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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高原早期诗社风云录

2022-03-29甘建华

青海湖 2022年2期
关键词:诗社文学社青海

散居天南海北的几位诗友,读到黑龙江诗歌史学者姜红伟“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系列访谈录”,其中有我的一篇《在青海高原客串了一把诗人》,不约而同地触及这样几个问题:当时青海高原究竟有几家诗社?谁又是最早的诗社?他们后来的创作实绩怎么样?各自的影响力如何?出了哪些有名的诗人?我感觉他们的问题提得非常好,又因我与当时各家诗社发起人、创办者有不同程度的交往,因而写一篇诗社风云录实在很有必要。

40年前的1981年,我在家乡湖南衡阳高考失利。翌年春天转学青海,到了父亲工作的柴达木盆地花土沟油田,入读西部职工子弟学校。那年我很幸运,虽然原来学的是理科,改学文科只有两个月时间,但把青海省早几年的高考题目研究一遍后,进行重点学习背诵。当年青海省本科录取分数线是315分,我以绝对的高分数395分,考入青海师范学院(1984年更名为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系。

进校没几天,刚好赶上迎接国庆节,全省大学生诗歌征文大赛开始了。我之前从来没有写过诗,尝试着写了一首50行现代新诗《我们正年轻——献给我同时代的大学生》,也没敢告诉任何人,偷偷地丢进了投稿箱。过了十来天后的一个课间操,学校广播播报评奖消息和获奖者名单,我的名字出现在第三个,也就是二等奖。班里同学一愣,都停下来不做操了,全都看着我,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诗人”,把我羞臊得无地自容。没有奖金,也没有证书,只是由中文系的两位学长通知我,到他们系领了个笔记本,第一页用毛笔写着我的名字、诗题和奖项,盖了个红色章子,还有一支钢笔。他们鼓励我多写诗,经常到中文系来玩,我后来就真的这样做了。我很多关于文学的知识,关于诗歌的写作,其实都来源于中文系学长们的启迪和鼓舞。

1983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大概是3月12日前后,我们参加了一次西川河滩植树造林。我和中文系1980级吴云、1981级胡军、1982级蔡东丹和刘华,还有物理系吴天荣等十来个人,在湟水河边草地上聊天,聊到了诗刊社的“青春诗会”,聊到了内地许多大学成立了诗社、文学社,我提议:“咱们何不也成立一个文学社或诗社呢?”大家的热情被调动起来,纷纷同意成立一个文学社。之所以没有叫诗社,是觉得诗歌太单一了,文学社的范围要宽泛得多。起了四五个社名,大家的意见都不是太统一。我眺望着滚滚东去的一川河水,说:“就叫‘湟水河文学社’,如何?”湟水河是黄河上游的重要支流,贯穿整个西宁盆地和青海东部地区,湟水流域孕育出了灿烂的马家窑、齐家、卡约文化,养育了青海省60%的人口,集中了52%的耕地和70%以上的工矿企业。著名记者范长江称之为“西宁的母亲河”,著名作家张承志《北方的河》写的其中一条河流就是湟水河,青海师大就坐落在湟水河畔,所以我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因为结社是我提议的,社名是我取的,再加上我的诗作在全省获过奖,并且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所以高年级的吴云提议我做社长,大家“呱唧呱唧”一顿鼓掌,我的头上就多了一顶桂冠。当天晚上,我们在一起聚餐。所谓聚餐,也就是每人拿两三块钱餐票,到学校教工食堂打上几个好一点的菜,端到一起席地而坐,再加一瓶互助大曲——弟兄们,干杯!之后讨论写作,其实重点就是写诗,除了我写了一篇发刊词,好像所有人后来写的都是诗。社刊就叫《湟水河》,在我们手里一共出了3期。创刊号是我刻的钢版,油印出来后,大家高兴得不得了,趁着夜色深沉,到学校各个系各个班去送,现在的话就叫免费赠阅。

关于这一段往事,当年中文系80级学霸,后来成了知名记者、作家的凌须斌有过文字记载。2012年8月,在我离开青海高原20年后,《青海日报》接连以两个半版推介我,纪念我曾在这片沃土读书、工作、生活的青春岁月,“也是馈赠给这位昔年校园著名诗人、西部之西文化拓荒者最高贵的礼物”。凌须斌《西部之西唱大风》一文中这样写道:“当手工刻印的《湟水河》在校园内散发流传的时候,更多的人认识和了解了湟水河文学社。湟水河文学社作为青海高原第一个组织机构健全、社员人数众多的大学生文学社;《湟水河》作为第一本由学生编写、印发的文学刊物,仿若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溅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尽管装帧简朴,略显单薄,但散发着墨香的刊物在同学们手中传阅的时候,他们无不为拥有了同学写、写同学的刊物而欣喜和激动。作为发起人、社长的甘建华,既是撰稿人,又是主编,还是刻写工,一个文学社,一本刊物,不知让他付出了多少心血。”

既然成立了文学社,肯定是要搞各种活动的。那时青海师范大学文科比较强,所以女生比例高一些,而且女生的声音也好听,感情丰富,何况我们班还有一位女生得过全国大学生诗歌朗诵一等奖,所以经常会举行朗诵会。我们学校的广播站搞得非常好,尤其是每年初夏的大学生运动会,在全国大学广播站都是有些名气的。那时我在学校学生会兼职做宣传部长,又是学校广播站站长、总编辑,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所以力推湟水河文学社诗友们的诗歌。多年之后回首往事,校友们都感叹不已:“那个时候青海师大的校园诗人很牛气啊!”我们也与青海大学、青海医学院、青海民族学院、青海师专搞过联欢,先是朗诵诗歌,接着跳舞。

我不敢说自己那时有什么代表作,如果一定要说有没有像样一点诗歌的话,可能就是被几位诗评家点评的组诗《西宁:四月的主题及其变奏》,借植树节这个主题,分别献给两位恩师和两位同学。另有一组三首《花土沟:钻井工组曲》,这是写我父亲他们开发的油田,和我将要去工作的地方。现在回过头来看,当年我写的那些诗歌虽然稚嫩,但重新来写的话,很难说会有那种激情和勇气了。我前前后后在省内外报刊发表过几十首诗,其中那首写我家乡《茅水河》的诗,经过百十次修改打磨更名《栗江谣》,后来收入了海内外两三个选本。等到我在校园内外稍有一点名气的时候,学校党委宣传部王宏伟老师叫我帮着编辑《青海师大报》,这就为我以后从事报纸采编工作打下了基礎。王老师是1977级中文系高材生,后来做过西藏、甘肃、青海三个省区的新华分社

社长。

我们虽然没有出版过大学生诗集,但是有一本《这里也是一片沃土》,是我在1986年初夏大学毕业前夕主编的,也是青海高原历史上第一部大学生文学作品集。全书232个页码,收录了1977级至1983级46位校友在省内外公开发表的55篇作品,分小说、诗歌、散文、文艺评论、报告文学五辑,展示了恢复高考以后青海师范大学学生文学创作成果丰硕的一个

侧面。

这些人当中后来出了好几个领导干部,出了五六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了七八个中外著名教授学者。四五千字的序言《一枝红杏带露开》是我执笔的,后来节选发表在《青海日报》,近年青海师大官网和公号也发布了。我和学校团委干事罗高河(中文系1980级毕业生),中文系1983级张晓燕、洪琳等几位校友,从策划、组稿、编辑、印刷等各个环节,全力以赴,废寝忘食,忙乎了近三个月。由于具有开創意义,校长陈业恒教授亲自设计封面,成为青海师范大学30周年校庆的献礼书,印了千余册,现在孔夫子旧书网还有卖。

根据现有文献资料记载,青海历史上第一个流寓诗人是中唐时期敦煌小吏落蕃人毛押牙,明代之前青海本土无诗人,第一个诗人名李淳(?—1520),甘肃行省西宁卫(今西宁市)人,武宗正德年间诰授忠勇将军,留有一首《咏古剑》:“昆仑一片钢,磨作倚天剑。若得试一用,太平立可验。”嗣后有嘉靖丙辰科(1556年)进士张问仁,清代乾隆丁酉(1777年)举人吴栻,乾嘉年间廪膳生朱向芳,咸丰辛酉(1861年)拔贡张思宪,清末民国来

维礼、刘永椿、谢善述、马福祥等。如果说有结社情形却无诗社名义的,可能就是朱、基、李三家花园轮番聚会时的吟咏唱酬。发起人是朱向芳之孙朱耀南

(1862—1933),字远峰,光绪年间拔贡,曾任山西地方小吏,入民国后任甘肃省(1928年以前青海一直隶属甘肃省)第一届议会议员。参与者有时任西宁道尹、后任青海省政府秘书长黎丹(字雨民,湖南湘潭人,齐白石挚友),西宁县长周希武(字子扬,甘肃天水人),以及青海地方名士基生兰(香斋)、李焕章(文斋)、周光辉(月秋)、朱绣(锦屏)、蔡占珽(笏臣)等十余人,他们勉力荡漾起新文化在青海高原的微波。朱耀南嫡孙、现年九秩高龄的朱世奎先生(石葵)与我是忘年交,曾任省文联副主席兼省作协第二届主席、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社科院院长等职,前述记载见于其《三家花园三家诗——西宁古城的三家文人》(《中国土族》2014年

秋季号)。

民国时期的青海新文化运动有两位李姓拓荒者,一个是民和人李洽(1907—?),另一个是湟源人李作英(1913—1965),二人前后入读南京中央政治学校蒙藏班。李洽是青海地方名士李步瀛侄儿,曾在新疆、甘肃、青海三省党部和政府任职,连任四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1949年马步芳逃往重庆,国民政府任命李洽为青海省政府主席,从四川松潘返回西宁途中,听说青海已经解放,即逃亡他乡不知所终。早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秋天,李洽与张德善、韩宝善、穆建业、谈明义等创办新青海社并办同名刊物。退社后与甘肃籍同学曹启文另组陇钟社,出版《陇钟》月刊,以笔名白虹发表新诗,著有诗集《动乱的街头》。时人称李作英是“青海的小李白”,但其平生经历坎坷,也不愿趋炎附势,惟嗜酒如命,饮酒作诗成了他最大的乐趣。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夏天,他与另外四人创办以文学写作为宗旨的辚辚社,各自出资共同印行社刊《轮影》,并在《青海评论》发表一篇《新文艺运动与青海》,大声疾呼:“传统的古典文学死了!被时代遗弃了!我们应当再做新的创作与努力!”后又与人创办《冰丝诗刊》,通过自办发行与随《青海民国日报》副刊发行两种方式流向社会。

又承青海省作协第三届主席、现居青岛的湘籍诗人朱奇相告:“自新中国成立至1980年,除了省文联主办的《青海湖》杂志有专职诗歌编辑,从未听说民间有过诗社,何况这在那个特殊年代也是不可想象的。记得省电台1985年开办了‘青海文艺之窗’栏目,《青海日报》开辟了‘青海作家画廊’专栏。1988年8月,省作协召开了‘河湟文学研讨会’,提出‘河湟文学’的概念、本体及价值论,为‘河湟文学’提供了理论依据,伴生于国内风靡一时的‘中国西部文学’,但我所知也仅此而已。”

直到早两年读到燎原学长《一代学子精神文化的狂飙突进——应〈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史〉访谈而作》,我才知道古城西宁曾有过一个婴啼诗社。祖籍陕西礼泉县的燎原,1956年4月出生于青海某骑兵团,现在是威海职业学院文学教授。他是当代一位重量级诗歌理论家,也是昌耀、海子最权威的研究者,他出版过《昌耀评传》《海子评传》《西部大荒中的盛典》《高大陆》《地图与背景》《一个诗评家的诗人档案》等多部专著,主编《昌耀诗文总集·增编本》《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昌耀诗文选》《神的故乡鹰在言语——海子诗文选》《21世纪十年中国独立诗人诗选》。1977年,他从工厂考入青海师院中文系,“交往空间基本上在校外”。据他说:“曾与几位身在工厂的实力诗人一起成立了一个诗社,诗社的名字起初为‘骆驼’‘地平线’之类,最终确定为一个低调到了人的初始状态的‘婴啼’。昌耀闻知后调笑道:‘你们怎么都成了婴儿?’而诗社的两位发起人均非等闲人物,一位名李镇,一位为金元浦。两位当时发表诗歌时联合署名,并在稍后相继以高中生的学历成为我们中文系的研究生。李镇此后供职于中央某媒体,金元浦则为中国人民大学文艺学博导。诗社活动大约延续了半年时光而结束。”又说:“‘婴啼’诗社曾筹划过编辑一期《婴啼》诗刊,诗稿与纸张材料都已准备到位了,最后不知因何胎死腹中。”

燎原文中所说的李镇、金元浦,我至今没有见过前者,却与后者在同一个食堂混饭两年,关系友善延续至今。2020年秋天,我牵头主编《在那遥远的地方——离开青海情系高原海内外43家诗辑》,他俩和燎原都属于征稿对象,李、金二人现居北京。

李镇生于1950年5月,甘肃兰州人。3个月时随父母到青海。曾在青海山川铸造厂做工。1978年考取青海师院中文系首批研究生,攻读中国古典文学。1980年4月毕业留校,翌年9月调往北京,曾任中国国际广播电台记者、编辑,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总编辑,高级编辑。著有《贫嘴庄子的幸福生活》《仁者无敌——小说孔子》《半部论语》《古代幽默笔记——滑稽世相》及诗集《散步》。

金元浦生于1950年12月,浙江浦江人。1984年考取青海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生,1987年于陕西师大获授硕士学位,担任青海师大中文系讲师,当年翻译出版我国第一部接受美学译著《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1994年6月,获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学位。后进入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任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中国人大文化创意产业研究所所长,中国文化创意产业研究会会长。

2020年9月20日,李镇学长微信说:“我与金元浦、燎原、董家平等人,1980年成立了婴啼诗社。可惜诗社没有办下去,那首发刊诗《婴啼》我还保留着,是金元浦主笔写的。”他说的董家平

(1952.4—2019.8),浙江宁波人,青海师院中文系1981年研究生毕业,中国古代文学教授,曾任青海师范大学校长。而根据张义涛的回忆,诗社倡议者还包括他与王度、刘佑,但这三人我只闻其名未识其人(《初识北岛》)。《婴啼》六节计八九十行,第一节有三段:“就这样/带着凝紫的血污/

带着肮脏的羊水/我,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就这样/盘绕着脐带/披覆着胎衣/我大喊大叫地诞生/同第一缕阳光拥抱、嬉戏//一个狂妄的否定/一个叛乱的开始/一串正负的有形的感情/一滴淘洗冬天的/绿色的雨/不是诗/但却像诗一样……”

燎原大兄同时谈到另一件往事:“曾与西宁地区的十多位一线诗人成立了一个诗歌沙龙。此事由我提议,由别人牵头,方式为每隔两个星期的周日上午,在青海省文联的会议室聚会,就彼此的新作进行交流。这一活动颇富实质性,大家都兴致勃勃。两三次之后,昌耀也参与了进来,他拿在沙龙中参与交流的,就是此后那首大名鼎鼎的《慈航》。”

我就读青海师大那个时候,与内地大学生诗社及其知名诗人联系颇多,本省除了与地质队员组成的篝火诗社有过往来,参加过他们两三次诗歌朗诵会,并没有听说还有其他诗社。篝火诗社大概创办于1984年,我认识的两人也已失联多年。听说北京《十月》杂志诗歌编辑晏明曾经题辞勉励,青海诗人朱奇、常江、昌耀、杜连义等也给予过关注与扶持,其他情况则不甚了解。

2019年10月30日,收到郭守先《时空并置的“客串”与“泉涌”——甘建华及其地理诗选印象》。他是青海乐都县(现海东市乐都区)人,与我2016年7月26日在西宁见过一面。那天聚会其他人要么演唱“花儿”,要么说书,郭守先却是朗诵自己的诗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看样子非常投入。生于1969年的郭守先,供职于青海省税务系统,曾筹办《青海税报》、創办《高大陆》文化经济季刊,他一直以尖锐爽利的文学批评和倡导锐语写作饮誉青海文坛,著有诗集《天堂之外》、文集《税旅人文》、随笔集《鲁院日记》、评论集《士人脉象》、文论专著《剑胆诗魂》,作品曾获第四届青海省青年文学奖、第二届青海文艺评论奖、海东市首届河湟文艺奖文学类银奖等。

郭守先在这篇诗评中说:“令人惊诧不已的是,1986年正读高中二年级的笔者,在乐都柳湾彩陶博物馆对面湟水拐弯的地方,成立湟水文学社,创办《湟水滨》文学内刊,竟然是建华兄1983年春天大一时,在青海师大后面的苏家河湾,发起创建青海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文学社湟水河文学社、创办《湟水河》文学杂志的再版。就在笔者呼朋引伴、祭奠湟水、追念鲁翁、开始文学寻梦的时候,建华兄已经主编出版了青海历史上第一本大学生文学作品选《这里也是一片沃土》。尽管笔者创办的蜡版油印《湟水滨》前后共出了20期(12期在高中,8期在高校),并于20世纪80年代末加入了青海财校王志宝创办的青海校园文学社(昌耀命名社刊《滥觞之水》),也算是赶上了那一拨青海大中专学生诗潮的末班车。但直到今天,我才晓得青海大学生诗潮的滥觞,源于青海师大地理系‘客串诗人’甘建华。尤其令笔者称奇的是,我俩发起的文学社和创办的刊物名字,竟然惊人地相似。而他在35年后忆及往昔峥嵘岁月,《湟水河记》堂而皇之地入选谭五昌教授主编的《2018年中国新诗排行榜》。现在一个登上末班车的乘客,要为开风气之先的兄长诗选写评论,敬仰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情分和缘分吧!”

他还写过一篇《湟水滨之梦》,回忆1986年秋,与白质(李盛林)、蓝涛(巩忠)开始筹划成立文学组织。同年11月9日,在乐都县洪水乡店子村的湟水河畔,成立湟水文学社,以“丰富业余生活,提高写作水平”为目标。要求社员按期缴纳会费,编辑出版《湟水滨》文学内刊,囊括小说、散文、诗歌、评论四大文体,创刊词云:“我们不是为了一时的新奇,而是打算长久地跋涉。”他们还先后成立了乐都二中、乐都四中、乐都五中、乐都一中、青海财校、乐都师范、青海师大、青海师专等七个分社,社员遍及青海教育学院、青海医学院等高校。

湟水文学社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高原校园影响颇广,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1997年并入了海东铁进元创办的河湟文学社。2006年11月11日,郭守先发起召开《湟水滨》创刊20周年笔友座谈会,总结归纳了草创(高中)、高扬(大学)、融合(汇流)三个阶段,“期间涉足‘湟水’的文学赤子不下于500人,读者更是成千上万”。湟水文学社及其《湟水滨》内刊,业已载入《乐都县志·民间文艺组织》和《乐都文学艺术传略》。

湟中县(现西宁市湟中区)为西北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过渡地带,湟水由西向东横贯中部,大南川、西纳川、云谷川等14条河流,呈扇形从南、西、北三面山区汇入湟水。县城鲁沙尔镇塔尔寺,中国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国家5A级旅游景区,在东南亚都享有盛名,历代中央政府十分推崇其宗教地位。《湟中县志(1986—2010)》记载了两家诗社。根据曾经有过面晤的湟中作家毛宗胜的指点,2020年10月,我与湟水诗社创办者祁俊清、云谷诗社发起人郭成良取得联系。

祁俊清生于1957年,高中毕业后一直从事农村中小学教育工作,现在已经退休。他是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笔名沙娃,自言“一位将写诗当作健脑操来做的诗歌爱好者”,著有个人诗集《河湟村庄》,与人合著《纯诗九人行》。

湟水诗社是湟中历史上第一个民间文学社团,1984年秋天创立于湟中师范学校,发起人是1983级民办教师班祁俊清、王俊朝和英语班杨发财,还有大才学区教师刘世明。到1988年秋天,社员由最初的4人发展到14人,不设社长,也无章程,社员吸收和退出秉持自愿原则,是一个结构松散型社团,一应事务主要由祁俊清负责。1985年10月创刊《湟水》诗报(后改为《湟水》诗刊),设有“社员作品”和“湟水之友”两个栏目,每期均有卷首语,或诗或文,形式不一。前后出了8期,每期印数40本,除了社员每人一本,另外寄赠报刊编辑部、省电台“文艺星河”栏目及县域内的诗歌爱好者。

1985年下半年起,诗社曾向社员收取少量社费,以保证《湟水》正常刊印和寄发。县文化馆油印刊物《酥油花》和海西州文联主办的《瀚海潮》文学季刊,曾从《湟水》选录发表社员作品,稿费则直接寄给诗社作为活动经费。从1988年开始,县文化局连续3年每年拨款251元给诗社,诗社不再向社员收取社费。他们还曾得到民俗学家马甘、知名作家井石、县文化馆馆长石泳以及省内多家报刊电台编辑的支持。

1989年9月,祁俊清考入青海教育学院中文本科班,由于学习任务繁重,宣布退出湟水诗社,诗刊编务移交给马兴邦。1993年10月,编印最后一期《湟水》,之后宣布休刊。祁俊清曾经保存完整的一套8本《湟水》,数年前交给县档案馆,想作为资料永久保存下来,供有兴趣的后人研究。去年想从档案馆调用一下,结果没有找到,说是弄丢了,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湟水河穿行于河湟谷地六条大川之间,东三川即北川、東川、南川,西三川是云谷川、西纳川、甘河滩。云谷川即今之西宁市湟中区李家山镇,整个地貌呈葫芦形,有许多历史遗迹,也有文峰迹象。晚清甲辰科(1904年)青海末代进士李焕章(1867—1924),旧宅在云谷川刘家堡吉家村219号。其人青少年时期家境贫寒,“箪瓢屡空,画粥犹断,遑论学俸”,平常以青稞炒面充饥,同辈戏谓“炒面秀才”。曾任北京农商部主事、甘肃省议员、西宁县议长、教育会会长等职。一生著述颇丰,主要有《寡过堂日记》《惜阴轩诗草》《惜阴轩诗话》《弁言实业杂记》等。

云谷诗社发起人郭成良,生于1968年,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宁市作协副主席,在报刊发表了大量诗歌、散文、小说,作品入选省市县区多个文学选本,曾获第15届“中国人口文化奖”。参与《湟中县志(1986—2010)》《湟中文学(小说卷)》《湟中节庆文化》《湟中民间手工艺作品集》《湟中书家墨迹》等书的编纂工作,独著《青海民风乡俗及工艺》《千户营高台》《高台》。

据郭成良《云谷诗社创办始末》一文回忆,1989年某日,在云谷川柳树庄小学任教的郭成良,与有同样文学爱好的李玉寿、马有德等人喝酒闲聊,起了创办云谷诗社及其诗刊的念头。翌年秋天,郭成良调到新添堡小学,结识了正在读作家函授班的杨文寿,其人身材魁梧,高鼻大眼,颇像欧洲罗马人。又邀另三位同事结社,向湟中作者祁俊清、毛宗胜,平安王昌雄,青海民院张永平等人约稿,很快编定《云谷》诗刊创刊号。诗社首批会员有三十多名,每年都有或大或小范围的聚会。有一回,在云谷川脑娘娘山野炊,三石一鼎锅,清水羊肉,指甲面片,几瓶青稞酒,几嗓子狂放的青海“花儿”,一声声洪亮的诗歌朗诵,让参与其盛者至今记忆犹新。

编辑第2期的时候,他们把乡教委顾国勋校长聘为名誉顾问,这样就有了纸张保证,还可随时使用教委当时最先进的一台手工速印机。封面采用牛皮纸,一小张两块钱,到西宁顺便买回来的。封面头几期刊名用加粗黑体、斜宋体,或沈明基书写的行书,“云谷”大一些,“诗刊”小一些,每期都在变换字体。后来,郭成良到县城鲁沙尔镇,带着几张宣纸和一小瓶一得阁墨水,求得当地书法家梁生春题写刊名。每期封面图案设计也是煞费苦心,创刊号是一支破土而出的幼苗,图案简洁而寓意深刻。也是从第2期开始,诗社社长李玉寿提议,在封面左上角印上诗社宗旨“传承、提高、友谊、永固”,“永固”暗含“云谷”之意。每期装订出来赠予会员或他人时,要在扉页钤印“云谷”诗社的阳文篆刻徽章和大篆“云谷诗社”章,几方印章均出自郭成良同窗施生伟之手。每期发表二三十首诗歌,分类放在“爱的诗笺”“馨香一瓣”“河湟涛声”栏目,“卷首诗”“编者的话”俨然正规诗刊一本正经。

1993年,郭成良调离云谷川,到了老家上新庄附近一个教委工作,《云谷》诗刊编务交由其他几个人经管,总共出了13期。转过年来,理事会觉得再也办不下去了,召集大家把剩余的一点活动经费,变成餐桌上一顿丰盛的晚餐,以及一屋子酒酣耳热之余的长吁短叹。

其实说到底,文学是一个与弱者心气相通的事业,文化活动不仅得顺应时代大势,还得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支撑,也有赖于能力与德行超群绝伦者的提携。所以,每当念及当年遍布全国各地的乡间诗社,相对于各所高校文学社天之骄子们的生存状况,更其艰难困顿,令人唏嘘不已。

1986年6月大学毕业,学校希望我留校工作,省文联也在向我招手,但我主动放弃了他们的挽留,豪情万丈地表示“我为祖国献石油”。其实真正促使我下定决心回到冷湖,主要还是青海石油报社长兼主编郑崇德先生。他前后给我写过十几封信,劝我“作为油田职工子弟,应该回来奉献青春,干出一番事业”。

先是做编辑记者,不久主编“聚宝盆”副刊,旋即开办“柴达木广场”副刊,向油田文艺爱好者伸出了两根橄榄枝。因为改变了不少野外和一线青工的命运,他们相继调进机关单位坐办公室,我也得了个“恩师·甘”的谑称,许多人至今与我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有关我在此期间的工作、生活情况,已有周铭涛局长及许多同仁数十篇诗文描绘,甚至徐继成回忆我的文章标题都成了一个句式:他从西部走过,西部不会忘记(《青海日报》2012年8月17日“江河源”副刊头条)。

其时青海油田最值得记录的两件事情,大者是局党委书记张德国决策实施的三项工程建设,包括油田产能、输油管道、格尔木炼厂三大主体工程;小者是西部花土沟地区勃兴文学潮,这方面有邹筱荃《谁能陪我去冷湖》一文的记述:“油田二级厂处文化活动说单一也单一,说丰富也丰富,青年男女上班之外打发时光,就是跳舞、读书、串门、看电影、谈恋爱、喝小酒、侃大山。但有志的年轻人不在少数,他们在甘建华老师的指点下,创建了好几个文学社团,办起了《钻工情》《西北风》《沙舟》《春草》《戈壁草》等文学内刊。他们把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对美好爱情生活的向往,化作文字倾泻在纸上,既当作者又当编辑,用铁笔刻写蜡纸,把作品油印出来,在社团之间互相传递互相取暖。”1989年夏天,湖南《年轻人》杂志举办“90年代呼唤我”全国文学征文大赛,最终夺得第一名的是我那篇《惜别的天空》(载于1990年第4期),写的是花土沟炼油厂戈壁草文学社社长苏献民及其社友们的励志故事,而苏献民遭遇车祸英年早逝令我至今思之犹痛。该刊美编张楚务从来没有见过我,只是根据文章画了两幅插图,一幅是我穿着风衣、手拿礼帽向荒原鞠躬如仪,另一幅是我与男女文学青年围坐一起热烈讨论的场景,没有想到都与我极其神似酷肖。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手头保留着1989年3月18日《青海石油报》,这期“聚宝盆”副刊头条是我写的《西部勃兴文学潮》,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柴达木盆地西部文学浪潮的勃兴,其推动者主要是出生于本世纪60年代的青年。生命的一半是文学。生命的全部是文学。生命的三分之一是文学。这些既是个体的自白,也是群体的响应。李云散文《炼厂晨曦》、吉海坚散文《北山晚霞》、徐继成散文《请把伞拿开》,语言清新,意境美妙,充分展示了各自的写作才华。周斌散文《无聊的时刻》则以实录片断,为蕴藏在文章背后的创作主旨做出了特殊形式的诠释。王伟东小说《飘逝的心》讲述的是一个技校生多梦时节的故事,《沉寂的荒原》则表现了人生的另一个沉重断面。邹筱荃诗歌《大漠男子汉》《沿故园流浪》《午夜,花土沟街头》,诗思灵动,想象奇特,人的主题却只能于超现实的蓝色星空升起。李德强的诗歌大都有一种艺术型的忧郁,但许多老同志读到《这是一个美妙的黄昏》,心底里也会涌过一股暖流。西部的女作者们大都倾情于诗的美妙,进而重铸各自的文化心理与艺术独特性。司徒春妹《二八风华》对青春的无限留恋,马建红《我的回答》展现被金箭射中的甜蜜,李菊味《多风多雨的季节》感应着别离时刻的愁绪,一代人的情歌构建了西部文学潮的另一道风景线。”

现在回想起柴达木盆地西部地区,真是自然环境再严峻不过的“生命禁区”,两代人却以不死的雄心创业、开拓、进取、拼搏,拿下了一个百万吨大油田。星散于各野外作业点的文学青年,都想藉此超越自身的视野与常识,寻找到同道中人,获取一种特殊的精神力量,进而了解外面更为阔大的世界。在我编辑报纸副刊期间,各社团成员基本上发表了习作,有的甚至是比较优秀之作。测井总站助理工程师尉亚民随单位工团组织游览尕斯湖,捡到一只蜡封了口的酒瓶,敲碎一看,里面有一张业已发黄的纸条,上面写着:“你好!尕斯湖。”落款是西安石油机械厂曾来花土沟工作的两名工人。后来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寄去一封信,一个月后果真收到回音:“我們怀恋尕斯湖,怀念你们花土沟人。”尉亚民由此写了一篇美文《你好,尕斯湖》。那首《电厂女神》是我去倒垃圾时,见编辑老刘的字纸篓中有一个自由来稿大信封没有拆开,我稍作浏览惊喜不已,发表后在油田传诵一时。井队一个钻工写了一首《寡妇新村的娘儿们》,我编发时配写一篇评析文章加以推介,局党委常委、宣传部长张佩荣多次大会小会给予表扬,早几年西安聚会时他还与我提及此事。1988年8月23日,“聚宝盆”副刊遴选推出的“《钻工情》诗歌特辑”,8位作者的9首诗歌,“以对油田深沉的爱为基调,时而深沉,在生与死的交接点上沉吟;时而缠绵,在惆怅的心态中进行着自我升华;时而亢奋,在与荒漠的抗衡中显示出血性男儿的自豪”(创作者语)。

我曾两次被派到西部花土沟前线指挥部固定(蹲点),采写生产、生活新闻,通过老式传真机发回冷湖报社,短新闻则用电话口述传递。1988年7月10日,我在前线指挥部主持召开青海油田第一次文学社团联谊会,与会者男男女女四五十人。许多人至今还记得我用一口湘音,手指着墙上的“柴达木盆地油气田分布图”说:“这就是咱们的西部之西(The West of China's West)!”会后,我们集体乘车到油砂山烈士纪念碑和采油厂联合站采风,这是青海油田业余作者第一次大规模的文事,油田报纸和电视台都做了报道。1989年初,我在新创刊的《瀚海魂》杂志发表长篇评论《1988:柴达木的魂与我们的梦》,对油田文学创作蓬勃奔涌的激流,欣悦地做了一番随想式的巡礼:“‘西部之西文学’已不再是一个梦呓,一个呼唤,一个希望,一个理想,它正呈上升发展的态势表明,倘若假以时日,定然会在中国文坛确立自己的最佳位置。”时间验证了我的预言。2016年9月27日,著名文学评论家,湖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章罗生在《人民日报》撰文指出:“‘西部之西’作为一种文学写作版图,甘建华已经使这个地理名词变为一个文学语词,不仅被国际旅游界用来指称青藏高原的西北部地区,而且被许多作家、诗人、画家征引,写进诗文歌词,并以之为题作画。”(《为中国文史笔记写作开一新境——甘建华新著〈柴达木文事〉读后》)

也就在那个时候,青海省文联副主席兼《青海湖》主编刘若筠写信给我说:“你们创造了戈壁滩上的文学奇迹!”(《青海石油报》1988年12月14日副刊头条《我怀念和向往〈聚宝盆〉》)海西州文联副主席兼《瀚海潮》主编井石来油田采风,连声赞叹“聚宝盆现象”。1990年12月30日,《青海日报》文艺部主任王文泸应我之请,在“江河源”副刊破例拿出一个专版,并延请青年评论家王建撰写专评《西部之西的风景》,这是“柴达木油田作者群”首次在外界集体亮相。在相继获得首届全省青年文学创作和首届全国石油职工文化大赛两个优秀作品奖后,经省作协主席朱奇、常务副主席察森敖拉提名,我于1991年初加入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证编号242。

当我离开柴达木盆地将近30年后,素未谋面的采油一厂退休女工、曾主编《尕斯湖》民刊5年之久的周秀玲,某日突然发来一张《青海石油报》1991年8月10日副刊剪影,其处女作旁边赫然印着“本版编辑 甘建华”字样。而其成为青海油田有史以来最好的女诗人,并在今夏如愿加入中国诗歌学会,也就在那一刻,我仿佛重新回到了过去的流金岁月,遂写一首《花土沟文学社往事——兼致吾友李云》:

每一次的深呼吸,都是那么困难

地球上的火星,荒漠上的

月球,看不到天上飞鸟的倩影

也不见地上的草,哪怕一星半点

没有风雨,只有风沙

狂吼乱叫的、铺天盖地的沙尘暴

席卷过尕斯库勒湖的上空

所有的道路,都很渺茫

所有的花朵,都在远方

然而,我们向死而生的雄心

系于油砂山烈士纪念碑的

尖端,星散于扎哈北山、英雄岭

老茫崖、大乌斯、红柳泉、切克里克

上百位文学爱好者,可尊敬的朋友们

让苦寒之地,有了春天的诗意

好男儿,与狮子沟油龙日夜鏖战

抒写血性与柔肠,好女子

哼唱着阿拉尔情歌,齐心推动

西部之西文学潮,另有一种奇观

几十年后,当我轻声念叨

你们的名字,回忆共同走过的路

眼眶潮润,仿佛看到遥远的花土沟

文学,依然闪烁着神奇的光芒

甘建华 1963年8月生,湖南衡阳人。曾任《青海石油报》副刊主编、冷湖电视台总编室主任,出版《西部之西》《冷湖那个地方》《柴达木文事》《盆地风雅》《甘建华地理诗选》等专著,主编《名家笔下的柴达木》《我们的柴达木就像画一般》《天边的尕斯库勒湖》《冷湖的星塔》《西望花土沟》《云彩里悬挂着昆仑山》等散文、诗歌选本。

责任编辑 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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