗逆力和责任心强等优良品质,以及对学业成就的不懈追求,有利于他们获得成功[19-21]。
纵观国内外文献,当前针对家庭第一代大学生求学经历的研究多集中于其第一次跃过“龙门”之后(即本科阶段);关于这群学生第二次跃过“龙门”后(即研究生阶段)的求学经历,仅零星见诸国外高教研究界[14,22-23]。有鉴于此,本研究将对象聚焦于第二次跃过“龙门”之后的家庭第一代和非第一代大学生,主要回答三个问题:家庭第一代和非第一代大学生研究生入学前的教育背景是否存在差距?两类学生在硕士阶段分别有怎样的学习经历?在两类硕士生的读研收获中,个人特征、家庭和教育背景、研究生教育过程等因素如何发挥作用?
三、研究设计
(一)理论框架
基于阿斯汀(Astin)的“投入—过程—产出”模型,本研究对家庭第一代与非第一代大学生的硕士入学背景、就读经历和毕业收获进行比较,以描摹两类学生的读研画像[24]。在研究生教育“入口”处,考察两类硕士生的家庭背景和教育背景。在硕士就读过程中,考察两类硕士生在一般教育活动和资源驱动型教育活动上的参与水平,前者包括对家庭资源依赖度较低的科研课题、讲座/沙龙、校外实习、勤工助学四类教育活动,后者包括对家庭资源依赖度较高的国际化教育活动。在硕士教育“出口”处,考察两类硕士生的学业收获和毕业去向,前者包括硕士毕业生自我汇报的课程能力增值、科研获得感及国际化能力,后者包括硕士毕业生自我汇报的深造机会、一线城市就业机会和工作-专业匹配度(见图1)。
图1 研究思路图
(二)数据收集与分析
本研究数据来源于2020 年S 校硕士毕业生就学体验调查。S 校是一所位于东部地区的“双一流”建设高校,是一所高水平研究型大学。全体2020届硕士毕业生收到了问卷调查邀请,1478 位硕士毕业生填答了问卷,问卷回收率为55%。其中,家庭第一代大学生854 人,占 57.8%;男生 919 人(62.2%),女生 559 人(37.8%);人文社科学生298人(20.2%),理工农生专业学生1180 人(79.8%);受访者的平均年龄为25.7 岁。该调查收集了硕士毕业生的入学背景、就学经历及毕业信息,为本研究串联起家庭第一代和非第一代大学生的读研历程提供了数据基础。
四、实证研究结果
(一)两类硕士生的入学背景分析
已有研究发现,在本科阶段,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在个人和家庭情况、大学前学习特征上都明显不同于非第一代大学生[10]。本研究将案例高校两类学生的入学背景进行比较后发现,站在同一所高校的研究生教育入口处,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在家庭和本科教育背景上依然处于相对不利地位。具体而言,家庭第一代大学生来自中西部地区的比例(55.4%)约比非第一代大学生高9个百分点,拥有农业户口的比例(61.6%)约比非第一代大学生高出56 个百分点。进一步对两类群体的父母受教育水平进行细分,我们发现家庭第一代大学生父母受教育水平主要集中在“初中或初中以下”,父母双方均接受过高中教育的比例不到四分之一;而在非第一代大学生中,该比例达到91.3%(χ2=640.367,p<0.001)(见表1)。
在教育背景方面,本科就读于重点建设高校的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占77.6%,显著低于非第一代大学生的91.0%(χ2=46.450,p<0.001)。这表明,不论对于第一代还是非第一代大学生而言,良好的本科教育背景都是其获得高水平研究生教育机会的重要条件。研究结果还显示,以统考方式入学的第一代大学生占比为52.6%,显著高于非第一代大学生的38.9%(χ2=26.917,p<0.001)(见表1)。可能的原因在于,当前我国免试推荐名额主要集中在重点建设院校,而第一代大学生更多就读于免试推荐名额稀缺的地方本科院校[10],较难享受到推免政策的红利。家庭背景和本科教育背景劣势效应的叠加将许多第一代大学生挤向了全国统考的赛道。
表1 两类硕士生的入学背景
综上,在硕士研究生群体中,家庭第一代大学生更大概率来自中西部以及农村地区,本科更有可能就读于非重点建设院校,且更有可能通过全国统考而非推免方式获得硕士生教育入场券。上述结论支持了家庭文化资本理论的基本观点,说明家庭文化资本的匮乏对低学历家庭子女优质教育机会获得的不利影响一直持续到研究生入学阶段。那么,两类群体的家庭和本科教育背景差距是否会进一步影响其硕士研究生教育的过程和结果?下面将对此展开进一步分析。
(二)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身份对硕士生教育活动参与度的影响
高校人才培养通常是通过富有教育意义的活动来实现的。根据学生卷入理论,学生在校期间在有意义的活动上投入的时间和精力越多,他们能从大学经历中得到的收获就越大[25]。考虑到第一代大学生在教育中的劣势可能根源于其家庭资本的匮乏,本研究根据教育活动对家庭资源依赖程度的高低,将研究生教育活动划分为一般教育活动和资源驱动型教育活动,前者由“科研课题”“讲座/沙龙活动”“校外实习”“勤工助学”四类活动测得,后者由国际化教育活动测得。
1.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身份对硕士生一般教育活动参与度的影响
(1)科研课题参与。本研究调查了两类学生读研期间的课题参与数量和卷入度,前者为学生“参与导师科研课题的数量”和“参与其他老师科研课题的数量”的总和,后者为学生自我汇报的“在参与的主要科研课题中发挥的作用”。结果显示,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参加过1项以上课题”(81.1%)及“曾作为主要完成人参与科研课题”(68.5%)的比例分别比非第一代大学生高出5.1 和7.8 个百分点(见表2)。而在控制个人特征、家庭和教育背景变量后,第一代大学生在课题参与数量(B=0.228,p=0.097)和卷入度(B=0.212,p=0.083)上均不占优势(见表3,模型1A、1B)。结合已有研究可以发现,相较本科阶段,家庭第一代和非第一代大学生在硕士阶段的科研课题参与度均有所提高,且两类群体之间的差距在缩小[10,26]。
表2 两类硕士生在各类教育活动上的参与情况
(2)讲座/沙龙活动参与。相比于课题,讲座、沙龙等学术活动的参与更能够体现研究生的积极主动性。调查问卷询问了学生读硕期间参与“本院/系学术报告/讲座”“其他院/系学术报告/讲座”“校级学术报告/讲座”“研究生学术沙龙”的频率,每题设“从来没有”“一年一次或更少”“每学期两次”“每月一次”“每周一次”5个选项,赋值1-5,并将上述四个题项均值作为受访者的讲座/沙龙活动参与得分。结果显示,两类硕士生的讲座/沙龙活动参与得分均接近3,即保持“每学期两次”左右的频率。进一步使用Oprobit 回归,结果显示在控制其他变量的条件下,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参与讲座/沙龙的频率显著更高(B=0.140,p<0.05)(见表3,模型1C)。
(3)校外实习和勤工助学活动参与。本研究调查了硕士生在“校外实习”“勤工俭学”这两类常见的课外实践活动上的参与情况。结果表明,家庭第一代大学生的“校外实习”参与率(63.9%)比非第一代大学生低6.8 个百分点,而“勤工俭学”参与率(44.4%)则高出12 个百分点(见表2)。控制了其他变量的Logit 回归结果表明,两类硕士生在“校外实习”上的参与率(B=-0.189,p=0.111)无显著差异,但第一代大学生在“勤工俭学”上表现出更高的积极性(B=0.515,p<0.001)(见表3,模型1D、1E)。已有以本科生为对象的研究也发现,第一代大学生本科期间兼职打工的时间显著长于非第一代大学生[10,27]。可能的原因在于,匮乏的家庭文化和经济资本使得第一代大学生在求学道路上更难获得家庭持续稳定的经济支持,从而促使其更希望通过勤工助学活动减轻家庭经济负担。
表3 硕士生教育活动参与的影响因素a
2.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身份对硕士生资源驱动型教育活动参与度的影响
国际化教育活动分为“引进来”的本土国际化教育活动和“走出去”的跨境国际化教育活动。本土国际化,又称在地国际化,在教育领域中指“除学生海外流动之外的所有与国际事务相关的活动”[28]。本研究询问了硕士生在一些常见的本土国际化教育活动上的参与频率,包括“与国/境外学者面对面学术交流”“与国/境外学者网上学术交流”“参加国际学术会议、论坛或培训”“用外文作专业学术报告”。每个题项下设“从未”“很少”“有时”“经常”四个选项,分别赋值1-4 分,得分越高则默认硕士生的本土国际化教育活动参与频率越高。结果显示,两类学生读研期间在这些活动上的参与频率均介于“很少”到“有时”之间,二者之间的差异未达到显著水平。控制了其他变量的Oprobit模型揭示了类似的结果。
相较于本土国际化教育活动,跨境国际化教育活动的参与往往对学生家庭经济资源有更高要求。本研究调查了两类硕士生在联合培养、国际会议、合作研究、学术竞赛、学习交流、服务性学习等跨境国际化教育活动上的参与情况,发现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读研期间参加过跨境学术活动的比例(18.6%)比非第一代大学生(24.5%)低5.9个百分点(见表2)。控制个人特征、家庭和教育背景后,第一代大学生在跨境国际化教育活动参与率上的弱势依然存在(B =-0.269,p<0.05)(见表3,模型1F)。国内以本科生为对象的研究也发现,第一代大学生本科期间曾有过“课程要求以外的语言学习”以及“海外学习”经历的比例均显著低于非第一代大学生[10]。这说明第一代大学生较低的跨境学术活动参与比例并非硕士阶段特有的现象。
综上,相较而言,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读研期间在一般教育活动上的参与度不低于非第一代大学生,甚至在讲座/沙龙、勤工俭学等活动上的参与更为积极,但在联合培养等家庭资源驱动型教育活动上的参与度显著偏低。这表明,大学作为一个开放式的成长环境,给家庭第一代大学生提供了广阔的学习和成长空间,但家庭资本带来的教育活动参与度差异仍延续到研究生教育阶段。
(三)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身份对硕士生教育收获的影响
对硕士生教育出口阶段的收获考察包括学业收获和毕业去向两个方面,前者通过学生自我汇报的课程能力增值、科研获得感及全球胜任力衡量,后者以学生的深造机会、一线城市就业机会、工作-专业匹配度衡量。
1.学业收获:家庭第一代大学生的课程和科研收获与非第一代大学生趋同,但全球胜任力相对薄弱
(1)课程能力增值。课程能力增值(Cronbach’s alpha=0.932)包括“学术能力增值”和“通用能力增值”两个维度,前者包含“夯实知识基础”“增加学习兴趣”“了解学科前沿”三个题项,后者包含“学习科研方法”“批判性思维”“提高创新能力”“提升实践能力”“自主学习能力”五个题项。每个题项下设“没有提高”“有一些提高”“一般”“较大提高”“极大提高”五个选项,赋值1-5 分,将上述8 个题项得分均值作为受访者的课程能力增值得分。表4 显示,两类学生读研期间的课程能力增值水平相当。OLS 回归模型进一步显示,控制个人、家庭、学校相关变量之后,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身份对硕士生课程能力增值水平无显著影响(B=0.038,p=0.214)(见表5,模型2A)。
(2)科研获得感。科研获得感(Cronbach’s alpha=0.872)由硕士生自我汇报的参与科学研究的感受测得,包括乐趣(“前沿创新,让我有探索与发现的乐趣”)、意义(“惠及社会,帮助到国家和他人让我有成就感”)、品质(“研究规范,培养了我诚实守信、实事求是的品质”)和能力(“科学严谨,增加了我处理复杂工作的能力”)四个方面。采用李克特5 点计分,1-5 分别表示“非常不同意”到“非常同意”,并将上述4 个题项得分均值作为受访者科研获得感得分。表4 显示,家庭第一代和非第一代大学生在科研乐趣、科研意义、科研品质和科研能力四个题项上的得分均值介于3.7-4.2 之间,结合选项含义可知,两类硕士生均“比较同意”读研期间的科研训练提升了自身的科研获得感。控制了其他变量的OLS 回归方程进一步显示,家庭第一代和非第一代大学生的科研获得感无显著差异(B=0.026,p=0.318)(见表5,模型2B)。以往研究指出,第一代大学生本科阶段在知识收获、能力收获与自我收获上均显著低于非第一代大学生[10,27]。由此可知,硕士毕业之际,两类学生在科研收获上的差距在缩小。
(3)全球胜任力。全球胜任力指个体主动理解和包容其他文化规范,并将所学知识运用于自身文化环境外进行有效沟通和工作的能力[29]。课题组在借鉴已有研究的基础上编制了《硕士生全球胜任力量表》(Cronbach’s alpha=0.872),该量表包括“知识与理解”“技能与经历”“态度与价值观”3 个维度,共12 个题项[30]。量表采用五点计分,默认12 个题项得分均值越高,则个体全球胜任力水平越高。结果显示,家庭第一代和非第一代大学生硕士毕业时在“知识与理解”“技能与经历”上的得分均值存在明显差异,而在“态度与价值观”上的得分均值差异不明显(见表4)。控制了其他背景变量的OLS 回归则揭示了第一代大学生身份对硕士毕业生全球胜任力存在显著不利影响(B=-0.055,p<0.05)。这与国内以往实证研究的结论一致[30]。值得一提的是,从标准化系数来看,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身份对硕士生全球胜任力的影响远小于教育过程(包括国际化教育活动、课程和导师)的影响(见表5,模型2C)。
表5 第一代大学生身份对硕士生毕业收获的影响a
2.毕业去向:家庭第一代大学生的深造比例和工作-专业匹配度与非第一代大学生趋同,但一线城市就业比例较低
(1)升学深造。在案例高校中,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获得硕士学位后继续深造的比例是9.6%,低于非第一代大学生的11.9%(见表4)。控制了其他变量的Logit回归表明,两类学生深造机会之间的差异不显著(B=-0.337,p=0.073)(见表5,模型2D)。来自国内大型调查的数据显示,第一代大学生本科毕业后的升学意愿、实际升学率均显著低于非第一代大学生[9-10]。两相对比,印证了社会选择假设的基本观点:学生依靠努力和能力通过教育的层层选拔后,对家庭文化资本的依赖逐渐降低。
(2)一线城市就业。家庭第一代大学生中,前往国内一线城市(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就业的比例为79.2%,较非第一代大学生低7.1 个百分点(见表4)。控制其他变量的条件下,第一代大学生毕业后在一线城市工作的机会显著小于非第一代大学生(B=-0.429,p<0.05);且学生读研期间在课题研究、讲座沙龙、校外实习、勤工助学等活动上的参与对其最终是否留在一线城市工作均无显著影响(见表5,模型2E)。由此可见,研究生教育过程并非个体前往一线城市就业与否的主因,这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研究生读书靠自己,一线城市就业靠家里”的迹象。
(3)工作-专业匹配度。工作-专业匹配度由“研究生阶段所学专业与将从事的工作的相关程度”这一题项测量,从“非常低”到“比较高”赋值1-5 分,3 分表示“一般”。结果显示,家庭第一代和非第一代大学生硕士毕业后的工作-专业匹配度均值分别为3.220 和3.372,均接近“一般”水平(见表4)。控制了其他变量的Oprobit 回归进一步显示,两类硕士毕业生的工作-专业匹配度无显著差异(B=-0.104,p=0.106)(见表5,模型2F)。
综上,家庭第一代大学生硕士毕业时在课程能力增值、科研获得感、升学深造及工作-专业匹配度方面与非第一代大学生趋同,但在全球胜任力和一线城市就业机会方面处于不利地位。
五、结论与启示
(一)研究结论
本研究使用阿斯汀的“I-E-O”分析框架,对比了一所高水平研究型大学硕士生中家庭第一代与非第一代大学生的背景、经历和收获。研究发现:家庭和本科教育背景的不利效应叠加将家庭第一代大学生挤向了全国统考的赛道;进入研究生阶段后,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在对家庭资源依赖度较低的本土及本土国际化教育活动上的参与表现并不逊色,甚至在讲座/沙龙这类对个体主动性要求较高的活动上显示出更高的积极性;与此同时,家庭文化资本给子女资源驱动型教育活动带来的差异仍延续到硕士教育阶段,这突出表现在第一代大学生在联合培养等跨境国际化教育活动上的参与度显著偏低;硕士毕业时,虽然第一代大学生在课程能力增值、科研获得感、深造机会及工作-专业匹配度方面与非第一代大学生趋同,但在全球胜任力和一线城市就业机会方面处于不利地位。
上述结论与已有以本科生为对象的研究发现既有共性,也存在差别,工作要求-资源理论(job demands-resources model)可对此做出一定解释。该理论指出,工作对个体生理、心理、社会角色或组织方面的要求,会给个体带来一定生理和心理消耗[31];而个体从工作中获得的心理、社会或组织资源能够减轻工作要求对其生理和心理的负性影响[32]。通常情况下,高工作要求/高工作资源情境对个体的积极影响最为显著,而高工作要求/低工作资源情境则往往促使个体展现出消极的工作态度与行为[33]。对科研课题、学术讲座/沙龙、校外实习、勤工助学、跨境国际化教育活动的特征加以深入分析发现,各类活动对学习者的要求(如个人能力、精力、经济条件、毕业要求等)和学校资源(如学校提供的参与机会和支持条件等)存在差异,且随学段不同而发生变化。
科研课题、讲座/沙龙等本土学术活动对本科生属于“高个人要求/中学校资源”的活动,而对硕士生属于“低个人要求/高学校资源”的活动。当前,我国本科阶段人才培养以通识教育和专业基础教育为主,本科生学术经验积累较少、深度参与学术活动资源有限。因此,来自家庭的建议指导对个体学术活动的参与及相关能力习得较为重要。而在研究生教育阶段,学生通过了研究生招生中关于学术兴趣和能力的基本考核,人才培养的学术资源也更多向研究生倾斜,研究生学位授予标准对毕业生的学术能力也提出了更高要求。因此,硕士生读研期间在学术活动参与和相关能力习得上对家庭资源的依赖更低。
校外实习、勤工助学等本土实践活动在本科阶段属于“中个人要求/中学校资源”的活动,而在硕士教育阶段则是“中个人要求/高学校资源”的活动。从个人要求的角度看,本科生和硕士生的校外实习和勤工助学岗位,工作难度通常在其知识和能力范围之内。但是,从学校资源的角度看,高校为研究生提供了数量更多、薪酬更高的“三助一辅”岗位;且硕士生课余时间更为集中,参与带薪实践的可能性更高。因此,在研究生教育阶段,校外实习、勤工助学等有偿工作对家庭经济资本相对匮乏的第一代大学生更具吸引力。
跨境国际化教育活动在本硕阶段均可视作“高个人要求/低学校资源”的活动。当前,高校本科和研究生招生考核内容虽涉及跨文化素养,但所占权重不大,且考核重点为学生外语读写水平,较少关注学生跨文化视野及交流能力。因此,国际化能力并不出众的学生依然能凭借良好的专业成绩获得本科和研究生教育机会。入校后,因跨境国际化教育机会稀缺,相对狭窄的跨文化视野及薄弱的外语交流能力往往使得家庭第一代大学生难以获得参与机会。此外,第一代大学生本科就读于非重点建设高校的比例偏高,跨境学术交流资源更为稀缺,这进一步加剧了该群体在国际化教育活动参与及相关能力习得上的不利地位。
(二)研究启示
上述发现向我们释放了乐观的信号,即相对匮乏的家庭文化资本并未阻碍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读研期间对本土教育活动及本土国际化教育活动的积极参与和能力习得。与此同时,研究结果也警示我们,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读研期间的努力“追赶”未能完全突破家庭文化资本劣势带来的限制,他们硕士毕业时在全球胜任力和一线城市就业机会上的短板仍然突出。家庭背景和本科教育的缺位之处正是研究生教育的可为之处。高校可从三个方面介入,优化家庭第一代大学生的就学体验。
第一,完善课程体系建设,提升课程育人质量。第一代大学生更可能来自非重点建设院校,且更可能通过全国统考的方式获得硕士生教育入场券。非重点建设院校的优质教育资源供给往往落后于重点建设院校。不少高水平研究型大学本科生司空见惯的教学方式及仪器设备,在非重点建设高校的学生课堂上并不常见,导致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读研期间在专业课上往往面临更大的挑战。有鉴于此,高校有必要进一步完善课程体系。一要引导任课教师转变教学观念。进入研究生阶段后,学生的学习任务逐渐由中小学阶段的“学习已知知识”转变为“探索未知知识”,在这条探索的道路上,任课教师的主要任务不在于“手把手”教学,而是构建知识体系的“大地图”,鼓励学力不足的学生充分利用本科或网络课程资源,弥补不足、迎头赶上。二是有条件的学校可根据课程内容难度进行分级授课,鼓励学力不足的学生选修先行课程,以满足学生个性化需要,使每个学生都能在各自原有基础上得到充分发展。
第二,加强研究生教育的国际化建设,提升学生国际化能力。“培养大批具有国际视野、通晓国际规则、能够参与国际事务和国际竞争的国际化人才”已成为我国高等教育的重要任务[34]。当前,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在国际化教育活动上的参与度较低,这对其国际化能力的提升以及深造机会的获得产生了负面效应。通常而言,相对匮乏的家庭文化资本一方面容易导致第一代大学生在成长中难以获得充分的跨文化训练,从而缺乏参与国际化教育活动的意识、勇气及能力;另一方面容易导致其在国际化教育活动的信息获取、经济支付、考核遴选等方面存在劣势。结合高校国际化战略,高校可进一步增加本土国际化教育资源供给,跨境国际化教育活动的宣传、选拔和资助可以适当向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倾斜,以提升其参与意愿和机会[35]。
第三,给予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发展型资助支持,减少相对不利的家庭环境给其学业带来的负面影响。作为“读书的料”的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在读研之后往往面临着比非第一代大学生更大的经济压力,他们“很清楚家长能付得起什么,不能付得起什么”[36]。他们从相对不利的成长环境中形成的勤奋、懂事、感恩、体谅等品质往往使其很容易感受到父母的不易,以及家庭为自己求学所做出的牺牲,由此背负上沉重的道德负担。这使得他们读研期间较少参加跨境国际化教育活动等对资源要求较高的活动,而更愿意参加讲座/沙龙、勤工俭学等无资源要求甚至带来经济收益的活动。建议高校树立发展型资助理念,将资助与育人有机结合。具体而言,一方面规范“三助一辅”岗位的选拔、培训与考核工作,引导研究生将“三助一辅”工作与本专业知识、未来职业发展规划相结合,进而强化“三助一辅”的培养功能。另一方面,有条件的高校可为低收入家庭学生设置资源驱动型教育活动专项基金,将直接的经济补贴转化为鼓励其投入有效教育实践的支持奖励,引导研究生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有利于其能力和未来发展的活动中。
需要指出的是,本研究仍存在一些局限。首先,本研究样本来源于一所研究型大学而非全国性调查数据,可能会对研究结论带来一定影响,但这也在客观上有效避免了地区和校际差异给研究结果带来的干扰。此外,受数据所限,在本研究中,仍有一些与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读研经历紧密相关的问题未得到分析,如: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在硕士阶段的占比较本科阶段是否偏高?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身份是否给硕士生学习成绩、工资收入、工作满意度等带来不利影响?以上问题,希望在后续研究中有所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