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元与谢堃
2022-03-29李健
摘要:董立元(约1800—1868)是鲁西“茌平董庄中堂画”的代表人物,也是董庄绘画的集大成者,依靠画技走入仕途,尤其民间流传董立元与谢堃的交好,成为家乡父老认定的上层文人风范的标榜。尽管其画技受到谢堃的称赞,但从未见过董氏的作品及活动见诸于任何史料,这说明在清末封建制度等级森严,圈层规则依旧严格,董立元作为农民出身的画手,没有任何功名和显赫的家庭背景,是根本无法融入上层文人士大夫圈子的,致使董立元一直游离于民间与上层文人之间,也促成了他的绘画在那个时期的样式,引领了整个董庄绘画最终屈从于民间审美。
关键词:董立元;谢堃;董庄绘画;文人
一、董立元和“董庄绘画”
“董庄绘画”是“茌平董庄中堂画”的俗称,是鲁西地方民间绘画,为当地重要的文化遗产。董庄是鲁西茌平区的一个小村庄,明朝自董氏始祖迁至此地后一直就有习画之风。19世纪中后期董立元开创以大幅中堂绘画为主的人物、吉祥主题绘画,家乡群众效仿,以产量化的形式成为农村副业,成为一派民间美术样式。2006年“茌平董庄中堂画”成功申报第一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到2015年获批省级非遗项目。
近几年笔者深入董庄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也找寻了很多清末至民国时期的古画,发现董庄绘画的兴盛期和清末文人画整体的没落是同步的,通过对它的研究,能使我们管窥到19世纪末期,为了谋生,一些文人画家们只得转向民间,寻求更广泛意义上的受众与市场。另一方面他们又急于融入文人上层圈子中,但封建社会的阶级圈层残酷地把他们拒之门外,使这些人游离于“雅”“俗”之间,尤其像以董立元为代表的董庄的农民画家,在精英文化转向民俗化的过程中起到重要桥接、引领和推广作用,董庄绘画正是清末文人画向民俗绘画转型过程中的标本和“活化石”。
目前学界和董庄村民都以董立元作品为代表,他的入世更是董庄农民一直为之荣耀的。在绘画方面董立元是成功的,董立元通过绘画而仕途登科,后又随衍圣公进京朝拜皇帝,又东游交游无不体现出一个文人的风范。关于他的事迹不断传回乡里,为大家所膜拜,其中最为脍炙人口的就是他和清末名仕谢堃的故事。
目前董庄的老人们所述和网络上关于董立元与谢堃的交集大约一致:董立元卖画到山西大同府,偶遇山西名仕谢堃,董立元的画作打动了谢堃,并获赠对联一副:“有技君当做虎头,无才我合称凤尾。”由于谢堃的引荐,董立元曾给省长的母亲画像,由于老人一眼有疾,董立元的画中老太太拿一手绢擦汗,巧妙遮挡了缺陷,主人看后大加赞赏,此后董立元名声大震,扬名四方。民间流传百年的故事,肯定增加了臆造和夸张的成分,对仕途文人圈层的崇拜是农耕社会的普遍现象。
二、谢堃其人
首先,谢堃并非“山西名士”。谢堃,生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卒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
《中国戏曲志·江苏卷》有谢堃一条云:“谢堃(1784—1844),戏曲作家。字佩禾。原籍江西,先辈迁居江苏扬州,住邵伯镇,遂为甘泉人。曾为国子监生。他工诗擅画。收藏名书画甚多,并有极高的书画鉴赏水平。一生交友也极广,中年后漫游各地,亦曾饱览曲阜孔府之收藏,后即供职于衍圣公府,并举家迁往山东曲阜居住。”其好友阮亨曾说过谢堃“卒以贫故艰于家食,遂游粤闽吴楚燕鲁”。所以谢堃没有到过晋地,所谓“山西名士”更无从谈起。
从其所著《春草堂丛书》可以看出谢堃的爱好及秉性:喜欢诗书、花草、古玩、游历。他在交友方面有原则,不滥交,“富贵知己者交以情,贫贱知己者交以心”。正是秉承这一处世原则,不论是名公巨卿,还是山野村民以及方外名流,都能和谢堃交往得感情深厚。所以他能够和一代衍圣公交好,又能和农民画手相惜都在情理之中了。
谢堃到曲阜数次,其中正式拜访衍圣公孔庆镕的有五次,《春草堂》卷九《诗话》和《明清江苏文人年表》(张慧剑编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均有记载,最终,道光十五年(1835)九月,五十二岁的谢堃举家迁往曲阜定居。
谢堃与孔庆镕相交数十年,共同的爱好使得他们的感情十分深厚。谢堃帮助孔庆镕重新刊刻《铁山园诗集》时,付出了很大的实践和精力。孔庆镕也为谢堃刊刻《春草堂集》提供了很多帮助。对于谢堃落难时孔庆镕又不遗余力地给予他生活上的资助,这种知遇之恩谢堃更是没齿不忘。文人之间在精神层面上的相互欣賞和帮助远远大于物质上的给予。
三、董立元邂逅谢堃
1.董、谢二人同客衍圣公府
谢堃为人性格耿直、嫉恶如仇,对下层文人之间互相扶助,朋友有求便慷慨地伸以援手。他曾说:“虽然人之生无论贵贱,但能以仁孝为根本,忠直为枝叶,恂恂谨慎,天必有以报之。彼圬者耳,偶以直孝见称,遂能附青云而传,不朽子孙复可振擢门阎,岂非天也。” 在谢垄看来,“仁孝”“忠直”不仅是一种高尚的品德,同时它们还是最公平的评价手段。
按照时间推算,董立元成为奎文阁典籍前后和谢堃的相遇正是1830年之后,谢堃开始在孔府供事的时间,因此二人才有机会得以相识、互赠书画。
董立元任奎文阁典籍,负责管理奎文阁内文献书画,而谢堃又恰好对书画艺术痴迷,由于二人同住“公邸”,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理共鸣。谈书论画期间,谢堃得知董立元乃是一介布衣,为人诚恳,老实本分,又有鬻画侍奉双亲的孝举,对其好感加深。因此便有了某天二人的约定:董立元为谢堃写像。之后谢堃对自己的画像尤为满意,认为董立元画出了自己的“神韵”。作为文人的回馈自然以诗书相赠,这便是文中开始所提到的,为董庄人所津津乐道的这副对联。
2.谢、董二人的差异
谢堃与董立元虽同为“名士”客居他乡,寄人篱下,但二者却有本质的差别。首先是出身,孔庆镕在《重刻春草堂集序》中说“谢堃祖父皆业儒”。《春草堂丛书·书画所见录》中谢堃记载其家藏名人书画甚多,甚至包括前朝宫廷书画,但是至谢堃出生时已经家道中落,阮亨在《春草堂丛书序言》中说他“幼孤苦,隐于市。”谢堃是清代中后期一位典型的有仕宦背景的下层文人。他多才多艺,能诗、能画、能谱曲,还精于古玩鉴赏,但家道中落,科举道路上的失败使得他走上了一条游食于公卿上层文人的道路。
“……堃工诗,家藏名画甚多……中年以后,橐笔游四方,客山东曲阜最久。饱览衍圣公府收藏,因著《书画所见录》三卷、《金石琐碎》二卷。”
“祖父皆业儒”的家庭背景,曾经的辉煌和自己满身的才华,造就了谢堃独特的品性,诸史料所录谢堃性格都是“一生困顿,橐笔寄食四方”,抛家舍妻,“游幕四方,喜结纳”,其秉性执著,大度宽厚,既有高高在上士大夫阶层的目空一切的才华,又有高傲的习性和风花雪月的情怀,更有面对底层劳动人民礼贤下士,体察入微的人文关怀。之所以谢堃能够以落魄文人的形象广交公卿大夫,最终被衍圣公孔庆镕接纳,是因为封建社会的等级的圈层和文化的圈层,最终孔庆镕接纳谢堃的原因就是谢堃的“世儒”背景和他身上所呈现的真正的文人的才华。
作为农民的董立元,没有显赫的世代儒士的出身,董氏一族脉络清晰,自始祖董月便是鲁西小村的农民,祖辈们勤劳持家,依靠自己的一技之长慢慢使生活变得不再拮据,董庄人们在先辈的带动下,农闲时节修习书画,又通过舟车鬻画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相比平原地区其他地方,农民早先尝到了副业带给他们经济上的宽松。由此逐渐形成了农闲时习画、鬻画的风尚。但是农民终究认识有限,文化不高,所谓画风更无从谈起,绘画仅是农民的驱利意识的另一体现,所以也无从谈及文化修养。
董立元就是在这种农村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聪颖好学,踏实勤勉,酷爱绘画。虽然在曲阜卖画得到了衍圣公孔庆镕的赏识,后又供职于奎文阁,但他只是一介布衣没有功名,在孔府所有人眼中依旧是“有技”的画手。学识与地位上的巨大差距,使得董立元不可能融入谢堃、孔庆镕所在的文人圈子。
但由于孔庆镕的秉性豪爽,宗亲朋友有难总是鼎力相助,惜才好友,所以有绘画才能的董立元能够得到赏识成为奎文阁典籍。正是这样,使得谢堃与董立元才有机缘邂逅,并且二人的关系仅是文人的一般交往,而非董庄后人所传的高山流水的挚友,之后再也没有任何著录记载董、谢二人的交情之事,与谢堃真正有深交的却是当年他客居孔府时的衍圣公孔庆镕。
四、“虎头”与“龙尾”的阶级圈层
民间所传互赠作品这一点属实。原聊城文化局赵雅军老师1992年曾在董庄拍摄过一张照片,从其中的对联和跋文就可以得到董、谢二人交集故事的细枝末节、来龙去脉。
经董庄第十五代董庄绘画传人董传生辨认,照片中的老者为董兴舜老人,而他的背景正是谢堃赠送给董立元的这副对联。因为上世纪90年代初该对联被济南人买走,让董庄人值得骄傲的这段历史只能口头相传。现在看来众人口口相传的对联内容有所偏差,顺序也颠倒了。
对联上联是“无才我合称龙尾”,下联是“有技君当学虎头”。谢堃用隶书写成,字体刚劲有力,没有日期及年号。对联的两边都有谢堃的题跋:“云槎董君东昌知名士也,与仆同客公邸,善写貌,有百不失一之雅。暇则为余传神阿睹,咄咄逼肖,余遂撰句以答。聊借书画为缟紵作订交,未免有愧前人,博后来之笑耳。谢堃”。字末钤有白、朱两枚章,因照片是胶卷底片翻拍,印章内容模糊不能识读。
董立元和谢堃同在“公邸”相遇,“公”指的就是衍圣公孔庆镕。文人高士的惺惺相惜使得两人畅谈,否则谢堃也不会知道董“善写貌,有百不失一之雅”。董立元给谢堃画了一张像,“聊借书画为缟纻作订交”也是文人交往的习惯行为,谢堃对自己的画像因“传神阿睹,咄咄逼肖”而非常滿意,他撰写了这副对联作为回报,从而“订交”结友。
从对联的文字和题跋可以看得出,谢堃对董立元的画技赞叹有加。但这里所指的“虎头”是谢堃的用典。虎头,是指的顾恺之,“顾恺之,字长康,小字虎头,晋陵无锡人。” 东晋顾恺之善画人物,他出生于东晋名门世族,精通诗文书画。世称“画绝”“才绝”“痴绝”。他笔下的人物画强调传神,尤其注重对眼睛的刻画。根据绘画文献记载,他画的人物曾经数年不画眼睛,人们问他原因,顾恺之曰:“四体妍蚩,本亡(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睹之中。”可见他已经深刻地意识到,眼睛对于表现人物精神气质的重要性。在题跋中谢堃也提到“传神阿睹,咄咄逼肖”,在这里谢堃把中国画史上最顶尖的人物画大家顾恺之和董立元相提并论,亦可见董立元人物写真的高超水平。
谢堃自嘲“称龙尾”。而这种自嘲也体现了谢堃的清高与无奈,俗语云“宁做鸡头勿做凤尾”,谢堃自知自身才学而一直放浪江湖,未入仕途,在学而优则仕的封建社会多少都会令人感怀遗憾。谢堃看到董立元一介草根是个难得的人才,同时也劝勉董君即使身在潜龙之渊,即使出身农民也要凭画技学习顾恺之,做到高人一等的“虎头”。“虎头”既是用典,又能和上联的“龙尾”对仗,无不说明谢堃高超的才学。
对联文字看似文人们惺惺相惜的客套话语,却还原出董立元和谢堃交集的真实过程:二人同是寄人篱下,但是谢堃乃是“业儒”世家之后,有文人为之自豪的光鲜的祖业背景和才学,即使现在没落了,也不无自豪地称自己为“龙尾”,亦含有人之龙凤之意,对董立元只是一种作为长者对晚辈的赏识和劝勉。
身份的悬殊也就能够解释同在孔府与孔庆镕交游,而孔府档案、谢堃和孔庆镕的所有著录均没有董立元任何的蛛丝马迹,而谢堃和孔庆镕的著作、集论中却有详尽的对彼此的记述。作为被孔府招募进来的画师,董立元的作品在孔府肯定有很多,但资料显示基本没有,截至2008年曲阜文物局公布的孔府内藏书画统计数据中没有董氏作品,但有一些民间画工专为历代衍圣公夫人画肖像,因无款识,其中是否有董立元作品无从考证。直到2019年,根据作者多方考证,现存孔府有明确董立元署名作品一张。
这些都说明,与谢堃惺惺相惜的不是董立元,而是衍圣公孔庆镕。董立元虽位在奎文阁典籍,但终因其学识修养以及平民的地位,没有融入到当时仕宦文人的圈子里去。
正因为这种境地,后来董立元的潍县交游和随孔庆镕进京的身份一直是“东昌名士”。然而他的游历却成就了在家乡的地位,带动了乡民的习画之风,这种底层人民对上层风范的效仿,成就了董庄绘画的样式——一种可以模仿文人画的带有明显民间味道的画风。也正是因为此,董立元成就了“董庄绘画”,“董庄绘画”也成就了董立元。
作者简介:
李健,副教授,文学硕士;单位:聊城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研究方向:美术教育、民间美术现当代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