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羌塘（组诗）

吉隆沟

我的眼睛明亮

因为此刻黄昏也明亮起来

吉隆沟，一道冰凉水墨

青藏之光从穹窿之顶倾泻而下

圣象湖，珠峰玉笔

一颗颗倒映似钻的名字

万千条朝着光明奔赴的幻影

飞驰的萤火洪流

玛 沟

掌握同一时间的钟点

也掌握着天空深处的白昼

而黃昏，像嘎玛沟早已降临的命运

高的、低的

一个人的脑袋不知脚下

等待已久的夜晚都在脚下

群山逶迤，古道深邃

提前进入黑暗的人

有权抓住思想中的闪电

雍则绿措

我指给你天上星

你指给我水中倒影

星辰分开，若有所指

从我们已经抽回的指尖

注：雍则绿措，位于仁布县德吉林乡，被信众视为可以“观相的神湖”。以往班禅灵童转世，也按惯例到这里观湖。

譬如朝露

早晨，隐居在光线中的圣殿

朝露，黎明的银耳环

一头母牦牛，热吻这片刻温存

雪山涌出，星月隐没

你又在碧空下

多少泪水源于自身

我的左眼看不见右眼

梦回羌塘

凝视的，倾听的

只有岩浆理解岩原沉默

路，像一个低音

在特提斯古海的雪峰岛屿

弹拨天涯倦客

离开了你，我多么忧伤

忧伤又卑微

因为你，词语如星座

生命藤萝化作通天火柱

鹰的马匹

将大山脉旋得吱吱作响

亚 东

喜马拉雅南坡北麓

帕里牦牛，亚东鲑鱼、黑木耳

卓木拉日神山下

多情湖，只有在此接续之野

方得一睹——天地精魂

与爱情的宏大轮廓

云中哨所，在冰雪倾听鸟鸣

演绎藏族老阿妈

三十年如一日的送菜传奇

信仰，是怎样的背篓

将剑齿雄峰踏进云端

沐浴进星宿的海洋

而在小城，我们的脚踵

探着边境线触及这片腾飞的水系

康布曲、卓木麻曲从源头

带着深谷的寒意

跃动着雪瞳的光波，伴我灵魂泅渡

新妇的玉臂盘出银蛇闪电

雪山的膝盖骨

将春天摇晃得吱嘎作响

一声长唳，边风隐去许多细节

我问遍所有，无人作答

乃堆、旦巴、同宗三山

像哑谜在词根走失

人是什么？

黄金引领金顶，鱼贯

亚热带的风情、卡夫卡的甲虫？

——看世界，得世界观

你是我灵感的圣殿

且尽一杯，还我命名能力

爱本来既创造孩子，又创造父亲

既献出花朵，又献出果实

多少桥妨碍船的拼搏？

但仍不能使激流有所减缓

寂寞长啸弹拨断肠

一生不过如空谷回音

泪泉，一瞬交给清冷月光

沉埋岁月与水底游丝歌吟

没有这些发光的鹅卵石

流水到不了远方

所有逝去的，必将留下涡游的声息

高原荷花

特提斯古海隆起的渔火、浪脊

有美之人向天空抛出的蔻丹绣球

无字沃野，与谁的西藏，

刻画的江南心迹？

沼泽为秋水的螺纹交出莲藕

这枯陷的湖泊，野牦牛的眼泪

被称为洛美泽地

仿佛洛神“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灼若芙蕖出渌波”①

“那是一个护卫花冠如同生命的乐观年代”②

可爱的遗老孤介纯真

接天莲叶寒地审美

一茎脆弱的神经甜蜜炼乳

①选自曹植《洛神赋》;

②为昌耀诗句。

桑丹康桑雪山

缘巉岩、石壁、草甸

探索未竟之路，或失踪的雪豹

世代更迭，流水暮雪

天穹垂顾，冰川修复融化的信仰

怀抱固执，且让我满头冰雪，星夜为酒

天地静谧

我是一，也是万千丘壑

仿佛置马匹于万世云外

一株边玛草叶片上的秋色

停浮山顶之轻

胸襟蒙受物语的呢喃和恩宠

像天空的仪式部分，高蹈之神

是否暗喻某种人性的边界

天空缓缓移动其空虚

风也在移动，注定不被看见

流逝和挽留，花姿摇曳于繁密设想

往雁连着秋深，幻觉制造幻觉

一二声惊叫，像一二句箴言吐出

旋即，云雾被雨水吞没

又被风吹得干干净净

大寒，释放更多失败的愉悦、空旷

存在，一直间隔着距离

天堂在不可及的地方

据说，拥措，是纳木措的母湖

它的渺小，像大地之眼

恰恰建构波涛壮阔

世界继续膨胀，源泉飘渺

仿佛思想的脚步赋予空谷回响

无法感知的东西，在遗忘中

让苦难的山脊变得透彻、轻盈

暮色更浓，时间的缝隙卷来群星

古老山河，衰颓的身体像一面斜坡

一次次，为神秘感召

肺腑颠沛流离，诗如雪崩

注：桑丹康桑雪山，是西藏二十五座最高山峰之一，那曲县境内。在本教上被相应尊为二十五位仙境居士之一。

唐 卡

极地高天，灵魂图谱

光源，隐匿于细腻的笔法中

笔画间，游丝如呼吸

天青石绿像醒来的情怀

转轴里的繁花筒

炮制生命如花

血管为线，描摹心中的阴柔阳刚

受难的秘密总拈花微笑

无论生活多么现实、沉重

美生成于渺茫的间隙，见证着

时间的苦役赠予的轻盈韵律

庄严饱满，袈裟飘逸

宏大的旷野舒展抽象的力量

波罗蜜花、棕榈、芭蕉，像古海余影的

彼岸

微弱的爱，如编织的空行母

护送色相的变幻

在泪眼中找寻各自的归途

更多的脸孔，像亲人般的云朵打开

信仰关乎本源，凝神为了出神

空间不容虚构

也不存在另一个世界

恒常与无常，二元对立

又被一条线同时俘获

游曳于艺术的自由

一缕缕，从凌乱走向秩序

携带着雪域的灵魂、马匹、雪花

和曼陀罗，精微的灵动、广大

由简入繁，化繁为简

将曲折、幽咽镶嵌为单纯、新生的快乐

在线条上活着，从不轻佻

更高的真实，救活色彩和神性

寂寞的道场

冷暖人间是重逢的梦境

手艺中，沉淀着月光的基因

讓所有的磨难在绸缎上滑动

盘托，有一种生命从来不曾老去

所有诘问，一开始是声音

最后是花朵，穿过

世界的茫然的，是留白

是指尖上的灼热与浩渺寒冷

灵感，沉溺于咫尺的理解

又一代人逝去了，发黄的勾笔

涌起星塔，拒绝轮回于暗夜的命运

陈人杰 1968年生，浙江天台人。西藏文联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入围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获2021年度中国作家集团·全国报刊联盟优秀作家贡献奖、第五届中国长诗奖、第二届徐志摩诗歌奖、《诗刊》青年诗人奖、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特别奖等奖项。