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瑞蚨祥
2022-03-29许福元
许福元
许 福 元
笔名星白,北京顺义人,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个人专集《早春》《半夏》《仲秋》《瑞冬》《惊蛰》《印象美国三十天》六部。在《北京文学》《大家》《星火》《飞天》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多篇。短篇小说曾获“浩然文学奖”一等奖。
我七岁那年秋天,爷爷带我去了一趟北京城里大栅栏的瑞蚨祥绸缎庄。
“吁!”驴车停在了一座高高的门洞口,两边各蹲着一头大白石狮子。
“来了,您哪!”招呼声带着露水,潮乎乎地扑了过来,“您老早,您老早!怕是起冒五更了吧!”一个高个子、头戴筒形毡帽、身着青布长衫的人迈过门槛,边下台阶边笑着拱手相迎。
不等爷爷搭话,他又点手招呼伙计:“柱子,和往年一样,把小车子赶到老地方,让大青驴先在井槽子饮饮水,打打滚儿,落落汗儿;再给喂上,加點儿黑豆。”
爷爷忙摆手:“不用,不用。草料都带着呢。”然后,爷爷把鞭子递给那个叫柱子的半大小子,口中连说:“劳驾、劳驾,受累、受累。”
可是,柱子一声未吭,甩一声响鞭就把车赶走了。
大高个儿在前边走,爷爷在后面跟,我贴在爷爷的身后。那个人上台阶进了屋,爷爷却停住了脚,立在了门口。我还要往前迈一步,爷爷往后拽了我一下,示意我像他那样,直直地戳着。他还小声跟我说:“那可是二掌柜!”
二掌柜出得门来,两只手的袖口里都顺着一把布条掸子,布条花花绿绿的。这时,柱子也刚好过来,麻利地从二掌柜手里接过一把掸子。于是,二掌柜用掸子抽打爷爷身上的土星儿,柱子用掸子抽打我身上的土屑。先是两肩后背,接着胳膊前胸、屁股膝盖、裤脚鞋帮。我总觉得柱子这小子有点儿坏——他让我抬起两臂,平端伸直,然后掸子带着风声,就像鞭子一样抽了过来。我的头躲向左,他的掸子也向左;我的头躲向右,他的掸子也向右。虽抽不着我的脸,却抽得我胸脯子生疼,可我不敢也不好意思喊疼。
身上被抽打得麻麻酥酥,清清爽爽,我们就被请进了屋里。一张方桌,两边是栗子色的方椅子,椅子上铺软垫。二掌柜往爷爷的铜烟锅里摁上烟末,就和爷爷分坐在了两边。柱子端来茶水,白碟子上坐一个茶色小盖碗。我坐在一条宽春凳上,凳面很光很硬。二掌柜让柱子给我端来一盘糖耳朵。
我一边吃甜甜的糖耳朵,一边听二掌柜和爷爷说话。
爷爷紧吧嗒了几口烟,又呷一口茶,眉开眼笑说起了收成:“今年风调雨顺,大白瓷的棒子,甩出一尺多长;花朵儿似的黄豆,豆荚一嘟噜一嘟噜的;上坡地的白薯,小孩脑袋似的;落花生,一窝猴儿。吃穿量家当,咱庄稼人,完秋卖了粮,心里才有谱儿进城来瑞蚨祥买上一年穿的。”
二掌柜这时从容站起,又招呼柱子过来:“老爷子烟也抽了,水也喝了,快带他到柜台上走走转转,时兴的、实用的、价钱不贵耐用的,都摸摸看看,明码标价别打眼。六七十里地,一年进一趟城不容易。有钱得花在刀刃儿上,有粉得搽在脸蛋儿上。”
这时,已不时有三五成群的顾客进来,二掌柜又拱手对爷爷说:“先让柱子伙计带您过过眼,我去去就来。有什么事儿,让小学生喊我一声。”说完,他还用大手摸了一下我的秃脑壳。噢,我就是那小学生啊!
柜台后架子上那一竖排一竖排的绫罗绸缎,让人眼花缭乱;柜台案子上那一匹匹挨肩叠背的布料,使人不知所措。就连一向稳重老练的爷爷竟也像小孩子一样局促不安起来。
柱子此时神气起来,连声问爷爷:“您要这个?不要。您要那个?也不要。那是要那个?还不要。”问了几回,柱子的话里就带了点嘲笑的意思:“您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您干吗来了?要不,您看看海龙水獭大氅领袖,哈喇回绒西服丝呢?”
爷爷的脸,此时红布一样。一路赶车没有出汗,现在汗珠子却如虫子一样,爬上了额头。
二掌柜毕竟是二掌柜,看到这个情形及时赶来“救驾”。他对柱子说:“你去看看大青驴吃饱了没。再饮饮水,戴好了粪兜儿。剩下的草料,给装在麻袋里。把小车儿里边归置归置,一会儿好码布匹。”而后,他又对我爷爷说:“老爷子,您把心里的谱儿亮给我,我给您参谋参谋。薄的厚的,春秋换季的,您想周全点儿。买布先从上往下买,高堂高寿,做一件换季棉袍,面子用青士布,里子用豆包布,柔软随身;女眷时兴小碎花,面子宽;斜纹布,出门入户;平纹布,下地干活儿。本店还新进了一批白布,便宜,当被里儿、褥里儿、套裤里儿、棉裤腰都合适。您拿回去在顺义南门外染房店一染,要青灰有青灰,要瓦灰有瓦灰,要藏蓝有藏蓝。等您洗几过儿,藏蓝变瓦灰,瓦灰变青灰,青灰变月白,像您的孙男弟女,穿着都合适。还有,街坊四邻、亲亲故故,托您捎捎带带,还不一勺儿烩了?反正一只羊也轰着,两只羊也赶着。”
二掌柜的一番话,说得爷爷连连点头。他又将爷爷引到柜台前,“啪啪啪”一字排开一匹匹布料,“嘣嘣嘣”用双手左右抻着、上下抖着,让布面展开,斜绷在他胸前。“老爷子,您光点头儿不行,您听听这是什么声儿,弹老弦子似的,铜音儿。我再告诉您,您买得多,还照老规矩,老尺加一,还外送一副青腿带、一条唐布手巾。”
爷爷笑眯眯地说:“掌柜的,我就爱听您说话儿。”说着,他从怀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一大把纸条儿,上面写着自己家及本家族亲属及街坊四邻拜托采买的品种、规格、数量。二掌柜将纸条儿摊在柜台上,一一抚平、辨认清楚;然后端起茶杯,仰脖一饮而尽;又将两袖高挽过肘,撩起长衫下摆掖于腰间,显得精神抖擞、干净利落;最后他高喊一声:“柱子,放布。”
柱子双手徐徐放布于前,二掌柜持木尺测量于后。他眼中瞄完纸条,盯着木尺,口中高喊:“青士布,一尺、二尺、三尺……九尺,一丈,老尺加一!”“老尺加一”四个字的声音拔高拉长,在整个商铺里回荡,引得堂内顾客引颈观看。多加的尺寸,二掌柜定要让爷爷看一眼。爷爷看过,二掌柜木尺的一端(似乎有一缺口,镶有刀片)轻轻一硌,接着俯下身去,用剪刀冲开一小口,然后双手扯开……只听“哧”的一声,布在空中一撕到底,豁然断开。断口处的布丝如蛛丝般飘浮,他用手当空一抓,好像没抓到什么,其实那布丝已被他三绕两绕,缠在了布上。没多久,斜纹布、平纹布也都照样子扯好了,二掌柜最后喊了一声:“上等好漂白布,四匹!”
临别的时候,二掌柜又拱手送至门外:“您老顺便就过来坐坐,落落脚儿。喝点儿水,歇歇腿儿。”
在回来的路上,我靠在晃悠悠的布垛上,挺舒服。大青驴也是奔家心切,打着响鼻儿、撒着欢儿、撂着蹦儿、撅起尾巴往回跑。可即便这样,回到家的时候,南天上的星星也已经歪了。
一进门,就见一屋的人还在等我们归来。爷爷把给乡邻带的各种布一份一份连同找回的零钱,悉数交到他们手中。庄稼人不会说“谢”,只是憨憨地笑。
一连多半个月,我家就像办喜事儿似的——街坊四邻一拨儿一拨儿有事没事都想到我家坐坐。因为我和爷爷去了一趟北京城,在众乡邻眼里,就如同捉了逆贼、擒了反叛,挂印封侯了一般。爷爷和我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乡亲们提出的在我看来都十分简单的问题。我们嘴里永远得念叨着八仙桌、太师椅、春凳、盖碗儿、高末儿茶、关东烟、糖耳朵、青腿带、唐布手巾、二掌柜、老尺加一、东来顺、内联升、同仁堂……爷爷说腻了,我却一直没烦,因为有几个老人总夸我:“七岁看大,八岁看老!这孩子一瞧就有福气,刚七八岁,就能和二掌柜那么大的人物平起平坐……”
有几个老庄稼人还神神秘秘地问爷爷:“听说北京城的钱厚了去了,是吗?”
爷爷得意地一捋山羊胡:“那是!一进前门,那钱哪,就没了脚面子;一迈进大栅栏,那钱哪,就到了膝盖骨,得蹚着往前走!”
“那北京人一个个怎么个打扮呢?”
爷爷又一捋山羊胡,连说带比画:“头戴‘马聚源’,脚踩‘内联升’,身穿‘瑞蚨祥’,腰缠‘四大恒’。”
直到冬天晒暖,几个老人挎着粪箕子,贴墙根儿聊古话儿,爷爷还两眼半睁半合,嘴里嘟囔着:“瑞蚨祥二掌柜那么大的人物,也把咱庄稼人当人哪!”
爷爷笑眯眯的,陶醉在被人尊重的快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