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水中苍穹拥抱天空(评论)
2022-03-29李郁葱
“……像老去的父亲/它们散落在高原上,安然在/地老天荒的沉默中/从不需要人类那样的语言”(《冻红的石头》),当这些诗句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就像面对镜像时的恍惚,这是我所熟悉的陈人杰吗?在放弃优渥的生活状态后,他以孤绝的姿态飞翔在高原之巅,这种修炼,对于个人而言,无疑是一种加速和催化。
但作为朋友,私下我们说起时,大抵并不能完全理解陈人杰的选择:1968年出生的他,是浙江天台人,大学毕业后回到杭州工作,然后就去援藏了,这一援就是三届,之后索性调藏工作了。到底是什么让他做出这样的选择?除了一些客观和外在的因素之外,一定有发自内心的驱动,这种驱动或许是他这一行为的源泉,就像他在《何去何从》中所写的:我为那走失的小羊在哭泣/你为在公路上撞死的阿爸在哭泣/我们在哭泣/在高高的雪原上/在低低的人世间。
我想一开始去援藏可能只是诗和远方带来的冲动,而沉浸于高原的风中时,陈人杰犹如蜕壳之蝉,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精神上的嬗变,到目前,它们就结晶在这部《山海间》的诗集中。
桃花从根柢飞出/能飞得更远吗,到哪儿算是抵达//所有的破茧开满艳丽血迹/唤醒内心的战栗//谁的盲目,或为盛名遮蔽/为漫山遍野的泛滥/其中的花瓣难作命运一辨 —— 选自《桃花吟》
这诗中的桃花,应该是他内心的写照之一,在他离开江南多年,在高原上砥砺理想,他的心居然没有被高原之狂风吹得粗糙。这桃花,我们可以读到他对人世的温柔一瞥,带着对美好的眷顾,这或许是体现在他对题材的把握上,整册诗集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火焰,犹如祈祷,一种秘密的、充满想象力的文字喷涌而出,它们在澄澈中又有沉甸甸的意蕴,对于南北这两块他所立足的土地,他为什么要去书写,又怎么样去表现出他的理解?
这种困惑和矛盾,在陈人杰的《与妻书》其实有所流露,诗很长,这里我摘录几段:“一只鸟滑过虚空/它是否摸到过天堂的门?//存在就是被选择/我选择了你,即选择使徒、远方/仿佛这一生都在苍穹下,听——/水声无垠地与岸融合//温柔之物将那山脊轻轻锁住//只剩下你给我的香息/无任何花朵可以替代/你降临的弧线/整个天空呈现古海的蓝/只剩下蔚蓝色的肺腑/吹送鹰笛,保留着浪花,一遍遍重新开始。”
这是陈人杰自己对自己的观照,他的文字所呈现出的镜像之一,在这种彷徨和坚定中,他有了自己的形象。
而地域的反差,同样是一种镜像,倒映着一种社会或人们内心的隐秘,陈人杰在《云》中,或多或少悟出了其中的真谛:“云在天上也站不住/石头总能落地生根/多少年了,有人想给云一个怀抱/有人想给石头一个家/——所有开始过的/都不曾结束//多少年了,云影从石头上滑过/石头被压进心底。”
既羨慕于云之高蹈,又执着于石之坚韧,在词与词之间,在天籁般的旋律间,人生的细节被隐藏在文字之后,像是隐约的面庞,它所传递的一种精神张力:对于交流和沟通的需求,是轻和重有趣的对峙,是逃逸和留下之间的生活影像。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江南和西南作为两种相对的地理,在陈人杰的肉体中纠葛斗争,而让他理解苦难和幸福之间的距离:对被忽视的命运的凝眸和对人世的怜悯。
我们可以读到这样的诗:“早晨,隐居在光线中的圣殿/朝露,黎明的银耳环/
一头母牦牛,热吻这片刻温存//雪山涌出,星月隐没/你又在碧空下/多少泪水源于自身/我的左眼看不见右眼”(《譬如朝露》);我们也可以读到这样的字句:“苔藓还原时间的地表/还我心中的荒蛮/孑立拉萨之肺/野径,探出思想的芦苇//我爱着红蓼、水草/深陷的天空/被无数光影疏漏的时间/以及一条鱼在泥水里吐泡泡//那个谙习水性的少年/迷幻地看着/自己的倒影,直至/肉身的湿地,一个神在晃动”(《拉鲁湿地》)。
这些诗句中,有一种尖锐之音,带着江南的温柔之风和高原灼热的阳光,在委婉的旋律中吹向我们,这是属于陈人杰的世间情歌。而我们倾听这些声音,对于大地的凝视造就了这些诗意的汇聚,这使得诗得到一种高度和慰藉。
陈人杰是浙江天台人,谢灵运和唐诗之路的润泽对于他不可或缺,而山水诗是江南文化的一个传统,从古典诗词延续到新诗,从谢灵运以来,对于众多的汉语写作者而言,山水即抒情,从风物中提炼、发掘诗意,让我们感觉到一种悸动和不可遏制的热情。这种与山水交融的姿态成就了人与物相互为镜,抵达灵犀一线,在《山海间》这册诗集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传统的隐约呈现。
“所有的叶片朝向星空/细小花,对接深邃幽暗里的万古灯/从江南到万圣之巅,行者的高原/以一己之力,将世界屋脊缓缓撬动/浪迹流萤,藏身绿度母的母体/大琴弦上,牧歌在日夜采集青铜”。
在这首致昌耀的《牧歌在日夜采集青铜》的诗中,弥漫出一种泛地域性的诗意:在人与物之间,文字找到了临界点和结合点,并挖掘出一种精神里的宁静之美,陈人杰是采集青铜的劳作者,也是对壮美山水的凝眸者,而山水诗一旦与高原相结合,便爆发出更加炽烈的光芒,在这册诗集中,陈人杰写了散布在高原上的多个峡谷和冰川,却写得摇曳生姿。在《伊日大峡谷》中,他的起句开明宗义:“静谧在嘎那拉山和当扎拉山交会/两片唇,幽闭峡道的灵脉。”这样的诗句我们可以看作是一种隐喻,但更多的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深度认识:我们所看见的世界即是我们自己。
果然,在后续的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精神的层层递进:
“每一朵雪花活出自己的味道/你的芬芳从我的脚跟/一直沁到舌尖//喑哑言辞,远,却在我的心口/孤单的解脱,被一个个春天送回//……大隐,仍被天地所知/爱每一巉岩所缠绵的绯闻/与掩映的来路,让花草孕育儿女/白云用位移重续枝条/飞行的信函,为大雁一字一句啄开”。
同样写峡谷的《加玉大峡谷》,却又展现了截然不同的风光,在第三到第五节中陈人杰这样写:
“有人窒息/有人拿悬念作喻/霹雳落下,一只鞋/顾不上另一只鞋//山水的小小分歧/影响了世界的旅程,和分裂”;
“一线天,以大峡谷之名/拱出绝壁/我,以家国之名/负裂而行,以小,见大光明”;
“流年如峡谷/而一个人携带着爱与恨/从中穿过/侧着身”。
“胸臆万世,此心悠悠,且把浪花当韵脚,在群星上散步”,这种天人合一的期待,或许是陈人杰在高原揽湖俯瞰时,蔚蓝的湖水倒映着雪山和苍穹,两者之间无罅的拥抱能够带给他的启示。
所谓的来路和归途,这个哲学上的命题正是我们所苦苦追寻的人之答案。如果我的记忆没有产生偏差的话,陈人杰正是学哲学出身,他的人文素养背景扎根于此。陈人杰的这些诗让我想到行人这个意象,有意思的是,他所致敬的昌耀,生前在自己的名片上印着“行者”的自号。
苏东坡的那阕《临江仙·送钱穆父》一直是我所喜欢的,它道出了一种人生之旅中孤独的况味,却又有着世事洞明的通透:“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
行人。”
就是这样的一个行人,从两个相对的地域山水间他看到了自己的来路和去处,他在一派忙碌中依然保持着一颗不枯竭的诗心。这些诗,是他对自身的一种审视和期待,我们的阅读大抵可以从这个切口去进入,他所看见,他所听见,和他所思考的,在这些文字中糅合成一种声音抵达我们的阅读,或者帮我们推开了另外一扇门。
我把陈人杰的一首小诗放到结束之处,《朝思》之思是他对自身一个清晰的认识,而他文字的质地和轮廓,便这样显露出来,每一条岔路上,都能找到神明指引的方向:
玉宇,宁静的厅堂/钟声中一轮红
日/神是偶然/家谱,是惊奇的时间/三叶草的岔路口/三颗小精灵如生命的起点
李郁葱 1971年6月出生于余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杭州。1990年前后开始创作,文字见于各类杂志,出版有诗集《此一时 彼一时》《浮世绘》《沙与树》《山水相对论》,散文集《盛夏的低语》等多种。曾获《人民文学》创刊45周年诗歌奖、《山花》文学奖、《安徽文学》年度诗歌奖、李杜诗歌奖等。
特约责编 马海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